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2011-12-29颜颜
安徽文学 2011年11期
下午一点钟,晚了一个多小时的火车终于到站。火车在这个小城只有三分钟的停车时间,倪嘉带着悠悠早早就收拾好东西在车门口等着了。列车员一打开门,倪嘉赶紧踩着梯子下来,大包小包的,还要回头叮嘱悠悠快点跟上。
才立秋,还是伏天,大概前段时间雨水过多,整个天空被洗得洁净亮丽,若是温度低些,倒称得上秋高气爽了。可惜,秋老虎的威力才露端倪,又赶上正午,虽然坐的慢车没有空调,倪嘉的脚一落地,还是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冲得头昏脑胀,再加上水泥地面蒸腾的热气,这鬼天气,非要人中暑不可。倪嘉紧走几步,站在阴凉处,将行李放下来,又帮着悠悠将包堆在一处,才算是呼出一口气来。心想着这人到底是享受惯了,八九个小时没有空调的硬座火车,居然让她有崩溃的感觉。想当年上大学时,哪年不是在这趟火车上暑假寒假来回折腾,那时候要十几个小时呢,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尤其寒假那阵儿,能有落脚的地方,已经偷着念几遍阿弥陀佛了,不像现在,坐在位子上还嫌硌得慌。后来倪嘉毕业留在这个城市,因为当老师,年年假期里仍是急急忙忙往家赶,结了婚也一样,生了悠悠才渐渐少了,然而隔个两三年总还是要回去一趟。只有这一次,仔细一想竟然隔了六七年,那个家,父母尚在,可是,不回去也罢,回去了,和家里人相对无言,徒添心酸而已,每次和母亲通话的情形,早让倪嘉预见了相见的景况。只是今年悠悠高中毕业,母亲嘴上不提,偏是大哥几次三番打电话来,说的总是母亲念叨悠悠,要倪嘉无论如何回去一趟。倪嘉一直在找借口,等悠悠的成绩啦,报志愿啦,悠悠也有不愿意回去的理由,农村的蚊子多苍蝇多厕所脏死了,不一而足。最后,大哥急了,在电话里扯开嗓门说,没脸的又不是你倪嘉,妈要因为你死不瞑目,我看你可还有没有脸活下去!从小到大,大哥什么时候对倪嘉讲过半句重话?倪嘉到底还是收拾了行装。可回去了看左邻右舍刻意的眼光,再碰上个没眼力的信口开河,倪嘉终还是后悔了。住了个把礼拜,借口回去准备悠悠上学的东西,带着悠悠逃一般离开。临行前,大哥又是花生又是小米的往包里塞,母亲只在边上抹眼泪。倪嘉说,不用装那些,现在超市里都买得到。大哥说你买你的,我装我的。倪嘉还想说什么,悠悠却在旁边一迭连声地说,我就要大舅种的,比超市里的好吃多了。母亲说,还是咱家悠悠懂事,说着眼泪又淌下来,说一转眼,连悠悠都这么大了,嘉啊,你也是这么大离开家的呀,以前还年年回来看我,这几年,出了这种事,别说你,连我都没脸在这儿待啊,可我又能到哪去呢?那时候,抱你大姐回来我就不愿意,老头子非要抱,这下子,抱出个祸害来了。倪嘉心神慌慌,没接言,大哥已经在旁边喊了,唠叨什么呢,小嘉难得回来一趟,扯那些有啥意思。悠悠抱着外婆的脖子,说外婆,别急,等我大学毕业了,你跟我住。倪嘉不由得鼻子一酸。此刻,饶是离开家这么远了,倪嘉似乎还能感觉到鼻息中的酸意。
出了站,倪嘉和悠悠一人拖个旅行箱,悠悠背个小包,倪嘉手里拎两个大包,悠悠抢了个包架在自己的旅行箱上,皱着眉说怎么这么多东西。倪嘉说还不是怪你,外婆、大舅给什么你都说要要要,现在知道麻烦了吧。悠悠白了倪嘉一眼,你以为我乐意啊,还不是外婆、大舅那样的神情,我要不说拿,外婆一晚上都哭不完了。倪嘉一怔,想悠悠越来越懂事了,才两三年工夫,是长大了吧,吸吸鼻子,酸意直往上冲。倪嘉心想我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呢,女儿懂事,该高兴才是。她转身装着整理包,偷偷逼回了已经涌进眼眶的泪水。
