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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颢的遭遇

2011-12-29谢亚鹏

山花 2011年13期

  说起崔颢,很多人都会想到他的千古名篇《黄鹤楼》,甚至还有可能人云亦云地说他“有文无行”,对他的缺点历数一二。然而,关于这位盛唐才子,在他那短短五十年的人生岁月里,他遭遇了哪些不公和不平,他的人生起伏又有哪些故事和传奇呢?这些或许值得我们探究一番,从中汲取些什么。
  
  故事先从李邕怒叱崔颢讲起吧!
  当崔颢还是一位意气风发、文采飞扬的少年之时,当时的大书法家,在朝中担任户部郎中、后为北海太守的李邕听说了崔颢的才名,便很想见一见崔颢。于是,被后人称之为李北海的李邕就预约崔颢,并“虚舍邀之”。面对达官显贵的邀请,作为晚辈的崔颢自然是诚惶诚恐,好好准备一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唐代,晚辈初次谒见长辈、学子谒见朝中官员或考官,一般都要提前献上能彰显自己水平的诗作,表示对长者的尊敬,同时更希望给对方一个好印象,让对方事先知道自己的姓名和才华,好借机让长者提携一下自己。
  其实对于此时的崔颢来说,不用献诗,李邕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大名和才华,并主动提出想见一见。但对崔颢来说,如果不献上自己的诗作,人家就会说不懂规矩,不按程序办事。于是,他在经过一番精心准备之后,便如约前去拜访李邕,并献上了新作《古意》: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正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然而,正是这首新作却得罪了李邕。据《唐才子传》中记载,李邕看到后勃然大怒,高声斥责说:“小儿无礼!”并声称“不与接”,随拂袖而去。弄得崔颢碰了一鼻子灰,备受打击,十分无趣地走出了李家的大门。
  平心而论,不论以当时的眼光还是以现在的眼光来审视,崔颢的这首诗都算不上是艳体诗,即使列入闺体诗,也不为出格。其实,崔颢的这首新作被后人考证是他为了纪念著名诗人王昌龄的。当时,人们把崔颢和王昌龄、高适、孟浩然并提(《旧唐书·文苑传》),而王昌龄被贬后死于刺史闾丘晓之手。王昌龄死后,张镐替王昌龄报仇,闾丘晓求饶时说道:“我家里还有亲人需要赡养,请饶命。”张镐怒道:“那么王昌龄的亲人谁来奉养。”而李邕面对崔颢的一颗诚挚之心,却偏要片面理解,并给崔颢这样一个春风得意、热血有为的青年一顿迎头痛击。而这一打击,确实让崔颢“很受伤”。使得崔颢得了心理疾患或者是抑郁症,很长一段时间内恢复不过来。仔细想想,那时崔颢也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需要鼓励的年龄,而李邕却如此叱责,心理素质稍微弱一点的都有可能对前途深感无望。
  这不禁让人想起诗仙李白的遭遇。有一次李白登门拜谒李邕,而史称“颇自矜”、一向对年轻后生缺少和蔼慈祥态度的李邕,对李白也是一样训斥。李白的年龄比崔颢要大上几岁,心理承受能力要强些,对李邕的傲慢与轻视,李白同样也不客气,写了一首《上李邕》,末尾说了一句“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李白借古劝今,旁敲侧击,明确地告诉李邕,孔子尚知后生可畏,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以至于后来,李邕被祸国宰相李林甫假以罪名杖杀后,李白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还不无讽刺地写道:“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我们说,一件事情或一个环节对一个人的影响,短的可能一时三刻,长的可能一年、两年,甚至一生。就以崔颢遭遇的这件事而言,在李邕邀约崔颢之前,崔颢应该说是一个勤奋努力、渴望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的。因为以李邕当时的威望和待人接物,如果崔颢是一个“有文无行”、轻薄名声的人物,他也不会发出邀请,要见一见崔颢的。因此说,后来在崔颢头顶上那些挥之不去的恶名,如,始乱终弃、轻薄、薄幸等,应该都是由这件事而引发的。
