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河镇与中国精神镜像
2011-12-29刘宏志
山花 2011年13期
墨白的小说,大多数都和一个名叫颍河镇的小地方发生联系——或者故事就发生在颍河镇,或者故事的主人公出自颍河镇,到现在仍然和颍河镇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同福克纳创作出了“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一样,墨白也创作出了自己的“颍河镇世系”。颍河镇是作家虚构出来的一个小镇,但是这个小镇又是作家以自己生存、成长的小镇为原型塑造出来的小镇,所以,这个小镇对于他来说,显然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颍河是从我的精神里流过的,她带给了我对外部世界太多的幻想。同时,这条河流,也是我的小说和外部世界沟通的一个重要的渠道。”[1]于是这个平平常常的地方小镇,就变成了一个人生的大舞台,生旦净末丑各类角色一应俱全。他们以多样的人生模态,共同演绎着形形色色的各类悲剧、喜剧与闹剧。事实上,我们可以这样说,颍河镇已经成了墨白观察中国生活、中国精神的一个模板,这个小镇如同邮票一样,方寸之地,却呈现着大千世界。墨白对中国生活、中国精神的认知、批判都借助对颍河镇的叙述完成了。这样,在某种意义上说,墨白笔下的颍河镇其实就是中国典型生活的代表,那么,墨白对颍河镇的全方位的描述,也就蕴含了对中国典型生活的批判,比如说,对国民性的探讨和批判。
一 对皇权和奴性思想的批判
早在上个世纪初期,鲁迅先生小说就开了国民性批判的先河。虽然近年来由于后殖民理论的勃兴,大家对国民性批判开始有再认识,而且对国民性批判也有了某种批判的声音,比如说,有观点认为国民性批判乃是站在西方文化立场对我国文化反观的结果,这是首先肯定了西方文化的主体地位,这种观照的文化立场首先就是有问题的,因此,所谓的国民性批判也是伪命题,这种批判本身就是后殖民文化的一种表现。但是,就已有的中国文学对中国固有的文化弊端的批判来看,绝大多数的文学中的国民性批判还是深刻而切中弊端的,应该说,这种国民性批判不是什么伪命题,它对于我们汲取有价值的现代文明,摆脱固有的落后的思想文化方式具有积极的意义。就中国文学来说,鲁迅开启的这个国民性批判事实上也成了之后一代代富有民族责任感的作家一直延续下去的一个写作主题。客观而言,由于中国有着太过久远的历史传承,经历了太长的封建社会,导致了一些在封建极权社会中形成的观念和思维方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这个民族中传递,可以这样说,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国民劣根性的存在。所以,当墨白对他的颍河镇进行审视和批判的时候,国民性问题也就跃入了他的眼帘。
在国民性批判主题中,对皇权、奴性的批判是一个一以贯之的主题,而这个主题在墨白小说中也得到了一种延续。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在长期的封建文化的熏陶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中国人血液中的一部分,这就导致我们从现代性文明视角来看,中国人缺乏个人独立性,而只有对皇权的膜拜,对上级的奴性。新中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以现代性文明为主导价值体系建立起来的国家,换言之,在新中国,传统封建的皇权意识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彻底失去其市场的。但是,借助对颍河镇的描述,墨白的小说表现出了这样一个基本的现实:虽然从国家意识形态角度,新中国已经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已经否定了传统封建社会的皇权意识、特权思想,可这些东西,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依然在中国人的精神中牢固地存在着。《梦游症患者》中的文玉,在参加大串联回来后,因为他收集到的挂满了整个上衣的毛主席像章,就获得了镇上人极大的尊重,镇里学校的校长临时决定停课,让学生抬着文玉游街,展示那一身的毛主席像章。