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
2011-12-29沙玉蓉
安徽文学 2011年11期
一
黎木被堵在厂子里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无数条雨柱砸着地上万物,发出的声音让人心恐怖。转瞬间凹凸不平的地面就一律成为水面,所有裸露在外的物体都被雨水不容分说地粗暴地冲刷着。
实在等不下去了,黎木抓起墙角一块破塑料布,两手往头上一撑就冲进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赶。
大约半小时后,黎木走进厂家属院。由于几年前那次厂子搬迁,这个住着十几户人家的破院子就被甩下了,离厂大约五六里地的样子。黎木老远就发现家里没灯光,心里顿生疑惑。正走着耳里忽然传来儿子叫他的声音,回头见儿子小松从邻居大锤家伸出头来,向他招手。他一进门小松就一把抱住他湿漉漉的胳膊,说,爸爸,咱家不能住了!声音有点发抖,分不出是紧张、恐惧还是兴奋,小脸蛋都涨红了。大锤媳妇闻声从里屋出来,忙递给他一条干毛巾,告诉他他家后屋檐那里给雨水冲塌了一块,水灌了一屋。黎木,大锤媳妇用一种诚心诚意规劝的口吻说,那房子不能再住了,太危险了。先住俺家,等雨停了赶紧想办法吧。
黎木住的是厂里老职工腾出来的旧平房,年久失修早成了危房,每年夏天雨季前都会有几家住户搬走,今年只剩下黎木一家了,一下雨一家人就提心吊胆。黎木没有条件好的亲戚朋友处可去,又嫌租房贵,就这么一天天拖着。他倒是找过厂里几次,但厂子现在都濒临破产了,职工几个月发不上一回工资,一大堆的烦心事,厂长说我没心思也没钱弄那些破事儿,你自己先修修吧。厂长有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倒有六十岁,都是操心操的。平时对黎木也不错,黎木从没跟厂长别扭过,也不想别扭,所以只好自己简单地修修补补,也知道解决不了问题。大锤、胜利他们几个朋友说房子太孬了,不是修修补补能解决问题的。再说又是公房,你钱花上面算怎么回事,等着开发吧。听说厂里跟开发商谈着,要盖几栋楼房呢,到时候还不分你一套大的。黎木就去问厂长,厂长仔细看了看满脸期待的黎木,无奈地笑笑说,倒是有这个想法,可这破地方,暂时还没有人愿意开发呢。
大锤媳妇看黎木坐那里发呆,又说小董和小五都收拾东西呢,你快去帮帮吧。黎木这才大梦初醒似的,拔脚就往外走,正撞上抱着个大塑料包裹的媳妇小董,忙去接包裹。小董黑着脸瞪了他一眼,一拧身子从旁边挤了过去。黎木只好伸手接过随后赶来的弟弟小五手里的东西,小五也阴着脸不说话。黎木暗暗苦笑一下,心想又不是我叫下的雨,嘴里却嘟囔着,马上租房子,马上租房子。
黎木一家搬进出租房的时候天已见晴了,地还黏着。房子也是平房,有里外两间,各有二十多平米,已经够宽敞的了。小五和小松住外间,黎木两口子住里间,门口还有一间自建的小厨房。是胜利帮忙介绍的,位于新城一片待开发的废场子里。原是一家单位的家属院,后来都陆续搬走了,现在还剩下两三户人家。出租房子的这家人是做生意发了财买了商品房搬走的。房子还挺结实的,位置也不错,闲置着似乎可惜。可人家也不在乎这俩钱儿,听胜利一说就低价出租了,每月才100元。还说随便住吧,哪天这块儿要开发了再说。
虽说都是些破破烂烂没什么成景的东西,可一家人还是忙活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归置清了,找新邻居要了点开水冲了几包方便面吃了就上床休息。感觉又累又困的黎木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睡不着,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换地方睡不着,必得有几天适应期。老婆小董就比他强多了,躺下没几分钟已有了轻轻的鼾声。小董体型偏瘦,但她侧弯的躯体在朦胧夜色里仍显得姿态美好,肩胯浑圆。黎木忍不住把手搭上去。小董动了一下,嘴里不耐烦地嘟哝了句什么,伸手打掉了黎木的手,翻身沉沉睡去。
黎木轻轻叹口气,把双手叠在脑后,双眼久久盯着蚊帐顶部。十二年前,他和小董由一位远房亲戚介绍相识。那时他已是二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想媳妇想得如饥似渴。小董是个打工妹,老家是邻县农村的,比黎木小两岁,长得黑瘦单薄,但眉眼还有几分俊俏。她总是羞答答地笑着,初次见面就流露出对黎木的中意,让黎木干渴已久的心一片潮湿。两人很快谈婚论嫁。小董的要求都是物质上的,彩礼呀、衣服呀、家具呀,让黎木听得头皮有些发紧,但想了想又觉得也不过分,女孩子一辈子不就这一回嘛,总不能因为自己穷就什么都免了吧,就咬牙答应了。随后他也提了个条件,说几个弟弟妹妹都在老家农村,穷得上不起学,他是老大,至少得带一个弟弟来上学——那时小五已跟他读书了。小董闻言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噘着嘴一言不发。黎木很紧张,这个条件已经吓跑好几个女孩子,但他咬牙坚持着。小董一直不说话,黎木就一直绷着。最后黎木苍白着脸蹲在了地上,两手抱头沮丧地说,我也没办法,家里太穷了,要不你再找个好的吧。却听小董说,日子是人过的,只要人好,穷日子也能过富。黎木一听脸上顿时有了血色。小董补充一句,这是俺大姨(介绍人)说的。
不久黎木拼尽全力东凑西借置备齐了小董的“条件”。齐是齐了,质量上却大打折扣,无论是衣料还是家具。已有了早孕反应的小董一脸的不满。介绍人劝她,眼光放长点,再穷人家也是国营企业的工人,是有份保障的,言下之意你小董不就是个打工妹吗。小董果然给堵住了嘴,就那么勉勉强强,凑凑合合的态度入了洞房。婚后自然是不宽裕的,但黎木的勤快体贴还是给紧紧巴巴的小日子平添了不少的温馨,黑瘦的小董一天天滋润起来,年底生了个肉乎乎的小子,把黎木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顿时感到了肩负责任的重大神圣,暗下决心要给老婆孩子创造一片幸福的天地。可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他自认是尽了力的,在厂里是好工人,在家里是好丈夫,可日子始终紧紧巴巴,没有太大改观。已是少妇的小董脸上的细纹和嘴里的抱怨同步增长,笑容越来越少了。黎木也就在老婆面前理亏似的硬气不起来,态度上也只好连哄带蒙地尽量粉饰太平,把沉重尽量留给自己。他也实在是没办法,就说这房子的事,去年又传出开发的风声来,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了,突然又说要改制,不仅把房子的事搅了,还弄得人心惶惶的。大锤他们听他打听房子的事就笑他,说工作可能都保不住了谁还有闲心管房子的事,先关心关心饭碗吧!黎木不敢在小董面前实话实说,能瞒的暂且瞒着,只为保一时的安定团结。可小董还是听到些风声,这些天有事没事就感叹自己命苦,晚上也常常带着情绪拒绝黎木。
睁着眼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黎木实在躺不住了,就轻手轻脚起了床,披了件外套准备出去走走。院里一片泥泞,通往院门的小道根本没有路眼,只稀疏地扔了几块烂砖。白天只顾搬东西也没仔细看,这片场子不小,少说也有几亩地方圆,但远处垃圾成堆,杂草丛生,蚊蝇成群,近处杂乱地种着一些时令蔬菜。场子周围砌起两米多高的围墙,把不堪入目的内容全挡在了围墙内。出了院门黎木眼前一亮,面前竟是一片星光灿烂,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乡,定睛一看原来是远远近近的灯火。无数的霓虹灯成排成串,成堆成片,成各种形状布满了街巷广场,把七月的夜空点缀得灿如白昼、美如仙境。记得胜利说过,这里是新城的中心位置,新建的市府大厦、体育中心、博物馆等重要市政建筑都在附近,还有十多个新开发的商品房小区散落其间。这几年厂里效益不好,黎木作为厂里的业务员整天东奔西跑,一心都在工作上。厂子又坐落在偏远郊区,他几乎从没闲空、没机会到新城区来认真逛逛。只记得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大片农田村舍、荒坡野地,想不到发展得如此神速。白天搬家时一路上的高楼林立已让他惊叹不已,夜晚却是另一番美景,比白天更美更迷人了。黎木沿着宽敞平坦铺着刻花地砖的人行道,信步走进一片宽阔的大广场,这就是有名的东方广场。广场上芳草萋萋、花木摇曳、湖水荡漾……坐在林荫道旁的桐油木椅上,黎木只觉心旷神怡。由于天热,还有不少游人穿梭留连在广场上,大多成双成对。看到孤身游荡的黎木都有几分诧异和疑虑,他们警惕地看着他,然后绕道而去。
二