  那么,史书上记载的崔颢“轻薄名声”的事情都有哪些呢?据《旧唐书》载:“开元天宝间,文士知名者,汴州崔顥,京兆王昌龄、高适,襄阳孟浩然,皆名位不振,唯高适官达自有传。崔顥者,登进士第,有俊才,无士行,好蒱博、饮酒。及游京师,娶妻有貌者,稍不愜意,即去之,前后数四。屡官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卒。”在《唐才子传》中关于崔颢的记述是:“少年为诗,意浮艳,多陷轻薄。”又说,“然行履稍劣,好蒱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行履就是行为的意思。也就是说,崔颢这个人行为不检点,喜欢赌博游戏,喝酒也没有一个节制,他娶老婆都是要娶漂亮的,稍微不如他的意,他就把人给休了,另外再去找一个,就这样先后换了三、四个女人。
  总之,崔颢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成为了一个浪荡公子,还经常写些艳诗,“玷污”如李邕那些所谓正人君子的耳朵。
  历史的真相果真是这样的吗?我看也不见得。翻检崔颢留下来的四十二首诗作,可以说没有一首是真正意义上艳诗,相反,他的许多被称之为“艳诗”的诗作,读了之后,带给人更多的却是清新自然、淳朴生动,让人耳目一新,备感亲切。如果我们不囿于古人的说教,全面地看待崔颢,应该说崔颢写妇女的诗篇,大多数内容还是健康的,艺术上是颇为成功的。
  比如他的五绝《长干曲》,写的是一位年轻女子主动与他搭话套近乎的情景。而《长干曲》正是崔颢的诗作中最难得、也最优秀代表作之一。
  其一: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其二: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诗中描绘船家少女的大胆和聪慧,憨厚如实的回答维妙维肖,非常可爱。崔颢这两首诗继承了前代民歌的遗风,但既不是艳丽柔媚,又非浪漫热烈,最以素朴真率见长,写得干净健康。女主角的抒怀只到“或恐是同乡”为止,男主角的表情也只以“自小不相识”为限。这样的蕴藉无邪,完全可以说是抒情诗中的上乘之作,那些艳情诗与其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因此,王夫之在赞扬这首诗时说“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
  崔颢大约是公元704年出生在汴州,即今天的河南开封。崔颢和李白都生活在盛唐时代,那个时候的闺体诗虽然不像南朝时期那样盛行,但却依然十分流行,许多诗歌巨匠都写过闺体诗,尤其是唐朝的诗人,几乎人人都有过作闺体诗的经历。况且,崔颢献给李邕的那首《古意》还说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闺体诗呢。
  与崔颢相比起来,其后的著名诗人朱庆馀幸运多了。朱庆馀也是一名很有才华的才子,宝历二年(公元826年)他在参加考试之前,曾献诗给当时任水部郎中的张籍,题目是《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在这首诗中,朱庆馀以新嫁娘自比,以夫婿比张籍,以舅姑比考官,就应试前特地征询于张籍。为此,张籍在《酬朱庆馀》一诗中作答:“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张籍历官太常寺太祝、水部员外郎,终于国子司业,是一位关注民生,同情人民疾苦的诗人,他写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至今仍被反复传诵。张籍看了朱庆馀的诗作后,随即也用比体写成,以越女比朱庆馀,同样含蓄地回答朱庆馀:你隽秀超拔,不用为考试担心。张籍之所以把朱庆馀比作越女,是因为朱庆馀是越州(今浙江绍兴)人,显得十分自然贴切,果然,朱庆馀当年就登科及第,考中进士。
  朱庆馀在应试时就遇到了一位伯乐,所以人生仕途都还较为顺利,且在张籍的提携下,“因之成名”。而崔颢却遇到了自以为是、傲慢无礼的李邕,结果人生轨迹被打乱,致使误入歧途数年,还得到了许多不应有的负面评价。
  受到李邕羞辱后的崔颢,虽然自暴自弃了几年,但经过反省,他再一次对自己的人生轨道进行了大幅度的校正,从颓废中愤然崛起。此后,崔颢便诀别京城,仗剑远行,叩访边塞,游历江南。此番远游,不仅让崔颢涤荡了心胸,更熔铸了他的诗情诗品。从这个角度来说,崔颢此前所经历的羞辱和挫折,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它让崔颢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并决心做一个奋发有为的人,从而使自己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得到更大程度的张扬。
  
