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瓶
2011-12-29张绵林
安徽文学 2011年11期
·编者按·
本期特设“皖军新秀”栏目,推出两位作者的处女作,他们都是在本刊“文学方阵”的组稿中被发现的。一位是来自寿县的女作者张绵林,她带来的是中篇小说《豌豆瓶》,细腻地刻画了当下城市人的情感生活;另一位是来自滁州的高中生、90后文学新人余星辰,他带来的是一组“努力追求最完美”的诗歌作品。我们期望通过本刊的关注,能让他们迅速成长起来,并带动一大批省内痴迷文学的新人,以壮大文学皖军力量,繁荣本省的文学创作。
一
颓废是个贬义词,这个,我懂,小学时就会了。夏雨就拿它形容我,光说不算,她还频频带我去江湖驿站、蓝调这样的场合,会她那些不颓废的朋友。在酒吧的灯光幻影里,她与他们推杯换盏,而后,用眼角的余光,挑衅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想酝酿一场风雨,在等我招架。可是我坚决不上这当。我偷偷地请了休假,于一个阴冷的下午,关掉手机,没打任何招呼,坐上开往北方的列车——那端,连着一座小城,小城里,有一座古旧的院落,院落里住着曾养我十年的姥姥。
小城就是好啊,高大古老的城墙,像个温暖的臂弯,很适合放置我的无边落寞。还有姥姥和娄云,轮番烹调美味,轰炸我行将麻木的味蕾。娄云是姥姥家的房客,因为做得一手好菜,我姥姥免房租,跟小姑娘一个锅里吃喝,我来的时候,两人亲密得俨然一对祖孙。
三天还是四天?就这么吃着姥姥和娄云做的美味,晃动在人头密集的街面上,让脑子跟身体一起休了假。不去想夏雨,更没有想过米娜。就是想,又怎么样?米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要不是夏雨的原因,我会一辈子都这么认为:她只是我一个很普通的同事。我们偶尔搭档值夜班,我写我的病历,她做她的护理。当我们都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恰巧又没有急诊病人,我们就在护士值班室里,小声地谈几句。再无聊一点,就撕下一张体温单,在上面画五子棋。米娜是个安静的女人,我也不是那类个性张扬的男人。所以,玩纸上画棋的游戏适合我俩的脾性。画棋的时候,每个人都紧闭嘴巴,揪紧眉头,从各个角度严防死守,不让对方五子连成。游戏为我们消磨了很多无聊的时光。
米娜很少笑,只有画棋赢的时候,她才会很开心。不否认,笑起来的米娜很好看,有着成熟与娇怯两种风情。医生与她搭班,都愿意哄她展颜一笑。费长明就专门跟我讨教过五子棋的玩法,我实诚,就把杀手锏教给了他。
夏天快过去了。一阵风穿过走廊,窗玻璃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又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凉。米娜坐在桌子前,不言不语。我在总服务台边,整理好病历,看米娜发愣,就问她跟费长明画棋,战果如何?她猛地抬起头,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他那几招功夫就是我教的。“喔,我说怎么费医师的兴趣从麻将移到五子棋上了。”听出米娜有些不高兴,我赶紧撕了一张体温单,建议再杀一盘,算是赔罪。刚画出基本布局,走廊上传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米娜立刻放下笔,站在了总服务台前。“喔,夏雨啊,姚医生在里面呢。”米娜打着招呼,便弯腰找科室的钥匙板,而后拎起,稀里哗啦地进了护士值班室。
夏雨的脸,水光淋漓,我抬手,想为她擦擦,却止于她冒着火的眼睛。有情况要发生!病房里不时有人伸出脑袋。我强制地把夏雨拥进医生值班室。经过一系列肢体以及语言的撞击后,终于明白了夏雨的意思:米娜是狐狸精,成功勾引了费长明,现又把魔爪伸向了我。
我一把捂了她的嘴,啪!一记凌厉的耳光,我眼前立即金星乱窜。我懵在那,夏雨也懵在那。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恢复平静,我把一把伞,塞进她手里。“撵我走!中毒不浅啊你!”她抓起伞摔门而出。我又回到护士值班室。掏出一颗烟,刚要准备点着,米娜站到了我跟前。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笑笑,她也笑笑。我想说点什么,可是,老觉得喉咙有些干。米娜温和地看着我,说:“你不用解释,我都听见了。”“呃,别介意,夏雨,夏雨她就是个小孩子,说话没谱的。”米娜好像没听见,自顾自说:她打了女儿毛毛,明天想请孩子吃“聚味全”(中西合璧的快餐店),算是赔罪,顺便邀我作陪。我高调地表示早想宰她一顿了。
夜晚悄然降临。聚味全里人头攒动。我们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毛毛点了她爱吃的,我跟米娜点了炒菜,还要了啤酒。我从未见过米娜沾了酒的目光,迷离而温暖。我说米娜,你看毛毛,多漂亮多乖巧!米娜笑,笑着笑着,眼里就沁出了泪。我有些慌乱,递过餐巾纸,说米娜,你醉了!米娜坚持她没醉,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明白。气氛很好,好到我都开始联想我跟夏雨的未来。结婚,生子,养大,一起带着,来吃聚味全……想着想着,我本来灰暗的心,开始变得润泽。我决定吃过饭就去找她,跟她好好谈谈,有什么误会是说不清楚的呢?
