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
2011-12-29王大进
山花 2011年13期
1
我早就听说过那个地方,但是,我却一直也没有去。桃花源的名气太大了。有那么几年时间里,我差不多经常听到那个名字。在所有的宣传描述中,那都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群落,很有些乌托邦的意思。事实上,我有很多次参观那个地方的机会。然而,仿佛是在等待什么,或者内心里盼望的某个时机没到,就一直没能成行。有两次,单位里甚至把我的车票都买好了,我却有事中途退出了。当然,主要还是缺乏主观动力。甚至我想过,也许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那样的地方。因为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大了,有很多值得去看的地方,但有些地方是我们生命中永远都不可能到达的。即便是很近的地方,我们有时都不会涉足。比如我在省城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可周边的一些小城镇,大多没去过。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个叫桃花源的地方,直到后来遇到了左小青。
左小青是我的女朋友,或者说是曾经的女朋友。当然,纠正后的说法更准确。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中间是断断续续的),然后她就从我的生活里彻底地消失了。她离开了省城,回到了桃花源。她离开的原因似乎和我的关系并不大。我知道自己在她生活中的份量。在她的生命过程里,我肯定不是一个重要角色。她离开时,倒是和我说了原因,她说她厌倦了省城里的那种生活。我能理解她。她在那个公司里工作,压力太大了。但是,我也一直觉得,她回到桃花源,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她完全可以省城里继续生活,换一种工作,也许就能改变。当然,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我不能帮她,就不能说什么。
事后回忆起来,我也就仅仅知道她是桃花源人而已。我们在一起时,几乎就没有谈过桃花源。桃花源与我们当时生活的省城距离太远,并没有什么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我在感觉上,她对桃花源其实也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一个对家乡有很深感情的人,是不可能绝口不提的。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和她一直在外读书有关。她说她从初中开始就在外读书了,一直读到了大学。像她这样的,据说是比较少的。她说她从上初中开始,就是在她的叔叔家。而她的叔叔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就离开桃花源了。在言谈中,我能感觉她对她叔叔的感情,是超过对她父母的。她的叔叔出来后,很少再回故乡去。可是,左小青不一样。左小青的父母还生活在那里。她和她父母之间的关系是扯不断的。
报社的老总让我到桃花源去看看。他说得很平淡,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我清楚他的意思。他希望我搞出一篇像样点的东西出来。我是他当初亲自同意聘过去的,结果几年来几乎一无所为。事实上我写的稿子,经常在新闻部通不过。后来他不得不对新闻部主任说:他是写大题材的,一般的小新闻就不要让他写了。他在内心里一直很看重我这个“诗人”身份。他总相信我有一天能写出真正的好东西。他是个有雄心的人,也是个很大度的人。在省城的十多家平面媒体当中,《陵州早报》是个后起之秀。但它从创办到壮大只用了短短五年多的时间,就基本把别的报纸都压下去了。发行量连续两年,居于第一,超过了一百万份。这在报纸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今天,几乎是个奇迹。他就是个创造奇迹的人。在业界,他几乎成了一个英雄。当然,他受到的攻击也最多。攻击他的,当然主要是各个媒体的对手。另一方面,他在报社里实行的各种改革,也是暗里受到许多非议的。包括对我的使用,对他也是有压力的。攻击我的人,主要是报社里的一些中层干部,他们总觉得我会是他们的潜在威胁。其实我对权力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们那样看我,其实是对我个人品行的一种污辱。当然,我不在乎他们。但我在乎赵总。
长途车里,让人昏昏欲睡。正是春深季节,阳光灿烂,大地回暖,气温迅速提升,整个人的身子倦乏得不行。一开始车子出发时,车里还有人讲话,也就是半小时以后,基本上就没了声音,大家全都在座位上东倒西歪的。全车里只有驾驶员一个人,还睁着眼睛,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但是,我知道他也是非常困倦的。车里的人形形色色,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但是,他们应该都是到桃花源的,至少是那个方向的。我相信他们当中有相信一部分人,就是桃花源的。虽然他们彼此看上去并不熟悉,甚至有些人之间还存在着某种敌意。可是我知道,我在他们中间,才算是真正的陌生人。当然,我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对我,也同样如此。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桃花源具体在什么方位。我也不需要特别知道。我的方向是由那张薄薄的纸票决定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持票登车,然后车子到哪停下,我就在哪下车。坐在车子,我才真正疑惑起来:到桃花源我能做什么?当然,赵总是个开明的报人,而且他是明白写作的道理的。他不点题,让我自己去发现。但是,我能获得重大的收获么?事实上,生活中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文章可做。我们所能做的,都是浮光掠影的东西。我进一步地想,或者,赵总已经对我的懒散也有些厌倦了。他的容忍到了某个临界点。据说报社里又要进行一次考核聘用,如果我这次不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稿件,他可能正好把我裁掉。他这样做,也是无可厚非。他对我已经很好了。我吃不透他的意思。但不管如果,我会理解他的。他是个业界的英雄,而不是一个慈善家。
到处都是植物和庄稼,河流和民房。我不知道这辆车要开多久才能到达,感觉上是遥遥无期。中途有好几次,车子停下来,让旅客们去方便。只有一次,我和同座的旅客说了一句话。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长得很瘦,戴着眼镜。近视镜片很厚,所以我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眼睛。奇怪的是我们坐在一起时并没有交流,只是中途下车去了休息站的洗手间时,面对便池,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去桃花源?”我“嗯”了一声。他就奇怪地盯了我一眼。“你是桃花源人?”他却正好尿完,抖了抖他的老二,然后很响地“哧啦”一声,拉上拉链,扬长而去。真是一个缺乏教养的人,当时我这样想。