坐上出租车,感受到冷气的清凉,悠悠紧着大口大口呼吸,说这下子才好了。倪嘉顺顺悠悠的长发,说等你拿了通知书又要坐火车了,这才开始啊。悠悠耸耸肩,说没事,我适应能力强。倪嘉再摸一下悠悠的头发,将眼睛望向窗外,繁华的街道,喧嚣的人群,这是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虽然小,仍然透着浓厚的城市气息。悠悠报志愿的时候,净选那些大城市。悠悠说妈妈,小城太寂寞了。倪嘉想悠悠也没错,人总是要往高处飞,这山望着那山高。想当年自己的志愿根本就是瞎填的,但那时是因为随便到哪都一样,反正学校都在城里,离开农村不就行了?所以,大雁也是这样的想法吧,不惜一切,为的不过是在城市站稳脚跟。
进了家门,悠悠将行李丢在门口,往沙发上一扑,嘴里嚷着累死了饿死了。倪嘉说咱们先煮点方便面垫垫肚子,回头我买菜去。悠悠说哎呀老妈,晚上还煮什么饭啊,请我吃披萨吧,我都馋死了。倪嘉也累得够呛,就说行,吃完面条你先睡一会儿,我把东西整理整理。等把东西归置好,倪嘉看看表,三点还不到,她冲了把澡,原想着靠下歇一歇,没想到一下子就睡着了,还做了梦,梦中大雁还是长眉细眼小女孩的模样,软软地喊,小姨,小姨。倪嘉跳起来,惊出一身汗,一口气堵在胸口,记忆深处的那些重重的痛呼啦啦涌现。一定是回了趟老家的缘故,站在过去的边缘,哪个人不是最容易想起从前?
第一次看见大雁,倪嘉十三岁。那时候也是夏天,四处冒火的夏天,虽然密密匝匝的树荫滤去了几分暑气,毕竟还是盛夏啊。一大早,母亲说要看大姐去,看大姐才生的宝宝去。那么热的天,大姐的房间里却密不透风,大姐坐在床上,穿得严严实实的,头上还裹着一条翠绿的头巾。一进门,倪嘉就跳过去拽大姐的头巾,说大姐你不热啊,穿这么多。母亲跟在倪嘉后面拍开她的手,骂她小丫头家,懂什么,坐月子就得捂严实了,不然会落下毛病。倪嘉撇撇嘴,扭身去看小孩。倪嘉看到大雁躺在那里,身上盖了条毛巾,不注意根本看不到。那个小女孩小得叫人心惊,细细的眉长长的眼,倪嘉很小心地伸出手去,用指尖碰碰小女孩小小的手,多么软软的小手啊,倪嘉才知道了什么是书上写的柔若无骨。倪嘉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小孩。大雁两岁的时候,大姐又生了个男孩,就将大雁送过来给母亲带。那时候,倪嘉正在村子里上初中,天天回家喊的第一句话是大雁过来给小姨抱抱。大雁就颠颠地跑过来,撞进她怀里,两个人一起叽叽嘎嘎的说笑。倪嘉问大雁你姓啥?大雁说我姓倪。倪嘉又问大雁你叫啥?大雁说我叫倪大雁。大雁一直姓倪,作业本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倪嘉一笔一划写的“倪大雁”,直到大雁十六岁要办身份证了,才改回父亲的姓。
上大学后,倪嘉来到这个小城,放假回家,大雁喜欢腻在倪嘉怀里问小姨城里什么样,倪嘉说城里人很多车很多热闹很多,大雁说小姨你带我到城里好不好,倪嘉说大雁会上更好的大学会到更大的城市,到时候就看不上这样的小城市了,大雁说我就要到小姨的城里去……于是,两人头对头眼对眼挤在一处,笑得东倒西歪。大学毕业,倪嘉留在了小城里,小城里有孙朗,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分配在了这个城市两所不同的中学。两年后倪嘉和孙朗结婚了,一切都顺理成章,倪嘉开始将这个城市当作自己的家,虽然假期仍时不时往老家跑,但现在她有自己的家了,老家是娘家,回首再看就有了不同的心境。大雁也回了自己家,假期倒还是在外婆家待得多。倪嘉说现在咱俩都不是这家的人了,大雁说怎么不是,我们都还是姓倪的。说着,两个人再笑成一堆。