十分钟后,夏雨被鬼差了一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起身,米娜让座,毛毛慌乱地往米娜的怀里藏。夏雨昂着头,一直往里走,走到一张桌子前,那里竟然坐着许素素跟王菲丽!明白了,夏雨是被邀来看我跟米娜共进晚餐的。肯定又是王菲丽的杰作。这个女人恨米娜,人尽皆知。据说当年米娜的出现,让王菲丽行将在握的爱情全盘皆输。王与米同时不在的时光,是护理部最轻松热烈的时刻。多少年了,这一直是个经典不衰的话题。我们这些爷们,站在一边,听着也就听着,见到王还叫王姐,见到米就喊米娜。生活一直继续。
能有什么呢?特别是我,非常不习惯把别人的情绪,带进自己的生活中。我跟米娜搭班,就跟她下棋,跟王菲丽搭班,就为她跑跑腿,给她买点零食啥的,自己还能混点吃喝。世界再复杂,我只用一双简单的眼睛去看它!所以,顷刻间,我就变得神情泰然。我端起杯子,依旧邀请米娜碰杯。可是,米娜却没有端杯。她坐那有点颓丧。我又用杯子碰碰她的杯子,用眼神鼓励她一饮而尽。喝完了,米娜脸颊红红地说她很抱歉,又给我带来了麻烦。我说会有什么麻烦啊!
她开始恨恨地盯着我,像盯着她前世的宿敌,继而悠悠地说:“你不知道吗?寡妇门前是非多!”“米娜!”我打断她,“我相信你。我一直都这么简单地看着你。所以我才找你下棋,才跟你来吃快餐。米娜,你自己简单了,世界就简单了。”我开始书生意气。米娜笑。米娜指指另一边,指指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不停地摇着头。“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她推开杯子,满脸狰狞,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毛毛把头扎进我的怀里,像遇见危险的小鸵鸟。我起身,看见那边三个女人,不约而同,都把脸扭向了我们。我笑笑没去理会。坦然地出门,招手叫来出租,送她们到家。我又打的,回到自己家,过程圆满流畅。能有什么呢?
事实证明,我错了。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接下来,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为我的简单买了单。首先是应对父母没完没了的盘问诘责,我无语。到了科室,更凝噎。所有的人都暧昧了。米娜说的感觉,也笼罩到我的身上了。不用去调查,你只要从那一束束想看又刻意错开的目光里,就能清清楚楚地捕捉到。暧昧,明明白白的暧昧。
沉默吧。连父母都被我沉默了,何况一帮身外人?我不停地忙碌着,查房,开药,写病历。再忙,总要上厕所的。我进了厕所,费长明也跟了进来。费长明拍拍我的肩,点点头。我也点点头。都爷们,打个招呼,这样足够了。可是,费长明又在我的脸上,补了一拳。凭着本能,我也在他的脸上回了一拳。然后,我问:为什么?