坐在车上,我想到了左小青。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她还好吗?我们会以怎么样的一种方式见面呢?我是继续把她当成曾经的女友,还是仅仅作为朋友?也许,任何妄想都是不适宜的。或者,我对她全然没有感觉了,这也是有可能的。她也一样。人的感情变起来是很快的。这样一想,困意就完全把我湮没了。当我再次惊醒过来的时候,车是到了一个小站,别人告诉我,桃花源到了。
人都陆续地走散了,旅行包躺在我的脚下。我点上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我要歇一口气,再考虑去处。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七点多了,不过还没太黑。西边的天空,还很明亮。但我知道这样的明亮,是很短暂的。现在,我来到了桃花源,也看到了桃花源。这是个很大的村落。但是,它却又不是个村子。或者说,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村庄。它现在到处是工厂,楼房,工地。举目四望,已经看不到有什么农田了。如果说有什么绿色,那就是不远处的几座小山了。暮色里,那几座小山上郁郁葱葱的,其中一座较高的山上,还有一座塔。那会是什么样的塔呢?我想也许过两天会去看看。
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
也许,对这个村庄来说,它是没有夜晚的,我想。据说这里最大的产业是钢铁。整个村庄差不多就是一个大型的钢铁企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里本身并没有矿山,不出产铁矿石。矿石都是从外面引进,然后在这里加工成各种钢材,销往全国各地。当然,也出口。这里没有农民。所有的人,都是工人。他们是集体的一分子。这可能是全世界集体化程度最高的农庄了。这里的人,仍然信奉着集体化。他们用集体化,创造了奇迹。他们用集体化,证明自己过去是对的,现在是对的,将来也是对的。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的面前,“师傅要到哪?”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问。“这里有条件好点的宾馆吗?”我问。“我们这里有两家四星的呢。也有三星的,也有招待所,看你的意思了。”我犹豫了一下,问:“那就找个方便的,条件好些的三星吧。”
“那就去华星吧。”他说。
我不清楚,也就没意见。
2
那个晚上我睡得不错。一方面是一路上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累了。另一方面宾馆的条件比我想像的要好。毕竟,这只是一个村庄的宾馆,能有这样的条件下当然是超出我的想像。有中间空调,也有沐浴设备比较新潮的卫生间,床单看上去是全新的,雪白干净。餐厅的饭菜也不错,至少我感觉是新鲜的。回到房间,在洗了一个热水澡之后,就上床了。我喜欢旅行,喜欢一个人住在一个很大的房间。我在很小的时候,得过孤独症。我现在很害怕狭小的空间。电视是一台很大的液晶,我随手打开它,发现里面正在播放中央台的新闻。我看了一会,然后不知不觉地就睡了,直到半夜里上卫生间,才发现电视还开着,一片蓝色,同时发出沙沙地声音。早晨一直到七点多,才醒。那一觉睡得真是够的,有十来个小时。似乎是做了梦的,乱七八糟的,但是,醒来后又全然记不得了。洗漱好了,到了餐厅,发现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一个服务生告诉我稀饭已经凉了,问我要不要加热,我谢绝了。我不想给人添麻烦,对付着吃就行了。她看了看我,就什么也没再说。就在我吃饭的当中,有两三个男人进来了,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你从哪来?”其中的一个问我。
我看了看他,没理他。他一下子就蔫了,灰头土脸地走。另外两个年轻的看了看我,没有表示什么。其中的一个,眼里甚至是有了一种柔情。忽然间我就觉得也许我这样的生硬是不对的,——那个男人可能并无恶意。这里的人,到底还是乡下人,他们问候人的方式和城市里的人是不一样的。“你们是当地的?”我问。
“嗯。”那个看上去比较和气的青年说,“你才来的?”
“昨天。”我说,“昨天晚上到的。”
“来有事?”
他问得这样细,可是我已经不愿意再交流了。我不觉得和他这样的交流有什么实际意义。我的个性,其实非常不适合记者这个角色。“没事,”我说,“我只是来看看。”那个原来我认为和气的青年,听了我这样的回答,脸上立即现出了许多的不快,用眼神在我的身上仿佛是狠挖了一下,然后走了。我不计较。我从容地吃完,然后回自己的房间,但在经过服务台的时候,那个值班的小姐却叫住了我,她说等一会乔部长来找我。“哪个乔部长?”我感觉有些奇怪。“我们村里的宣传部的乔部长。”她说。当然,桃花源是不同于一般农村的,也不同于一般的大型企业。这里除了许多生产经营部门外,宣传部、组织部、精神文明工作指导委员会、计划生育办公室,等等,应有尽有。但是,我来了,他们宣传部怎么知道的呢?尽管按照常理,我来采访是会和他们宣传部联系的,但是我还是想自己先看一看,然后根据情况再说。显然,他们的消息很灵通。看来,桃花源的人和别处就是不一样。
乔部长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西装革履,戴着一副金丝边的近视眼镜。面孔很白净,一双眼睛看人很沉着,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男女的,男的叫小王,女的叫小金。乔部长首先对自己的晚到,表示了歉意。他说他昨天出去开会了,然后又接待了一个采访团。总之,我能听得出来,他是很忙的。我当时能理解他的忙碌,他这样来接待我,倒让我有些不安。我对他说,我是久慕桃花源的大名了,领导派我来,只是让我看一看,并没有指定要完成什么任务。既然不带着某种目的来,我也就没有主动和他们联系。但是,他显然不认可我这样的说法,他说,到了桃花源,就是他们的客人。他们要负责安排好一切,吃好住好,采访好。他说,他们要尽一切可能,来提供采访的方便。他说,小王和小金以后的任务,就是陪着我。“马老师有什么需要的,你们一定要安排好。”他说。那两个人惟惟。我则慌忙地表示,我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如果我有需要,一定会向他们提出来的。可是,他根本不容我推辞。
小王和小金热情无比,把我生生塞进了一辆奥迪里,然后带着我参观桃花源。当然,完全没有农村的感觉,就像某个现代化城市的一角。到处是宽敞平坦的大路,还有街道。街道上有各种商店和宣传广告。车子不紧不慢地开着,带我看了桃花源集团的办公大楼,33层高;看了剧场,也是气魄巨大,一点也不比城里的逊色;参观了体育馆,能容纳数万人。也参观了工厂,其中一个是生物制药厂,完全是国外进口的一流的生产线,里面一尘不染。里面的工人全穿着白大褂,消毒面罩。那些工人全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头也不抬。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机械而麻木地工作。机械化的大生产,就是消失“人”。人的个性,必须服从机械化的生产流程。小王干事告诉我,光这个厂,一年就可以达到一个亿。我没问是产值,还是利润。即使是产值,对一个村办企业而言,也是很可观的。小金在一边补充说,他们这个集团,光上市公司就有十几家。