那一年,大雁初中毕业,快放假时,写信给倪嘉,说小姨我想到你那里玩。倪嘉说好,只要你妈同意。大雁就来了。那是大雁第一次到这个城市,倪嘉去接她,看她趴在公交车窗上贪婪的眼神,想自己第一次到这儿,也是这样被城市吸引着。后来倪嘉才知道,接到倪嘉的信,大雁对她妈妈讲的是,小姨要我过去玩呢。那时候已经过了三年,大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倪嘉暑假里带悠悠回家,大雁说小姨,我到你那里去好不好,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农村。倪嘉说总得你爸妈同意吧。第二天大姐刚好过来,倪嘉在院子里,听见大雁对她妈妈说,小姨要我到她那边,讲找工作给我呢。大哥跟在倪嘉身后,说听见了吧,又是这句话,前几年到你那边去玩,也告诉家里是你非要她过去的,为这,大姐在我跟前讲了不下五六次,说都是你撺掇的,女孩子家的放假不知道帮家里干活不说,车票钱倒花了好几十块。倪嘉笑着摇头,说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大哥说嘉啊,带大雁过去的事,你再考虑考虑,我总觉得不妥,出了什么事,你不好跟大姐他们交代。倪嘉说看你说的,我还能害了她不成?大哥说你自然不会害她,只是那丫头心野得很。倪嘉就问怎么了?大哥说还记得你初中时的班主任吧?倪嘉撇嘴说那个老色鬼。大哥说人家现在是学校校长了,大雁喊他干爹。倪嘉不信,说怎么会,别是人家瞎说的。大哥说大姐亲口说的还有假,去年大姐家瓜田里的几千斤瓜,都是他帮着给推销的。
大雁到底还是跟着倪嘉过来了。开始,倪嘉找人帮着给大雁介绍了几份工作,大雁总干不了几天,嫌这个钱少嫌那个太累。倪嘉原也没指望她干出什么名堂,想着她最后还是要回家去的,干脆就让她接送悠悠顺带帮着烧烧饭,反正悠悠交到别人手上倪嘉还不放心。再说,孙朗当了副校长,手里又攥个律师证,艰苦的日子已是过往,再不济倪嘉多带几个家教,一个人的花销就挣出来了。当然也有生气的时候,比如倪嘉回家累了,看到水池里一堆没洗的锅碗,或者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门外传来电视的声音。也只是这样而已,睡一觉起来,倪嘉就忘了,心想小女孩家,哪里能想得起那么多呢。如此过了几年,大雁渐渐大起来,倪嘉开始寻思给大雁介绍对象,就在这儿安家落户,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谁知每次一开口,大雁先将条件列了一堆,长相要,文凭要,房子要……倪嘉说哪有十全十美的。大雁说小姨夫不就是嘛,又是校长又是律师的。倪嘉不由得摇头,想大雁是没有看到当初两人的辛苦才会心生羡慕,就将原本十分的兴头减了六七分。再说,婚姻大事到底要大雁父母做主才行,她能做的唯有尽心而已。