“为什么?打死你个×××,闷头驴偷麸子吃!”“你骂谁呢?你都安了什么心呐,成天吃着锅里想着碗里的!”“行,你小子有种,跟我叫板是吧?”“老子这板还就叫定了!骚扰别人生活,还厚颜无耻地打人!”我跟费长明一对一句地骂着,而后,又扭在了一起。围观。很多人围观。
二十八年聚集的能量,第一次畅快淋漓地爆发出来。可是,很快就被拉开了。拉开了,我就开始懊恼,这都哪跟哪啊?生活怎么可以这么无耻?不管你愿不愿意,陷进这个漩涡里,朝哪转,就由不得自己了!我跟米娜,估计跳到海里也洗不清了。都跟情敌打上架了。铁证如山,褪了皮,骨头上都有印子。损失是惨重的。各自检查,后来我还被暂时取消作为科室骨干的培养计划。
谁都没有想到,在收拾残局的时候,夏雨来了。夏雨看着我鲜血淋漓的脸,抽抽噎噎地把我扶进了手术室。清创缝合的时候,她一直攥着我的手。这让我在冲动消退的疲惫中,有了重拾信心的力量。女人真是个怪物,让人晕头转向的怪物。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这手心里的温热,还一如既往地流进我的心里,我就能泰然处之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跟夏雨又回到了从前。我没有屈从无谓的解释。我还是坚信,黑的就黑的,白的就白的。没有所谓的过渡色。只是我越来越不愿把自己掺和在没有把握的环境里了。除了夏雨,我几乎就是一个孤零零的人。跟米娜也无法再恢复到从前。我还是很无谓,但是米娜远了。远了好,本来就无所求。
费长明也没有因为打了一架,就如己所愿赢得美人归。倒是坚定了米娜的抵制态度。米娜不多言,可她有主见。费长明一厢情愿。仔细想想,这架打得很值得。就像两国纠缠不清的疆界问题,一场战争后,事态立刻明朗化。
我以为生活又可以这么风平浪静地进行下去了。可是,夏雨的表现,却越来越让我不能适应。我的圈子越变越小,她的圈子却越变越大。还有事没事地拉上我,听她那帮朋友的海阔天空。我稍有不满她就用一句心胸狭窄总结我。做人做到我这份上,确实有点不好琢磨。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搁小城里晃了三四天,压在胸口的那盘磨,卸去了。一个下午,我坐在0564里,边喝茶,边看着城门里进进出出的人流,顺便打开了手机。信息一个接一个的挤入,夏雨,夏雨……偶尔也有我妈妈的,忽然,米娜跳入了眼帘,她在短信里说:我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不能就这么把自己扼杀了。而她是个坏人,是个被命运诅咒过的黑色幽灵。她努力地活过了,她想爱这个世界,可是,上帝对她有偏见,就是不给她启开幸福的金钥匙。她只能放弃了。放弃前想跟我说一声安好!好好的爱吧,珍惜身边的一切,夏雨,父母,工作,事业,一样都不能放……
米娜怎么了?
刹那间,我的眼前一片血红。那是一个浴缸里割腕的场面。不好!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离开茶吧,就收拾行囊,娄云在值班,只跟姥姥告了别,我就去了火车站。
二
上了火车,我开始逐条翻阅夏雨的短信。小女生就是小女生,无怪乎一些时下流行的祝贺信息,间或也有对小城的好奇与向往。这不意外,跟她交往的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我跟姥姥的小城时光,关于我父母,我一直提及甚少。夏雨说我不知好歹。她跟我的母亲同在一个科室,我妈妈可成天都在念叨我。说到此话,我便不再言语。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能不爱我吗,可是,我想跟她讲,我跟父母的关系,像是一匹织到半路突然换线的布,怎么用心,都无法做到成色一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她表达清楚。后来想想,还是不说为好。有些东西只适合放在心里来回颠簸的。
小城的粉皮、银鱼与西瓜子,是我们全家的最爱。姥姥把我的背包,塞得像头撑坏了的猪。我发了短信,让夏雨前来接站。回复异常及时,她说她马上就联系有车的朋友,走环城高速,一会就到。距离果然是给爱情加重的砝码,我拖着箱子,在月台上徘徊,心里竟然很期待。火车一列列地停下,又一列列地启动。将近一个小时,还是不见人来,我决定自己打车了。就这会儿手机响了,夏雨的号码,是个陌生人在说话。他说他是警察,机主出事了。半小时前,环城高速上,她的普桑撞上一辆大货。
怎么会是这样呢?上帝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米娜在哪?还是一头雾水,夏雨又变魔法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处理完夏雨的后事,我天天晚上做噩梦。梦里面,总有一只手,手指上长着眼睛嘴巴,章鱼一样蠕动着,边骂我是个扫帚星,边追逐我的脸,醒来就是一身冷汗。而睁开眼更难熬,米娜与夏雨的脸,轮番浮上来,两人都是怨责的神情。两个月来,我瘦了二十斤,比以前更沉默。只是,我不再敌视我的爸妈了,因为,我读了夏雨的日记,她说跟我吵架,不过是想将我激出颓废的泥潭,而我逃往小城的日子里,她每晚都听着韩晶的歌,哭到睡着。这个善良的女孩,还不止一次强调,人太渺小,爱,都还来不及,怎么可以浪费时间,去恨呢?每读此话,我就心如刀绞。我隔三岔五地去看望夏妈妈。她是个贤淑的女人。看见我沉默,就想着法子,淡化我心里的哀伤。开始,我很享受这样的开脱。我以为,之于夏雨,我有一万个理由做一个最伤心的人。可是,就在我松了眉头,一抬眼,就看见了夏妈妈那含在眼里,使劲忍住,不给落下的泪。我慢慢明白,没有哪种伤痛,再能比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了。突然之间,心扉似乎被撞开了一道缝隙。我开始思考,我这么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就是夏雨在天堂,也不希望我继续做个颓废的人吧?