桃花源很大,整个占地有好几千亩。原来村子没有这样大,最近些年,由于迅速发展,周边的一些零散的村民小组也合并了过来。小金说,真正是属于桃花源的人并不多。许多工人都是外面来的。本地人享有这里的一切福利。因为有着很好的福利,所以,桃花源集团的领导就鼓励村里的青年男女,在本村发展,即使是考上大学的,也希望回来工作。尤其是年轻女性,原则上不鼓励外嫁。我笑着问小金,是不是她也这样,她笑笑,没作答。“你认识左小青吗?”我问她。她则一脸的茫然。“她就是你们桃花源的。三年前回来了。”小金问小王,小王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毕竟,这是个很大的集团,人口众多,不认识也是正常的,我想。
那个下午我没再出去。我写一篇桃花源蓬勃的工业发展?一篇经济腾飞文章?我相信赵总不会允许我写这样的文章。当然,我也不会写这样的文章。这样的文章对桃花源来说,实在是太多了。我过去就见得太多了,同样的腔调,不同的只是数字。花团锦簇。很多文章都是乔部长他们自己写的。他们存在的理由,就是大力宣传桃花源。宣传历来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对桃花源来说也不例外。小金听说我不再参观了,就答应把她所能收集到的一些资料,送来给我看。所有的资料都是近两三年的。各种报纸杂志都有,还有桃花源集团自己编撰的书。我并不需要,但是她却说好给我做参考。我知道她真实的意思是让我做范本。小金是个并不多话的姑娘。也许她不是个姑娘。她剪着短发,圆脸,一双眼睛不大,单眼皮,看上去很甜,很单纯。相比之下,那个小王则显得有些冷漠,更有心计。表面上对我非常的热情,照顾,但内心里却充满了一种戒备。他应该算是乔部长的心腹了。
或者,我可以什么都不写,我想。我可以另外找一个选题。甚至,我可以从此不在新闻部干了。我可以请求赵总让我去文化娱乐版当一个普通的编辑。说真心话,我对报社,已经相当厌倦了。或者说,我是对那种种的所谓新闻厌倦了。万不得已,我也可以选择离开。离开了,说不定事实上对赵总是种解脱。离开后我可以专门在家写作,当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好在我没有负担。退一万步进,我也可以有其它的谋生方法,比如说,我可以自己开个音像店或是别的什么店。甚至,我可以到我弟弟或是大学时的同学开的公司里,找份事做。总之,我想我保持自己的自由是相当重要的。当然,所以这些,不可是一些胡想罢了。说到底,我还是要必须考虑到赵总对我的感受。我想我可以努力的,做得称职些。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左小青。她的声音有些哑,开始时我都没能听得出来。我怎么会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知道我来呢?而我都以为我在这里已经不会遇上她了。因为那个小王和小金都说并不知道她这样的一个人的存在。“你怎么知道我来的?我还正在打听你呢。”我说。“我当然能知道你来,”她在电话里笑了笑,“你好吗?”我说:“还好。你呢?”“就这样。”她说。
“你在哪?我去看看你。”我说。我真的想见到她。分开来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真的是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我想知道她的近况,比如说,嫁人了没有,或者变老了没有。以及,是否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意。她对现状是否满意,可能是我最最关心的,因为我当时实在不理解她为什么要从那个的一个大城市,回到桃花源。我是一个对城市文明有所批判,同时却又很是依赖的人。她是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和我有所不同么?现代教育实际就是现代的城市文明教育。我不能相信她在观念上,会和我有根本的不同。
“回头晚上我去看你吧。”她说,“我现在走不开,有事。……你方便么?”我笑了,说:“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只要你方便,我一定是方便的。”说完了,我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话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其实我的本意没有暧昧。但是,我现在感觉到暧昧了。我怕她也有同样的感觉。然而,她是听出来了。她是一个内心很细致的女人。她在电话那边浅浅地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深意。“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问她。“没什么工作,”她说,“见面再说吧。”
整个下午我差不多都在屋里,随身带了一本《欧洲大教堂》,根本就读不进去。本来这就是用来对付无聊的时光的。可是,我无聊得一页也不想去翻它。当然,事实上我翻了,越翻却发觉自己的越发无聊。打开电视,才发现基本上没什么可以看的。除了上级的几个新闻台之外,桃花源自己也有几个频道,有新闻,也有娱乐,还有单纯的信息台。新闻台里反复播出的,是最近二十年来桃花源的巨变。我半靠在床上,慢慢地就合上了眼睛……
3
左小青仿佛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只是有些黑了。“黑了吗?她有些不相信地问我。这一问倒让我也疑惑了。也许她并没黑,只是我的心理感觉作怪罢了。我以为她是黑了。但是,她怎么会黑呢?她回来又不是当农民。错觉是一定存在的,因为我发现她的眼睛比过去更黑了,也更亮了。而且,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我当时爱上她,就是看中了她的一口漂亮整洁的牙齿。她是我见过的女性中,牙齿长得最好看的,洁白漂亮,一颗颗真的就像贝粒一样。
“你见过郑董事长了?”她问我。
“没有。”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他。因为我听说他已经退休了。我没有必要去惊扰一位已经退休的老人。我后来才知道,是凡到桃花源的人,以见到郑董事长为最高荣誉。一般来说,只有上面的大人物来了,他才会出场。通常情况下,他是不露面的。如果他接见了你,只能说明你的地位够高。他就是一种规格。
