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方阵•青阳
2011-12-29
安徽文学 2011年11期
青阳是一个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文化底蕴丰厚的地方。这里有著名的佛教圣地九华山,佛教文化源远流长;这里产生了有“京剧鼻祖”之誉的古老戏曲“青阳腔”,以及地域色彩浓厚的傩戏、目连戏、青阳民歌、农民画等等;这里人才辈出,是唐代诗人费冠卿、五代殷文圭父子、南宋程九万父子、明朝“一门双进士”施尧臣施笃臣兄弟和清代“父子五尚书”王懿修王宗诚父子的家乡;屈原、李白、刘禹锡、杜牧、王安石、苏辙等大家曾流寓和宦游于此,留下大量咏赞青阳的优美诗章……超凡脱俗的自然景观与历久弥新的人文景观,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字“歌者”。如今,一大批作家活跃在这方水土之上,用自己手中的笔,歌唱家乡,歌唱生活的美好,揭露并鞭笞阴暗的角落……在这批作家中,施博远、马光水、吴蓓、章小兵、刘向阳、周玉荣等人脱颖而出,成为青阳县文学创作的领跑者。在创作的同时,有的人还要拿出不少精力,组织活动,培育本地的文学新生力量,有的人还在为生计奔波……他们对文学的挚爱,令人感动。本期推出青阳文学方阵,集中展示青阳文学创作现状,是对文坛皖军青阳“方阵”的一次整体检阅。
张 琳 孔 阳
牛老大的牛事儿
○ 博 远
1
初冬,双季晚稻都收割回了。霜冻的早晚冷飕飕的,伸不出手,但中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牛老大牵着他的沙沙,山野地头散步。冬天里山上没有青草,牛老大牵着沙沙找野竹叶吃。沙沙也跟人一样,每天应该吃些青菜。青竹叶的营养比枯草好。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将是大风降温天气。气温一降,雪就会飘起来。牛老大想趁天好的日子,每天寻找那些山傍地角的野竹,让沙沙多吃些。
这天夜里,牛老大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牵着沙沙走在毛竹园的山上。毛竹园是个小山名,现在没有毛竹,山坎上只生长着茂密的野竹。竹枝上顶着厚厚的一层白雪,白雪成了冰,在风中硬邦邦的。他用棍子一杆一杆地敲,雪拽着竹叶一起落下。沙沙吃不着青竹叶,抬着头,瞪着眼,望着他。眼神中几分乞求,几分嗔怪。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雪花飞舞,牛老大的鞋子不见了,双脚冻麻木了,不能走路。又一阵大风刮来,沙沙不见了……
牛老大醒了,发现自己的双脚不是在雪地里,而是伸出了被头,像两挂刚出土的生姜,在冬夜的寒气里晾着。
下雪了?牛老大套上棉袄,穿上裤子,出了门,向屋后的牛栏走去。东山吐出一线霞光,乳白里透出些许粉红的亮色,像刚刚醒来时惺忪的睡眼。牛老大老婆前些年病死了,儿子初中毕业外出打工,每年只有春节才回家过上几天。牛老大独自住着一堂大屋,夜里连鬼叫的声音都听不到。他天天早起,第一件事就去屋后坡旁的牛栏,看他的沙沙。
沙沙是牛老大给自己放养的那条母牛取的名字。村里管公牛叫牯牛,母牛叫沙牛。牛老大便亲热地叫那条黄皮黄毛的母牛沙沙,很有人情味。牛老大叫沙沙的声音,有磁性,有情感,村里人都笑他,说沙沙是他的女儿。
牛老大没有女儿,他确实将沙沙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护。那年,他花了六百块钱买来小黄牛,村里人都傻了眼。现在耕田早用上机械了,跟在牛屁股后面,扶着犁梢,已经是民俗画里的情景了。“牛瞎子,你养牛干什么?杀吃啊?”牛老大的眼睛不好,鸡眯眼,村里有人便给他取了这个绰号,加上他喜欢牛,有人叫他牛瞎子,也有人叫他牛老大,他的大名反倒叫得少了。“不要瞎讲。牛也是一条命。”牛老大姓牛,也属牛,也许跟牛有着缘分,他从小就喜欢牛。生产队解散那年,集体财产分摊时,最后剩一条耕牛没人要,他买下养了。那是条黑水牛,没几年就老得走不动路了。村里人说杀了,大家吃些牛肉。牛老大坚决不肯,托人卖给牛贩子。牛贩子用车拉着老牛离开村子的时候,牛老大偷偷流了泪。他尽管没看见牛被杀,但他知道他的牛走上了不归路。
沙沙的草屋有门,套了把旧锁。牛老大走近时,发现门开着。他记得昨晚是关了门的。他下地干活,从不锁家门,但关了牛,他是一定要锁牛栏门的。牛老大眼睛不好,平时进门他就能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那就是沙沙。今天他摸进门,朦胧里没看到那一团浓浓的黑影。他踩着铺着稻草的松软地面,用脚向前踢着,希望能踢到软软的牛身。他走一步,踢一脚,一直踢到硬硬的砖墙。他扶着墙,又顺着墙踢了一圈,还是没有踢着牛身。他弯下身子,摸着牛桩,摸着一手冰凉的牛屎,桩上没有牛绳。他蹲下身子,双手摸着地面,蹲着走一步,摸一步,地面上的牛粪和稻草,也是冰凉的。牛不在了,好长时间不在了。牛老大的心里打起了鼓。
他忽然想起夜里邻村的狗叫声,叫得很凶。牛被人偷了!前些天大王村发生了偷牛贼的事情。这样一想,牛老大的脸上立刻现出哭相。他站起身,扶着墙走出牛栏。一出牛栏门,他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像是哭丧。声音从那干硬的喉咙管里挤出来,粗犷中夹杂着哨音。哭声像是一阵冬日里肆虐的狂风,将静静的山村,搅得鸡鸣狗叫。
牛老大沙沙啊沙沙啊地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向村主任家走去。他要告诉村主任,他的沙沙被人偷了。他要报案。
2
村主任陈家老三被一阵哭声惊醒,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披上羽绒衫,用小指掏了一下右耳洞,抿着嘴静听。尽管那声音失真变调,他还是听出来了,那是牛老大的哭腔。他的妻子桂枝躺在身边,轻轻地打着鼾。陈家老三踹了她一脚。妻子咕哝了一句,有病啊。翻了一个身,又沉沉睡去。你听听,牛瞎子怎么啦,好像有事?妻子又咕哝了一句,和尚道士。
陈家老三听这声音正一步一步向自己家逼近。牛瞎子出什么事了来找我?陈家老三离开了热被窝,穿上衣服。牛瞎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要不大清早的哭什么呢?他拉亮门灯,走出门口,等着。东边的天空像是小姑娘的脸,一片红润,清爽而亮丽,空气中流动着寒光冷影。
牛老大见陈家老三站在门前,一把抱着他的腿,跪下了,就像父母亡故报丧似的。
牛老大,你搞什么搞?村主任双手拽着他,想把他扶起来。可牛老大像是条死蛇样,直往下坠。
我的沙沙没了。
什么没了?村主任被牛老大突然的下跪举动闹懵了,耳朵也不好使起来,没听明白。
我的沙沙被人偷了。
你是说你的牛丢了?见牛老大点头,又问,是不是犟断了绳子,你找了没有?