我接受了父亲的建议,要去北京进修一年。临走前的晚上,父亲要母亲做了一桌子好菜,并且要我叫上夏妈妈。饭桌上,父亲亲自为大家斟满了酒,并且示意我先敬夏妈妈,而后,他和母亲同时敬了夏妈妈,这才说:“从现在开始,小威就是我们共同的儿子了。”说完后,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还是没说话,我害怕一张嘴巴,声音又被哽在了喉咙里。夏雨,你都看见了吗?因为你,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了松动,都不再纠结在固有的角色里。
三
到了北京,一晃一个月了。进修的生活,忙而不乱。我很幸运,我投身在国内知名的某肝病诊治的专家门下。在这里,我不仅接触到了国内一流治疗肝病的外科技术,更重要的,是跟这样德技双馨的专家零距离接触,对我的思想,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与升华。形式再好,没有充实的内容,也算白搭。还是跟导师学好技术为先。因而,上班的时候心无旁骛,就是看病,查书,谨慎小心,赢得导师的器重,好多给我点实际操刀的机会。
进修的生活,在既定的范围内,波澜不惊。偶尔有了闲暇,就上网,挂上QQ。QQ上,碰到娄云在线,会跟她谈谈我的生活,再问问姥姥的近况,以及小城里的林林总总。另外,我在QQ上加了所有曾经跟米娜相关的人。科室里的,社会上的,甚至办案的警察。我不停地打探,我希望得到案情进展,哪怕最细小的情节。没有用,大家一致表示,情况还是不明。有人说,米娜早有了厌世的情结,上九华山当了姑子也未可知;也有人说,孤傲的米娜,用一种隐蔽的方式杀了自己;也有人说,米娜不止一次说过西藏是个好地方,会不会撇下毛毛,自己去了那儿?说归说,谁都无法拿出能够定论的证据。
有一天,护士长也给我留了言,先从生活以及健康的角度,给了我细致的问候与关心,又从学技术的层面,给了我长辈的鞭策。最后,才跟我说,嘴不饶人的王菲丽,竟然认了毛毛做干女儿。护士长说,这事儿曾经让她很紧张了一回。她私下里找了许素素,没想到许素素咧开嘴巴,要护士长一万个放心,说王菲丽就坏在那张嘴,心里头,早把当年的生死念想,丢进了爪哇国。米娜失踪后,她不止一次地说过,在小区里看到毛毛了,小家伙不快乐,她也是做妈妈的人,见不得孩子可怜,又跟毛毛的爷爷奶奶很熟悉,所以顺势认了干女儿。
看完留言,我心里火辣辣的疼着。世事果然都舍得丢弃吗?我如此,王菲丽如此,费长明也能如此吗?他放下了对米娜的纠结吗?他是否已彻底回归自己的家庭?心里纠结的人,是不会幸福的。似乎被网住的虫,挣扎在半空中,没有着落。还是回到简单的本初为好。该飞的,就在天上飞,该爬的,就在地上爬。毕竟,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活动,踏实!可惜,我没有费长明的号码,所以,就无法把这番道理说给他听。
我又打开了邮箱。照例,在垃圾邮件,广告里找着,忽然发现一封费长明的伊妹儿。这小子比我想象得要磊落。开门见山,就说我走了狗屎运,摊上这么一个好爸爸,抓住了前往北京进修的绝好机会。他在邮件里接着说,因为我的进修,医院还做了开展肝脏移植的技术预想,总之,鞭策我一定要抓紧时间学技术,说我要是浪费一分钟,那就浪费了全院人民的一小时。邮件的最后,似乎很随意地问了一句:真的没有米娜的线索吗?比如,在她失踪前,可否收过短信,或者电子邮件什么的。
我心里一惊,立刻明白费长明的真实意图。他跟我一样,也在探寻米娜的消息。我仔细地想了想,立刻给他做了回复。我跟他说,对于米娜,我目前一无所知,并且拜托他,如果有了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因为,在我的眼里,米娜就是我的亲姐姐。最重要的是找到米娜,毛毛又有妈妈爱了。
可是,之后很长时间,费长明没了消息。倒是负责办案的警察,有事没事,就跟我聊上一段。他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问我有没有收过米娜的短信,被我一口否定。我有我的想法。从直觉上判断,我不认为米娜自杀了。就算她有了厌世的想法,可为了毛毛,再艰难,她都会辗转下去。我如果跟别人说了米娜的留言,很容易就把别人引到了她已自杀的联想中。这样,就没人再愿意去为一个不存在的人,浪费时间了。所以,在警察隐蔽又隐蔽的套问下,我一口咬定,没有收到过米娜的短信。
我才下了手术台,门口值班的就跟我说,门外有人找。我洗手,脱去手术衣,换好自己的行头,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两扇锁闭的玻璃门。我站在里面,仔细地端详门外两个陌生人。他们人手一个公文包,斯斯文文。其中一人,看着面善,在哪见过的。是在哪见过的呢?忽然想起,因为米娜,他去过我们科室。我皱皱眉毛。我不明白警察这么老远跑来,找我做啥。
出了手术室,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场所,我不说话,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等待着他们说出下文。警察甲掏出自己的警官证,冲我扬了扬,然后,开门见山,问我为何要跟他们撒谎。我吃惊。我反问,我怎么撒谎了。警察乙掏出一张狭长的纸条,说是用特殊手段,获取的米娜通讯记录。记录上标明,米娜失踪前,曾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而我在网上跟警察谈话,却一再否定收到过这条信息。这个细节,令他们怀疑,我肯定是想隐瞒什么。