  《唐才子传》中说崔颢“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状极戎旅,奇造往往并驱江、鲍。”这里所说的“忽变常体”,主要是说崔颢在诗歌创作上,由以往的“流于浮艳”转变为现在的“风骨凛然”。其实,对于崔颢个人来说,他的诗歌创作一直都是他个人心声的表达,至于人们说他的“浮艳”,更多的只是别人的感受而已。前面已经提到过,在崔颢仅流传下来的四十二首诗作中,“浮艳”者极少,这与人们对他的评价极不相符。而且,从这些诗作中,我们还能看到崔颢对杨贵妃兄妹骄横弄权的讽刺诗句。比如,他在《相逢行》中写道,“女弟新承宠,诸兄近拜侯。”在《长安道》中写道,“日晚朝回拥宾从,路傍揖拜何纷纷。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当时,杨贵妃得宠、杨氏窃柄弄权、位极人臣,大多数人敢怒而不敢言,而崔颢却敢于站出来予以辛辣的嘲讽,这无疑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些都充分说明崔颢是一位有着强烈时代感与社会责任感的诗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诗人。
  崔颢的“忽变常体”,是从他离开京城后南游开始的,其标志是由汉水行至湖北武昌时创作的《黄鹤楼》一诗。然而,也正是这首诗成就了崔颢,奠定了他在群星璀璨的大唐诗坛上的一世诗名,成为了他的成名之作、传世之作。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这首诗誉之曰:“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对这首诗评价也极高:“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就连《唐诗三百首》这样的权威选集,也把这首诗列为七律诗中的第一首。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黄鹤楼是我国的四大名楼之一,位于湖北武汉蛇山的黄鹄矶头,始建于三国吴黄武二年(223年),历代屡毁屡建。传说费祎登仙后,常乘黄鹤于此憩息,故名黄鹤楼。此诗写得意境开阔、气魄宏大,风景如画,情真意切。且淳朴生动,一如口语,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令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也深为叹服。据《唐才子传》中记载,崔颢“后游武昌,登黄鹤楼,感慨赋诗。及李白来,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云。”
  原来李白来到黄鹤楼,只见岸边石壁临江直立,巍峨险峻,上面一楼高耸,直插云霄,精美雄伟,真是个仙山琼阁。他从黄鹤楼上极目望去,远处山青水秀,附近市面繁华,大江滔滔东去,汉水缓缓西来。李白诗兴大发,准备题诗石壁上。然而,当他看到崔颢的这首诗后,诗兴全无,不得不搁笔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随后下楼扬长而去。后来,人们还特意在李白搁笔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搁笔亭”,以纪念这段轶事。
  虽然,李白搁笔而去,但他心中却对此耿耿于怀,始终念念不忘。在他游历各地名山大川的过程中,一直在想着如何超越崔颢的《黄鹤楼》。天宝七年,即公元748年的一天,李白来到了位于江苏南京的凤凰台。于是,一代诗仙找到了灵感,即兴挥毫写下《登金陵凤凰台》一诗: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意犹未尽的李白,在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在他滞留江夏期间,又模仿《黄鹤楼》作了一首《鹦鹉洲》: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明眼人一看,就能够看出这是两首诗都是模仿之作,特别是前一收连韵律都与《黄鹤楼》如出一辙。但不管怎么写,李白所作之诗,不论在气势上,还是在意境上,仍然压不倒崔颢《黄鹤楼》这一绝唱。
  黄鹤楼有了崔颢的同名诗,更有李白的搁笔和模仿,名气越来越大,以致人们能够习惯鹤去楼空的怅惘,而绝不能承受诗存楼无的遗憾。
  20世纪50年代建国初期,在建造武汉长江第一桥的时候,嫌武昌的老黄鹤楼碍事,就给拆了。在很长一段岁月中间,武汉空有黄鹤楼之名,而无黄鹤楼之实。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直拖着,黄鹤楼没有重建。一拖就拖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到底将楼重建起来了,而且建得更加堂皇。现在这座巍峨的仿古建筑,已经成为武汉三镇的一个旅游景点,一座标志性建筑物。
  当代著名文学家李国文在《千古黄鹤在》一文中说,文人笔下的山水,其实倒是对文人最好的纪念,他们的笔墨,一旦与风光揉和到一起,成为名声佳迹,便是永远也抹煞不掉的存在。黄鹤楼正是这样,因了崔颢的诗,而能流传并存在千年,那怕是被拆了,最终还得重建。
  对此,我们应该记住崔颢,感谢崔颢。
  记住并感谢崔颢,我们就应该拨开那些缭绕在历史真实面目上的层层面纱,还原历史的真相,而不应该人云亦云地跟着那些伪善者、假道学者们去诋毁,甚至去诽谤和凌辱他。在崔颢的一生中,他是在背负着嗜酒、好赌、好色的恶名,不向世俗低头、傲然前行的。他写《黄鹤楼》是证明,他写《长安道》是证明,他写《长干行》是证明。后来,他游历边塞大漠所写的诗作,同样也是证明,他在边塞诗《赠王威古》中说:“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在《古游侠呈军中诸将》中说:“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这是开元后期,崔颢北上入河东军幕府,开始创作的边塞诗。这些诗作豪侠气概,风骨凛然,雄浑奔放,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唐才子传》中说,崔颢的这些诗“奇造往往并驱江、鲍”。意思是说他所写的这些雄奇的诗篇往往可与江淹、鲍照并驾齐驱。江淹是南朝梁代的文学家,鲍照是南朝宋代的文学家。在这一时期,最能反映崔颢夙愿得偿之感的诗作是他的《雁门胡人歌》:
  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
  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此诗描写的边境状况,军旅生活,保持了诗人豪爽俊丽的一贯风格,读之如身临其境。读了这些诗作,我们就不得不怀疑李邕怒叱崔颢的真实目的了,我们就不得不怀疑那些炒作崔颢“流于浮艳”的险恶用心了。至少,我们应该更加客观积极地去评价他,而不是纠缠于他年少之时,那些可能并非其生活主流的所谓“失德”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