肯定是被人偷了,我锁了门的。
起来,起来。牛丢了,找回来不就得了!哭什么哭,大清早的,像死了老子娘似的。村主任又好笑又好气,五十多岁的人,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说话间,桂枝也起床了,一边拢着头发一边说,大牛,你有事就说,不要跪着,大清早不吉利。
我向村长报案。牛老大站了起来,双眼充满哀求。你要帮我把沙沙找回来。他向村主任哀求着。
天,已经敞亮。东边的霞光像漫过堤坝的洪水,汹涌着流向西天,波澜壮阔。几个村民站在门外,好奇地探头探脑,他们想知道这牛瞎子到底搞什么鬼,大清早鬼哭狼嚎的。当他们知道是小黄牛跑了栏,一个个摇着头离开了。
这大冬天的,牛跑不远。你回去找找。村主任说,找不着,再来告诉我。
沙沙是不会开门的,牛栏门是锁着的。牛老大歪着头说。
走,去看看。村主任跟在牛老大屁股后面,去了他家牛栏。牛栏的门扣上确实套着一把旧锁,网格子的栏门斜斜地贴着墙。
天色还早,你先去各处找找吧,吃过早饭你再告诉我情况。
牛瞎子悻悻地向村外走去。山坡上,田野里,游动着牛瞎子那嘶哑的叫喊:沙沙——沙沙——
牛老大喜欢牛,爱牛,村里有名。集体的时候,他放着生产队里的一条牛,村里劳力谁也不愿意用他的牛犁田打耙。他爱牛啊。他要是看见谁用竹条抽打了他的牛,收工后,他就跟谁拼命似的吵闹。牛是给你用的,不是给你打的。你怎么不打你老婆,不打你儿子女儿?气势汹汹,像是人家欺负了他的亲人似的,很叫人尴尬。
牛老大特别喜欢沙沙。去年春上,小黄牛病了。牛老大请来牛医诊治,说是误吃了什么东西。牛医给沙沙洗胃,打针吃药。牛老大那个忙乎劲,像服侍生病的儿子那样尽心。白天到处割嫩草,晚上坐在沙沙身边,陪它说话。有人笑话他说,老大,二黑对他老婆也没你对小黄牛好啊。
牛老大儿子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他光棍一条,他的眼睛不好,体质算不了壮劳力,家里没有多少经济来源。对他花六百块钱买了头没有实在用处的小黄牛,不少人觉得他哪根脑筋搭错了,但也有人能理解。说城里人养狗啊猫啊的宠物,牛老大他喜欢牛,养条牛做宠物,也有着城里人的时尚。牛老大对小黄牛沙沙确实有着不一般的感情。沙沙现在不见了,他像呼喊亲人一样,漫山遍野地找寻着。
该吃早饭了,牛老大还是没找着沙沙。他又来到陈家老三屋里,一见面又跪下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都找过了,沙沙没动过那些竹叶,那些地方也没有沙沙的脚印。村长,你帮我查查吧。
陈家老三比牛老大小几岁,哪禁得住这阵势,使劲拉他站起来。站起来,不就是一条牛嘛,又不是你儿子,干嘛这样?如果真的是被人偷了,你哭也没用。冬天来了,城里人喜欢吃牛肉。要不,你到派出所报个案。我再跟他们说说,帮你查查。
牛瞎子一想到他的沙沙或许成了城里人的碗里肉,眼泪又哗哗地下来了。
牛瞎子去镇派出所报案。他走过村子,见一个人就跪下去,抱着他的腿问,你看见我的沙沙了吗?乡里乡亲的,谁也不忍他这样,一个个好言相劝:你别着急,我要是看到了,一定帮你牵回来,交到你手上。
牛瞎子,又在瞎找什么呢?沈二黑看见牛老大见人就跪,好奇地走过去调侃。村里的人,牛老大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沈二黑,偷鸡摸狗,是个没正事的主。在牛老大心里,沈二黑的手和心,跟他的脸皮一样黑。沈二黑靠着手指功夫,几年下来,盖起了楼房。牛老大每次碰上他,心里都暗暗地说一句:你别神气,我不稀罕。这次他一见沈二黑,更是气上心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跑到他跟前,两眼圆瞪,拉出要砸碎他脑壳的架势,说,是不是你偷了我的沙沙?赶快还给我,要不……
怎么啦?敢砸我的脑袋不是?牛老大,你试试看。沈二黑有短处,就怕村里人揭短。这牛瞎子竟然当面怀疑他偷牛!他气不打一处出,一抬脚将牛老大踢了个仰八叉。谁偷了你的沙沙?滚!牛瞎子,瞎了你的狗眼。不说我没看见,我就是看见了,我也要把你的小黄牛剥了皮。
3
牛老大和小黄牛沙沙是村里的一道风景。晴天无雨的日子,村里人早早晚晚都能看见他和沙沙的身影。沙沙在山野的坡路上悠悠地走着,牛老大仰面躺在沙沙的背上,双手枕着脑壳,向它娓娓诉说着每一处田垄地角的回忆,高兴的时候,随着沙沙一步一步的节奏,哼着谁也听不清的黄梅戏和山歌调子。如果在路上有人看见牛老大趴在沙沙背上,大家都知道,牛老大病了,让沙沙驮着他去村卫生所。
沙沙是牛老大平日里交谈的伙伴,也是牛老大生病时就医的交通工具。牛老大已经离不开沙沙了。如果沈二黑偷了他的沙沙,牛老大是绝对不放过他的。可是,牛老大知道自己斗不过沈二黑。沙沙没着落,他还不想和沈二黑拼命。
牛老大来到镇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民警小高帮他做了笔录——
颜色:黄;
性别:母;
牛龄:五岁;
特征:左眼下有块白斑,右牛角根处锯了三横;
嫌疑对象:沈二黑;
理由:惯偷。昨晚村子里的狗没叫,偷牛贼肯定是熟人……
小高说,你在家等着,一有消息我跟你们村主任说。