果然,都是福尔摩斯级的人物!我冷冷一笑,说:你们也就这点能耐,找了三四个月,无所作为,只好揪住我这根没用的稻草,去交差是吧?夏雨也死了,你看夏雨是我杀的吗?他们没有因为我的愤怒,而变得愤怒。相反,警察乙脸上更加平静。他很从容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本本来。他说,这是从米娜的抽屉里,找到的米娜日记。从日记里看得出,米娜跟我的关系,很不错,至少,米娜在日记里数次提到,我身上的某些特质,总会让她在不经意间,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毛毛爸。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我像触了电一样,呆在那里。原来如此,原来夏雨日记里说的”米娜的冷漠,遇见姚威就化了”,并非没有来由的。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警察甲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他笑笑,他说我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其实,他们心里明白,我不可能是那个伤害米娜的人,因为,他们已经调查过了,那天晚上,我一直颠簸在回S市的火车上。他们就是想知道,米娜在最后,究竟跟我说了什么。我这才照实跟警察说了那条短信的内容。警察甲又说,从米娜的日记,还可以看出,她从来就没有过要轻生的念头,跟我的判断如出一辙,为了毛毛,什么样的磨难,她都愿意挺住的。
这么说,现在可以断定,米娜遭遇别人的黑手了?我脸色煞白地低声念叨着。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可怜的米娜,那么刻意地收缩自己,到底,还是掉进了别人的圈套。谁会对说话都不愿意提高声调的米娜,有着刻骨的仇恨呢?王菲丽?费长明?费长明的老婆?怎么想都不可能,毕竟这是一条命啊!
警察说他们出于工作的关系,打扰了我。而后,他们又问我,费长明也来北京了,最近,有没有过来找过我呢?我木然地摇摇头,但跟他们说了,我曾经收到过他的一封伊妹儿。两个警察,互相递了个眼色儿,就跟我匆匆道别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当天晚上,警察又回来了。不同的是他们这次还带着一个人。他们一行走近我的时候,我像被雷劈了一样,费长明竟然走在这两人中间,很不自然地捧着一双手,上面还搭着一件小外套。费长明看见我,首先是一惊,然后,就把脸狠狠地别过一边去。
我傻在那儿,看着两位警察,半天说不出话。警察很友善地问我,能不能请上几天假,跟他们一起回一趟S市,因为米娜现在还没有救出来,估计很可能需要我到场稳定她的情绪。于是我处理好假期的问题,就跟他们坐上了回家的车。
警车在S市的郊外,蹒跚了好久,终于到了一个隐蔽的山坳里,顺着费长明的手指,继续朝一条山路攀过去。终于,可以看见一间垒砌得很严实的石头屋了。警察向费长明要了钥匙,打开了屋子的门。
从明亮的屋外,猛然进入阴湿霉变的石屋内,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阵哗哗啦啦,链条抖动的声音,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我惊讶地看到在屋子的一角,米娜被一根铁链锁住,正惊恐无比地看着从外面鱼贯而入的我们……我一把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到了米娜的身上,而后,一转身,一拳砸在费长明的鼻子上。血,肮脏的血,喷泉一样窜出来,我再挥拳,却被警察死死地拉住。而后,我俯身,捧起已经瘦得脱形的米娜,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不光我,在场的男女,无不落泪。
费长明一下子蹲到了地上。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当警察呵斥他为何这么做,他竟然满脸痛苦,嘶哑地喊:我爱米娜。从他第一眼看见,占为己有就成了他奋斗不息的力量。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为何近在咫尺的尤物,跟自己总是隔着千山万水。米娜单身,他追,米娜却嫁了;米娜又单身,他还追,却遭遇一次强过一次的碰壁。于是,他愤怒了,他动用了脑子里的所有的智慧与胆量,把米娜绑进了山里。而后,又用米娜的手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他以为接到短信后,我一定会不停地跟别人演绎,从而全世界都相信,绝望的米娜,躲到哪个角落自杀了。
畜生!畜生!
