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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

2011-12-29虽然

安徽文学 2011年11期

  吴梅正做了尼姑。
  县剧团一枝花告别红尘,人人惋惜。台上曼妙多姿的青衣虽去,却把衣钵留给了侄女儿吴月婵。无论长相,还是神态,两人从外到里地像:一样尖俏的下巴,修长的身材;一样冷冷的眉眼,淡淡的情韵。
  月婵点点儿大时,就闷在家里仿着吴梅正的剧照给自己上妆,画两道长眉,点染一星儿口红,俨然油彩满面,再甩两条长纱,在巴掌大的炕上回转自如,飘洒若仙。吴旺也是个爱戏的,见女儿无师自通哼得有个样儿,有心送她去学戏,想到梅正结局不好,便转了念头,要让月婵念书考出去。谁想,月婵认了字专搜罗戏文,得空儿就听收音机学戏,笔记本上,全记的戏词儿。
  吴旺喝过二两本地烧,来了兴致,手在膝上敲着,自己也哼几句。哼完不过瘾,叫过月婵,让唱一段。
  “……我这里把公子一声呼唤,他那里只睡得十分香甜;我只得上前去推他醒转,女孩儿羞答答怎好向前;倒不如将船儿轻轻摇转,公子你快醒来我有话言。”
  月婵站在炕前,幽幽唱来,倒也有味儿。吴旺饧着眼,扭头对玉凤说:“唱这么一大段,难为她才十二岁。换上别人,词儿都背不全!我看这孩子,就是唱戏的料儿,哪天我一定送她学戏去。”
  “这话儿你说过八遍了!”月婵站在炕前,抬眼看着他。
  “八遍!我什么时候说过八遍?”吴旺迷瞪了。
  月婵扳着细长的手指,一一道来:“前年你说过三遍。那年,我唱了一段《女驸马》,一段《花为媒》,一段《花木兰》。去年你又说过三遍。是听我唱了‘苏三离了洪洞县’‘海岛冰轮初转腾’‘春秋亭外风雨暴’之后。今年年初,我唱了一段《大登殿》,你说过一次;端午节我妈包粽子,我边儿上递着粽子叶儿,哼了几句‘夜宿花亭’,你说过一次;才刚又是一次。”
  “嗬!你还挺有心眼儿,记得门儿清!你要真这么爱戏,你爹我不送你学,算我不行!”吴旺拍一把大腿,让玉凤再热二两酒,他要好好儿喝喝。
  吴家有个小酒筛子,锡酒壶坐在上头,可以慢慢温着喝。玉凤去拿小酒筛子,回来屋里没了月婵。
  小西屋已拉上窗帘,月婵薄薄的影子映在窗上,像个纸人。玉凤立在院里,叫她:“婵儿,关严实门儿,别进去老鼠。”回到屋里,对吴旺感叹:“这孩子,太像她姑了。你说,梅正这么出色的人才,偏是这样的命。月婵这孩子,莫非和她姑一样,就该是月里的嫦娥,一辈子冷清?你看她那眉眼,那神态,不是凡人儿啊。”
  “你生的,得问你。”吴旺喝下一口酒,也发起怔来。梅正出家,他这当哥的,竟然最后才知道。妹子心里想的什么,他全不明白。说送月婵学戏,也只是一时高兴随口说说罢了,真送她去学戏,难保不是吴梅正第二。
  