牛老大落拓地回到村里。牛瞎子好像真的瞎了,见了谁都没有表情,只有嘴里老是“沙沙、沙沙”地念叨着。
第二天,派出所叫去了沈二黑。沈二黑有案底,手机电话都被派出所掌握着。沈二黑被牛老大怀疑,心里本就不高兴。现在牛老大报了案,被派出所的人责问了一通,心里更是气得不行。幸好昨天夜里他陪镇里的一个人打麻将,熬了个通宵。一个电话就证实了沈二黑没有作案时间,要不,他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高民警说,这事现在还不能证明与你无关,你最好还是帮我们找找线索。我们不冤枉一个人。
沈二黑回到村里,在村口碰上牛老大,牛老大正往山冈上爬。村口山冈是村里的制高点,站在冈顶上,周边田地坡埂尽收眼底。沈二黑一把揪住牛老大的衣领,像黄鼠狼拖小鸡似的,将他从山冈上拽下来,一直拽到陈家老三家。
村主任也不好评这个理,一会儿说牛老大不应该随便怀疑人,一会儿又说沈二黑谁叫你手脚不干净呢?气得沈二黑呼呼地直喘粗气。
沈二黑离开村主任家,一头钻进牛老大的屋里,三下五除二,将牛老大的锅瓢碗盏砸了个稀巴烂。最后,沈二黑手指头直逼牛老大的眼睛,恶狠狠地说,牛瞎子,你记着。你要是再乱怀疑,老子将你的眼珠子当牛卵子剜了。
牛老大任凭沈二黑打、砸、骂。他跟沈二黑没理可讲,更怕他真的剜了他的眼珠子。村里人都说,沈二黑在开水锅里练过手指头。那手指,特快。
牛老大被沈二黑这样一折腾,更傻了。一天到晚,除了“求求你,救救我的沙沙”,没别的话跟别人说。村主任见牛老大落到这地步,便私下里动员村民集资,凑钱给牛老大买头小牛。
牛老大硬是不接陈家老三手里的钱。他说,牛又不是你们偷的,你们给我钱干什么?我不要钱,我要沙沙。
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还天天沙沙长沙沙短的,沙沙又不是你的命。村主任语气硬硬地说。
沙沙是一条命,沙沙是一条命,谁说沙沙不是命?牛老大像是说着梦话。
陈家老三没办法,就叫文书到牛市里买一条小黄牛。文书找不到母牛,就买了头小公牛,相貌很顺眼。陈家老三牵给牛老大,说,我给你找到沙沙了,你好生养着吧。
牛老大眯着眼看了看小黄牛左眼下没有白斑,又用手摸摸右牛角根处没有三条锯痕,很失望,说,这不是沙沙,不是沙沙,我不要,不要。
你叫它沙沙,不就行了,沙沙不就是个代号吗?脑子怎么这么糊!陈家老三有些不高兴。
不是沙沙,我不要。你要你牵去。我要我的沙沙。牛老大抹了一下眼睛,泪又下来了。
陈家老三没辙,只好将小黄牛牵了回去,让文书卖了,亏了一百多块钱。
4
村里传出了骇人听闻的消息——牛老大跟沙沙有关系。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一天晚上,黑灯瞎火的,沈二黑看见牛老大赤身裸体地在小黄牛的屋子里,里面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有人说,怪不得他的牛栏门还上锁,原来是怕人撞见啊。沈二黑更是到处煽情说,牛瞎子那么喜欢小黄牛,天天沙沙、沙沙地叫着,原来把它当作老婆啊。难怪难怪。有人说,这回牛老大是不是犯了流氓罪?
年纪大的人都记得有人犯过这样的罪。那年大王大队发现有人奸牛,被公社关了,说他破坏公共财物,并犯了流氓罪。这回牛老大是跟自家的牛有关系,除了耍流氓,不晓得还犯什么罪。村里的流言越说越难听,村主任老婆桂枝听了,头发根根站。这是谁在乱咬舌头,牛老大会是这样的人吗?说这话的人,简直就是个畜牲。
这消息也给了牛老大一记重重的耳刮子。他没脸跟人说话,更傻了。他偷偷来到村部,找到陈家老三,跪在他面前,发誓说,我没有操牛,我没有操牛。有人冤枉我,害我。我操他八代老祖宗。几个村干部看着,想笑都笑不起来。
别现世了。回去吧。陈家老三实在不忍心看到牛老大这副德性。我们会调查这事的。你也要注意点,不要一天到晚我的沙沙,我的沙沙。那是牛,不是人。就是人丢了,你也不能弄得如此神魂颠倒呀。
牛老大操牛的传言,被陈家老三发了顿火,压下去了。
可这种事靠压是不行的。要想堵住别人的嘴,还要想别的办法。村主任老婆桂枝说,给牛老大找个伴吧。一来可以堵别人的嘴,二来对牛老大的生活也是个帮手。他再这样混下去,就废了。
桂枝的建议,得到村主任的认可。这件事,你得先征求一下牛老大的意见。
牛老大被叫到了陈家老三家。牛老大没了先前的精气神,头低垂着,眼睛不敢看人。桂枝将牛老大让到沙发上,递了杯开水。牛老大,有件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同意不同意,给我句实话。
牛老大抬起头,扫了一眼桂枝,又垂下了头。
是这样的,没有女人不成家,老三让我给你介绍一个伴。这事你得先同意,我才好张罗。
牛老大一听是这话,像被蝎子蜇了下似的,立即说,不要不要,我不要。
你的老婆已经过世好几年了。找一个女人帮你一把,将日子过得像样点。
养不活,养不活。人不是牛,牛只吃草不吃谷,人是要吃饭的。
找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她自己可以养活自己啊。
不要,我不要。牛听话,沙沙最听我的话。
那你总不能跟牛过一辈子吧?