企业改制已是紧锣密鼓。厂里大会小会一个接一个地开,大张旗鼓地宣传动员起来。“清产核资”、“人员分流”、“身份置换”这些陌生的词汇在职工的口舌间流传一时,它们的实质内容也越来越明晰、具体。每个人的心情都仿佛风口浪尖上的一叶扁舟,沉浮不定,风雨飘摇。黎木已被大锤、胜利他们拉去“聚”了多次了。这样的聚会无非是几个朋友开怀畅叙,互通信息,共同协商今后的路子怎么个走法。简单几个小菜或一只火锅,再加两瓶本地啤酒就行。买单时黎木被大家以各种理由剥夺了权利,比如说他既不是老大又不是老小就免了吧,其实是知他负担重照顾他,黎木不好意思每次都会买包香烟散给大家,虽然都不是好烟。可以说黎木是这个圈子里最稳当的一个,常在厂里被评为这个先进那个标兵的,还一度被定为车间主任候选人呢,一直是职工中较有份量的那种人,消息也比别人灵通些。但最近房子的事弄得他心神不宁,信息方面反不如胜利他们。今天胜利就十分肯定地宣称,厂子将卖给某某著名房地产开发商的小舅子、市里某某官员的妹夫,但职工只能吸纳一部分,其他人身份置换后全部推向社会。就是给你俩钱然后一推六二五,你就成了无业游民,大锤补充说。一种面临悬崖绝壁的恐怖一下子笼罩了大家,一时都沉默了。胜利见大家情绪低落,把手上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尖使劲碾了碾,提高嗓门说,怕什么,天无绝人之路,真到了那个地步说不定就逼出路子来了……大锤说,难,咱这样儿的没文凭没技术,又不算年轻了,最重要的是没钱,干什么去呀!气氛继续陷入沉重,黎木忙拿起啤酒瓶给大家倒酒,然后举杯笑着说,都多少年的职工了,不会那么轻易就甩了咱们吧,还有职代会呢,总得给咱个交待吧。几个人一齐附合,说有道理有道理,然后干了最后一杯酒,各怀心事地散了。
这天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黎木老远就发现新家的围墙外面画着一二十幅彩色壁画,全是人们各种活动的写意画,像打球、跑步、读书、跳舞、劳动什么的,远远看去很像那么回事,离近了就显出过于夸张,反而不像了,但满有意思的。这些天怎么没注意呢,黎木下车饶有兴趣地一一看过去,一直走到院门口,才意犹未尽地站住了,往身后风景如画的广场和楼群们留恋地张望了一眼,推车走进院里的泥泞,进入围墙内的世界。一进院子就见弟弟小五拿着一把铁锹在清理路上的烂泥,球鞋上、裤腿上溅着一块块褐色的泥点子,瘦瘦的脸庞涨红了,挂着细汗,干得十分吃力。黎木走过去一手把自行车把歪给他,一手拽过他手中的铁锹,说我来,回去看书吧。小五留心地看了哥哥一眼,见黎木表情平静才放心地推过车子走了。
小五是黎木兄妹五人中最小的一个,黎木老大,他们中间隔着的三个女孩全部在小学阶段就辍学了,小五早到了上学年龄却迟迟没有入学。看家里实在供不起了,黎木就把他接到身边,用自己并不宽裕的工资供他上学。黎木清楚,当初如果不是父母苦撑苦熬让他读到初中毕业,他可能就没有今天这个国营工人的身份了。初中毕业那年他和村里两个同学来厂里干临时工,不知不觉一干就是五年多,正好碰到厂里招工,招工条件规定初中以上学历,五年以上工龄的临时工优先。黎木不仅条件符合,平时干活卖力,人缘也不差,很容易就转成了正式工。后来工厂由大集体转为国营,黎木就幸运地端上了铁饭碗。虽然这些年厂里不稳定,但到月总有一份工资的盼头,比当农民强多了。所以黎木常常教育弟弟,一定得上好学,咱这样的家庭也只有这一条出路了。原以为这辈子就终老这个厂里了,没想到人到中年了突然冒出个改制,端得热呼呼的饭碗眼看有砸掉的危险。凡事喜欢往好处想的黎木也沉不住气了,在哥们面前还故作镇静地硬撑着,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就愁眉不展,跟老婆小董也时常叮当。小五虽然不知具体原因,但知道哥哥在犯难。有一天只黎木一人在家的时候他突然说不想上学了,想去打工。黎木一听就火了,说好好上你的学,给我添什么乱!小五委屈地说人家不是想帮帮家里嘛。黎木明白了,忙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说,厂里最近情况不太好,不过问题不大,你别胡思乱想。开学你就上高三了,再熬一年到时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也行啊,今后也能找个像样的工作,靠打小工得到什么时候才有出路啊。你成绩还可以,肯定比你哥强,要有信心。别的事你别管,学上好有个好前途就是对家里最大的帮助。到时候把咱娘接来享享福,叫她给你做做饭,带带孩子就行了。小五一听就笑了。由于上学晚,小五实际年龄已经21周岁了,老家同龄的男孩子很多都结婚了。他上学非常用功,显得有点吃力,不仅人越来越瘦,近视眼镜也挂上了,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成绩却只在中等偏上。老师说他属于不够稳定的那类学生,能不能考上大学不好讲。那次家长会是小董去的,把老师的话学给黎木后小董又说了句,说不定钱都白扔了。黎木瞪了她一眼,没接她的茬。
小董说这种带情绪的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为这两人也生过气吵过架,但平静下来黎木还是能理解小董的,毕竟婚后没能给人家多少好日子过,反而拖累了人家。为补贴家用,小董除了在虹云商场当营业员站柜台,还兼做家政服务,当钟点工,常常是上午到商场站半天柜台,下午又去给人家上门打扫卫生,很辛苦的,所以平时两人生气黎木总尽量让着她。这些天几乎见不着她的笑容了。大锤说她去找过自己几回,想弄清改制到底能把黎木改成啥样。大锤是个谨慎的老实人,知道黎木怕她着急没对她百分百说实话,也就不愿多说了,只是尽量说些宽心的话。但这哪是瞒得住的事,黑白她早晚清楚。黎木心神不定的样子早让她猜出了几分,就更心烦了,动不动就想发火找茬儿。黎木不想应战,吃了晚饭就往外跑,说是厂里加班,其实是找朋友胡扯或在外面瞎逛消磨时间。
最近几天黎木成了东方广场的常客,他发现美丽的风景能给人不少慰藉,每晚在广场上溜达几圈烦躁的心境就会平和许多。这天他硬是把小董也拉了出来。小董嘴上说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逛的,还是换了她平时在商场上班穿的碎花连衣裙出来了。天还没有黑透,两人沿着马路旁的人行道走着。黎木几次拉住小董叫她走慢点,说这是散步又不是赶着上班,走得越慢越好,你看别人都是怎么散的。小董说习惯了,不会散。嘴上说着,速度还是渐渐缓下来。
走到广场的时候暮色渐浓,远近的霓虹灯渐次亮了。沿着广场里的通幽小路两人只是走,都不说话,也不知说点什么。心境却慢慢起了变化,变得越来越恬静平顺了,有点像小时候受了委屈被母亲的大手轻轻拍着进入梦乡。走到中心湖那座白色的小桥上黎木站住了,盯着灯光下夜风里裙裾飘飘的小董笑着说,今天才发现,我老婆满漂亮的。小董忍不住笑了,用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说,漂亮什么,一脸的黄花斑,老了。小董的皮肤本来就有点发暗,生了孩子以后又起了不少斑,看上去显得有些粗糙。要是像城市里有钱的女人那样,又上美容院做护理又擦高级化妆品的,也一定是白白净净的。一白能遮七分丑,何况小董原本长得俊眉秀眼的,应该不比那些女人差。于是黎木说,买点带增白的化妆品抹抹就好了。小董的脸一下拉长了,口气冲冲地说,得有那个闲钱!黎木知道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时语塞。看了看周围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的夜景,害怕破坏了好心情的黎木忙柔声说,这些年你跟我受苦了。小董把脸扭向旁边说还不是我自找的,声音还带着些情绪。这时迎面走过来几个人,黎木忙拉小董过了桥走进一片樱花林里,找一条双人靠背椅坐了。在拂面吹来的习习夜风里他继续轻声说,我也想让自己的老婆孩子过得好,可暂时我还做不到。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母亲四十多岁生的小五,宝贝疙瘩似的。那年我父亲去世前拉着我的手叫我照顾好弟弟,死的时候眼都半睁着,就是放不下小五!我是老大,人说长兄如父,我理所当然得负这个责任。我母亲都六十多了,身体又不好,还硬撑着捡破烂卖,得点钱就赶忙寄给我,就知道我不易。人家胜利她妈才五十出头就提前退休了,在家天天打麻将,上俱乐部跳老年操,啥都不用操心。想想我心里就不好受,嗨,这世上有富的就有穷的,咱摊上了有什么办法?好在咱俩身体不错,趁年轻多累点就多累点吧,总有一天能苦尽甜来。黎木最近还找了一份送牛奶的活儿,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两个多小时才能送完,有时饭都顾不上吃就去上班了。小董回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你也就自我感觉良好,人家都说你这几年像个小老头,老相得很!