  月婵把课本送进灶膛,一把火烧了。玉凤挥起烧火棍,月婵直直站着:“妈,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学戏!”
  “戏有什么好儿?你姑要不学戏,还不出家做姑子呢!好好一个人儿,全毁了!”一棍子一棍子地狠敲下去,月婵腿骨咣咣作响。玉凤打不下去了,扔掉棍子,搡着月婵回了小西屋。怕她跑走,又在门上加了锁。吴旺回来,也骂月婵:“喜欢唱,唱几句得了。非去学戏,戏能给你带来什么?戏就是梦,梦醒了,嘛也没有!”月婵不理他们,只管验身上的伤。她撸起裤子,用手摁着泛上青来的棍子印儿,心想:“不让学戏,那不白挨这些打了?”
  月婵不吃不喝,玉凤端来的饭,在窗台上搁着。端来时什么样儿,端走时依然什么样儿。挨到后来,玉凤没了招儿。吴旺说,还是去找梅正吧,问她要个主意。
  丁村庵很小,尼姑两个,房舍三排。除去诵经,梅正还挑水做饭。吴旺指头点着屋里,问梅正:“我说,你出了半天家,也不知挑个好地方?这是出家的地儿吗?要嘛没嘛。这叫什么事儿呢?”玉凤扯他,让少说两句。梅正垂手站在地上,语气平平:“心安即是福地。”
  “安?我看你安不了!你说你好好儿的,多少大人物想娶你,你怎么就不肯呢?”吴旺想起梅正学戏的苦。梅正学戏并非自愿,全是因为家穷,才送去学了戏,学了,也就喜欢上了,还唱红了。梅正学戏是下了死功夫的,脖子、胳膊、腰、胯、腿、嗓子,都带着伤。唱了多年,她应该给自己找个好归宿,至不济,嫁个吃公家饭的,总不成问题吧?何至于把自己关进尼姑庵,青灯古佛一辈子呢?
  梅正招待哥嫂,米饭红薯咸菜而已。玉凤勉强吃了几口,吴旺一口也没吃。他长吁短叹,打开带来的包袱,取出梅正留在家里的几样衣服鞋袜,又从一双带襻布鞋里取出月婵折的几只小鹤。
  前年夏天,梅正去井陉,“盗仙草”时,一个失神,摔伤了腿,回来将养。月婵陪着她,住在小西屋里。
  闲来无事,梅正就裁草纸,裁得四四方方,折成规规整整的长条,例假用。例假时,是梅正每月一次的生死劫难。痛到极处,她索性练起毯子功,一番跌翻滚扑之后,冷汗淋漓地窝在地上喘息。梅正不是没经过男人,只是,那于她而言,不是享受,是更深重的灾难。一个唱戏的,无形中,她已被人打上了烙印。夜里接她的小轿车,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回。梅正心内,已是千疮百孔,难以修复了。
  一阵急风,两扇门子,此开彼合,呯咣乱响,随后噼噼啪啪,下起雨来。月婵放下纸鹤,关了门子,又顶条板凳,跨坐上去,与梅正遥遥相对。剧照上,梅正云髻高耸,珠翠满头,绣衣华服,姿态翩然,恍若神仙。此时,却伤卧炕上,玉黯花残。月婵心上一阵难受。
  “姑,你什么时候回去唱戏?”
  “等腿养好了。婵儿,姑不想唱戏。”梅正听着窗外风声雨声,慢慢说,“姑其实最想做一只鹤,高高的,飞来飞去。”
  月婵指着手中那只纸鹤:“是这样的?”
  梅正一笑,正待解释,门板窗户一阵乱响,门下滚进许多晶白小球。下雹子了。
  月婵跳下板凳,满地跑着去抓。雹子晶莹透白,化得极快。抓住的没抓住的,全化了。一只纸鹤,侧着翅膀,仰在水渍之上。
  “月婵还是那么爱戏吗?”梅正手指一松,纸鹤滚落到手心。
  “爱得命都不要了。我这不是想找你讨个主意吗。”吴旺折起包袱,望着梅正。
  “全是我害的。”梅正低眉盯着手心。
  “你说是让她学呢,还是不让学呢?”玉凤问。
  “我不知道。”梅正沉吟一刻,反问,“你们觉得是让她唱好呢,还是不让唱好?”
  吴旺、玉凤面面相觑,这不白问了吗?本想讨个主意,还讨不来了。得,让她学去吧,再拗着,只怕出人命。
  