可怜的沙沙。牛老大说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三天后,陈家老三叫牛老大到他家去。牛老大以为有沙沙消息了,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一颠一颠地来了。桂枝说,来啦,坐。沙发上坐着一位女的,四十多岁,一脸的倦容。
她是樟村的,叫菊花。桂枝介绍说,你喜欢养牛,她喜欢养猪。直说了吧,她愿意和你在一起过日子。我叫你来见见面,给人家一个回话。
我不要人,我要牛,我要我的沙沙。
沙沙——沙沙——牛老大站起身来,一边喊着一边走出门,连一声招呼也不打。
这哪是人啊,连猪都不如。菊花气愤地说。
后来桂枝还想给牛老大介绍对象,但人家一听就说,他啊,牛孬子。不行不行。我听说了,脾气像牛,德性像猪。牛老大的婚事就这样泡汤了,枉费了陈家老三和他老婆桂枝的好心好意。
再后来,牛老大一说沙沙,村里人就躲着他。谁也想不到牛老大为了一头牛,竟然弄疯了自己。其实牛老大还清醒着,只是他的心乱了。
5
镇派出所小高给陈家老三打了电话,说偷牛贼捉到了,他们承认牛老大家的小黄牛是他们偷的。要陈家老三陪牛老大到派出所来一趟。他担心牛老大会有过激举动。
牛老大跟着陈家老三一道去镇派出所。牛老大低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陈家老三担心他真的发牛脾气,一路走一路想着点子与他说话,让他有个思想准备,避免出现意外。牛老大,如果偷牛贼被抓了,赔了你牛钱就行了,不要得理不饶人,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牛老大抬眼瞅了瞅陈家老三,既没点头,也没说是。
那年,牛老大只有十几岁,他放了一条队集体的牛。队里有规定,山上有青草的时候,队里的稻草堆任何人都不准动,除非连日犁田,没空放牛,才能给牛补充草料。那天晚上,牛老大在草堆里偷草喂牛,给逮着了。当年的队长是陈家老三的父亲,火爆脾气,不仅从牛嘴里夺回稻草,还揪着牛老大的耳朵,拎到了队屋前。队屋前的稻场上,记分员正忙着给人记工分。队长当着社员们的面责问牛老大,今天队里没人用你的牛,你为什么要偷草喂它?牛老大那时也是个犟脾气,天不怕地不怕,说,下午我是放牛了,但骑着牛背走了一圈,牛没吃着多少草。牛饿着肚子,可怜。
你知道它饿肚子可怜,为什么不好好放牛,让它吃饱?队长瞪着眼唬着他。
我贪玩,忘了,回到家才想起来。牛老大也不示弱。我偷草给牛吃,是我的错,牛没错。要罚你就罚我,你不能从我的牛嘴里夺草。
我罚你明天割一百斤青草,不记工分。
行。
你的牛,今晚也别想吃上一根草。队长说道。
那不行。牛老大说,今晚你不给我的牛草吃,我就跟你拼了。说着,一头撞向队长。队长捂着下裆,哇哇直叫。
陈家老三那时不到十岁,看见牛老大敢跟他老子顶嘴,还敢撞他老子,从心里佩服得不得了。
后来,牛老大与用他牛的人发生过很多次矛盾。谁骂他的牛,他就跟谁吵;谁打他的牛,他就跟谁干。那时牛是集体的,只是由他放养。现在的小黄牛沙沙是他的私人财产,小黄牛被人偷了,杀了,他会不会一时火起,拼了那个偷牛贼?陈家老三觉得派出所高民警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到了镇派出所,牛老大看见靠门的墙脚处,蹲着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双头抱着头,像一个被猫撵得精疲力竭的小老鼠,蜷缩在那里。
你家的牛叫什么来着?小高问牛老大。
沙沙。
是不是左眼下有一块白斑,右牛角根锯了三横的小母黄牛?
是的。
偷你牛的人是他,他承认了。但是,牛被他杀了,剥了皮,卖了肉。小高将眼光从牛老大身上移向了墙根的那个人。他愿意赔你一千五百块钱。小高说着,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个黄牛皮纸信封。你点一下,签一个字,你的案子就结了。说着,小高递给牛老大一支笔和一张纸。
牛老大接过笔,手在发抖……突然,牛老大转身扑向那偷牛贼。
小高和陈家老三立即做出擒拿格斗的反应。牛老大,你干什么?小高厉声喝道。
他们还是晚了一步,牛老大从他们手中滑落,一下子跪在偷牛贼面前,磕着头,像是给亡父吊丧。偷牛贼的脸吓得煞白。
我求你了。牛老大带着哭腔说,你还我的沙沙,你还我的沙沙。沙沙是一条命啊!
牛老大!小高一声断喝,不要胡来!你回去吧。
牛老大被陈家老三带着回村。牛老大一步一步地跟着走,像掉了魂的影子。
玩 家
○ 刘向阳
那天,应该是清明前一天吧,阴霾密布,清冷,街上少行人,顾客一个也没有,我龟缩在电脑前看行情。
“苏老师啊,生意忙吧?”一个贼眉鼠眼的老家伙,凑到我眼前,吓我一跳。
“马马虎虎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老张啊?”老张大名我不晓得,面熟而已。他无事的时候,喜欢到处寻访古玩字画什么的,自己又不懂,又没银子,打探到东西,就到我们古玩街来找买家。若是两家生意成了,买卖双方看买卖大小,都给他点辛苦费。这种人,行内人叫“地老鼠”。一天到晚,他到处钻,真真假假的信息,蛮多的。既然“老鼠”上门,我心里明白,他必是看到什么老东西了。干我们这行的,内心翻江倒海,表面却风平浪静。
“最近,新农村建设搞得热火朝天的,你光知道守在店里。好东西,叫人家弄光啦。”老张说着,直摇头。
“好东西,还不是叫你倒腾掉了啊?”