费长明不恼,只是冷冷地笑,等我们骂好了,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统统都是白痴,只会去骂一个无辜的人。为什么不去指责米娜?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祸根!说着说着,他就抡起手铐,朝自己的头用力砸过去……
米娜,不要怕!灾难了结了!警察们打开她身上的锁链,我抱着她,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这个魔窟。米娜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像一只受惊过度的猫。
米娜住进了医院进行身心康复。职工们为她捐了款。专家说,她应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调理身心。科室人都知道,米娜没地方去。父母双亡,公婆体弱多病,带毛毛,就没能力再照顾米娜。这是个问题,可不该是我的问题。米娜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管,有这个资格吗?可是,你走在清晨的河边,一只鞋掉进了水里。你再看河,怎么看怎么都跟自己有关联了。我对米娜,也应如此吧?就算解决了该不该管的事,那还有怎么管的问题!是啊,我该怎么管呢?紧张的进修生活,让我在北京与家之间,疲于奔命。放不下,真的放不下。我只好把烦恼,挂在QQ上,娄云及时给了我回复。她挂上笑呵呵的表情,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遇到困难,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嘛!果然,没过多久,姥姥给我来了电话,她说可以把米娜送回小城。烧香烧到底,送佛送到家,看着神智恍惚的米娜,连我父母也心生恻隐,催我找个时间,送米娜去古城养些时日。
那是个晴好的黄昏,我拖着硕大的行李包,拉着米娜的手,进了姥姥家的门。松软的烙馍,稠厚的豇豆稀饭,连米娜的眉头,都舒得很开。吃过晚饭,娄云和姥姥在积极探索与她沟通的有效方法,我点上一颗烟,一个人踱出门,三拐两拐,进了报恩寺。寺里,已经大修过。和尚都是九华山请来的。寺庙被经营得香火鼎盛。我进来,不准备具体做些什么。不焚香也不抽签。就是借佛家圣地,发散一下心情。到了最后一进院子。大师父戴着眼镜,手拿一卷书,坐在几百年高龄的银杏树下。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中间隔着袅袅的香炉,我们都淡淡一笑。
师父起身进了大殿。我弯腰拾起师父的书。只有几行字:我觉得我虚空,就去找佛。佛和颜悦色,问我要什么。我指指我的胸口,求佛给我一段圆满。佛不语。佛随手打翻一个豌豆瓶。豌豆四下滚落,有圆润有瘪残。佛说,捡起来吧……自有你的圆满。于是,我忙,佛在笑。读完,我就笑了。我轻轻地把书放回原位,冲着大殿的门,双手合十,算是道了谢。佛说的对,捡起来吧,自有我的圆满。明白了,还怕什么呢?
回到北京,我又开始了紧张忙碌的进修生活。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间或,也上网挂上QQ,跟娄云聊聊米娜。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网络宛如一根脐带,把我跟原来的生活,紧密地连在一起,让离家千里的我,虽然孤单,却不孤僻。
娄云叫我不用担心米娜,她每天都为她做病情观察,我如果想知道具体情况,就可以点开她为米娜建的观察日志。日志,一天一篇。
第一天
米娜来了。问题很严重,情况如此的不乐观。不言不语,也不笑不哭。但是,她可以自己料理自己,这一点,比我们预想得好。来之前,老太太可给我上足了课,说我要做好十二分的心理准备,倘或米娜不能自理,我就要负责为她端屎倒尿。老太太说完,阴惨惨地冲我笑。坐在床上,看着米娜有条不紊地给自己穿衣、脱衣,哈哈,这会轮到我冲她老人家坏笑了……
第二天
米娜起得好早。起来后,就坐在门口,直到姚威拖着行李下楼。我仔细地观察了,米娜的眼睛,还是谁也不看,茫然而冷漠地盯着远方,似乎心事重重。可是,姚威跟她再见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光一闪,瞬即又灭了。这么看米娜,情况应该不会太悲观。
……
第十天
大逆转。郁闷,功臣竟然是一只猫。当然,论功,我也有份,那只八哥也算上,老太太,勉强通过吧,谁让人家既是猫、又是八哥的主人呢?
过程是这样的。清晨,老人家把八哥笼放在大水盆里,这只假干净的鸟,吃过早饭,就要泡澡,不然,就在笼子里发飙。今天,照例又洗澡,米娜坐在不远处,老太太要我看着,我转身进了趟屋子,出来,就看见花猫趴到了笼子上,搞恐怖主义!我一把拎起它,就要往地上摔。“不要啊,猫,它是不懂的!”一边的米娜忽然说话,很激动,回过神来,我更激动,丢开呜哇惨叫的猫,一把抱住了米娜。老太太也过来了,一个劲地喊着“我的孩儿”……
第三十五天
米娜过来,一个多月了。她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抗抑郁的药,已经减至维持量,表面上看,跟我们没两样。米娜也适应了小城的生活。早上起来,跟老太太逛菜市,操着南方人的普通话,跟人家讨价还价。老太太说,米娜现在砍价的水平,已经在赶她超我了。最重要的,是她的那个城市,隔三岔五,就会有电话打过来,嘘寒问暖。每次米娜听完电话,都要眼睛红红地坐上半天。她想毛毛了。今天,老太太跟那边打了电话,他们单位明确回复,特批米娜半年的病假,科室领导还说,等到放暑假就派人送毛毛过来看妈妈。吃饭的时候,老太太说,城外的桃花开了,我们要不要去玩玩?我自然喜欢,但还要看米娜的意思。喝完粥,米娜进了卧室,我跟进去,见她拿出一条紫流苏的披肩,我帮她裹在肩上,天哪,真好看!照着镜子,她自己都有些呆呆的。这么样的人,因何,命薄如纸呢?