  梆子剧团在礼堂后院。进大门,顺砖路蜿蜒进去,走至西北角处,一个小门。钻过小门,一个大院,练功排戏之用。院子北边,又开一个月亮门,门内一处小院,院里几丛竹子,竹后一排平房,是剧团宿舍。
  学戏,于月婵而言,有些晚。但她抓住了登天的梯子,练起功来不要命。她头发剪得极短,穿一条宽大的黑色练功裤,泥一身土一身在地上滚。来了例假也一样地踢腿下腰,飞起叉来一飞几十个。她泼出命去了。
  只是,戏已开始走下坡路。好演员纷纷转行,剧团凑不齐行当,留下来的演员,身兼数个角色。月婵这一批学员,是团长游说了宣传部,好不容易才招上来的。剧团之生死,就看他们了。
  “你这学戏,一年了。也快登台了吧?”玉凤给月婵送粽子时,问。
  “还不够格儿呢。整本的戏还没学,基本功也不行。”月婵一条腿架在杠子上,脚尖高过了头顶。她的功夫,学员里是数得着的。晚上下了课,趁着没人,她还来院里再练。月色皎洁,月影斑驳,她一手后背,一手托腮,软腰微侧,右腿别到左腿后,摆一个曼妙的姿势。
  “我怎么听你爹说,头八月十五,有你们一场演出呢?”玉凤递一个粽子给她。
  
  八月十三,剧团向县里作汇报演出。大部分学员,仅学了三四折,但团里顾不得了。底下的草台班子风起云涌,挤得正规剧团没法生存,团长急着请功,争取县里支持。
  “你爹指着你呢!他这辈子,就想着往城里挪挪。你唱红了,让他跟着来,还不喜欢死他嘛!”
  前院谁正拉《句句双》。月婵换一条腿,架到杠上,仰起头看天。天高远,淡蓝,一丝游云,倏然而来,又悄然而去。唱红,成角儿,离她很远。她只爱戏,戏才是她的命。
  