黎木不吭声了。低头想了一会儿换了话题,说儿子快回来了,这一走还真想他。搬家那些天黎木就把放暑假的儿子小松送回老家去了。小董一听提儿子兴致立马来了,说我一做梦就见小松一身的泥。黎木说没事,小孩子摔打摔打有好处。小董又问小松转学的事咋样了,黎木说在这边插班的事问题不大了,高价费的事还没定。小董说高价费一学年就要好几千呢,不行就别上这个学校了。黎木说你不懂,环境对孩子影响才大呢,咱得尽量给孩子创造最好的条件,电视上不是说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看小董又不服气地撇嘴,黎木忙说你就别操心了,胜利说他再托托人,我看问题也不大,他爸在政府大院上班是白上的?还不认识几个当官的!小董这才稍稍放了心。小松要转的那个学校就在附近,无论哪方面都比他原来上的郊区小学好多了,黎木专门去看过两回。说到这儿两人心情都好多了,仿佛看见了儿子的光明前途。
广场上的游人越来越少,黎木提高了声音欢快地说,怎么样,这个地方环境不错吧。小董由衷地感叹,真不错,空气都像过滤过的,真干净!见小董高兴黎木也兴奋起来,说那是,咱以前住的地方多脏,下雨一地烂泥,天一晴就尘土乱飞,让人不敢喘气儿,再漂亮的人也是灰头土脸的,说啥也不想再回去了。霓虹灯映衬下黎木眼里闪烁着梦一样的光泽,他突然说我有个想法……又戛然止住了。小董随口问了句什么想法,见黎木犹豫着不说也就不再问,站起来说走吧,天不早了。
三
借给儿子联系办转学的机会,黎木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把附近的大街小巷都转了个遍。特别是刚竣工还没人入住的那几个小区,优美的环境,漂亮的楼群,各式的房型让他大开眼界。开始他全凭好奇心的驱使走马观花地看看,慢慢地他的兴趣越来越浓,见到售房部就煞有介事地进去咨询咨询。售房小姐先生们大多热情接待他,向他详尽介绍,全力推荐,把他当成了“不可貌相”的财神,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少有的满足。也有个别售房部对他态度冷淡,听他尽打听小房型低价位就不太想搭理他了,说嫌贵就别买新房,上老区买二手房去。堵得黎木顿觉矮了半截,赶紧讪讪离去。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黎木正在街上逛着,遇见了胜利,胜利说正找你呢,这么巧。最近一段时间胜利正在办调动,他爸想在身份置换前把他调出去,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胜利已经不再去厂里上班。有门路的职工已经走了几个,每走一个,其他人心里总有一些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凄凉和不安。人心浮动得厉害,加上清产核资一开始就不顺利,买家也是变换不定,各种传言满天飞,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还不知改到哪一年。渐渐地不少车间生产都处于半停滞、停滞状态,也没人管得了。厂长把黎木他们几个积极分子叫到办公室训过几回话,可人心都散了,他们几个积极分子也控制不了局面。饭碗都不知在哪儿呢,还生个什么产?给谁生?要是白生了呢?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就这么脸红脖子粗地责问黎木他们,弄得他们哭笑不得。黎木正好借这个机会跑跑家里的事。至于下一步自己的命运如何,他私下里问过厂长,厂长打保票说像你这样年轻、又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职工他们不要还想要啥样的,厂子到谁手里也是个搞生产!黎木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胜利说黎木你老兄倒清闲,我可为你儿子的事忙坏了。黎木忙把自行车支在路边,亲热地用手臂搂住了胜利的脖子,连说谢谢了。胜利说插班是没问题了,而且挑的是个好班,老师配备最棒的。可高价费的事有点麻烦,人家说你这种情况的太多了,没法开口子,除非你拿出本学区的房产证来。黎木尽量抹掉心里陡然泛起的失望,努力地笑着说,没事没事,不行咱就拿呗,人家学校好自然要求严了。再说你也尽力了,你又不是校长。胜利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高价费我先给你垫上,你啥时有啥时还我。黎木再次道谢。他抬头望了望街边的高楼大厦,想起这些天自己跑的那些美轮美奂的小区,叹口气说,不瞒你老弟,我还真想在这里买套房子,哪怕是借钱、贷款呢,也过几天“尊贵人生”。他指着对面一块房产广告牌上的两句话“神仙住宅,尊贵人生”。胜利一拍大腿说我支持你,人生一世就得懂得享受。又问小董姐知道你这想法吗?黎木红着脸笑了,说,嗨!天方夜谭的事,哪敢告诉她,我也就想想。胜利说敢想就有希望。黎木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一来感谢你帮忙,二来祝贺你高就,听说还是事业单位呢。胜利也笑了,说正好晚上有个场,就几个好朋友,不远,一块去吧。说着不容黎木拒绝,拉着他就走。黎木忙说还有自行车呢……
这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黎木喝多了,根本没法骑车回家,就推着走了一路。摇摇晃晃走到东方广场的时候他又被这里的风景吸引住了,就把车子往旁边一放,歪歪倒倒地沿着小路来回踱起来。他的头昏昏沉沉,脚步也有些发飘,但心里却还清楚。他觉得今天这顿饭收获太大了,不是指吃的,反正那些菜的名堂他也弄不清,一样样往嘴里塞就是。他的收获在脑子里在心里,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把他胀得很兴奋,直想找个人演说一番。
胜利那帮朋友太见多识广了,他们好像没有不知道的事,从天上到地下,从宏观到微观,大大小小、荤荤素素、有影没影的事儿他们都敢侃,连某某大领导有几个小蜜他们都知道。尤其是说到企业改制的事,实实在在给他补了一课。
他们说很多改制企业最后都落到有背景的商人手里,但还是比国营的时候有活力多了。又说改制极易造成国有资产流失,不少人趁机混水摸鱼,还真就发了大财。那就没人管了吗?黎木红着眼睛有些怯怯地问。管?一个白白净净有几分女相的中年汉子说,管是管,管得过来吗?坐在旁边的胜利往他面前凑了凑,大着舌头说,知道咱厂清产核资为啥乱得一锅粥吗?知道咱厂廖主任为啥失踪了吗?黎木一怔,说,廖主任失踪了?