虽然郑董事长已经退休了,可是他仍然是这里的实际掌权人。他只是不具体问桃花源集团的琐碎事务了。然而,所有的大事决策权,仍然是他点头才能算数。桃花源的几十年发展,他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这是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老人。几十年的政治运动,他居然安然无恙地过来了(虽然其中也受到过冲击,但最终还是平安渡过来了),并且把桃花源建设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大集体农庄。在当今一个不讲权威,不讲集体化的世界性的潮流中,他们这样无异是非常突出的。很多记者,传记作家,都写过这位郑董事长。在人们的心目中(至少是在当地),他已经是个半神的人物。人们无比地崇拜他。这样的感觉,我过去也经历过类似的,比这个程度还要严重。这不奇怪。甚至,我们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左小青告诉我,现在的桃花源实际当家人并不是郑董事长的长子。按照过去的习惯,他退休时是应该把这个位置传给长子的。但是,郑董在心里却更愿意把位置传给自己的二儿子。但是,这违反“体例”。而大儿子也一心想得到那样的位置。结果,老人家事实上也传位了。但是,长子只干了两年多一点,就被废黜了。大家一致的看法是,他的能力不行。最关键的是,是他在掌权以后,基本不在把老人看在眼里了。废黜他,是当时的“村务委员会”投票的结果。九个村务委员,八票赞成罢免他。
老人的二儿子干得时间相对长一些。然而,就在两年前,他自己主动辞了这一职务。他对外说明是自己的身体不太好,心理负担也重。总起来说,桃花源对他的评价是比较正面的,认为他工作很努力。他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有知情人说,他的身体不佳是真的,心脏和血管都有问题。但更主要的,是他心累。本质上,他对权力的兴趣不大。虽然很多人迷恋于权力,但是,像他这样的人也是有的。他不能从权力中获得快乐。相反,在权力中,他感觉自己容易受到制约。他宁愿当一个闲人。
于是,有一段时间,桃花源表面上有了一种权力的真空。说是真空,但实际上秩序并没有混乱。一切都还是比较正常地运作。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老人可以把位置传给老三。但是老三基本是个窝囊废,平时连说话都说不清楚的人。大家向老人建议,村里的担子还是让老大来挑。老人却又不同意。也就是在这样的为难处境中,老人的四儿子愿意回来。他很早的时候就出去了,当过兵,经过商。然后在南方的一个城市里,某个省的机关里,当处长。这样的人选,桃花源人当然是同意的。他们相信这样的一位领导,是可以把桃花源建设得更加美好富裕的。而郑总(当时还叫郑处长)当时并不愿意来,据说是老人非逼他回来。于是,父命难违,他就一个人回来了。而孩子和妻子还留在那个大城市。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开始时并不看好他,不相信他会从此在桃花源干下去。可是,事实证明他立住了,在这里一干就是好些年过去了。他已经把自己的地位,比较牢固地确立了。
这又是一个很传奇的人物,我想。
“你现在……好吗?”我问她。
她并不看我,眼神闪烁。她说,桃花源是个富裕的地方。而且,是个越来越富裕的地方。这里的人家,家家都有小汽车,家家是楼房。楼房都是集团里统一规划兴建的。小汽车也都是集团统一购买的,同样的牌子,同样的型号。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一切家用电器,都是集体采购。“如果谁家坏了呢?”我好奇地问。“那就要打报告,向集团管理委员会申请。”她说。“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去买呢?”我很是好奇。“这是制度。”她说。
“制度很规范。”她说,“我们这里有许多的制度。很多制度,是老董事长在前面制定的。这些年来,不断地完善。”
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仿佛是有些不悦。
“没有,”我说,“没笑什么。”但是,我的确是笑了。显然,我不太适应这样的方式。她说,这里的人的财富,都是归集体保管的。每家都是好几百万的财富。如果需要使用,可以向集体申请。“但是,一般人家都不会使用那些钱。因为生活里根本用不到。”她说,“我们这里有医院,条件很好,就算是哪位村民得了重病,住院也是全部报销的。”
“这就是共产主义了。”我说。
她笑笑,说:“差不多吧。谁也不知道未来的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
我再次笑了。
是啊,谁知道呢?谁也不知道。但照我个人判断,它不会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会如此简单。或者,最多只能说它具有共产主义的初期雏形?事实上,我对共产主义一无所知。人类真的有一天到达了共产主义社会,人性又会是怎样的呢?人性和共产主义自然会有统一的地方,是否又有相悖,甚至激烈冲突的地方呢?
“我不会结婚的,”在谈到个人问题的时候,她说,“为什么要结婚呢?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觉得我现在需要婚姻。”
“你现在做什么?”我问她。
“在一个学校里,教书。”
在我们谈话的这个晚上,桃花源下了一场大雨。这场大雨,让她迟迟不能离开。我们不得不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雨下得真的很大,我很少见过有那样的暴雨。夜,是漆黑的。同时,还有伴有闪电。炽白的闪电划过,我能看到不远处的那些小山,以及山上的高塔。
“那是什么塔?”我问。
“什么塔?”她显得有点错愕。
“就是山上的那座塔。”
“山上哪有什么塔?”
“你到窗前来,我指给你看。”我很是吃惊,她居然不知道山上有塔。从我那天看的感觉,那不会是个新塔,应该是有些年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呢?这太奇怪了。我们站在窗前,面对着外面暴雨倾盆的黑夜,等待着另一道闪电的出现。可是,那道闪电却迟迟不来。我闻到了她的发香。我们就抱在了一起。当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闪电再次地闪过。等我们有所反应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却又重归黑暗……但是,我相信我一定会有机会让她看到那个塔的。真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4
那几天里对我而言,更像是一种休息。我听说报社里正在进行中层干部调整,而我在外采访,似乎正好被有效地阻挡在外。赵总让我出来,也许正是不想让我进行那样的纷争。他也知道我不会参加纷争的。但是他怕别人认为我可能加入纷争。“可能”,是个很有趣的词。一个“可能”,可能就能引起许多的麻烦。我害怕麻烦。
小王和小金每天都来看我,让我产生了许多的羞愧。我觉得他们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也对他们解释了,可能我这次来,什么也不写。可他们说,不写也没关系。既然来了,就是他们桃花源的客人,他们有责任也有义务把我服务好。他们必须要让我感受到一个全新的桃花源,一个美好的桃花源,一个无可比拟的桃花源。他们说,如果我在这里想要见什么人,他们也可以安排。我说我谁也不想见,领导们的工作都很忙,我不能打扰他们。我说这样的话,并不虚伪。因为我想,如果我要写什么,我就做点分析文章好了,如果说桃花源这样的特殊的体制。他们的发展,得益于他们的体制。这样的体制,当然还可以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但我这样的回答,显然触怒了小王。他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既然我来到了桃花源,怎么可以不见一下他们的领袖呢?