  汇报演出如期举行。月婵的《大登殿》排在最后,前面是天轮的《时迁盗甲》。
  天轮比月婵学戏要早,他个子矮小,身手灵活,蹬墙上树,遛脊越房,院里没他不去的地方。月婵来后不久,一个练功的间隙,天轮攀到大槐树上,一个倒挂金钩,见前院彩衣飘飘,惊呼了一声。听说有戏服,学员们撒腿儿往前院跑去。满院子戏服,挂在晾衣绳上,大红,天蓝,玫瑰,粉绿,娇黄,五彩缤纷。月婵怔怔走过去,将随手碰到的一件素净的淡蓝色长衫取下,柔滑的绸子哧溜一下,堆到她的臂上。她拈起衣领,展开,向后一抡,长衫飞到高处,又飘飘落下,一片天蓝上了月婵的身。她在丝弦锣鼓声中穿行,身旁祥云升腾,五色光笼罩着她。她轻轻一舒洁白的水袖,鲜花朵朵,从天上撒下来了。
  “唱戏,只有成角儿,才有奔头儿!国家一级演员杜秋玲,不也是从县里出去的吗?也在这个团里熬过。你现在住的地儿,她当年就住过。谁天生是角儿?都是苦练出来的。”天轮躺在槐树下,一腿担在另一腿上,两眼眯起,唇间卷着一根草节儿。
  月婵打过三圈旋子,汗淋淋的,也盘腿坐在天轮身边。槐树上翠而透明的叶子,组成一个浩大的树冠。树冠之上,碧绿的天。来到剧团,她与天轮走得很近。两个同样泼出命去学戏的人,也算是同命相怜吧。月婵想,如果天轮不是武丑,而是小生,粉面朱唇,玉树临风,与自己组成经久不谢的才子佳人,也许更好。她扭头看天轮,见他唇上一层胡子,茸茸的,逆着阳光,又黄又软。
  月婵头戴凤冠,身披霞帔,默坐在后台椅子上温戏。温过一遍,她调转身子,对着台口。锣鼓声中,天轮一身黑色紧身绸衣,边做边念:“我做偷儿本领高,鸡鸣狗盗其实妙。飞檐走壁捷如神,挖壁扒墙真个巧。入房蹿户鬼不知,倾箱盗笼人难晓。官衔本是贼中郎,雅号人称鼓上蚤。”月婵微微一笑。脆亮的梆子止住,一声锣响,天轮已在椅子上竖起大顶,掌声响起来。他倒过身子,屈膝坐在椅背上,学了一声猫叫。月婵又是微微一笑。猫叫,天轮本就摹仿得几可乱真,这当口儿叫出来,更加真了。宝甲就吊在头顶,要拿到它,还有几个动作。一声凄厉的猫叫,是时迁宝甲到手,翻身从高吊的秋千上猛一倒身,单足勾住绳索的同时,摹仿猫儿失足发出的。又是一片掌声。梆子又起,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急促有力,催着时迁快翻下来。
  台檐上四盏大吊灯,映得台上亮如白昼。台下密密的人头,全凝着不动。礼堂内一股陈年灰土味儿,松木桌椅,绒布桌面,也发出积年的时光味道。这些气味儿缓缓搅动起来,如沉闷的池水泛起涟漪。突然,“噗”一声轻响,似乎是一枚钢针刺破了气球。月婵一阵惊悚,转回头,恰好见天轮脖子窝在地上,双脚朝天蹬去。她暗叫不好,提着五彩斑斓的乾坤地理裙向台上跑去。身后是汹汹的人流,几双手往外拨拉她。她扯着宽宽大大的山河社稷袄,被挤得前仰后合。凤冠掉落下来,银光闪闪的珠子台上乱滚,许多双脚踏上去。
  狂风吹过似的,人全没了,礼堂空旷如荒原。月婵脸上油彩狼藉,额上残存着几个水钻泡子。她拖着戏服碎片,走到台中央。台下漆黑一片,月婵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黑暗,似乎是,无数黑发挽在一起,又浸入水里,油油地漫漶开来。
  “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这才是,老天爷爷睁开龙眼,再不去武家坡前去把菜剜!大摇大摆我就上金殿哪,参王的驾来,问王的安。”月婵站在台上,缓缓敛衽,向台下深施一礼。参王的玉笏抛在台上,已被踩成碎片儿。
  天轮没到医院就断了气,剧团解散。秋风起,白云飞,月婵拎着铺盖走出礼堂后院。红砖地上,一层干黄槐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村里有处腻着青苔的大院,从前地主家的。古老的青砖,雕花的窗子,威武的影壁,透出遥远忧伤的气息。这所房子,异常阔大威武,斜伸出去的房檐上,密布着层层乌瓦,瓦缝儿内,长出簇簇叶子细碎的白草。霜降下来,房顶、白草全披着一层银。
  月婵上到自家房上,迈过向下斜伸的房披,轻轻一跳,到了大院的西厢顶上。西厢与正房之间,一道高墙连着。月婵迈上高墙,走五六步,来到正屋顶上。她抱膝坐着,默默滴下泪来。有月的时候,银白的光,清澈的光,洒在她头上与身上,她也是银光闪闪了。
  “身似浮萍任飘荡,枯木衰草逢春光。羞答答情怯怯心意彷徨,百感交集叙衷肠。慧娘我不敢存奢望,得遇知己喜若狂……”满村子槐树,枝头残留的枯叶,无声落下,打着小旋儿。唱到幽咽处,人们以为她不唱了,正待入睡,月婵却又幽幽唱起:“感君情深哪义又长,愿效犬马伴君旁。你我即刻出罗网,惊闻鸡鸣痛断肝肠。自恨已是黄泉客,难效人间凤求凰。”
  玉凤三步两步爬上梯子,抑着嗓子,冲那个人影儿低喝:“下来吧你,深更半夜的!真是!”
  玉凤怎能不急。正是说亲的时候,虽也相过几次亲,都没有后梢。一个学戏不成的痴呆女子,谁敢往家揽?模样儿长得再好,顶不了过光景,还夜夜跑房顶子上唱,生怕人不知道。早知这样,宁可不让学戏,早早找个婆家打发了她,省得着这个急。底下儿子眼看要长大,也要说媳妇,家里蹲这么个奶奶,往哪儿安插呢?
  “丢了魂儿了!我算没法儿了!别人养女为享福,这倒好,家里接二连三出奶奶!一个走了,又来一个!两年了,一直这样,说病不病的,这可怎么好呢!”吴旺喝点儿酒,便是这几句话。玉凤摇摇手,站起身,走到门口,悄悄向小西屋望一眼,低声说:“小声点儿!她听见更不得了!”
  月婵学戏不成,人也和从前不一样了。玉凤带月婵四处看病,各个门上儿都求到了,医生说没病,仙家也查不出邪祟,只好将养着,挨了一月又一月。
  