我仔细地读,有同事探过头,好奇地问:熟人吗?我点点头。同事读了日志,接着问,米娜是谁?你原来的病人吗?我又摇摇头。我怎么说得清呢?日志里相濡以沫的三个女人,原本是三个互不相干的人。
四
自从夏雨走了,米娜病了,跟我一直交道不断的年轻异性,只有娄云了。这事说起来,连我自己都有些糊涂。我跟她的关系,究竟算作什么呢?严格地讲,她只是我姥姥家的一个房客。就算她跟姥姥很投机缘,跟我,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交往。问题就出在机缘巧合这四字上。不是跟夏雨怄气,我就回不了小城;不是米娜的一条短信,我就不会仓促离开;不是在仓促间,无法跟她告别(那晚,她值夜班),无法仔细答谢几天来我的叨扰,也就不会给她留下我的QQ号。就算这样,不是夏雨出事,不是米娜失踪,不是我后来面对世事,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的娄云,还是当初的那个招待我吃吃烙饼,喝喝粥的小女孩而已。
可是,就是这一系列的“不是”,成了当初的因,从而造就了今天的果:我跟她,两个不相干的人,成了彼此生活中,关联最密切的人。即便如此,我对她,还是一无所知。除了在米娜的小窝,读那些她用心记下来的病情观察,QQ上,我们谈论的还是米娜与姥姥,对自己,娄云几乎只字不提。她的空间,也被她设了密码,我要过,她却不给,她说那里都是小女孩的自说自话,不足为外人道。她说姥姥和米娜,都由她来打理,我大可放下包袱,扎扎实实地进修。
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有这样的潜质,一言一行间,就能让人心生暖意,仿佛是上帝为你备份的一个亲人,老早就候在那,只等需要时让你遇见。很幸运,我遇见了娄云。每次上线,谈完姥姥与米娜,我都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可是,她不让,她总会找出适当的话题,把我意欲喷薄的抒情,压回我的肚子里。
好在最近新加了朋友,名叫“放在那边的痛”。愿意加一个陌生的人,还是因为这个名字的奇特。“放在那边的痛”,宛如细簪,不经意间在我的心上挑了一下,细碎的疼痛随之泛滥,我又想起了夏雨。夏雨,就是我放在那边的痛。时间在匆匆消逝,在忙碌的生活中,我不是忘了曾经,我只是把那一切,暂且搁在了心底。我狂妄地想,“放在那边的痛”,会不会就是夏雨呢?网络的功能是那么的强大,谁说就不能接通我这边和她的那边呢?我几乎很玄幻地与她说起了话。我问她,可在听韩晶?她回了个问号。我又跟她说,“江湖驿站”的龙舌兰,新近有了新口味……她还是回了个傻傻的大问号。
她不是夏雨,她怎么可能是夏雨?呆坐在电脑前,我苦笑着摇摇头,她不过是一个偶尔找到我的陌生人。罢了罢了,能聊聊平常家事,也是很好。我开始说夏雨,说娄云,还说米娜的林林总总。现实里,我不是个碎嘴男,可是,网络里,跟一个无需防备的陌生人,倾倒自己的苦辣酸甜,着实很惬意。我一直在说,她一直在听,听完我的故事,她只问一句话,我是不是真的很懂自己?我被问得一愣一愣。
她接着为我做着推理。她说,夏雨好说,去的毕竟去了,生活还需继续;娄云也好说,进可进,退也可退;只是米娜,假如这个叫米娜的女人,从一开始,她的心智根本没有那么糟糕,不过是为了她难以割舍的纠结,刻意把自己裹进了你的生活,你该怎么看?又该怎么办?