而文玉的姥爷,三爷,更是对毛主席充满感情,在他看到毛主席像章之后,小说这样说道:“三爷的目光看着他面前挂在空中的那个别满了毛主席像章的褂子。……三爷不想说话,三爷只想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三爷对文玉说,去把那褂子请过来,挂在我看得见的地方。”[2]当一个普通的、脏兮兮的褂子上面别满了毛主席像章的时候,三爷对它的态度骤然转变,移动这个褂子,不再是拿,而是请。根据中国传统理念,只有对人才用“请”字,对物一般是不用“请”的,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这个物是神圣的东西,在民间,甚至只有和神有关的东西才用“请”的。在这里,三爷对毛主席像章的姿态,显然已经类似于面对神圣的神的姿态了。这当然不是因为像章,而是因为毛主席,只有当毛主席在民众心中获得神一样的位置的时候,像章才可以以神的象征的姿态获得民众的膜拜。按照现代性价值立场,人都是平等的。新中国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强调人人平等的,甚至人人平等也是共产党发动民众打倒国民党政权的一个基本理论号召。但是现在,在新中国,新中国的农民却把新中国的领袖当神一样供奉,这显然是一个讽刺性的描写,但是这样的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深蕴于民众中的皇权意识并没有随着封建时代的结束而消亡,而是顽强地以另外一种变种的形式在新中国依然存在。
归根究底,皇权意识还是一种不平等的意识,即,以某种价值准则(通常为权力、财富拥有的多少和出身的血统)为评判标准,把人分作三六九等,在这种价值准则下,对于那些所谓的高贵的人,自觉地顶礼膜拜,而呈现出某种奴性。《梦游症患者》中三爷以及颍河镇上的众人几乎都对毛主席顶礼膜拜,而这个膜拜的背后,其实隐含的正是一种奴性,在伟大领袖面前自觉地屈身为奴。这种在领袖面前的奴性,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在面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的时候,自觉屈身为奴。作为一个从底层生活中走出来的作家,墨白对于这种奴性显然深为了解,并且深恶痛绝,于是,在他的各种类型的小说中,如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中篇小说《寒冷》,短篇小说《真相》、《丧失》等一系列作品中,墨白都表现出了对国民性的奴性、愚昧的犀利的批判。短篇小说《真相》讲述的是村里的电工高山为了维护村里的电线被邻村程主任的侄子打伤了,事情发生之后,程主任象征性地表态看望了一下高山,高山的爸爸以及众亲属为之感动不已,也不敢再追究程主任的侄子的事情,而高山的弟弟则想起了十年前他的莫名其妙死去的当电工的叔叔以及被奸污后自杀的姐姐,他不想让这件事情再不了了之,于是就写了告状信,但是没有任何的反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一个同学帮助他把这件事情登上了省里的日报,这就引起了县里的重视,接着乡里、村里也都改变了原本对此漠视的姿态,开始表彰高山,高山也因此成了供电局的正式职工,而结果盗窃、伤人的罪犯也都入狱。但是富有讽刺性的是,在一切获得一个好的结果之后,父亲和高山居然要去监狱看望曾经打伤过高山的囚犯,原因竟然是“要不是他们几个打你哥一顿,咱家咋会有今天?”这个小说集中表现了中国农民的奴性意识和愚昧的思想。在他们的意识中,人是不同的,因为盗窃、伤人的是程主任的侄子,所以,程主任能够到病床前看望一下高山,大家就觉得已经是非常的有面子了,更遑论索要赔偿,要求把打人的凶手绳之以法了。而且,这个小说在叙述这个事件的同时,富有深意的加进了二叔和姐姐之死。十年前二叔莫名其妙的死去了,父亲对二叔之死则是讳莫如深。二叔之死也许已经牵连进了某种权力的元素,而姐姐的死亡则是主人公亲眼看到的,而且也看到了凶手因为父亲的胆怯居然逍遥法外。事实上,二叔之死和姐姐之死都是和权力有关的。他们都是被权力夺去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之后权力居然还能压制父亲这样的人使得事情的真相无法大白于天下。二叔之死、姐姐之死和小说的主要叙述事件高山被打就事件性质而言显然具有同质性——他们都是权力压制下的牺牲品。但是,权力如果能够作威作福,任意作为,还需要有民众的配合。显然正是许许多多的父亲这样的人,使得权力从来没有遇到过抵抗性力量,于是他们也就更能够为所欲为。而导致这种状况形成的,就是奴性,愚昧的奴性。当父亲和众亲属为程主任能够到病房前看望哥哥而欢欣鼓舞深感荣幸的时候,当父亲和哥哥还要到监狱去看望当初打伤哥哥的罪犯的时候,我们可以体会到深刻的悲凉,或许正是这样愚昧的奴性产生了这样基层的极权的专制。