  剧团解散后,没来得及为自己找好出路的演员四散开来,种子一样撒在全县各地,融入了大大小小的吹打班子。近些年吹打班子很火,从开始的清唱,发展到彩扮。剧团解散后,服装道具作价卖了,这个吹打班子买两件戏服,那个吹打班子弄一顶冠子,粉底靴非正规演员驾驭不了,没人要,就扔在剧团库房里,黑绸布的靴帮上生出了斑斑白渍。有了服装,吹打班子鸟枪换炮,身价立增。他们在巴掌大的地方,铺开三张麻袋片,拼成一个小戏台。观众就坐在演员身边,能看清演员脸上粉抹得匀不匀,裙子里套的秋裤是什么料子。
  这年冬天很冷,村里一批老人耐不过冻,纷纷辞世。村里热闹许多,讲究的人家同时请两三家班戏,打擂似的,比着唱。这天前街死了一个老太太,算是喜丧,家里请来远处一个略略有些规模的班子,戏台搭在胡同口。
  玉凤手里纳只鞋底子,坐个小板凳在台下看,左右都是街前街后的人。只听耳边有人说:“别小看这戏班子,挡一天事儿可是能挣不少钱呢。”“能挣多少?”“至少也是五十。”
  玉凤心里一动,拿针在头发里划拉两下,忍不住扭头问道:“哪能挣那么多?”
  “你算算账,一个班子才几个人?包一天三百,甚至更多,五十还说得少了。”
  玉凤心里盘算一番,果然。
  玉凤知道月婵的病根,她不就是想唱戏吗?心病还须心药医,拉下脸去,让她唱,能挣来钱,又能活命,有什么丢人的?总比病在家里好,也省了吴旺闹脾气发穷性。
  
  月婵这两日精神好些,她在炕上支起一个花绷子,想绣个枕头套,又没有花样子,就用铅笔在白布上信笔而画,画了几朵牵牛花。心里正想着加几片叶子,玉凤喜滋滋进来了,说:“你也不出门看看,外面可热闹了。”
  月婵慢慢抬眼向玉凤看去,心想,平日都不许我出门,今天怎么了?
  “外面锣鼓喧天的,你也不听听。唱戏呢!”玉凤一屁股坐上炕沿儿,看着月婵,眼里精光乱迸。
  月婵凝神一听,果然传来丝竹声。乐声越来越响,先还缥缈,渐渐响在耳边了。
  戏台搭在一辆拖拉机上。拖拉机三边儿的车帮子放下来,底下支起架子,支平了,就是一个大台子。台上罩蓝色大棚,棚内挂一道暗红色天鹅绒幕,铺一层鸭屎绿的毡片。乐手隐在幕侧,两个演员正做戏。一身着大红衫裙的花旦唱道:“常言说救人救到底,怎能够任凭他担惊忍饥。你等着!”一转身,袅袅娜娜向台后走去。头顶甩发的小生走到台中,满面喜色:“小姑娘可算得有胆有识,智退追兵解我危机。这才是患难中得遇知己。”二人嗓子不算好,但一板一眼唱来,也中规中矩。花旦满头珠翠,只是水钻颜色黯淡,绢花污渍斑斑。小生双眉画得太长,插入了鬓角。
  冬冬冬冬冬冬冬!月婵心里敲了一串鼓点。恍惚中,天轮一个后翻,从高处折下来,高举宝甲,稳稳站在台上。笙鼓齐鸣,月婵端着玉带,台侧缓缓而出:“猛想起二月二来龙抬头,梳洗打扮上彩楼。公子王孙我不打,绣球单打平贵头。寒窑里受罪十八秋,等着等着做了皇后。”
  月婵高高地站在人群内,台上演员不自在了。这女子全身从里到外发着光,发着热,烤得他们在台上无处立身。底下坐着的老太太们不干了,一根拐棍伸过来,捅捅月婵:“你这闺女,看呗?让开呀!”
  月婵一惊,猛出了一身汗。
  