“哈哈哈哈,哪里哟,”老张的小眼睛在我店里扫来扫去,“钱都是你们大老板赚了。”
“手里有什么好东西,让几个给我玩玩?”
“我那点东西,你苏老师看不上眼的。”他盯着柜台里的几枚钱币,“古钱币现在行情怎样?”
“这几年,古币涨幅不大。”其实,古钱币涨幅惊人,我不敢说,“你有要出手的?”
“冇了。”他看着我,“有个人有,还不少。”
“你带我去看看。”
“不晓得,你们可有缘?”
“这话怎么讲?”我赶紧泡了杯茶,递给他。
老张吹了吹茶水,呷了一口:“九华佛茶。不错不错。”
“佛就讲个缘啊,我昨天才买到手的开园茶,只有几两哦。你今天来的正好有缘嘛。”
“有对老夫妻,老头子大概有九十岁了,老奶奶恐怕也有八十岁了吧,他们有东西。我带了五六个人去了,都不卖。”老张摇了摇头,“不卖就算了,他们还讲:‘俺们老了,不行了。宝贝要交给一个有缘的人收藏,不能叫古董贩子拿去卖钱。’你讲可好笑?人家收去,不卖大钱,干什么嘛?”
“有个性。你能带我去看看吗?”我补充说,“成不成,我都给你烟酒费。”
“好,你有兴趣,就带你去看看。看你有没有缘。”老张说。
第二天,我叫了部出租车,拉上老张,转上高速公路,朝山里镇飞驰而去。
高速公路像巨蟒,缠绕在山野之间。朝雾渐渐散去,裸露出村庄与田园。坟墓已扫,白标子在雾里垂头丧气。一个多小时,山里镇就在望了。这个皖南古老的小镇,原是县衙旧地,据说汉代即有建制。南流河将其一分为二,沿河两岸是古老的民宅,一色徽派,小瓦飞檐青砖马头墙,高低错落,其间点缀的红瓦高楼,显得别扭,如穿马褂系领带。镇周边已无旧迹,一群一群的新楼盖得奢华,这哪是过去的乡村桃花源,我疑是进了城区。只有院墙偶尔伸展出的花树,热闹地开着,时时提醒你,这里是农村。
下高速,绕回古镇,老张叫车子停放到一处僻静地方,等我们。
“他家路不通?”我问。
“我们走小路去,不远的。”老张笑了,“老人家不喜欢坐车去的。他们说,古话讲:‘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有钱的,都不是正经好人,别想来骗东西。”
“哦,是这么回事。哈哈,也有些道理。我一直老老实实做事,没发财嘛。”
我们过了镇中古石拱桥,下去往左不远,拐进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巷廊子。皮鞋击打石板路,笃笃的跫音,回响在青苔泛绿的砖墙之间。一些古旧的灰墙上,刷着鲜红的大大的“拆”字。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现代人徜徉在先民的故居间,今与昨,一时不能分辨。
“在哪里哟?”我气喘吁吁了。
“到了,到了。”老张手一指坡上几间破屋说,“那就是了。”
坡上残垣断壁,到处碎砖瓦砾,摇摇欲坠的几间老屋,居然住着人。
门楼子上部没有了,硕大的石门仍在,门楣砖雕已遭破坏,大理石门槛被脚磨出了弧度,光润润的。门板仅半边,另一边不知去向。老张敲了敲那半边门:“谢老啊,在家里吗?”见无人应声,老张扭头对我说,“老人家耳背,我们直接进吧。”
这是典型的徽州民宅,尽管厅堂已塌,右厢房也不在了,仅存左厢房勉强住人。内行还是能看出是三合院式,三开间,内天井,俗称“一颗印”。坐北朝南,倚山面水,风水亦好。在一片凋敝的惨淡里,富丽、古雅、简洁的当年风光,仍可见一斑。
“哪个啊?”在左下手一雕花木窗里,一位银发老婆婆努力探出头,眯眼张望。
“我哦。”老张走近了,“谢奶奶,在烧什么好吃的啊?”
“哦,是你哦。到房间里先坐下子,俺给老头子煮点粥吃吃。”
我赶紧进去:“奶奶没吃早饭,这个时候啊?”
“你是哪个哦?”谢奶奶背驼了,腰直不起来,头梳得青丝丝的,衣有补疤,却也干干净净,脚穿布鞋。
“这是苏老师,城里有学问的人哪。我带他来看看二老。”
“哦,谢谢了。坐,坐。”谢奶奶走进房屋里间,说,“老头子,来客了。”不大会儿,扶出一位鸡皮鹤发的瘦高老者。
“谢老好啊。”我们问候。
“老了,耳朵不好。”谢老说,“你们坐。老奶奶,泡茶。俺去洗把脸,漱个口。哎,无齿之徒,牙也不要刷的,省事多了。哈哈。”
“好好,你老先忙去。”我把带来的高档食品与水果,放到那掉漆的木桌上。
看房间里的陈设简单,一桌,旁边配两凳,三把竹椅,年头久了,泛着浅红。一个大柜,擦得干净,上面摆了台黑白电视机。木壁上挂了个大相框,里面都是些发霉的黑白小照片。卧室内黑乎乎的,透出股神秘、阴森之气。
谢奶奶泡出了茶,一一端到我们手上,说:“来耍就空手嘛,还买许多东西来。太客气了。”
我说:“一点小意思哦。二老这么大年纪的人,我们是晚辈啊,应该的。”
谢老回到房间,说:“二位也是来看古董的吧?冇啊,都卖光了。”
听他这么说,老张有些失望。我知道,谢老精明,欲擒故纵。“我是来向谢老讨教的。这是我的通俗文化研究会会员证,这是文物协会会员证。我是专门研究文物的。听老张讲谢老有老东西,我想来见识见识,顺便向谢老讨教讨教。”
“哦,小苏啊,不瞒你说,我们老夫妻是耄耋之人了,身边无子女,孤单啊。政府说,建设新农村,我这里也要拆啊,叫我们搬到敬老院去住。”
“那也不错啊。”
“我们在这里住惯了哦。”
“你们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嘛。你们谢氏、宁氏,都是山里镇的大姓,出人啊。”我转移话题,“一看谢老这房子,就知道过去是小康人家啊。”
谢奶奶笑了:“那是的。我嫁到他家,四十多顶轿子接来的,一路很风光。”
“我家祖上,那时在南京有好几家店铺哦,蚌埠还有两家。”谢老眼里有了光芒,“都是打仗打的,家败了,人散了。”
“不是鬼子进攻,你怕还不晓得回来吧?”