事实上我早已经见过他们的领袖了。桃花源的有线电视里,几乎天天出现他的身影。那是一个身材敦厚的中年男人,说话的声音洪亮。他说话时,喜欢做很有力的手势。他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作风。他内心很强悍。他必须是强悍的。在桃花源,到处可以看到他父亲的画像或者宣传标语。人们用各种方式,表达对那位老人的敬仰。所以的音像资料、书籍,都在宣传老董事长对桃花源做出的丰功伟绩。而现在老人的四子,正是老人路线的坚定的执行者和捍卫者。他在大力地宣扬他的父亲。宣传他的父亲,其实正是宣扬他自己。
我这样的态度很快就让乔部长知道了。乔部长再次亲切地来看望了我,问我有什么需要。他的笑容后面隐藏了许多的不安。显然,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持这样的态度。我想告诉他我这样的态度其实是很正常的。显然他们太习惯于记者们到了桃花源必见他们的领袖了,慢慢地成了一种习惯。不见,倒是不正常了。甚至,他们把这样的态度当成了一种挑衅,一种无礼的行为。
“您必须要见见我们的总经理。”乔部长说。他的语气很冷,我感觉那里面甚至透着一种威胁。“既然来了,见一下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郑总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一个真正的大企业家。他有很好的谈吐,人很能干,你应该见识一下。很多人平时想见他,都是困难的。他太忙了。他根本就没有时间。但他听说你来了,愿意找时间和你聊聊。他是个有许多想法的人。他的想法特别多。你应该听一听。”
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小王和小金全都定定地盯着我看,仿佛如果我回绝了,他们就要一起扑上来。我不怕小金,但我害怕小王。我惊讶地发现小王和乔部长很像,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我并不是说他们长相相同,而是说他们的神情和讲话的语调。他们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表面上是那样的和气,可是一旦受到某种挑战,立即就很迅速地作为某种反应。表面上,他们仍然是礼貌的,但笑容的背后却有一种掩不住的寒意。
他们不想让我离开,我也没有想过马上要离开。我突然中意识到,其实我还爱着左小青。我需要她。她应该跟我回去。我强烈地感觉这里其实并不适合她。她当初回来只是因为她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如今她的一个弟弟已经把她的父母接过去一起生活了。她又成了单身一个人。但是,对我的建议,她表现得却并不积极。这倒是很出我意料之外的。然而,不管如何,我是打算主意要说服她,带她走。这样的想法,我是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坚定了。
另一件让我想不到的事,是我以为既然他们要安排我会见郑总,那么也许很快就能见到。可是,事实上却变成了漫长地等待。乔部长对我说,已经安排了,但是,要有个过程。他们需要申批。一切,都是按照程度来的。我问能不能撤销这样的程序,或者干脆我放弃了。他们正色说:那怎么可以?一旦走上了程序,那就是不可更改的。
不好的事情似乎是一件接着一件。三天后我才发现我出门的时候忘了带手机的充电器。我要打电话,就只能用宾馆里的电话了。而宾馆里的电话效果很糟糕,时断时续,好像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海外长途或者是在山村里通话的那种感觉。信号很弱的声音里夹杂着强烈的电流声、各种噪音和人的说话声。我甚至怀疑我的电话有人监听。当然,这纯粹是一种胡想。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这一点,我也拿不出半点的证据。更主要的,没有人有任何必要来监听我。我的神经太紧张了。为什么会如此的紧张?这是没有根据的。也许,这和我的个人生活与工作有关。
赵总在电话里对我表现出来的沮丧,有点不以为然。“你好好地在那里……看看,不必……急着写……什么。想好了再写……也可以研究……研究那里的政治……生活,研究……体制……”我看不到他在电话里的表情,所以,理解得也很模糊。既然他也这样说,我就努力地在这里耗着吧。除了那本《欧洲大教堂》,我发现在我的旅行箱里还有一本奈保尔的小说,《自由王国》。它是什么时候被塞进箱子里,我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也不奇怪。我的那只旅行箱里面甚至有一年多前出差时放进去的卡片或者牙刷之类的。有意思的是这本书我居然一页也没读过。也许,我可以用它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我想见左小青。我说我要去看她,她却很坚决地反对。她说,只能她主动来看我。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里。我只有消极地等待。
有时,我也离开宾馆,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大街上的道路四通八达,但是我却不会走得很远。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闲人,连老人和小孩都很少。大概老人们都愿意守在家里,而孩子们都在上学。因此,我走在大街上就显得格外的可疑。有个晚上,我甚至被请进了联防派出所的办公室。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被小金领出来。
小金有些消瘦,她说她睡得不够好。我问她是不是神经衰落,她说她只是月经出现了问题,紊乱了。她说她遗传了她的母亲,月经总是不正常。特别是工作忙碌起来的时候,愈发地不正常。她说她最近就是忙,忙着整个集团的一个大会。大会全名叫“桃花源建设先进思想教育保障大会”。名称听上去很长,多少也有点匪夷所思。可以,它却包含了许多东西,比如经济、治安、道德、健康,以及不要随地吐痰,不乱扔垃圾,等等。最主要的,还有:秩序、服从、改革、集体意志、革命、先进性。这些名词,我听上去都很熟悉。我仿佛又进入另一个时空里。我很恍惚。她说,是凡这种会议,都是发动全体村民的。我想,这不奇怪,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重要的会议不开会。报社里最重要的事情,一定是赵总做主的。一方面,我们要说,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很多具体的事情,更是需要群众去干的。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的领导深知,民主的事情交到群众的手里,一定会变得一团糟。至少,他们觉得会是这样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实在不能相信群众。
在桃花源,重要的事情,当然是由郑总一个人说了算。当然,他的意见必须是得到老人家的首肯的。老人家基本是放手的。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是不管的。老人家现在最大的责任,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养好,保持健康长寿。桃花源的人不敢想像老人家走了怎么办。虽然人都是要死的,但是,这里的人却希望他长命百岁。
“你不要急,我听说上面的人,正准备安排老人家出面来接见你,提高规格了。”小金说。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集团里总是有很多秘密,一般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是外人,我更不知道。
“最近是不是有个女的来找过你?”她问。
“你怎么知道的?”
她冷笑了一下,“你在桃花源还想有秘密么?”
“你知道了多少?”