星期天,倪嘉有点头疼,本来安排好的补课就改了时间,回到家,一个人也没有,刚好落得清静,能安安稳稳睡一觉。迷迷糊糊间,外面有嬉闹声传来,倪嘉从床上爬起来,拉开房门,正看见孙朗手里拿着什么举得高高的,大雁一边笑一边拖住孙朗的胳膊,身子在孙朗左右蹭来蹭去,眉目间有着女儿家的鲜艳与明媚。倪嘉心里咯噔一下,几分懊恼浮上心头,就想起大雁过来时大哥说过的话。或者是自己多心,可细想起来,将这么大的女孩子放在家里终归不太合适,到底大雁还是回她自己的家才是正理。倪嘉掩上门,重新躺在床上,然后喊悠悠,悠悠,你回来了。悠悠推开门跑进来,重重地往床上一趴,手肘刚好顶在倪嘉鼻子上,痛得倪嘉哎呀一声,眼泪就出来了。孙朗跑进来问怎么了?悠悠揉着倪嘉的鼻子说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倪嘉抓住悠悠的小手,说没关系,悠悠是妈妈的小心肝啊,怎么会故意弄疼妈妈呢。倪嘉把悠悠的小手放在脸上,说没事了,只要悠悠的小手给妈妈揉揉,妈妈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倪嘉边说边拉着悠悠的小手,抹去自己眼角的泪。从悠悠的指缝间,看到大雁跟在孙朗后面,在门口望一眼,转身走开了,倪嘉心底升起了寒意。
吃完晚饭,倪嘉喊大雁,说咱们俩下楼逛逛吧。大雁说外面下着雨呢。倪嘉拉开窗帘看看,说毛毛雨,没事,咱们就在楼下,又走不远。大雁说那我拿把伞。
楼下是小区的小花园,七零八落的,放些健身器材,由于下雨,平常喜欢在健身器材上锻炼的人也没了踪迹,小区的路灯发出幽幽的白光,除了静还是静。倪嘉和大雁绕着花园慢慢走。
大雁说小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大雁,你在我家住几年了?
我想想啊,高中毕业过来,有六年了。
你怎么打算的,就这样一直下去啊?
大雁站住,说小姨,你嫌我了?
不是嫌你,可你这么大了,总不能在我家住一辈子吧。前几天你妈还打电话说给你介绍个对象,家里条件不错,要你回家看看。
我不要,我不要回农村,我不要回家种田。
可你待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啊,小姨不能养你一辈子,你这么大了,总要结婚嫁人,好歹回家看看再说。
反正我就是不回去!
听话,过两天我给你买车票去,省得到时候你妈怪我。
你买车票我也不回去。
那我就买两张,我把你带出来的,再将你送回去,把你交到你父母那里。
大雁喊,小姨!
是,我是你小姨,我对你有责任。倪嘉看着大雁,想着第一次在襁褓中看见大雁的情形,现如今,仍然细细的眉长长的眼,这个小女孩曾经让自己那样的喜欢啊。大雁和她对视半天,转过了头,这年头的孩子都聪明得很,可不知怎的,倪嘉有些不安,从心底迸发的不安,后来倪嘉就明白自己的不安并不是没有缘由。
倪嘉将大雁送回了家,又连夜坐火车赶回来。想到一路上大雁一言不发,还有离开时大雁怨恨的眼神,倪嘉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怎么着,自己也是她的小姨啊,二十几年的感情哪里作得了假。
半年后,大哥打电话说大雁到外面打工了。倪嘉问在哪里,大哥说大姐支支吾吾的,我也懒得问。倪嘉有点担心,但想到大姐一家子做父母的都不管,何况,大雁是她送回去的,当时大姐的脸色难看得很,现在说句关心,自己都觉得猫哭耗子一样。