“你们看看,醋味很浓。”谢老笑了,“也好,不然解放后,被打成资本家,小命还不保。”
“谢老因祸得福啊。”我说,并示意老张,“不然,我们也见不了面。这是缘分啊。”
“谢老,苏老师是爱好收藏的,他对古钱币特别有研究哦。”
“好啊。我解放后在供销社工作了几年,负责收些破铜烂铁,有机会接触一些东西,偷偷将古钱币留下了一些。”谢老说,“你们不晓得,我每天上班在仓库里精挑细选,下班了,一天带几个,积少成多。越研究越有兴趣,乐在其中,把过去的苦恼抛到爪哇国了。可惜,‘文革’中红卫兵抄家,抄走了一些。要不是我藏在棺材里,恐怕早没有了。”
“我收藏古钱币,想为后人留下点研究资料,我的水平很有限,能力也有限。我有次看见一枚古币,人家开口要一万,看了又看,还是没要。谁知道,去年同样的一枚,拍出了几万的高价。”
“卖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玩出境界来,那人就不一样了。”
“对啊,谢老不愧是老收藏,玩出境界了,为我们晚辈指点迷津哦。我现在怎么也达不到谢老的境界啊。”
“老头子以前苦,过去的家什,在战乱里毁掉了。捡条命,跑回老家。又碰上解放战争,东厢房被炸掉,我们的小伢被压死了。”谢奶奶拭一拭眼睛,“多亏这古钱,一个一个研究,叫他忘记了一切。”
“哈哈,这也叫玩物丧志哦。我有心把珍藏的东西,传给一个爱惜它懂得它的人。看你是个文化人,我们谈得来。我拿几个给你玩玩。”谢奶奶扶起谢老,进到里间。
老张与我相视一笑。房里传来一阵钱币碰击声。捣鼓了半天,老夫妇走出来。“你看看,这几枚,我认为是比较好的。”
我一看是袁大头银元,拿起一枚,用力一吹,放在耳边听了听,一一验了,说:“谢老啊,你这是真东西。市场上这东西假的多。还有吗?”
“冇了。剩下的都是假的。”谢奶奶抢着回答。
“那先谢谢谢老了,我不能白拿,给点小意思了。”我把钱放在谢奶奶手里,“耽误你们吃早饭了,我们先走了。”
“收钱就不好了,不好了。”谢奶奶把钱往我手里塞。
“话不能这么讲,我给的只是个意思。市场不止这个价哦。”老张在场,我也不多讲了。心里想,回头我有空再来。
我回到店里,细细看那银元,一块不假。目前,市场一枚炒到了一千元了,这一趟,我小赚了一笔。要捂着,等行情再涨一涨,才能出手。
谢老是搞古钱币的,怎么一开始就让给我银元?他在考验我?难道他手上的古钱币,现在还不想出让?琢磨了几个晚上,我也没猜透谢老夫妇的心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手上还有东西,起码铜钱还有不少,那里面肯定有值大钱的东西。
接触了谢老,我就睡不好觉了,老是惦记着。过了十几天,我再也坐不住了,一个人带上钱,打车上路了。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路边的油菜花黄艳艳的,一片一片,像金子在发光。
谢奶奶看见我来,很高兴,说:“老头子这几天身体不好,老念起你哦。昨个还问,几号了?苏老师该来了。叫俺到路上看看。”
“早想来了,有点事绊住了,走不了。”其实,我是凑款子去了,这次,我包里带了足够的款子。“今天礼拜天,天又好,我就赶来了。”
谢老听到我来,居然下了床,自己摸出房门来:“可是苏老师来了啊?”
“是的,呵呵,老头子,这里坐好了。”
“谢老啊,你感冒了吧,天忽冷忽热的,容易感冒。正好,我带着感冒药,给你先吃几天。”
“好好好,你是有心人哦。”谢老感动了,对谢奶奶说,“没外人,去把我的宝贝拿出来,让苏老师看看。”
“不急不急,谢老先吃点药。这个小药,一天三次,一次四粒。这个胶囊,一天二次,一次一粒。进口的,你吃了就知道,效果好得很。”
“你拿着看看,我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里了。瓷器都卖光了,就留着古钱币,不舍得卖,等我老了,传给有缘人啊。”
我接过来一看,谢老的古币收藏真了不得。他收藏有商代的贝币,战国的刀、布币,先秦时期的方孔圆钱、蚁鼻钱。特别是宋代,一般每换一次年号就新铸一种钱币,其铸量、种类之多,为历朝罕见,但谢老这里几乎收集全了。
“谢老啊,中国钱币实物浩如烟海,种类之多、形制之繁、数量之大、分布之广,在世界货币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你收藏了这么多,罕见啊。”
“哈哈哈,都是机缘啊。”谢老陶醉在往事里,“我们这里山上出铜矿,你晓得呀,这几年才开采光了。我推测这里在古代有铸币厂,你看这些钱,有毛刺,是未磨光的半成品。”
“哦,是的,是的。”
“那年发大水,把南流河岸冲垮了,有人在那下面摸了几吨铜钱哦,卖给了供销社。我的收藏,就是那时多起来的。”
“哦。”我惊叹,“你这里许多古币,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谢老,你要信任我,就交我来保管,我不白要,这里一包钱算是定金。”
谢老站了起来:“苏老师,不能不能千万不能。我暂时还能动,有空的时候,还想拿出来看看。”
“老头子,一天不摸钱,手都痒哦。”
“苏老师,你看这样可好,我先把清朝的交给你去保管。”谢老注视着我说,“剩下的,我暂时留着。有空你就来玩玩,我们聊聊天。等我哪天不行了,就叫你全部拿去。可好?”