奴性不仅让人丧失尊严,甚至还会失去自我。墨白的短篇小说《丧失》,就塑造了这样一个完全被奴化的人。他的顶头上司由于各种原因,这几天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突然没有了领导,这让他深感惶惑。小说这样说道:“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寻找我的顶头上司。在我的生命里我不能没有他们。上班的时候,没有他们我就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安排自己。如果没有他们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喝茶还是去看报纸;如果没有他们的语言,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坐着还是站着;如果没有他们的身影,我就会变得焦躁不安,无所适从;没有他们的脚步声的时候,我就会变成一只无头苍蝇,在白色的墙壁之间撞个不停……。”[3]而且,因为没有见到顶头上司,主人公还成了色盲,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灰色的。平心而论,这个不足二千字的小说在墨白的短篇小说中算不上上乘之作,太过于直白,但是从这些直白的语句中,我们可以看到墨白对奴性的愤怒,甚至仇恨。正如上面所说,正是所有中国人的不作为,不抗争,成就了基层权力的专制,导致了大家生活在权力的压抑之中。当然,墨白也点出了事情的另外一个方面,即正是权力的不受限制,在另一方面导致了奴性的加剧。短篇小说《命运》就讲述了一个权力弄人的故事。大学毕业的杨洪分配到乡镇上班,因为工作能力出众,被乡党委杨书记看中,还把他调进了乡党委,据说下届配班子,杨洪肯定是要进乡党委的。但是杨洪很快遭遇了厄运,而且,荒诞的是,厄运居然源于他的姓。因为杨洪在乡党委办公室工作,下村里工作的时候,大家就叫他杨书记。杨洪能摆正自己的身份,唯恐乡党委杨书记知道了不高兴,就不敢答应,不让大家这样叫他。因为他不让大家叫他杨书记,后来大家就开玩笑似的叫他摘帽书记。结果,杨洪一次和杨书记一起下村,旁人叫杨洪摘帽书记,即将退休的杨书记听到后非常愤怒,以为杨洪这是故意羞辱他。于是,之后杨洪就彻底失去了升迁的机会。这个小说非常形象地说明了奴性的来源。干部的升迁,或者说,普通人,底层人的命运,没有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不是说你干得好就一定可以得到应有的回报,而是由领导的好恶来决定。当我们的生活中充满杨书记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就都会是杨洪,我们在杨书记面前就得唯唯诺诺,奴性十足,否则就会失去生活的资本。
当这些基层的民众成为权力的受害者的时候,我们痛感于他们的奴性,但是,这些在权力面前唯唯诺诺者绝非总是受害者,或者说,这些唯唯诺诺者并非总是值得同情的,事实上,我们仔细分析这些人的行为,会发现,隐藏在其奴性背后的不仅有懦弱、胆小和善良,而且还有残酷,那是对更软弱者的残酷。墨白的中篇小说《寒冷》是由一组短篇小说组成的,这些小说从不同方面表现出了生活在底层的农民的生活状况,自然对他们的生存表达了自己的同情,但是,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墨白对表现在农民生活中的种种的奴性之后的残酷表达了自己的愤怒的批判。《饥饿》中的村头嫂,毫无疑问,在生活中仍然处于社会的下层,可是,她却残酷地把村头前妻留下的孩子毛猴给撑死了;《吃大户》中的村民都知道狗蛋偷锅底的东西是不对的,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去借此吃锅底一顿,而且吃完之后还“打着饱嗝说,这回锅底不死,也得剥他三层皮”;《杀戮》中的狗蛋,因为自己的兄弟羊蛋和自己找来的老女人发生了性关系,就愤怒地大打死了羊蛋;《围困》中的清明,为了娶媳妇欠了一屁股债,他后来就把这愤怒发泄在自己的老婆花枝身上,直到把花枝打死。