过了几个月,倪嘉有天到超市买东西,看着一个身影像大雁,试着喊了一声。那女孩回过头来,细细的眉长长的眼,正是大雁。倪嘉说你怎么在这里?大雁抿着嘴,半天才说我自己来的,与你不相干。说完转身就走,留倪嘉一个人愣在那里,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回到家,倪嘉赶紧给大姐打电话,说大雁又到我这边了,你怎么不讲一声?大姐说她非要去,说那边熟了,还不让我告诉你。倪嘉说你就那么放心?大姐说反正她也老大不小了,我哪里管得了,你也不要管她,她不麻烦你就行了。一句话呛得倪嘉没话说。撂下电话,倪嘉心里怪自己多事,又不是自己小孩,白操了心。之后,倪嘉托母亲、大哥从大姐那里打听着大雁的消息,自己出门上街也时常留意,城市不大,但大雁有心躲避,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再看到大雁是一年之后了。那天,倪嘉正在烧饭,听见门铃响,一边喊孙朗去开门,一边将锅里的菜盛到盘子里,擦着手从厨房出来。门外站的是大雁,孙朗站在门里面,两个人都不动。倪嘉连忙跑过去,说孙朗你发什么呆啊,不认得大雁啊,怎么不知道招呼她进来。孙朗说哦哦,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大雁坐在沙发上,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怀孕了。倪嘉呆在那里,张口结舌,半天不能言语。大雁说的第二句话是,孩子是孙朗的。倪嘉的世界轰然坍塌。
这些事,已经过去四年了,倪嘉不愿去想,可是,回老家一趟,面对家人,过往在眼前重新闪现,一幕一幕的,放电影一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除了悠悠,倪嘉算得上孑然一身了,旁人的猜测试探可以不管,再说哪来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日日探人是非。然而回家不一样,回家有父母亲人,亲情的借口下可以肆无忌惮。回去一趟,倪嘉才明白,和老家的联系不仅仅是家人那么简单,还有很多很多,譬如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过往,堆砌起来,唤醒的是最深的伤,就像此刻,在倪嘉去而复返之后原该松弛的神经,却被一个细细的不小心冲开之后,再也无法合拢,只是浅浅的一个梦,已将倪嘉推入记忆深处。
悠悠一觉睡到五点多,胡乱擦了把脸,催着倪嘉出门。倪嘉装钱包的时候,右眼皮跳了两下,原也没在意,心想许是没休息好神经紧张了。到门口穿鞋子时,眼皮又跳了几下,倪嘉心里就不舒服了,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倪嘉说悠悠,要不咱们今天别出去了吧,我怎么眼皮老跳啊。悠悠已穿好了鞋子,回过身来推着倪嘉往外走,说老妈,哪来那么多迷信,再说,饭还是要吃的,不出去,咱们喝西北风啊。倪嘉揉揉眼皮,当自己大惊小怪了。
披萨店门口排着长队,悠悠这次倒是没吵,不像前几年,有段时间,因为吃披萨是对考试前五名的奖励,每次一排队,悠悠就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虽然六点多了,暑气却未尽,加上太阳光斜斜地落在身上,不大工夫,又是浑身冒汗。悠悠将头抵在披萨店的玻璃窗上,叹着气说老妈啊,现在我最羡慕的就是坐在里面的人了。倪嘉说还说呢,都怪你个小馋猫,害我跟着受罪。悠悠回倪嘉一个鬼脸,将手指在玻璃上轻轻点着,说那个位子空了,哦,那边也空了,老妈,快到我们了,呀,那个人……倪嘉顺着悠悠的手看,问哪个呀?悠悠一手啪的拍在玻璃上,转身离开队伍,直奔店门而去。倪嘉想悠悠是看到了什么熟人,不知道会不会是男孩子,再想自己养的女儿还不清楚,有时自己装作随口一问,悠悠每次都是一副不屑的口吻。透过玻璃窗,倪嘉看到悠悠走到一张桌子前,等看清坐在那里的人,倪嘉的腿一软,差点跌倒,就知道右眼皮跳没好事,哪想到会碰见他们啊。