“我不能告诉你。”她很坚决地说。
5
我被带进了一个工厂。
带领我的人帮我穿上了又笨又重的鞋子,以及白色的大褂,还有口罩,防护帽。除了两只眼睛外,再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在外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是,这由不得我。同时,我被告知不可以随便说话。如果要说话,只要说“是”或者“不是”。然后,我就被安置到了一条流水线上,开始手忙脚乱起来。开始时,我还能跟着一点节奏,可是很快就不行了。那些半成品不断地通过输送带,涌挤到了我的面前……只一刻功夫,我就被深埋了。我感到窒息,呼吸不了空气。我想喊,可是喊不出声来。一惊之下,我就醒了,原来只是一场梦。
所幸只是一场梦。
实际情况要比梦境幸福,我不但不要去工厂里劳动,甚至被人当成贵客,走村串户地吃饭。乔部长安排我走访一些村民家。他说,这是领导的意思。是他的领导,还是我的领导,他没说清楚。总之,领导这样做,是非常关心我的。是出于对我的一种爱护。我去访问的人家,当然是经过精心安排的。这些家庭,看上去都是无比幸福的。老人们身体健康;青年人努力地工作,事业有成,收入很高;孩子们幸福成长。让我惊讶的是,他们都是一样的房子,一样的家具和电器。房子的大小,结构,颜色,都是一样的。当然,这是集体化的成果。房子是统一建造的,有一种统一单调之美。甚至,连家里的人口,都是一样的。他们都站立在家门口,恭敬地欢迎我的到来。
我不想吃饭。这样的饭局对我也是种折磨。主人们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展现他们的富裕,陪着我吃。更多的,其实是看着我一个人吃。他们边吃边向我讲述桃花源的几十年变迁。他们诉说着他们的幸福。可是,我却真的不能感受到他们的幸福。我不能理解。或者,我也能理解他们的幸福。但是,我并不认同那样的幸福。我的幸福价值观,和眼前的并不一致,甚至是有着很大的冲突。
在这些居民家的墙上,有着这样的村规民约:
1.桃花源管理委员会的任何决策,都是正确的;
2.对于正确的决策和决定,要坚决地不打折扣地执行和服从;
3.如果对有关决策和决定有所怀疑,要参照第一条。
多少年来,这里的居民一直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执行和服从的。他们过得很平静。很多人,甚至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他们不想去外面看看。因为,看了也是白看。管理者们去过很多地方,回来告诉他们,桃花源这个地方,差不多是最好的地方了。世界上还有多少比桃花源更好的地方呢?没有。即使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他们也不能过去。对桃花源的居民来说,他们的财富都在集体的账上。如果他们想要迁出,如何带走在集体账户上的钱财,就是一个大问题。他们的房屋、汽车,也可能会被充公。因为,这会被视为集体财产,而不是属于他们个人。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感觉他们更像是生活在笼子里。
对他们而言,我是很有些存心不良的。因为有好几次,我试图引诱他们表达一下他们对现实的不满。我的话才出口,他们立即就瞪大了眼睛。他们恨不得把那一盆盆菜,直接扣在我的脑袋上。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接待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应该被他们唾弃,关起来,接受处罚。集团应该很明确地宣布,我是他们的敌人。我是一个永远不受他们欢迎的人!可是,他们不能左右集团上层的意思。他们只能服从。
我一直以为我是可以和小金交流的。很多男人容易犯这样的错误,以为自己是能够和异性沟通的。我也一样。至少,我认为她是不存敌意的。她和乔部长以及小王干事不同。我感觉她内心里有一些脆弱的东西。这只是我的猜测。有时,我喜欢猜测身边的女性的心思,但总是猜错。但猜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左小青就说我在男女关系上,其实是个很笨的男人。笨得有点不可救药。她说,过去她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并没感觉多少幸福。这也是她后来离开我的原因之一。我想,如果我当时明确地提出和她结婚,也许她就不会走了。问题是当时我结婚的意识并不强烈。可是,现在我想到了结婚。以我的年龄,是应该找个女人,结婚稳定下来的时候了。
“你离开过桃花源吗?”我问小金。
“当然离开过。”她说。
“你觉得是外面好,还是桃花源好?”我问。
“当然是桃花源好。”她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这样很生硬的说,明显是生气了。
“桃花源再不好,也轮不上你们外人来说。”她说。
“我们不需要你们来指手划脚。”她说。
对她的动怒,我一下子就有些手足无措了。我尴尬极了。我突然感觉到,她其实不像表面上那样冷静。她其实是很易受伤的,也很容易被触怒。是的,她甚至指责我不应该和这里的女性有所接触。她没有明指我和左小青的关系,但是,意思却很明白。话音里,我意识到其实她是认识左小青的。至少,现在是认识了。而且,她对她很敌视。她为什么要敌视她呢?我想不出理由来。当然,女人间的敌视有时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个世界上发生的很多事,有时候也是没有理由的。
我发现,我出现在桃花源,其实也没什么理由。甚至,我觉得是荒谬的。
显然,这是一种错误。
6
在桃花源,被强调的是集体、纪律这样一类的词汇。而个人主义、自由,是危险的,被禁止的。自由只是少数人的特权。比如说,村里(集团)的领导层。当然,村民们对此也是理解的,因为他们是领导者。领导者自然是可以与普通民众不一样的。领导者行使的是领导者的权力,普通民众只能行使被领导的义务。自说自话,或者自作主张,在这里都是不被提倡的,或者说,干脆是不被允许的。
但是,没人能阻止我见左小青。除非她不来见我(别人是可以阻止她的。也许,她可能被阻止过,谁知道呢)。桃花源的人,没人可能阻挡我。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利。我正式提出要带左小青走。是的,很明确。我需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她。她哭了。但她却没有表态愿意跟我走。我耐心地等待。我相信我能最后说服她,把她带走。
有时候,生活里总会有意外。有个晚上,我见到了老人的那个人倒霉的大儿子。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我都已经睡下去了,他来敲门。如果不是他主动自我介绍,我根本不会认为他是。看上去,他就像城市小巷里一个收破烂的。估计他有六十多岁了,而且比实际的还老相,满脸的皱纹,头发和下巴上的胡子都花白了。他的身体也不好,整个人很萎靡。在和我交谈的过程中,他一直不停地抽烟,很贪婪地大口抽着。一吸,就能下去半截。很快,房间里就烟雾缭绕了。我看着他。我不说话。我知道他一定会主动开口的。
“其实没什么,一切很正常。”他说。
当然,他可能早已经习惯了。如果他认为不正常,一定会郁闷而死。或者,他其实是郁闷的,相当的郁闷,只是他忍了。“正常”,只是他宽慰自己的一种说法。
“我父亲不喜欢我。我们有矛盾。”他说。
“他其实是个很顽固的人,坚持自己的观点。除非他自己推翻改正自己的一些观点,别人是不可以试图影响他的。谁去试图影响他,谁就是走资派,搞修正主义。他定的规矩,一丝一毫都不能改。不合理的也不能改。其实他的一些想法,从长久看,是不利于桃花源发展的。他骂我糊涂,说我的一些做法,会让权力旁落到别人的手里,但是,你说这桃花源的权力,会永远应该在我们郑家的手里么?”他一副想不通的样子。
“原来父亲是信任我的,”他叹了口气说,“后来他听信了老二的话,就把我撤了。老二的心思其实比我活。他的方法比我巧。他在表面上还是维持我老父亲的那一套的,但暗里是有一些变动的。这种变动,不细心是注意不到的。我做的动作比他的大,比他的粗。再说,老二一直唆使人,在背后攻击我。”
“我听说民主投票,把你选下来的呀。”我说。
他苦笑了一下,说:“你相信这样的民主投票吗?民主投票只是一个形式。在没有投票之前,实际上我的命运就被决定好了。九张票,八票投了赞成。”
“那一票……”
“错了!”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很坚决地打断了我,“我也投了赞成票。我自己赞成罢免我自己。本来想全票通过的。我希望是这样的。但是,偏偏有一个人,投了否决票。你不会想到这人会是谁。”
我对他们的情况不熟悉,当然不可能知道。
“是老二。”他说。
“老二这方面,比我精明。或者,是我老父亲在背后指点的。他们可能预防到我有可能会投自己的一票,所以就安排了老二来投反对票。这是一举多得的事。这一招,真的是太厉害了。”
“本来你是想给他们一个难堪的,对吧?把事情弄得很滑稽。”
“我老父亲是个搞政治的高手。”他说。
“我在政治上,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说。
政治,这个词让我听上去有点不舒服。一个小村子,能有什么政治呢?他太夸张了。但很快就感觉他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是凡权力,总和政治沾边的。权力有大有小,政治也有大有小的。村里也有村里的政治。他们在演绎一场村里的“宫廷政变”。
“那些委员会们没一个和你知心的?”