我无语,盯着屏幕,独自摇摇头,可是眼睛一晃,还是现出了聚味全里,米娜那抹沾过酒的目光……有点乱。我起身点了一颗烟,窗外一轮明月,肃穆冷清地挂在城市的上空,忽然记起,农历的三月十五要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在涌动,我决定回趟古城。
班调得很理想,抵达小城的当晚,正好是三月十四。这个晚上,注定是这座城的不眠之夜。十里八乡的人,从四方云集,排成一条人龙,打城心穿过,一直通向城北的八公山。八公山历史悠久,人文积淀深厚,淮南王刘安,在这里炼丹,发明了豆腐;淹没前秦四十万大军的淝河水,在山脚下日夜不息;背着柴火,跟蔺相如请罪的廉颇,终老此山。但是,今晚,这浩浩民众上山膜拜的却是一位名叫“碧霞元君”的道家老太太。老太太啥时在这占山修行,不清楚,但是,小城人乃至周边市县的人,对她的法力深信不疑。我小的时候,我姥姥每年都领我上一次山,据说,在庙会期间,给仙人焚把香,叩个头,就能保人一年平安。
到家后,姥姥与米娜已候在桌边,娄云上山搞急救去了。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酸菜轱辘馍,一边吸溜着喷香的豌豆稀饭,眼睛的余光里,见到米娜有意无意在冲着我笑,我姥姥则在一边,像欣赏家藏古董一样看着我。吃了八分饱,我就放了碗,响应姥姥的号召,烧香去!
出了院门,我们就被挤进上山的人流中,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街道两边摆满各色小吃、杂耍的摊点,出了北门(也叫靖淮门),已可见四顶山上摇曳不定的星星灯火。我跟姥姥在大声地谈论我进修的生活,说到有趣处,祖孙俩就会哈哈笑一会儿。这时,我总会留意一下米娜,她的气色非常好,脸上挂着轻盈盈的笑,若不是知道她有个女儿,说她是个未婚的女孩,我也不会去怀疑。
通往山上的路,越来越窄,人流越来越拥挤,刚登上一段笔陡的台阶,有雨点落下来。开始还是零零星星,一眨眼,成了规模。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台阶上的人流,出现了涡旋。我搂着姥姥,米娜紧贴在我身后,跌跌撞撞地转身往下挤,忽然,一道巨大的惯力,把我跟姥姥甩到了台阶的一边。我一侧身,脊背杠在了扶手上,我用力把姥姥推到了台阶中央,看她被人流拥着往下挪,而我已经倾斜的身子,再难直起来。米娜也给甩过来了,我们并排靠着,我已经被完全夹住,而米娜则拼命地想把自己楔进我与木桩之间……她的半个身子垫了进来,我本来被杠得行将断裂的脊梁,有了一些松软,然而,木桩在咔吧作响,临时栏杆摇摇欲坠,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轰隆一声,连栏杆带人,倒下一片,幸好沟儿不深,躺到地上,脑子还有意识,我伸手摸摸身边的人,我问,是米娜吗?她说是。我说疼吗?她说不知道。我说,你干吗要挤过来?她不吭声,却是一声啜泣。她试图要坐起来,我赶紧制止,这么摔下去的人,在急救没到之前,科学的做法是平躺在地上制动。米娜还在哭,我伸出一只手,想拍拍她的脸,告诉她不要怕,她却拿过我的手,放在嘴里,恨恨地咬了一下……疼,疼到心扉。顾不得伤在哪了,一侧身,我把她搂在胸口。
上面喊声连天,说有人掉下了台阶。不多会儿,人传人,传上来几付担架,又人传人,我、米娜还有几个人,被传到救护车上。我姥姥由别人护着,已等在了那里,娄云在一边,不停地安慰着她,直到看见我跟米娜躺在担架上,神情放松地冲他们笑,大家的紧张,才有了缓和。
我跟米娜被送进了医院。我对这医院并不陌生。我父母曾经在里面工作过,我姥姥也是里面的退休职工,很小的时候,常来院里掏蟋蟀捉豆豆虫。我们被送进了娄云的科室,我跟米娜暂住在一个病房,米娜躺在我对面的病床上,等着医生给我们做全面体检。身上还是到处疼,不知道是擦伤还是骨头伤,我们都不敢乱动。我轻轻地喊一声:米娜!
嗯?
还疼吗?
嗯。你呢?
看着你,我就不疼了。
……
这句话我说得有点煽情,话一出口,自觉脸上充满了血。米娜没有吭声,只把眼睛朝一边看。门吱呀一声,娄云进来了。她先让米娜动动手脚,而后,又把脸转向我。我咧开嘴巴,乐起来。娄云变了脸色,问我笑什么,不知道大家担心得心快掉了吗?语气那般尖锐!米娜掉转头,研究似的看着她。
幸运,只是皮肉伤。假期有限,我要回北京了。三个女人,都跟在身后送行。我一一告别。我搂搂姥姥的肩膀,跟娄云握握手,走到米娜跟前,心里突然一热,我想当众抱抱她,那么渴望,我几乎是痛苦地看着她,可是,她的眼睛里却蓄满了冷漠与空洞。莫非,昨晚,只是一场梦?我只好握住她主动伸来的手,故作淡淡,说着再见。
回到北京的寝室,已是半夜,洗浴后关了灯,坐在床上,眼前老有人脸晃动,夏雨的,米娜的,娄云的,父亲母亲的,还有费长明鲜血淋淋的……我点了烟,开了电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