倪嘉定定神,离开队伍,推开店门。悠悠仍然站在那张桌子前,满脸通红,像只刺猬。那里坐着孙朗和大雁,旁边还坐个小男孩,细眉长眼,像极了大雁小时候的模样。倪嘉闭上眼,长叹口气。离婚后,她随时将悠悠带在身边,就是不想遇见这样的情形。睁开眼,倪嘉看见刚才发愣的孙朗已经缓过神来,站起来拉住悠悠,满脸堆着笑说悠悠来了,快坐快坐。悠悠甩开孙朗的手,指着小男孩,哼了一声,说,他,你说,他是要喊我姐姐还是阿姨呢?又对着大雁,清清楚楚地喊,姐姐!大雁背对着倪嘉,倪嘉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却能看见孙朗的脸色忽白忽红,说悠悠你干什么。干什么?悠悠扬起头,说我亲爱的爸爸,我不过想弄明白你的儿子到底该喊我什么,到底该喊我姐姐,还是阿姨?悠悠的声音又高又尖,倪嘉看到无数陌生的视线集中过来……孙朗举起手,那样子,分明想打悠悠了。倪嘉冲过去,喝一声孙朗,你干什么?看到倪嘉,孙朗的手放了下来,表情僵在那里。倪嘉没看孙朗,倪嘉的眼里只有悠悠。倪嘉拉住悠悠的手,说悠悠,跟妈妈回家。悠悠甩开倪嘉的手,说妈,你干吗要忍他们。倪嘉的心痛就那样猝不及防,是啊,干吗要忍,一个曾经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外甥女,干吗要忍!那么,这样就行吗?倪嘉走到孙朗面前,啪的一巴掌使劲甩在孙朗脸上,再转过身,走到大雁跟前,也是一个巴掌甩过去。这样,就可以了,这样,所有的怨所有的恨所有的屈辱就能扯清了吧。可是,这样,就不是她倪嘉了,所以,饶心思转了千百回,倪嘉仍是站在原地,动手不过是她心中闪过的小小念头。倪嘉拉住悠悠的胳膊,转过悠悠涨红的脸,轻轻说,悠悠,妈妈告诉你,有些人,妈妈不想看,怕脏了眼,也不想挥巴掌,怕脏了手,更不想计较,怕脏了心。倪嘉捂住悠悠的眼睛,说悠悠,闭上眼,跟着妈妈,咱们回家。悠悠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涌到倪嘉手心里,灼伤了倪嘉的手。只是一瞬,悠悠已将泪用手抹了,将手放到倪嘉的手里,听话地闭上眼睛。倪嘉牵着悠悠的手,往外面走,她听见大雁低声说你又不是我妈妹妹,又不是我姨。倪嘉轻笑一下,脚步没有半点停顿。
回到家,倪嘉想着悠悠什么都没吃,要下去给她买点吃的。悠悠说没胃口,进了房间,倪嘉想想还是下楼买了两个面包,拿到悠悠房间,悠悠咬了两口,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倪嘉将悠悠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半天,悠悠哭累了,说我要睡了。倪嘉开了盏小灯,坐在床边,手仍在悠悠背上轻轻地拍。悠悠说妈妈,你陪我睡吧。倪嘉说好,就和悠悠挤在一个枕头上,闭上眼,一晃神的工夫,蚊子开始在耳边嗡嗡直叫。倪嘉爬起来,悠悠说妈妈,别走。倪嘉说你睡,妈妈点盘蚊香。倪嘉找了蚊香,点燃了,放在蚊香盘里。蚊香盘里还有回老家前烧的蚊香灰,也懒得倒了。她将蚊香放在窗台下,在床边坐下,看着蚊香通红的燃点,薄薄的烟雾缭绕,一寸寸,一节节,蚊香焚烧成灰。
倪嘉突然想起电影《倾城之恋》的结尾来,流苏点燃了一盘蚊香,站起来,又一脚踢翻了。倪嘉也站起来,走到窗台边,一脚对蚊香踢过去。蚊香倒了,蚊香灰洒了她一脚。倪嘉摸了一把脸,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