“九个委员里,我们都是沾亲带故的。谁会不听老爷子的话?他们都是老爷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的立场,都是跟利益挂钩的。屁股决定脑袋。没有是非,没有原则,有的就是利益。”他长长地叹气,掩不住地对过往的事情的失望。他有太深的感触。这样说的时候,他完全不像一个曾经的村干部,更像是一个深受磨难的知识分子。
“你的二弟干得也不比你长啊。”我说。
“他比我干得时间长。”他说,“他在处理和我老爷子的关系上,比我谨慎。但是,最后他自己垮掉了。他变本加厉,想实行比老爷子更严格的管理。但这是行不通的。桃花源的发展,在政策上有好几次反复。后来他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身体是一方面的,心理原因更大些。最后表面上他和老爷子关系还不错,但是,内心的矛盾已经很深了。老爷子最后不相信他。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
我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彻底地认输了。他表现他已经从过去的那场斗争中,彻底地出局了。他也认了,早认了。他找我说话,也许只是想把积郁在心底太久的话,来个一吐为快。
“你是来桃花源采访的记者,又要写什么文章么?”他问,“其实没什么好写的。你来这几天,村里的谣言不少。来桃花源的,就是两种人,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你虽然没有表示敌意,但你也没有表示你的友好。不表示友好,就是含着敌意的。”
“你怎么评价你现在的这个弟弟呢?”我问。
他沉吟了一下,说:“他有能力的。甚至在某些方面他的能力超过了我的老父亲。但是,他和老爷子的方式不一样。他很精明。他管理桃花源的方式,是用一些新的理念。他把老爷子过去的一套,和现代的企业管理结合起来。他懂得学习的重要性。老爷子过去是经常组织村民学习的。在田间劳动,休息的时候就要学习。学习就是休息。到了我当家的时候,我差不多就不怎么组织学习。现在,我们这里又是经常组织学习,统一思想。不学习,人心就散了。这年头,外面多乱啊,你是知道的,各种思想都有。最好的方法,就是组织大家学习。一学习,认识就提高了,思想就统一了。思想统一了,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这样说,一定是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那样做,我想。
“你来看一看,知道个大概,没有什么东西……就不要写。写一些不好的,你也发表不了。”他说。“你要写什么文章,都要经过我们这里审查的。如果审查,大家不同意通过,你就是白写。我们和所有的新闻单位有默契,如果我们这里不盖章,所有的稿件都不能用。你没必要担这样的风险。”
我笑了笑,对他的话当然是不以为然。他们可以钳制这里的舆论,但是钳制不了我。我是记者,写稿不需要他们的审查。他们大概把我当成一般意义上的通讯报道员了。
“你可以离开啊,”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会安排你走,用车子送你。”
7
我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呢?
我走,也一定是要把左小青带走。当初,这只是一时之念,但却在后来的几天里变得愈发坚决。我是真的那么爱她吗?为什么当时她离开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多可惜,现在却反倒很坚定地要带她离开呢?后来我想,也许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我来桃花源,其实是一无所得。从工作上讲,我几乎是失败的。如果我把她带走,至少在个人角度上讲,是有所收获的。就冲这一点,也许赵总会高兴的。他一直认为我这样的年龄,还没解决个人问题,是社会的一种负担。说不定,他当初把我招进报社,也是出于一种责任,是他觉得帮助社会解决了一个问题?
左小青终于是默认了。她是感觉到我的真诚的。有意思的是,这里的人,却在话里暗示我,她是不可接近的。他们话里的意思,好像她是个危险人物。我清楚他们的想法。他们就是有意地破坏我们的关系。有一次,小王甚至暗示说,左小青不可能再从桃花源走出去。他们这里有许多的管制措施。比如说,他们可以不让她迁移户籍,不开结婚证明,等等。但是,我根本不理会他们。我有点瞧不起他们这样的作风,说话吞吞吐吐的,含糊而阴毒。至少,我接触到的乔部长和那个小王就是这样的人。
桃花源仿佛是考验的我耐心,始终也不安排我和郑总的会面。我说了,其实我没兴趣。但是他们却说这是不能更改的。而且像是安慰我似的说,快了,快了,很快就能实现了。我发现我和他们交流起来很困难。我不能理解他们,他们更是不能理解我。更困难的是,他们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我的头上,逼我就范。
我无可奈何。
左小青也对我说:“你就耐心在这里等一等吧。他们安排你见,你一定是要见的。领导们是很重视你们从外面来的人的。反正你现在也走不掉。”
这段时间里,我又给赵总打过两次电话,想汇报自己在这里的情况。电话的信号很不好,赵总的声音听上去不很真实。我甚至怀疑那个接电话的人,可能不是他。但谁会冒充他呢?他还是那句话,让我在这里好好地看看,多了解情况,多做笔记。“要倾听,郑总有什么意见……你要及时……记下来……”他像是补充了说。我一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当然,后来想了许多,也还是没想明白。其实,我多少有点明白,只是有点不想承认。因为,那不太像赵总的风格。或者,赵总其实是有这样的一部分的风格的,但却正是我不很喜欢的那部分。
奇怪的是,我开始时看的那座塔,左小青却认为不存在。她并不近视啊。我一直说,哪天要把她带到那座塔跟前,证明她的荒谬与错误。可是,我们白天却一直不太方便。她不愿意大白天和我在一起。我也有种感觉,只要她和我在一起,四周就有许多的眼睛。那感觉很别扭。
有一个晚上,她开了车,说是带我到处看看。她开的是一辆敞篷的车,越野的吉普。她骨子里,是有野性的,我认为。夜幕下,她开的车子很猛。雪亮的车灯,把面前的黑夜撕开了两道裂缝,车子就在这两道裂缝当中迅速向前冲。我有了一种莫名的紧张,生怕前面就是深不可测的深渊。但她却把油门一踩到底,完全是不管不顾的样子。路两边的建筑,都是一闪而过,无数细小的飞虫,撞在了挡风玻璃上,立即就成了尸干。
“你开慢点慢点,”我说,“小心点,太快了!”