   别人唱戏用嘴唱,月婵是用心唱。戏台本不高,月婵站上去,台子却似耸高了几尺,人们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她。音响并不好,月婵张口一唱,却能把每个字送入听者心里。她站在台上,晶莹璀璨,摄人心魄。几十里外人们也慕名而来,邀月婵前去挡事儿。每到一地,人们抢着去看,看这个画儿一样的名角儿。
  吴旺感慨说:“其实我早想把她送这里面,就怕她不愿意。好歹啊,也是名角吴梅正的侄女儿,怕她抹不下面子。这下好了,钱不少挣,她的病还好了。”
  “月婵有什么抹不下面子的,是你抹不下。我让她去时你还闹腾,这会儿看见好儿了吧?班子里都是年轻女孩儿。唱戏,又不是卖笑,还能影响了终身大事?”玉凤说,“她完全正常了,婆家是不愁的了。”
  “前儿个谁托人来说着?”
  “还是冯山,托了两回了。媒人说是见过月婵后迷上了,一门心思想娶她。就是家有点儿远,离咱这儿七十里地。”
  “如今迷月婵的人多了。多了也不是好事儿。梅正当年,多少人迷她,争风吃醋动刀子的,也伤了梅正的心。依我说,冯山再来求亲,差不多就应了吧。七十里不叫远。”
  
  “他说是花开才有我命在,花谢我就活不成。表弟你要想一想,花开哪有百日红?”台上,月婵梨花带雨;台下,观众唏嘘一片。冯山本是路过,竟也跟着戚然动容。月婵的戏有种魔力,很轻易便将他抓住了。
  冯山本来对吹打班子很反感,大戏不像大戏,小戏不像小戏,灰不棱登的低矮台子,寒酸破败的行头。他也是喜欢戏的,但草台班子让他觉得滑稽。然而这次,他只向台上看了一眼,就怔住了。站在台上凝睇而唱的,却似是淤泥里开出的一朵莲花,是一个灵光四射的活菩萨。
  冯山跟着吹打班子听了两天,一直听到出殡炮响,演员们收拾东西往回返。拉着服装道具的拖拉机在灰色马路上奔驰,演员们坐在车棚里,面前横着大鼓铙钹,嘻嘻哈哈说着笑着。月婵坐在车厢一角,透过棚缝儿向外看。又是秋天,叶黄草苍,田野茫茫,一个一个村子从眼前掠过。
  一辆摩托紧紧贴着拖拉机,不疾不慢地靠着奔跑。小瓶子惊叫起来:“哎哎!这小子跟了我们一路了。他是去哪儿呀?”众人齐向外看,见是那个在台前站了两天的小伙儿,都笑起来。这种事他们见多了,多和月婵有关,并且知道这种人多是白费心思,月婵正眼也不会瞧这些浮浪子弟的。
  小瓶子生性佻■,最喜和男子说笑。她伸头向外喊道:“小伙儿,去哪儿呀?”
  冯山头发向后飞着,没理她。他只想跟着车走,看月婵是哪个村的。
  “人家没心儿,算了吧。”小瓶子又冲他叫道,“倒是我,你可以考虑。”眼前这小伙儿唇红齿白,相貌英俊,让小瓶子打心里喜爱。
  车内一片哄笑,月婵也笑了。她台上唱时,冯山痴呆呆盯着她看,让她心动,只不知这小伙儿是真心还是闹着玩。唱了一年,不稳当的男子月婵见得多了,即便班子里头,那些吹笛拉琴的,也有不怀好意的。打鼓的振明,总眯着眼暧昧地打量月婵,看了上头看下头,月婵就冷着脸瞪他。有回月婵从台上下来,找自己一件外套遍找不见,原来跑振明椅子上去了,被他一件散着膻味的大衣罩盖着。她大怒,抖起振明的大衣扔到地上。振明也不恼,看月婵发怒也是享受,他把鼓打得更响。
  冯山向车厢里看去,挤坐的一堆人里没有月婵。他绕到车的另一侧,想她定是躲在这边了。就这样紧紧跟着,即使看不见她,但知道她就在里面,心内也高兴。他一直跟到月婵下车,又跟着她到家,才调头回去。
  月婵走在前面,冯山尾巴似的跟在后面,让她心内起一种异样感觉。她几次停下,缓缓回过身子,冯山便远远停下了。也许只是想多看自己几眼,月婵想,这样跟着看自己的人多了,台上台下,男的女的,争相一睹自己为快。待走至家门时,再转身一看,却见冯山往回走了,心里没来由一阵失落。门口的九月菊开得正好,菊花倒在地上,却似是溅了一地金黄色颜料。秋风起,白云飞,月婵扶着门框,几根头发斜过脸际,飞飞扬扬。
  