廖主任是去年新提拔的副厂长,因为一直没离开车间,还继续兼任着成品车间的主任,大伙儿也就习惯地还叫他主任。确实有段日子没见他了,似乎也听过有人背后嘀咕他,但黎木家里最近乱糟糟的对别的事就不够敏感了,也没想起来多问。
胜利说他这些年管产品销售这摊子可是动作不少,表面看轰轰烈烈花里胡哨,其实很多事情不清不楚。有人举报上去了,他就闻风而逃,说是去南方某地亲戚家看病去了。结果检察院的人怎么也找不到他,失踪了!那怎么办?黎木问。怎么办?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对面一黑脸胖子说,这事我见的多了,查谁去?都老共的钱,能捞谁不捞一把,也没见逮住几个。自古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那个白脸女相的中年人显得很有学问地说,那是,转型期,乱点正常的,一切走上正轨得有个过程。摸着石头过河,允许你错,错了再改。胜利麻利地接口,改了再犯!大家一阵哄笑。然后都七嘴八舌地附合着,争着抢着举例说明。某某厂的推销员不声不响发了财,某某公司经理早成了百万富翁,谁谁一个小芝麻官居然买了好几套商品房炒着……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机会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抓到手里。
黎木听得都呆了,越发觉出自己的孤陋寡闻、落伍过时。都散场离席了,胜利还打着酒嗝说着,没办法,社会现实就这样,笑贫不笑娼,有实力才有魅力,只要有钱,英雄不问来路……几个人出了饭店在门口握手道别。黑胖子迷糊着醉眼问黎木,哥儿们住哪?黎木一时想不起自己住的那块地属于什么单位了,就磕巴着说,住……东方广场附近。黑胖子立刻说,好!那地方不错,新城最好的地段了!说着伸手拍了拍黎木的肩,眼里全是羡慕和赞赏,那一刻黎木一下子感受到了做人的尊严,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脯,潇洒地朝他们挥挥手,就急忙推车走了。
现在黎木想起这一幕直觉自己好笑,有什么可自豪的,有什么可骄傲的,自己跟“新城最好的地段”有什么关系?过客而已!
黎木在东方广场溜达了一个多小时,激动膨胀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一个结论也清晰地出现在面前:自己的生活必须有所改变。要改变首先得有钱,可不时冒出的赚钱计划都一个个被自己否定了。原因很简单,他连足够的本钱都没有,他没法折腾,也折腾不起。不单纯是钞票问题,他现在可以说连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都没解决好,就总想发财不是扯淡吗。最稳妥的还是先保住工作,把弟弟安顿好,还有房子问题……买房子的念头再次固执地出现在黎木的脑子里。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似乎仅仅凭空想象一番也能得到一些满足,虽然结果只能是沮丧。
黎木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猛然发现广场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他得回家了。走出广场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行车,心陡然提了起来。他记得自己是骑了自行车出门的,街上遇见了胜利,又随他去了饭店……后来就不太想得清楚了。自行车哪儿去了?被偷了?那可是他每天上下班唯一的交通工具,几年前购买时他和小董是几咬牙几跺脚才决定的。搬家后上班远多了,坐公交车还得倒车,每月少说得七八十块,小董得打扫多少家卫生,他得送多少瓶牛奶才能挣来七八十块!他急得身上又重新冒出汗来,在广场上来回乱窜,好一阵子才发现那个夜色里闪闪发亮的物件,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正孤独地躺在路边草丛里呢。
他又想起散席时那黑胖子眼里的羡慕,心里泛起一股辛酸,再好的地段也不是他黎木的,这辆连小偷都不要的自行车才是他的。
四
接回小松那天离开学还有四五天时间。黎木想得挺周到,一是检查检查他的假期作业还有多少没完成,二是让儿子在开学前熟悉熟悉新学校的环境。小松果然摔打得又黑又壮,也更调皮捣蛋了。整天死气沉沉的大院因为小松的到来立马就有了欢声笑语。搬家后小松还没在新家住过一天,他兴致勃勃地各处参观着,拍拍爸爸妈妈的大床,又晃晃自己的小床,踢踢桌腿,瞅瞅天花板。两个大人的眼睛紧紧跟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看他一会儿里间,一会儿外间的跑着。黎木瞅机会一把抱住一刻不闲着的小松,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的问,怎么样,比原来的屋子好吧!小松不说话,眼睛盯着房顶某个地方看了又看,那是从前的房子漏雨的部位。突然小松冒出一句,我要住楼!两个大人一怔,不明就里地对视了一眼。小松说在老家老有人问我在城里住楼吧,住的几楼啊?我说没住楼他们都不信!我要住楼!黎木明白了,儿子长这么大还真没住过楼。他忙拍拍儿子的小屁股,笑着说住楼还不容易,小松以后上了大学有了好工作咱买他一栋别墅来。小董也跟着附合,说咱上大城市买去,买有人站岗有人扫地的那种小区……见大人们没有反对自己,还说得热热闹闹的,不管离住楼的愿望还有多远,小松的情绪已经得到了安慰。突然他发现了什么,立刻兴冲冲跑出门去,一会儿院里就响起他欢快的声音,好像发现了什么大飞蛾,住楼这茬早忘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是黎木轮休的日子。早饭后黎木就推上自行车,后座驮着儿子在街上逛起来。他发现小孩子对繁华景物的反应远没有大人强烈,小松感兴趣的都与吃与玩儿有关,毕竟才十来岁的孩子。黎木有意避开“肯德基”“麦基姆”之类价格昂贵的饮食专卖店,给小松买了几串烤肉,一只大雪糕就把儿子哄得高兴了一路。然后爷俩直奔体育中心。
这是全市最大的综合性体育场馆,其中面积占三分之二的非封闭场所是对大众开放的。今天是礼拜天,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到处是来往穿梭的人流,放风筝的、练操的、打球的、散步的……男女老幼,人头攒动。小松一进大门立刻吵着要放风筝,黎木拗他不过,就去对面的小店买了一只最便宜的,三元一只。黎木见风筝的造型太简单就想再砍砍价,话还没说完卖风筝的妇女就不耐烦地打断他,说这么便宜还砍,买就买不买拉倒!黎木被堵得一脸尴尬,真想站起来就走,但回头看看站在场馆门口眼巴巴望过来的儿子只好忍气吞声要了一只,临走又听那妇女追过来一句:不能调换啊,那是只减价的!看见黎木手里的风筝小松高兴得直跳,不料爷儿俩捣鼓了足足半小时也没能把风筝捣鼓上天,小松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旁边有一放风筝的高个子男孩仔细看了看他们的风筝说,质量太差了。
好在很快小松的兴趣就转移了,他跟着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抢起皮球来。并排两个篮球场地,那边一个是体校的学生在打比赛,这边每只篮球架下都聚着十来个半大孩子,三四只篮球在他们头顶翻飞。小松很少能抢着球,但仍然兴致勃勃地来回穿梭奔跑着,偶尔抢到一个他就努力躲开别人使劲儿往篮框里扔,兴奋得小脸通红。黎木把那只飞不起来的风筝仔细收好放在自行车前的篓子里,然后就靠在旁边盯着儿子看,脸上不自觉地微笑着,显得有些傻乎乎的。小松好不容易又抢到一只球,为躲避其他孩子他把球紧紧抱着,寻找投篮的时机。这时一个比小松稍高的男孩走过来,一把把球夺了过去,夺得小松一个趔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男孩很不友好地瞪了小松一眼,径直走了。小松这才发现大家都散了,几只球都被各自的小主人收了回去。正在兴头上的小松看上去失望极了,无奈地用眼睛追着抱球的孩子。黎木走过去说,儿子,走吧,该回家吃饭了。
一路上小松情绪低落,黎木怎么逗他也不愿笑一笑。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小松突然说,我也要买球,黎木皱着眉,板着脸说,小孩子不要学着要这要那的!爷儿俩都不再说话。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小松又突然说了句,爸爸,我想买球。黎木没说话,从刚才过红绿灯训斥儿子那一刻开始,他心里一直在矛盾。其实孩子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放在别的孩子身上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到小松这里就成了奢望,从小就是这样,小松都习惯了要任何东西都被训斥。黎木心里隐隐作疼。
五
厂子里出了件事,把职工们表面平静内里躁动不安的生活状态又狠狠地搅拌了一下,搅出了一个小高潮。失踪的廖主任在南方某地现了形,但已不是原来那个精明强干的廖主任了,他在一起斗殴事件中被一件什么钝器砸中了头部,生命垂危,还在抢救中,据说是凶多吉少,已给他的家人下了病危通知书。这天黎木按习惯提前十分钟就到了厂里,第一时间听说了这件事。他现在是少数一部分被厂里谈过话有可能留下的职工之一,虽然厂里已处于半停产状态,他们仍旧每天来厂报到,帮着厂班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显示他们的先进性,以有别于背后捣鼓事端阻挠改制进程的落后职工。