“我完全赞成谢老的意思。这钱我也不带走了,作定金吧。”
“这么多钱,放家里,不保险哦,你还是带回去吧。”谢老气色好多了。
“既然带来了,我就不准备带回去的。你们收好了。”
一来一往,我们成了忘年交。我把二位老人当作长辈来待。个把月去问候一次,顺便带点日用品送给他们,陪他们聊聊天。每次走时,谢老总要馈赠给我几枚古币。
转眼到了年尾,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骷髅把我往墓里拉,我拼命挣扎。挣醒了,一身冷汗。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照例买了菜与水果,赶紧去看谢老。那天,北风呼啸,奇冷,出门就飘起了雪花。
谢老家门开着,喊也无人应答。我冲进去一看,房里翻得凌乱不堪,床上绑着人,嘴被胶带缠着,正是二老。原来昨夜来了一伙蒙面人,撬开门,捆绑了他们,搜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我给的钱与谢老准备给我的古币,藏在棺材里,也被这伙人找到了。
“这伙人,很熟悉我家的情况,棺材里的东西都知道。”谢老经此惊吓与折磨,人已无精神,“我还以为是你派人来干的呢,唉……”
“谢老啊,我是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赶快报警吧。”
“不要报警。我不想再找麻烦了。”
我帮着收拾房间,安顿好老人,才离开。走出石门外了,听到谢奶奶叫我等一等,我转身,看她手里拿个小木盒,追了上来。到了跟前,谢奶奶说:“对不起苏老师了。老头子原是要一起给你的,怕你不再来了,就想分批给,好叫你多来几趟,聊聊天,以解晚景寂寞凄凉。没晓得,出了事。”
“这也是我没福分。东西没了,我有空还会来看望二老的。”
“你是好人。我刚才看到这个小木盒,是我陪嫁的东西,是我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传下来的。首饰没了,盒子送给你留个纪念。”
“谢谢。”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收了盒子,扭头就走了。
“记得要保管好我的梳妆盒子啊。”我走好远一截了,谢奶奶还在喊。
回到古玩街,我就留意“地老鼠”老张的下落。有天还真碰见了,我把他拽进店里问:“谢老的东西,是不是你带人去搞的?”
“哪个谢老?”
“山里镇的谢老。清明节那天,你带我去的呀,这么快就忘记了?”
“鬼带你去了啊?我不认识什么谢老。我、我清明的时候在景德镇,跟老曹一道的。不信,你去问问他。”
“真见鬼了。那天,没到街上,在高速你就自己钻空子,回家了啊。”
“不可能。我今年根本就没找过你哦。”说完,老张气呼呼地走了。
我也奇怪了,马上打的去山里镇。按老路找了去,七弯八转的,走出了镇子,也没找到谢老家。明明记得在这一块,怎么不翼而飞了?我又回到起点,再走一趟。还是没有谢老家的影子,难道已经拆了?我心里疑惑。远处推土机在平整土地,要不了多久,这里将矗立起一栋一栋的新居。
多走几步,站在山冈上找。找到了一座古墓,东侧有个盗洞,泥土还很新。我一惊,跑到跟前一看,碑上爬满青苔,隐隐约约,看到“谢朝奉”几个字,其他已经看不清楚了。我赶紧往回跑,碰见一个老头,就向他打听谢老。他说,姓谢的很多,我六十多了,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说过。
我一指背后的小山冈:“我记得住那里的。”
“那里一直是菜地,根本没人家啊。”老头说,“马上要开发了,新农村建设,以后有人住的。那些山角落的零散人家,都集中到这块来住了。”
我不甘心,又问了几个年老的人,都说那里不可能有住户,古坟倒有不少。
我赶紧回城里了。我把谢老送的古币,拿出来细细研究。不敢相信,明明是有古币在,人却消失了。我邀请几位同行来我店里,把谢老的藏品拿出来,给他们过眼。他们惊呼,太绝了,这些古币,可惜是高仿,不然,老苏你就发财啦。
经此波折,我决定不开店了。朋友得知我要退隐江湖,都来看望我,想顺便捣鼓点东西走。
我把谢老的高仿,让给了一位南京来的朋友。他二话没说,收了,但条件是连同那梳妆盒一起要。一盘算,出的价正好与我在谢老那里花费的相当,还略有盈余,就同意了。小盒子虽然精致,但既然古币都是假的,盒子也不会值多少钱吧。
我又过起了神仙日子,无所事事,在家看看电视,把玩把玩旧藏品,倒也逍遥自在。
那天,在电视“鉴宝”节目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喊老婆:“你来看看,那家伙是我南京的大买家,我那些高仿就是他拿走的。”
“你看,他手里的梳妆盒子,可能就是在我这里拿去的。”
电视上,专家鉴别完毕,问我朋友:“你自己估计值多少?”
“也就二三百万吧。”
我心碎了,他只给了我二三十万。
专家说:“你是怎么得来的?”