她却像没听到一样,根本不理我。
“你要开到哪?你要往山那边开。”我提醒她说。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们这里呢?”她突然问。
“也没不喜欢,是我不习惯,”我说,“是我们的价值观不一样。”
“那是你不理解。”她说。
是的,我当然是不能理解的。我出身在农村,我也了解农村。我看到的大部分农村和这里是不一样的。我喜欢的农村,感觉就应该是恬静、自由而散漫的。桃花源这样的地方,自然应该是富足的,但它也应该是自在的,村民们应该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应该有那么的管束和限制。我不喜欢这里,实行的军事化一般的管理。
“你有能力改变这里吗?”她像是自言自语。
我当然不能。
我没有这样的能力。
我所能做的,也许只是发出自己的质疑。
夜很深,从时间上推测,车子已经开得很远了。但是,我不知道开到哪了。感觉上,已经出了桃花源。听到我这样质疑,她冷笑了两声。车外是漆黑一片,连房屋也看不到了。我无从判断外面是田野,还是空无一物。车子在一个地方戛然而止。我们坐在车里,谁也不说话。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想说话,打破那种尴尬的寂静。但是,我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仿佛,我要对她说的话,都早说尽了。是的,我要她跟我走,她却态度暧昧,这让我心里不是太舒服。我忽然有了一种伤感。
“小金出事了。”她说。
我吃了一惊。
“怎么了?”
“自杀了。”
“为什么?”我问。这让我想起来,的确有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自杀了呢?应该说,她是个很不错的女人。想起她的短发,脸上浅浅的一些雀斑以及她胖胖的屁股。总之,她的身上是有不少的女人味的。虽然她和我并没多说什么,甚至向我发过脾气,但我依然认为她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
左小青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不知道。上面的领导不让人说。影响桃花源的形象。”
“这样的严重?是和领导们有关?”
“谁知道呢?也许是工作,也许是生活。没有人知道。也许那个小王是知道的。可能小金的死和乔部长有点关系。这里的领导们总有这样那样的联系,非亲即故。说不清,里面的纠葛太多了。对于大多数一般人来说,都是局外人。”她说。
“也是没有权力的局外人。”我说。
这里是奇怪的,我想。小金说她并不认识左小青。而我根据左小青的谈话,显然她们是熟悉的。当然,我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但是却一直也没问为什么。很大的可能是,即使我问了,她们中谁也不会回答我。桃花源实在是有太多的,不为我所能理解的古怪。好几次,我梦到赵总对我说:你别回报社了,就留在桃花源吧。吓得我出了一身的汗。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能留在这里。这太荒谬了。尽管我知道这只是梦,但还是有些怕。我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你真的爱我么?”她问。
我却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
“要不,我们现在就走。”突然,她这样说,“你把我带走。现在就走。我跟你走。”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为什么不走呢?这是一个好主意。留在宾馆里的东西也不要了,见鬼去吧,一切都不要了。与眼下的离开比过来,那根本不算什么。
左小青真的就再次发动了车子,冲向了黑暗里。
道路很宽,除了我们这辆车子,看不到路上有别的车子。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恐怖电影里。在车里,我们只能看到道路两边的护栏。车灯也只能照到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不同的是,道路不再是直的,一会拐弯,一会又上高架,一会又穿过黑乎乎的某个桥洞。有一些地方有许多的岔道口。岔道口立着一些指示牌。左小青并不细看那个指示牌。显然,她对路况是熟悉的。
我相信她。
黑夜慢慢地变得浑浊起来,下雾了。而且,越来越重,越来越浓。终于,把我们完全地包围了。
8
我们居然开了一夜。
当天色微明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小睡了一会。四周还全是雾,什么也看不到。我们醒来后,在车里做了爱。她很疯狂,咬了我,半个月后,牙痕还没消。做完后,我们又疲倦地睡着了。我再次醒来时,天还没亮。我是被膀胱里的尿,涨醒的。我走到了一个离车稍远的地方,撒了一泡很长的尿。尿水在面前,四处横流,就像是大水漫岸的那种感觉。
我没有马上回到车里。我看到天色越来越明亮了,浓雾正在逐渐地散去。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抹金亮,——太阳要出来了。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身后,是一座塔。我突然感觉我在哪看过这座塔。突然,我灵光一闪,难道我看到的是桃花源的那座塔?那就太奇怪了。不可能的事。
可是,我再打量了一下,却越发相信自己这样的判断了。是的,就是那座塔。天知道,我们开了一个晚上,居然开到这座山上来了,来到了塔下。
那是一座很高的塔,完全用青砖砌成的。我的那泡尿,就尿在它的底基上。我迅速地跑到车子跟前,摇醒了左小青。“你看,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那座塔。”左小青还在梦里,眼神是朦胧的。她踉跄着,被我连拉带拽地拖到了塔前。“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上次说到的那个塔。”我说,满心地喜悦。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看来是没睡好。也许我的脸色也是一样的。“我没说错吧?你过去怎么会不知道?”我问她。
她看了,有点不能相信的样子。她怎么能相信呢?这有悖于常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我们还在桃花源的土地上。再细看,我们发现每一块砖上都刻着郑董事长的名字。在塔内,有很多石碑,镌刻的也都是他的一些语录以及他的事迹。我想爬到塔顶上去看看,她却不愿意。“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她说。
太阳完全出来了,我们坐在车里,谁也不说话。我们都有些沮丧。是的,开了一晚上,居然还在桃花源。这太可笑了。我看到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但她没有哭出声,一声也没有。
9
我离开了桃花源。准确地说,我是被驱逐出去的。桃花源的人,很不客气地对我下了逐客令。他们认为我和左小青的关系是非法的。自然,我也没见到郑家父子。这个时候,即使我很愿意,他们也不可能再愿意了。他们都是立场很坚定的人,也是思想很顽固的人。他们容不得我这样的人,哪怕只是稍有怀疑。
左小青没被我带走。他们只把我一人驱逐了,而没有让她同行。甚至,最后两天我根本看不到她了,也打不通她的电话。她就像从这个世界里蒸发了一样。在人群中,我倒是看到了她的弟弟。她弟弟用一种冷漠的表情看着我。我内心里,感觉一种特别的孤独。
回到了省城,我写了一篇稿子,但随即就自己把它否掉了。事实上,为了写那篇稿子,我是撕了写,写了撕。终于,还是在第七稿时,再次撕了。赵总也没问我稿子的事。报社里还是老样子,人事上也根本没有任何变动。这太怪异了,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做了一场梦。我问别人,别人都不太理我。他们认为我是可笑的,说的话,都是似是而非的。但我知道,其实我是真实的。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老样子。人们又谈起桃花源,我感觉真的就像做梦一样。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去了。甚至,我不愿去想。
我想:忘掉它,是我摆脱内心阴影,唯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