传出来的信息很粗略,没有更确切更详细的内容。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廖主任已经不可能承担他需要承担的责任,他留在厂里的那堆麻烦事将会更加麻烦。一个职工却说,那不一定,真要这样,对他廖主任倒是好事,他这就算解脱了,这事肯定不了了之——那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大锤点点头,说那是,死无对证,谁也没有办法。黎木低头抽着烟,不说话。其实他心里有些沉重,有些难受。毕竟一个厂子共事了这么多年,而且他总觉得廖主任这人还是不错的。前些年他干业务员的时候,曾经跟着廖主任去外地要过账,他俩同吃同住,共同经历过要账的艰辛。至今还有大大小小好几笔款子散在外面要不回来,很可能随着工厂的改制永远地烂掉。廖主任是一个很细心的人,比如每次回来报销费用他都很照顾黎木,总是最大限度地给他填满各项开支、补助,两人公共的费用他都填到了黎木的账上。虽然钱不多,但让黎木的心里很温暖,至今念念不忘。几个人正议论着,厂长走过来说,你们不要乱说,没准头的事儿瞎议论不好。今天没什么事了,都回去吧。
看着天还早,黎木骑自行车与回家的路南辕北辙地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半小时以后他来到全市最大的城南批发市场,存好车子,连问了几个市场保安,找到了文体用品区,一进门就看见迎面一排悬挂在墙上的各式球类。见他盯着球来来回回地看,店主立即迎上来,问他想买足球还是篮球。黎木说篮球。店主说我们篮球最全了,市里几个专业球队都用我的球。说着就抱过几只球来一一介绍。黎木看球上的标价都在一百元以上,就说我是给孩子买的,十来岁的孩子,不要这么好的。店主说师傅您这话就不一定对了,给孩子才不能买差的,说不定您孩子就是未来的球星呢,得从小练手感。他说着从地上一堆球里拿出一只来递给黎木,说您比较比较,差的就是差的,好的就是好的,一分钱一分货。看黎木犹豫着,店主又说,就算您是给孩子买着玩的,也是买好点的划算,不光用着感觉不一样,多少年都不得坏。那差的您买着便宜,说不定没几天瘪了、坏了,白花钱……黎木想起那天买的风筝来,又把标价一百元的那只拿过来细看,犹豫再三还是放下了,又去看地上那堆差的。店主把一百元的那只往柜台上一拍,说师傅实话告诉您,我今天生意不好,到现在还没有“发市”呢,看您也是诚心想买,我就权当拉个主顾,八十元您拿走。黎木低着头没吭声,店主又说七十?六十?最后一拍柜台说,都是男爷们我实在不想跟您缠了,五十!亏本拉你个主顾,回去跟邻居孩子宣传宣传就行了。黎木把手伸进了外套贴胸的口袋里,手指捏着钱包却迟迟没有抽出来。店主生气了,把球往怀里一扒拉,一改刚才的热情,冷冷地说不行您就请便吧,就这牌子的别处要能买到这么便宜的这球我白送。然后就把头扭过去不再理黎木。
黎木到家的时候已是午饭时间。饭桌上摆了几盘菜,其中有三样荤菜,红烧鲤鱼、红烧鸡块和糖醋排骨。小董正往桌上端一盘绿豆芽炒韭菜,见黎木进门马上笑吟吟地说真会算时间,正好开饭。
黎木招呼小五、小松洗了手,都围坐桌前。小董又拿来一瓶本地产的啤酒,给小松端上一碗鸡蛋挂面,然后挨小松坐下。小松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满脸迷惑地问,妈妈,今天过年吗?黎木笑了,说真是个傻小子,有十月份过年的吗?今天是你十一岁生日,看妈妈做了多少菜,还有长寿面,好好吃吧。说着打开啤酒往两只空碗里各倒了半碗,递给小五一碗。说沾你小子的光,我和你五叔喝杯酒,祝咱小松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祝你五叔顺利考上大学。正待喝,发现小松拉长着脸不动筷子,忙问怎么了小子?小松说过生日怎么没有蛋糕,我要吃蛋糕。小董忙说不是有大鲤鱼吗,还有你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小松打断妈妈,固执地说我要生日蛋糕,跟雷鸣家一样的,这么大,三层鲜奶的,上面有字还有花,再插上蜡烛……
黎木想起来了,上星期小松的同桌雷鸣过生日,邀请了包括小松在内的几个同学到家里吃饭,之后小松最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只生日蛋糕。他无奈地回头看了看小董,小董说好几十块钱一个呢,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买肉吃。小松眼里闪着泪花,使劲扭着身体,把桌腿踢得咚咚响,固执地说,我就想吃蛋糕!
突然黎木想起什么,附在小松耳边说了几句,小松立刻破啼为笑,离开饭桌跑出门去,不一会抱着一只崭新的篮球进来了,进门就往地上拍,拍得屋里扬起尘土。黎木忙止住他,说先吃饭吧,等星期天我带你去体育场打。小松听话地把球放在地上,回到饭桌开始吃饭。黎木接着和小五喝酒,小五喝了两口就把啤酒倒进黎木碗里,说哥你喝吧,我不喜欢喝酒。
黎木转向小董说你也喝点吧,才发现小董的脸色很难看,正两眼瞪着他问,皮球多少钱?黎木心虚地说才五十,原价一百多呢。小董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说你也真舍得,小孩子玩的东西,买那么贵的干啥?黎木说主要是孩子锻炼身体,太差了容易坏,更不划算。小董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使劲儿憋着还是掉下来几颗砸在衣襟上。她忽地站起来,说你就惯他吧,也不看看你惯得起吗?咱没有的东西多了,有本事你都给我买来!说着进里屋“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三个大小男人面面相觑,屋子里一时静得让人尴尬。小松突然放下筷子,把地上的篮球抱起来回到座位,把球夹在两腿之间,用左手按着,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起来。
星期天下午四点多,体育中心篮球场。几个球架下已是热闹非凡。小松抱着崭新的篮球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毫不迟疑地挤进人群就往篮框里投。那几个半大孩子看了看他,又接过小松的篮球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就一齐玩起来,显然已接纳了小松。
开学近两个月小松已来这儿蹭了两个月的球,每次他都是怯怯地站在人群外,随着球的翻飞慢慢往里渗透。遇到别的孩子玩打比赛小松常被排除在外,因为自己没有球,只好一个人蹲在旁边傻看着。偏偏小松酷爱打篮球,对别的活动都不感兴趣。有一次被撞倒了,胳膊上渗出细细的血珠,疼得牙缝里咝咝地直吸气也不在乎,还趁机跟黎木说,爸爸,给我买只球吧,我好常来练,他们说打得越好越不容易受伤。
看得出,今天小松玩得特别开心,因为他终于拥有了一只自己的篮球,也因之多了一份自信。更开心的是黎木,他站在场外把儿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高兴得合不拢嘴,小董的眼泪带给他的压抑感已经荡然无存了。
六
廖主任不治而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职工们的反应已经不是那么强烈了,对自己前途命运的担心盖过了所有与己无关的热闹。厂子的买家已经确定,被省城一家大厂收购了,将成为它的一家分厂。但人员的安置却有些麻烦,“四零”、“五零”(女满四十岁和男满五十岁)提前退休,剩下的职工还要精减大半,这样算起来连厂里谈过话的都不一定能全部留下来,黎木的心又悬起来。在朋友小聚的时候他也不再说宽心话了,大家都忐忑不安地做着各种打算,甚至有人到处联系外出打工的事,人心彻底成了一盘散沙。
下午黎木在厂里转悠到下班时间才无精打采地骑车回家。骑到东方广场他就停下来,推着车慢慢往家的方向蹭,脚步沉沉的,头脑昏昏的。冷不防被人拉住了车后座,回头见是嬉皮笑脸的儿子小松,心里顿时清爽了许多,脸上泛起笑容,说放学了吗,快回家做作业吧。小松脆声回答,今天星期五!星期五放学是小松最放松的时刻,可以尽情玩耍,因为还有两天时间用来做作业,不必担心完成不了。把书包往自行车扶手上一挂,小松说我玩会儿再回家,就跑向了广场深处,那里有一块活动场地,安置了简单的体育器械。
黎木目送着儿子的小身影消失在树丛里才继续往前走,刚走几步自行车又被拉住了,回头看是一个背着书包虎头虎脑、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见黎木回头忙凑过来问,叔叔你是黎小松的爸爸吗?黎木点点头。男孩又问,你们家到底住哪?黎木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举手往大院的方向指了指。小男孩踮起脚尖望了望,困惑地说哪有房子呀。黎木说你问这干什么?小男孩见黎木一脸的疑惑这才稍显拘谨地说,我叫雷鸣,和黎小松坐同桌。黎木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说哦,你就是雷鸣,你有事吗?雷鸣也放松下来,眨着胖脸蛋上的一对小眼睛说,我想去你家玩,可黎小松老是不让,说他家远着呢,住八楼。可我每次看他从那边出来,又看不见楼房,觉得太奇怪了。刚才放学我俩为这还吵起来了。叔叔,让我去你家玩好吗?