  冯山托人提亲,玉凤都挡了回去。想等他第三次来提,却迟迟不见动静了,到底是年轻人,喜欢也是两三天的事儿,幸亏没答应他。但也是怪,冯山没音信儿之后,其他提亲的也不上门了,得了号令似的,不提都不来提。玉凤心里发烦:“唉!前几天一个小伙儿托了好几回,我挡回去了。那会儿不如替你应了。”
  月婵心里一动,问:“哪儿的?”
  “七八十里之外的。姓冯,我嫌远。”
  月婵想,但愿是那个跟踪自己的小伙儿,这些日子一直跟班子挡附近的事,再没去过那么远。怎样才能联系上他呢?有人提亲,家里竟然不问问自己。她心里烦躁,催玉凤出去,自己睡了。
  竟然梦到吴梅正,换了件深灰长袍,远远站着,向自己道喜。月婵问:“我喜从何来?”
  梅正郑重道:“俊鸟出笼。”
  一阵风来,吹散吴梅正,出现了一片水。月婵趴在水面上,肚皮贴着凉滑的浮萍,随水荡漾。浮萍开开合合,叶缝儿下,透出一张脸。水下似乎有风,风吹着水下之人的头发,向后飞去。月婵想,是谁呢?那脸仰过来,冲她笑了一下,潜入水底,不见了。
  醒来正是夜半,月婵分明记得,水下那张脸是冯山的。那样的眉,那样的嘴,自己站在台上时,已把他记在心里,忘也忘不了。夜色正浓,可到哪里找他去呢?
  
  冯山追着吹打班子跑了几个地方,竟然不见月婵,打听得说是病了,心想,什么病,竟然病这么多天?他已和班里人混熟了,小瓶子见到他,眉开眼笑。
  “你又来看女菩萨吗?”
  冯山应道:“是啊,她呢?”
  “她病了,你不如去她家里看。惹上她,你可得有准备。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她不过是模样长得好,戏唱得好。你放到家里,就知道到底怎么样了。”小瓶子斜眼看着冯山,心想他要是愿意自己,现在跟着他私奔也敢。
  冯山喜欢的,偏就是月婵这种不属于常人的癔症劲儿。他想,明天无论如何再去提一次亲,要当面问月婵个明白,是她不愿意呢,还是家里不愿意。他不怕月婵有病,他喜欢的,就是她的病。
  这天夜里,冯山正睡,忽觉脸上一凉。睁眼一看,却是月婵坐在床前对着自己垂泪。他一坐而起,先是喜不自禁,又惊奇不定:“你怎么来了?”月婵一声不吭,只是垂头滴泪。满屋子月光,映得她身上像是淋了一层水,湿漉漉的。冯山心疼地抓起她的手,握在手里,问:“听说你又病了,好了吗?”月婵抬起头看冯山,泪光莹莹,雨打梨花一般:“你不去看我,我怎么能好呢?”冯山胸中气血翻涌,一把揽过月婵:“天明我就去。”得了这句话,月婵站起来,抽身要走。冯山光脚下了床:“我送你回去。”就穿衣开门去推摩托。推了车,再回屋去叫月婵,屋里却没了人。每个角落都找一遍,就是没了。又去看大门,关得好好的。院里月光如水,映着他影子,矮矮的一段。
  正是夜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