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毫无疑问都是值得同情的,村头嫂物质上的困窘,狗蛋、羊蛋人到壮年却娶不到媳妇等等,这些人都有值得我们同情的理由,但是,问题是,同样是这些懦弱的底层生活者,一方面,他们在底层生活中很痛苦的煎熬,而且,还不敢去挑战压抑他们的力量,另一方面,他们对那些可能影响自己利益的更弱者,却呈现出凶恶的奔向,呈现出人性的残酷。如小说《吃大户》,在村民心中,锅底勤劳致富,挣了几千块钱,引发的不是村人一起去劳动,寻找致富的路子,而是对他富裕的仇恨。所以,小说中的村民,都知道狗蛋偷锅底的东西是不对的,但是,当锅底打了狗蛋,羊蛋借此胁迫锅底请全村人吃饭的时候,大家还是心满意足的去了,而且尽可能地多吃,这个时候,在众村民的思想中,是没有公平正义的。对于国人的这种心理,鲁迅先生早就做过批判,“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他们却不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4]“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5]看着鲁迅先生在百年前写下的对中国国民性的反思批判,再看着墨白当下的文字,我们只能感受到悲凉。或许,消除中国人的国民奴性,任重而道远,这也正需要一代一代作家把国民性批判这个接力棒传递下去。
二 对固执、守旧与无原则的投机的批判
从词义上讲,固执、守旧与投机似乎是无法并存的。一般而言,大凡守旧、固执者,多是固守于某种价值立场,这样的人多是由坚持的人,与投机似乎没有任何联系。但是事实上,固执、守旧与原则却是两码事。坚持原则决不意味着就一定会固执、守旧,而固执守旧也绝不意味着坚持原则。墨白在他的小说中就表现了中国人同时具有的守旧、固执与缺乏原则性这种看似矛盾,其实让人心寒的国民劣根性。
从历史上看,中国人从来就不是善于变通,乐于接纳新质的,毋宁说,中国人的文化根子里面,一直存在一种抱残守缺的精神,这种精神就导致了中国人的保守和固执。所以,综观中国历史,可以发现,在中国历史上掀动变法、改革的人,多没有好的下场。鲁迅先生对中国的这种国民性的认知可谓透彻,他曾经说过,在中国,搬动一张桌子都是要流血的。墨白笔下的颍河镇人,没有脱离中国人的总的脾性,也处处体现出固执、守旧的一面。墨白的短篇小说《舞轿者》就表现了国人这种固执、守旧的精神,并对之予以了批判。颍河镇有一个传统,结婚的时候新娘子都是要坐轿子的。为了娱乐大众,轿夫并不是老老实实地把新娘子从娘家抬到婆家,他们会在人多的地方舞轿子。所谓舞轿子,就是轿夫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什么“雄鹰展翅”、“高台晾风”、“葵花向阳”,等等,这样轿夫会很累,新娘子也会被颠簸得很难受,但是可以娱乐大众,所以就成了风俗,而且所有的轿夫都会舞轿子,而且舞轿子的技艺也就决定了轿夫在同伴中的地位。老铁是颍河镇的一个轿夫,而且是舞轿子技艺最好的一个轿夫,他也以此为自己的骄傲。但是,随着汽车的流行,现在颍河镇逐渐都时兴用汽车娶媳妇了,老铁的技艺有点落伍的趋势。现在,老铁的儿子要结婚了,两代人为了娶媳妇的方式发生了矛盾。儿子、媳妇要用汽车,老铁坚持要用轿子。争执的结果是,儿子只管用汽车去娶媳妇了,而老铁则一本正经地在轿子里面放了一袋粮食,然后领着一堆不明真相的轿夫抬着花轿进了镇子。在人群拥挤的地方,老铁领着轿夫舞起了轿子,而且难度越来越大,最后,老铁体力不支,从桌子上摔下来,并且当天就死亡了。老铁的儿子也因此落下不孝的名声,无法在颍河镇呆下去了。小说中的老铁显然是一个可悲的人物,可悲的地方在于,在时代变化的时候,他依然抱残守缺,坚持着他的已经落伍的东西不放,而且,他还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事实上,正是由于老铁的坚持,使自己儿子的婚事遭遇了丧事,但是老铁在临死的时候,居然还对儿子说:“小亮……爹总算是对……对得起……你……”。结婚娶媳妇的方式关乎文化,关系风俗,但是却和原则无关。而且,客观而论,虽然当下国家大力提倡国学,提倡对非物质文化的保护,但是有些传统文化,或者说所谓的国粹,却并非符合人性本身的。舞轿子是颍河镇的风俗,客观而论,此风俗在热闹婚礼等方面确有效用,但是,却是以牺牲舞轿者的体力,和以新娘子被颠得七荤八素为代价的。