黎木明白了,正不知如何回答,忽见小松小脸红扑扑地跑来,边跑边叫爸爸别走,我拿飞机!跑到跟前就抓书包掏东西。正掏着发现黎木背后的雷鸣,愣了愣,双手拿出两只纸飞机来就站在原地不动了,红红的小脸上出了一层油汗,显得很紧张。两个小伙伴公鸡斗架似的互相瞪着,小松很快败下阵来,低下头。黎木反应过来,忙笑着拍拍雷鸣的头,说我们家快搬了,新家就在老远老远的那个小区,住八楼。还没装修好,暂时住前面大院里,等搬了家请你去玩好吗?雷鸣立刻大声说“好”,然后满意地掉头跑了。黎木回头又摸摸儿子的头,说等爸爸攒够了钱一定买楼房住,住八楼。小松缓过劲来,抬头看了看黎木堆满慈爱和宽容的脸,放心地笑了,说声我去玩儿了,举着纸飞机跑了。
黎木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重新推起车子,双腿像是灌了铅,脚步沉重地往前走着。很快到了大院的围墙外,墙上的壁画一幅幅从眼前掠过,跑步的,读书的,打球的,跳舞的……夸张的线条使他们看上去有些张牙舞爪的,像另一个世界上的人。他看得头发晕,干脆不看,加快了脚步。
一进院子就看见小五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双手卡腰,口中念念有词,估计是在背书,听见动静忙跑来接车子。黎木瞅了瞅屋里问你嫂子呢,小五说打扫卫生去了,可能得晚些回来,说今天有两家。黎木把外套脱下放在床头上,从桶里舀水洗脸,湿毛巾铺在脸上的清凉让他很惬意,就多捂了一会儿。毛巾一拿下来就见小五站在旁边瞅他,像是有话要说。忙问有事吗?赶紧几下洗完了脸,一边擦手一边看着小五。小五皱着眉头说,昨天小松说了一件事,叫我不要告诉你和嫂子。黎木警觉地停住了动作。小五接着说,他说咱娘咳嗽得厉害,都咳出血了,咱娘不让小松告诉你。可能病得不轻,得抽空带她看看了。黎木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因为担心改制的事,回家接小松时他住了一天就回来了,当时也发现母亲脸色不好,一阵阵咳得厉害,可母亲只说自己有点感冒,黎木也就没太在意。以前母亲就有咳嗽的病根,只当她是慢性咽炎之类的小毛病,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真得带她到医院认真看看了。兄弟俩一时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小五小心翼翼地说,还是让我去打工吧。黎木这次没发火,但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上学努力得不轻,还是坚持到最后吧。你现在半途而废不白忙几年嘛,考上了是你的造化,考不上也不怪你。再说你这身架子能干什么?泥篼子你都拎不动。小五说锻炼锻炼就行了。黎木不接茬,换了轻松些的口气说,无论如何咱都得拼一下子,说不定从你这儿咱祖坟开始冒烟了呢。小五苦笑一下,摇摇头又去看书了。
第二天早上黎木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急忙坐起身,却昏昏沉沉的浑身没有四两劲儿,散了架一般。这才想起昨晚自己发了烧,半夜三更小董还给自己冲了包感冒冲剂。现在烧是退了,却一动不想动,口里又苦又涩,一点食欲也没有。小董过来问好些了吗?又说小五帮你送过奶了,你放心休息吧。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吃点饭吗?黎木摇摇头,把两只枕头摞起来,半躺半靠在上边闭上了眼。
一会儿听见拖东西的动静,睁眼见小董正把一只旧木箱往外拖。小董说一夏天没动都生霉了,天好拿出去晒晒。黎木记得木箱里好像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不清具体有什么了,也不愿多想,又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听见小董在门外说,小松,把这些拿给你爸,看看还有用没有。小松跑进来把几本书和一个黑皮本子往他胸前一放又跑出去了。黎木一看是几本看过的武侠小说,翻翻黑皮本子,前面有几页数字,后面还全是白纸。用大拇指从前往后一撸从里面掉下几张叠起来的纸,打开一看是用厂里的信笺写的证明,内容是“我厂×××同志前去贵单位洽谈业务,望予接洽为盼”之类的文字,抬头和落款处的日期都空着,只盖了个鲜红的印章。
黎木想起来了,这是那几年他在厂里当业务员,跟廖主任他们出去要账厂里给开具的证明。由于当时办公室开证明的那个同志家里有事要外出一段时间,为方便起见就给他们多开了几份空白证明。记得当时把证明递给他时办公室几个人还开玩笑说,黎木,你可不能拿空白证明干私活啊!黎木那时刚做业务员不久,对这句话的意思还不太明白,只是红着脸笑笑。一个女同志说,不相信谁也得相信黎木啊,看人家老实得像个黄花大闺女!几个人都笑了,黎木赶紧拿了证明逃了出去。说起来也好几年过去了,可信纸竟还是白白的,光滑亮泽如新,只是底边上有一线细细的黄色。
黎木用手轻轻展平有点卷起的纸边,脑子里掠过那几次在外地要账的情景。那时厂里生意做得真是红火啊,笔笔都是几万元以上的,让人对每一次的成功充满成就感。可也太不容易了,有的商家是真孬啊,任你软磨硬缠就是不动心,始终铁板一块,明摆着就是要赖你的账,你也无计可施。结果有几笔款子至今石沉大海。不过传说廖主任私自去要了几次,要没要着至今都是一笔糊涂账。廖主任现在人又不在了,厂里乱麻似的,谁去查实呢。大锤说外面应该撒着不少钱呢。胜利说都是老共的钱,扔了就扔了,也没见谁心疼。黎木听了当时心里就有些隐隐作疼,老共的钱也是钱呀,都是工人的血汗换的,扔了怎么能不心疼呢……
黎木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游移着,突然,电光石火一般,一个念头闪了出来,把黎木吓了一跳。他挪挪身子,想把那个念头支开,却是徒劳的,那个念头像用绳子固定着的网球,打出去又弹回来,打出去又弹回来,劲儿越大它回得越快,到最后就固执地,越来越清晰地占据了黎木的全部思绪……
七
听说从前的人出门前都得查查黄历,看来还真自有它的道理。小董觉得今天一定是“不宜出门”的,从一大早就不顺,刷牙居然把牙刷给捏断了,才用一个多月的牙刷。在虹云商场一上午没卖出一件衣服,还跟一顾客吵了一架。
下午做家政的这家人又是小董最不愿意做的,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女人又抠又懒。别人家是每月打扫四次,她家只愿意打扫两次,费用就比人家少付一半。可再少也是钱哪,小董也就不计较了。可每次打扫她家那个费劲儿,好像这半个月她家连地都不带扫的,就等着做家政的帮她扫。所有的东西没几样能老实呆在该呆的地方,厨房里任哪儿都油腻腻的。今天更不像话,居然连痰盂都没倒,就那么臊气哄哄地摆在床前。白胖女人正躺床上睡觉——她好像总躺床上睡觉,她那个闷头不吭的男人开了门就躲出去了。小董憋着一肚子气扫洒擦抹,忙了两个钟头才收拾利落了,只留下那痰盂没动。
这期间那女人起了床,然后就洗脸化妆,穿戴打扮,厚嘴唇涂得血红,头发烫得鸡窝似的,裙子又短又窄,拎个小手袋正要与小董一起出门,发现了没倒的痰盂。小董说我们是不给倒痰盂的。白胖女人立马变了脸,两人就叮当开了。看小董坚持不倒,白胖女人说那这月工钱我得扣十元,小董咬咬牙说你随便吧。
两人出门下楼,楼下有几个女人在闲聊,白胖女人大大咧咧和她们打个招呼就蹬蹬蹬地先走了。一个大眼瘦女人拉住后面的小董问你是她家什么人哪,小董如实说我是做家政服务的,来给她家打扫卫生。几个女人吃惊得面面相觑。一个老太太酸溜溜地说,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咱还没舍得请个家政呢,人家倒用上了!大眼瘦女人咄咄逼人地盯着小董问,你知道她是干啥的?做“鸡”的!歌舞厅里的暗娼!看小董吃惊的样子她又说,给她打扫卫生,你穷急了吧!几个女人一齐用鄙夷的眼光看着小董,小董的脸有些发热,忙嗫嚅着走了。边走边生气地想,能怪我吗,我怎么知道她是什么人!