朋友回答:“在一个县级小市场里捡了个漏。”
“这不是骂我嘛。”我对老婆说。
专家:“恭喜你,捡了个大漏。告诉你,这个东西,目前市场估价在一千多万元。”
“快、快,拿救心丸。”我轻轻向老婆呼救。
辞 职
○ 章小兵
“小张!电话!”小张正对着电脑写稿,听到采编部刘主任唤他,十分不情愿地站起来,朝刘主任办公室走去。
“您好!我是《青江日报》的小张,您有什么事?”小张彬彬有礼地问。“什么事?你干的好事!”小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请问,您是谁?”“我是谁你不知道啊?!我就是你报道的那个不再糊的胡书记!你说说,我干什么事糊过吗?你给我仔细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不会放过你!”小张刚想解释,电话挂断了。
几天前,小张到老山镇采访。老山镇是一个农业大镇,全镇的粮食产量占全县的三分之一。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这个镇每年把兴修水利,作为工作的重中之重。小张通过到村组深入细致的采访,听得最多的是村民说,如今兴修水利再也不糊了,是真抓实干。从基层回来,小张兴冲冲地写了一篇《老山镇兴修水利再也不糊了》的通讯。小张暗暗得意,用这样个性化的群众语言做标题,亲切、诙谐、醒目。没想到,消息一出,竟惹了一个麻烦。小张还没有从迷糊中醒悟过来,总编就打电话让他到总编室去一趟。小张觉得这下完了。
小张是今年通过考试进入报社的。面试时,总编对小张很满意,在“七选二”的竞争中,投了小张的赞成票。走进总编室,小张拘谨地站在那里。总编正在接电话,他指着对面的沙发,示意小张先坐一下。小张坐下了,心里却在打鼓。他从总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得知总编正与宣传部长在说这件事。他觉得他的这个祸事闯大了。
“小张,你那篇文章是怎么采写的?能谈谈你的采写经过吗?”小张本以为老总会迎面给他一顿训斥,没想到竟是和风细雨,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小张详细对老总说起了采访经过及稿件形成过程。老总听了,和蔼地说:“那你把这些写下来,算是给他们一个答复吧。我这个老总也难当啊!今后,要多写些正面的报道!”小张不敢对总编说,这篇也不是批评报道啊,只是那些被报道的人,怎会如此钻牛角尖?小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总编室的,他觉得自己不能给总编添乱。小张很快在电脑前写好了那篇检讨式的回复,匆匆交给总编。总编看了,吁了一口气,对小张苦笑道:“只能这样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小张在这些日子里,如履薄冰地采写新闻,总算平安无事。
一天,小张到公路局采访一个会议,去早了点,就先到局办公室坐坐。办公室的玻璃柜子里,摆满了茅台、五粮液、中华烟、手机、相机等高档礼品。小张凭自己的职业敏感,觉得这不可能是会议招待物品,就问办公室主任缘由。办公室主任很善谈,说,这些礼品都是陈局长退的,因为找不到送礼的人,就只好搁到办公室里。局纪检准备用这些礼品,办一个反腐倡廉拒贿实物展。小张的眼里放出光来,心里说,这真是一条好新闻,他用眼光鼓励办公室主任继续往下说。我们的陈局长可廉洁啊!人家说我们这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单位,可他上任将近两年了,从不受贿。送给他的礼物,他能退的都退了,不能退的都放到这了。
第二天,《陈局长拒贿》的文章见了报。许多人读后,觉得这篇报道很搞笑,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现在有这样廉洁的局长吗?知道陈局长底细的人,私下都说陈局长捡了便宜卖乖,吃了肉还将骨头拿出来显摆。有几位包工头曾向陈局长行贿,陈局长嫌少了,结果将工程发包给送钱比他们多的人。看到这篇文章,他们气不打一处来,私下一合计,来了个实名举报。陈局长被“双规”了。
小张在一些人眼里就像瘟神一样,单位领导都拒绝小张采访。小张从领导的眼神中读懂了对他的态度,他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
小张来到总编室,对总编说,我不能再做文字记者了,我在大学也学过新闻摄影,让我专门搞新闻摄影吧!总编对小张有些爱怜,语重心长地说,你要珍惜这次机会啊!小张差点掉下泪来。
县里要换届选举,报社的报道任务也就重了起来。一天,省里空降的年轻副县长要到春风镇敬老院去慰问,小张随行采访。天飘着小雪。敬老院得到消息,院长将二十多位七老八十的老人请了出来,站在大院内,迎接副县长一行。敬老院院长为年轻的副县长撑着伞。副县长简单地讲了几句话后,为每位老人发放企业赞助的毛毯、军大衣。老人们抖抖索索走上台,领取慰问品。小张站在雪地里,一气拍了许多张照片。
很快,省报和市报刊发了小张拍摄的《温暖送到敬老院》图片新闻。没有想到一张新闻照片,引爆了网络上的口水仗。人们纷纷质疑,这哪里是送温暖,这是作秀,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让六十岁的人为他打伞,让七老八十的老人站在凛凛风雪中接受他的训话,这是送温暖吗?呸,这是糟蹋人!更有网民这样说,这样的人,官当得越大,我们就越要遭殃!
看到网上如潮的评论,小张懵了,他有种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的感觉。他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小张感到自己不是从事新闻的料,几年的大学算是白读了。他不能再在报社蹲下去了,虽然报社没有明确表态,但谁还愿意接受他的采访呢?那位副县长分管报社,既是县官又是现管。小张忽然羡慕起那些踩人力车、卖小菜的人来,他们凭力气吃饭,钱少些,却没必要去迎合一些东西,以及为迎合什么而付出不可意料的代价。
窗外,雪下得越来越大,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洁白无瑕。小张没再犹豫,在电脑上如释重负地敲下四个字:辞职报告。
小张的辞职报告交上去不久,等到了总编的电话。总编让他到总编室去一趟。小张想,不管怎么样,总编对我还是关爱的,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就算自己辞职了,也应该当面谢谢人家。
头发有些花白的总编正伏案看着什么,小张轻轻叩了下门,总编抬起头,示意他进去。小张走近总编,总编将手中的文件递给小张。小张接过红头文件,上面只有几行字:经研究决定,任命张小静同志为《青江日报》采编部主任。
小张感觉有些眩晕。
老娘的幸福生活
○ 苏诚林
一
“新闻联播”刚结束,阿多便犯困了。即使后面还有许多精彩的节目,也难解阿多身心的疲乏。
滴滴——手机短信的提示音。阿多在外省工作的女儿怡姌发来的:爸妈,奶奶还好吗?你和妈都要保重身体,要早点休息哦。女儿虽然不能与你们朝夕相伴,却每天为你们送上美好的祝福!
几乎是惯例了,每天这会儿,女儿都会发来短信,向奶奶和父母致以温馨的问候。每当这样的时刻,阿多两口子心头就会升起一股暖意。
或许是习惯使然,阿多在给女儿回过短信之后,立马起身离开电视机前,开始打理个人卫生,为每天例行的“功课”早睡早起做准备。阿多跟老婆小羽打声招呼,然后像平常一样,哄着耄耋之年的老娘坐上马桶撒过尿,这才放心地上床睡觉。
接下来,小羽便陪着老娘看电视节目。其实,老娘不过是瞎子看黄历,只是消磨时间而已。直到老娘感到困倦了,小羽才伺候老人上床休息。
阿多的老娘奔九的人了,腰背佝偻,白发苍苍。可不是嘛,阿多都快甲子了,老娘哪有不老之理?可怜这一生精明的老婆子,五年前患上老年痴呆症,智商慢慢退化,反应迟钝,语言功能也逐渐丧失。现如今,啥事也不明白,还不如三岁小孩懂事理,甚至连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媳们也辨认不了。但吃能吃,喝能喝,既能吵,又会闹。
生活起居,老人不能自理,本在情理之中,做下人的多尽点心就是了。可老人家的排泄物,那稀的软的自个儿不能处理,麻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