换言之,传统的婚礼舞轿子,是对新娘子很不人道的。至于小说中的老铁为了博取大家的认可,玩的那些甚至会殃及舞轿者生命的高难度动作,则更是无聊。虽然通过舞动这些高难度动作可以博得围观者的一笑,甚至掌声,但是仔细考量,为了博取夸赞而冒生命危险,却确是愚蠢的行为。在中国文化中,向来不乏对此类愚蠢行为的认可,这种认可也正是老铁对自己舞轿子技艺的坚守的后盾。老铁把自己的生命价值和舞轿子联系起来,甚至在自己的儿子不同意用轿子娶媳妇的时候,还以舞轿子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以身殉轿,且至死不悔,看上去似乎颇有几分悲壮色彩,但是遗憾的是,这种坚守却显得过于愚蠢,且没有任何价值。问题还在于颍河镇人对老铁和他儿子的态度。老铁抱残守缺,为此而死,还把自己儿子的婚宴搞成一场丧事,但是在老铁死后,在“老铁安葬那天,一下子来了十多班子花轿,那些轿夫在老会首的带领下,一队又一队,长长的排了二里多地。满天地里都是唢呐声,十多班子唢呐对着吹,直吹得天昏地暗。老铁的儿子在家里待客,一茬又一茬,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花去了多少钱。”显然,民众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了他们对老铁这种荒唐行为的认可。在他们看来,老铁之死,绝非不识时务,而是有价值的。相反,老铁的儿子,违反风俗,在大家看来,反而是大逆不道的,所以,后来“老铁的儿子觉得没脸在颍河镇混下去,就要求调动,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到外乡供职去了。”
固执、保守在某种程度上,也许并不能算是完全不好的品质,问题是固执、保守指向的东西和价值。如果对于某种有价值的原则能够坚守,那么,这种固执就是坚持原则。问题是,在墨白笔下,我们可以见到,颍河镇人坚持的都是这种无谓的价值,而在真正应该坚持原则的时候,大家反倒没有坚守了。《光荣院》中的院长贪污公款,光荣院里的十几个老战士都知道,但是没有人站出来揭发院长。直到有一天,院长有把柄落在了光荣院里的老战士老金手中,他扬言要去告院长贪污。院长赶紧找老金道歉,认错。
院长也走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他说,老金,我的工作做的不好,我向你检讨,你是个老前辈,你是老战士,你是老革命,你的老连长,也是我们的民政局长让我有事儿多向你请教。……老金说,好,我说!这天兴的事儿咱就不说了,你说说,咱院里现在的伙食怎么样?你说我们这些老家伙一个月多钱的伙食费吧?院长说,老金,现在跟过去不太一样了,那个时候我们的钱是县民政上拨过来的,可现在一切开支都是乡镇财政包干,有些事儿不好说。老金打断了院长的话,他说,那我不管,我只问你,现在我们的生活费一个人到底是多少?院长说,一百二。老金说,一百二?你自己说,这一百二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嘴里有多少?我们十三个人抬一个炊事员吃饭我们认了,你顿顿吃饭不打钱我们也不说,你老婆来住个三五天吃饭不掏钱我们也忍了,可是你给我说,你三天两头请镇里的领导吃饭,那钱你从哪儿出?……老金说,这我能理解,你是为了大家,可是你总得关心关心我们这些老家伙吧?我还是那句话,要是没有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你当的谁的院长?我们不要求别的,我们洗脸的毛巾香皂你总得发一点吧?你说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给我们发毛巾了?都快一年了!院长说,发,发,你看我不是忙吗?这样吧,明天我就到镇上去买,买回来后交给你,由你来发,往后去这样的事儿就由你来办了。一听这话,老金的脸就变了。有一段时间里,老金就帮着院长跑这跑那,就像他是一个副院长似的。他说,院长也不容易,院长真不容易。[6]