一出小区大门迎面驶来一辆摩托,幸亏速度不快,还是差点撞上小董,吓得她心里嘭嘭直跳,骑摩托那人冲她吼了句什么她也没顾上听清,赶紧走开了。
回到家小董就坐在一只凳子上发呆,给一暗娼做家政服务这件事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黎木正在小厨房里做饭,见小董进门就傻愣愣的,脸色也不好看,就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小董就沉着脸把下午的事从头说了一遍。黎木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息事宁人地说不要再做她家就是了。小董白他一眼,说不是为钱吗!黎木又看她几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终于下了很大决心说,想跟你商量个事。最近厂里停产了,去不去的也没人问,我想趁这机会出去做点生意。小董不相信似的仔细看了他一眼,说做生意?做什么生意?黎木突然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你就别问了,一时也说不清,说了你也听不明白,朋友介绍的,做做试试。小董不高兴地瞪着他,心想做什么生意还神神秘秘的不能说,但也没再多问,只说做生意可不是随便试的,咱可蚀不起。黎木说我知道,你放心,没多少风险,小本生意。小董也就不再说什么,只说怪不得最近你掉了魂似的,就为这吧。黎木不置可否地笑笑,说这事替我保密啊,任何人都不要说。小董说你还真像回事儿似的,还保密!黎木脸上严肃起来,说你不懂,人不都说“商业秘密”吗,就指的做生意,该保密的你不保别想做成生意。小董忙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谁也不告诉,连小五也不告诉。黎木很满意,又说,家里还有多少钱,你先给我取五百。小董一瞪眼,还要钱?然后自己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心想做生意哪能不花一点本钱。黎木说我得出去跑跑,路费得有吧。小董低头想了想,然后疑惑地问,赚钱吗?黎木有些生气了,说你这人,真啰嗦。小董也不高兴,心想,不是穷吗,不是蚀不起吗,一分钱还没赚,就开始牛气了?正想挖苦黎木几句,见小松一蹦一跳地进了院子,也就住了口。黎木又说,明天我就走,大锤、胜利他们不问就算,要问就说我回老家了。
黎木这一趟出去两天就回来了,到厂里转了转第二天又走了。就这么断断续续往外跑了好几回。一天家里没人的时候突然交给小董两千块钱,小董又惊又喜地拿着钱,说还真赚了?黎木叫她快存起来,不再多说什么就到院子里去了,站在那里低头不知在想什么,想了好久。不知为什么,小董心里有些隐隐地不安,但知道黎木是个稳妥的老实人,也就没再深想,把钱小心地用旧报纸包了,塞到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又一次黎木出去一个多星期,大锤见了小董问最近怎么没见黎木,小董说他回老家了,一个亲戚过世了他去帮忙处理。大锤点点头,又说有事需要帮忙说一声啊。这回黎木走的时候带走了三千块钱,除上次拿回的两千家里还贴了一千。当时黎木看小董犹犹豫豫的,就生气地说做生意哪能不下本儿?小董想想也是,以前也有人拉黎木做生意,他考虑再三都没答应,相信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也不会去冒险,就咬咬牙给了他。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小董发现家里辛辛苦苦攒下的一万多块钱已经所剩无几。她心慌了,问黎木还能赚回来吗,黎木肯定地说能,看小董不相信的样子又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赌一把总比穷死强。黎木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有些狠巴巴的,叫小董感觉不像他黎木了。她担心地问,黎木你到底做的什么生意?黎木说我一没走私二没贩毒你担心什么!一次黎木刚出去两天,厂里就派大锤来找他,叫他尽快回厂帮着办理置换手续。小董说他娘又病了,都吐血了,他回去看看。大锤说不是刚去过吗?严重吗?不如接来给她好好查查。小董说那次住了几天院刚好点就出院了,他娘怕花钱。接她又不愿意来,说都六十多了还治啥,这几天又咳得不行。大锤说难怪这一段时间黎木脸色那么难看,又瘦又黄的。也不能太操劳了,得注意身体。小董说哪胖去,都是愁心的事!
又过了一个多月,厂里改制工作基本结束,新厂挂牌运营。包括黎木在内约三分之二的职工被留在了新厂,原厂长还是新厂的厂长。厂长向总厂推荐了几位车间主任、生产组长候选人,其中就有黎木。厂长说黎木是个干工作的料,忠厚老实,为人诚恳,不会刁奸耍滑。这话传到黎木耳朵里,黎木很感动,当时就泪光闪闪,找厂长道谢去了。厂长说好好干吧,你还年轻,别为一时的困难垂头丧气的。有总厂撑腰,咱厂以后还能红火起来。晚上黎木把这话学给小董听,小董也很兴奋,说这太好了,还是当个大厂的职工稳当,出去打工可就难说了,跟流浪差不多。又想起一事,问你那生意怎么办?黎木一愣,斟酌了一下才说,生意当然不能再做了。小董立马急了,说那咱投的钱不就泡汤了?黎木胸有成竹地说,不会的,都已经差不多了,只是钱暂时不能到位,再等等。小董半信半疑地看着黎木说,真的假的?能赚多少?黎木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说能赚就能赚。又说,还得继续保密啊,跟谁都不能说,不然到手的生意就砸了。
这以后黎木像变了个人,一反前阵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状态,每天早早到厂,不分份内份外的工作都积极参与,还给自己买了一只小灵通,说厂里有事好随叫随到。几个车间的班子虽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但厂长已把黎木当车间主任使唤了,什么重要的事都找他商量,弄得其他职工眼里都有了妒意,半真半假地叫他黎主任。有厂长的鼓励信任垫底,黎木也就不太在意,一门心思把工作干好。
顺心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半年多过去了,又是一个酷热的夏天。这天胜利突然来找黎木,说南方一房地产开发商买下了这块地皮,恐怕很快就得拆迁,你得做好搬家的准备。黎木倒也不显多意外,只说我想办法再租房子就是了。不久又一件喜事临门,小五考上了本市一所师范大学。拿着录取通知书小五先是咧着大嘴傻笑,之后却掉起眼泪来,说是一上四年还不知得花多少钱呢!黎木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说真没出息,还掉泪。咱先借点用着,你再勤工俭学挣点,四年后你就能找工作挣钱了。你可是咱村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可别让你哥失望。小五见哥哥不愁不躁的,也就平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泪。
这天晚上黎木兴致很好,吃了饭说想出去转转。小董一边刷碗一边说你去转吧。黎木说咱一齐去,还有小五小松。小松一听高兴得跳起来,立马就去拉小五。小董瞅了瞅黎木,见黎木一脸的舒展,她也跟着把眉头舒展开来,匆匆刷洗完,换了件衣服,一家四口便出了门。
广场已开始陆续上人了,远远近近的霓虹灯也在次第亮起,一天的暑热在习习晚风里慢慢散去。小松拉着小五直奔体育器械而去。小董和黎木就在花香鸟语的小径间缓缓走着,远远看着小五举起小松在双杠间翻腾。黎木敞开的衣襟在风里不停地鼓荡着,他陶醉地伸直了双臂,昂首挺胸往前走着,像是要给谁一个热烈拥抱,弄得对面走来的人一见赶紧躲上别的小路。小董被他孩子似的举动逗笑了,拉他在一只条椅上坐下,感叹说,这个地方真漂亮,可惜咱还得搬走……黎木打断她,口气里带几分豪迈说,有什么可惜的,想来就来呗。等你儿子长大了,带你去北京、上海逛逛。