从老金的语言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老金对院长的种种不符合规定的贪污行为是非常不满的,而且都有证据,并且,老金的老领导现在就是县民政局局长,他可以去找老领导告发院长。但是,在院长对他施以小恩小惠,分给他一定的小权力之后,老金的立场立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原来极端反对院长的对立派成为了院长的支持者,且自觉地在院长面前表现出了自己的奴性。在面临个人利益诱惑的时候,老金没有任何的坚守和固执,他是那么轻松那么自如地就转换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通过这样的细节描写,墨白指出,在中国虽然充满了抱残守缺的保守和固执,但是在中国最为缺乏的,却确实是这样一种对原则的坚守。当对原则的坚守这种品质匮乏的时候,投机就极为盛行,如上面所说的《光荣院》中的老金就是把原则当做了投机的敲门砖,获得了投机的机会。如果说上文所说的老金在开始尚想主持公道,一开始并不是处于投机的动机的话,更加严重的是,在很多时候,投机成了中国人任何事情的原初动机,虽然中国人习惯在表面上往往纹饰以各种高尚、伟大的称号。投机成了中国人的某种本能。《梦游症患者》中,当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刮到颍河镇的时候,颍河镇立刻也成立了“二七公社”造反派组织,开始武斗。颍河镇的农民老鸡看到这似乎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个机会,立刻积极地加入了“二七公社”组织,但是后来当他看到另外一个造反派组织“八一”之后,他就后悔了,因为参加“八一”,每天搞革命的同时还有工分入账。小说这样说道:
秧子说,老鸡,你这货真傻,你参加“二七公社”有啥好?我们参加“八—”天天都有工分,“二七公社”能给你工分吗?
老鸡一听说参加“八一”还有工分,就后悔得要命。他就朝王洪涛央求道,王司令,你就叫我也参加“八一”吧。[7]
从中可以看到,这些所谓的革命者,本无什么坚贞的革命信念,不过是投机所谓的革命而已,所谓的工分就足够成为革命的动机和力量了。当投机成为国民灵魂中如此强烈的信念的时候,我们也可以想象中国人距离现代理性社会有多远了。
就中国文化而言,由于经历了长期的封建专制历史,以及我们遵循的儒家伦理,导致了在中国一方面奴性泛滥,另一方面,投机主义盛行。国家的发展,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发展的问题,事实上,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制约经济继续发展的将不再是经济本身,而是国民素质。换言之,建设一个现代化的中国,需要的是具有现代社会价值准则的公民,而不是传统中国社会中匍匐在官员、帝王脚下的老百姓。现在的问题是,中国的国民劣根性已经压抑了中国公民意识的形成,制约了国家的进一步发展。墨白描写的不是中国,只是中国的一个小镇,但是这个小镇却又是非常富有代表性的小镇,所以,当墨白描写这个小镇的时候,我们又可以说,墨白就是在描写中国,分析中国,而墨白对颍河镇居民精神具体而微观的展示显然也比任何空洞的大道理来得更有说服力,它向我们表明了,对于当下的中国文学,国民性批判应该是一个永不过时的主题。
注 释:
[1]刘海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与墨白对话》,见《莽原》2006年第3期。
[2]墨白:《梦游症患者》,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0页。
[3]墨白:《丧失》,见《神秘电话》,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158页。
[4]鲁迅:《杂忆》,见《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72页。
[5]鲁迅:《忽然想到》,见《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50页。
[6]墨白:《光荣院》,见《墨白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66页。
[7]墨白:《梦游症患者》,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78页。
作者简介:
刘宏志(1976-),男,河南延津人,文学硕士,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思潮研究、中原文化与中原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