小董扭头看了黎木一会儿,突然说,黎木,我觉得你变了。黎木说变了就对了,你想让你老公永远垂头丧气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的工作保住了,还面临着提拔的可能,小五考上了大学,小松期末考试进入了前十名,都是好事,我干嘛不高兴?就兴他们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就不兴我黎木也时来运转?他一指广场上的游人。小董说,话是这么说,可小五开学就得好几千,再租房子也不知得多少钱,咱娘的病更是愁人,医生不是说再不赶紧治就有癌变的危险吗,想想这些事我都睡不着觉。小董四处张望了一下,见近处没人,凑近黎木低声说,咱家里现在可是空空的,你做生意赚的钱到底啥时候能到?我可是忍了这么长时间了,这事你不能瞒我。黎木听了没吭声。小董又说,看你这大半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趟趟往外跑,半夜半夜睁着眼不睡觉,人瘦得生了场重病似的,我就知道你这生意做得不容易,你不让问我也就不多问了。可现在你回厂上班了,总该给我句准话了吧!黎木还是不说话,朦胧夜色里也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小董急了,伸手给了黎木几拳,说你想急死我呀!黎木往周围看了看,等近处一对情侣走远了,才对着小董的耳朵说,你就放心吧,房子我已经租到了,离咱儿子的学校不远,小五的学费我也借到了,我拿出去的钱早晚还给你。
小董眨巴着两眼想了一会儿,突然拉住黎木的胳膊说,告诉我,你没做违法的事吧?黎木生气地打掉她的手说,你怎么老不相信我,我倒想违法呢,得有那个条件,除非抢银行去,又没枪!小董说你这么神神秘秘的我能放心吗!黎木说,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的不要掺和,又不懂,一掺和准坏事,所以我就不愿什么都告诉你。小董笑了,说还真出息了你,以前什么不告诉我,什么不听我的!行,只要你别让我们娘儿俩担心,不说不说就是了,我还落个省心呢。
黎木侧脸看了看小董,有些动情地说,放心吧,老婆,对这个家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跟我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我心里有数,我保证以后对得起你。小董一撇嘴说,听你这意思我以后就该享福了,福在哪里呢,你也拿给我看看。黎木笑笑,什么也没说。远处隐隐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黎木站起身说,走吧,看看小松他们玩什么呢这么高兴。
八
这天一上班黎木就被厂长找了去。在去厂长办公室的路上,黎木走得轻快如飞,心和脚步都有些飘忽。黎木已经听说这两天就要宣布厂中层干部的任命,通过半年实际工作的考察,他们这几个准车间主任、生产组长即将名正言顺,名副其实。这几天他们正被陆续个别谈话,黎木似乎已是最后一个,他心里已在暗暗着急。车间里职工们见了他态度上也有了变化,有的明显客气了,有的却别别扭扭有些生涩,黎木知道那实质就是羡慕,是妒忌,是不以为然。以至于背后的嘀嘀咕咕,指指点点黎木也十分能够理解,不去计较。虽说是个没有级别的、比芝麻还小的官儿,但黎木已经满足了,甚至是出乎意料地满足。这可是黎木有生以来担任的第一个像样儿的“官职”,他暗暗告诫自己要珍惜这个荣誉,扒心扒肺地把这个小官当好,要对得起厂里的栽培。
黎木尽量端正地坐在厂长室的木椅上。厂长给他倒了杯纯净水,他忙递给厂长一支烟,也给自己抽出一支。厂长接了烟并没有吸的意思,把它夹在了耳朵上。黎木没带打火机,就把烟捏在手里,做出恭听的样子。厂长慢吞吞把门关上,侧身坐在对面另一把木椅上,不看黎木,忽然说你们车间那几个积极分子哪个更突出些?黎木一头雾水地看看厂长,有些不解其意,但还是认真想了想说,应该是大锤。厂长赞同地点点头,顿了顿又说,大锤做事满认真的,就是有点黏乎。黎木笑笑说他就那性格。厂长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说我知道了,你多带带他。抬起手腕看看表,说我还有点事儿,你先回去吧。黎木就迟迟疑疑地出来了,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门虚掩着,厂长并没出来,他只好转身走了。
整整一上午黎木都有些没精打采的,他苦思冥想也弄不明白厂长今天谈话的意图。是要把他的位置换成大锤?不应该的,厂长一直很信任他,很中意他,一直把他当车间主任使用,到目前为止车间里还没有谁能赢得厂长这样的信任,这一点他能确认。是想给他配个助手?别的车间没听说有这么一步到位的配备呀。他隐隐觉得蹊跷,隐隐有些不安,同时又一个劲儿地安慰自己,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这半年多自己可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改制前他就是个好工人,厂长心里最有数。虽然一直这么宽自己的心,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下班的时候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到车间各处再查看一遍,铃一响就骑车回家了。
小董已在家做好了饭菜。她今天是下午的班,中午十二点半接班。见黎木比平时回来得早些很高兴,说我刚吃了,这就得走,你要饿现在就能吃。说完就匆匆换了衣服走了。黎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发现她最近胖了,腰胯那里的衣服明显紧绷了许多,走动起来就显出女性特有的柔韧和线条。她近来脾气似乎也好了,脸上的笑容也多起来,整个人都精神漂亮了不少。记得有一次几个哥儿们在一起胡侃,胜利说女人是需要浇灌的花朵。那么浇灌小董的就是他黎木了,这么一想他不禁暗自笑了。
小五带放暑假的小松回了老家,屋里显得冷清多了。黎木见桌上的饭菜还热着,就随便吃了一点,碗筷往水池里一泡,擦擦手躺在了床上,感觉有些困乏,闭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把他吵醒,忙抓起床头上的小灵通。厂长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听上去像是没睡好觉似的,粘粘地潮湿着,不像他平时果断利落的风格,但黎木听着好像比平时更亲切些。厂长说黎木吗?黎木一边答应一边坐了起来,又听厂长说,下午咱俩去五金市场看看吧,黎木说行行行。车间有两台机器零件出了问题,厂长早就说要去五金市场配新的。厂长继续说,下午你在家等我就行了。去五金市场正好要路过这里,黎木已经陪厂长去过两回。黎木响亮地回答说,那我就在家等着你!厂长已挂断了电话。不知为什么,厂长的电话让黎木飘忽了一上午的心安定了下来,他觉得厂长依旧是信任他,倚重他的,什么都没有改变。黎木感觉一阵轻松,好像终于排除了什么障碍,又像终于得到了什么保证。
下午两点半钟,厂长如约走进了黎木住的大院。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穿制服的男子,迎出来的黎木一时愣了。其中一个穿制服的人把手里的证件往黎木面前亮了亮,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黎木说,我们是区检察院的,找你调查一个案子,请你配合。黎木的脸“刷”地白了,傻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几个月后,黎木因贪污、诈骗罪被判有期徒刑七年。
大白于天下的真相大致如下:黎木私自用厂里的空白介绍信去外地讨要前些年厂里赊出去的货款,陆续讨得货款共八万六千余元,全部被黎木据为己有。他用其中的六万三千元在新城购买了一套建筑面积五十七平方米的二手房,一万元寄给老家的母亲,剩下的一万三千元用其弟弟的名字存在银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