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那桩案子
2011-12-29沙玉蓉
安徽文学 2011年11期
一
谢兰知道自己迷路了。
脚下的路蚯蚓般弯弯曲曲,爬进远处的庄稼地。几棵高大的树木不规则地分布在坡上。热风浪一股股扑面而来,带着成熟的麦香,杂草的青气,还有各种奇异的味道。这些都不错,只是周围静悄悄的,别说是同学们,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嘶叫,单调乏味仿佛来自远古,聒噪得几近无声。谢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茂密的树冠遮住了正午的阳光,只漏下一些细碎的光斑。她眯眼躲开晃动的光斑,焦急地四处张望。
一个影子一晃,从前面一棵老槐树后闪出来,是一个敦实的男孩。他肩挎草箕,手抓镰刀,短发乱蓬蓬地像只鸟窝。
谢兰一阵欣喜,急忙往前跨一步,问道:“同学,请问这里是茅湾村吧?市三中来学农的学生在哪里?”
男孩近距离瞪着谢兰。看上去他也就十四五岁年纪,黑红肤色,宽脸,细鼻,单眼皮,薄嘴唇。他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放肆地盯着谢兰,上下打量。
那时候,谢兰是个漂亮女孩,雪白的瓜子脸,丰润的双唇,两个乌黑的长辫子搭在肩上,辫梢缠着红色橡皮筋……谢兰的脸开始发涨发热,好在男孩的目光已经转移到她的手上,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油嫩水滑……他又盯住她的脚,她的脚趾同样白皙纤秀,正躲在墨绿色塑料凉鞋里不安地蠕动……止不住的羞涩笼罩了谢兰,她求饶似的抬眼看了看男孩,发现男孩的表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的目光冷峻,晦涩,掺杂着挑剔,厌恶,甚至,还有一些明显的敌意。
谢兰的心不由得悬崖勒马,她低下头,抓紧了手里一只蓝布包裹,怯怯地语无伦次地说:“我们昨天来的……老师说要住几天,我就回家拿了两件衣裳。”男孩依然不出声。谢兰像是为了摆脱尴尬,继续说:“你是茅湾村的吧,不是和我们联合干活吗?昨天我们女同学捆麦子,你们男同学割麦运麦,今天……”
男孩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谁们男同学!谁们男同学!”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洪亮,充满了愤怒。谢兰赶紧住了口,莫名其妙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火。男孩转身走开,走到旁边的水渠边,抡起手里的镰刀刷刷几下,一丛丛茅草被齐腰斩下,纷纷飘落。他又飞起一脚,一块石子撞到渠壁上又弹回来,咚地一声掉进水渠里……
谢兰吃惊地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他突然跳过水渠走开了,只扔下一句凶巴巴的话:“我最烦你们,资产阶级小姐!”
14岁的初二女生谢兰,又独自呆立在正午的村口。良久,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刚才那个男孩,其实是个女孩!可是她也太像男孩了,除了长相,还有衣着。她的灰色上衣又脏又破,晃晃荡荡挂在身上,估计是她哥哥下放给她的。她的裤脚一高一低胡乱卷着,一双破球鞋一只露着大脚趾,一只露着小脚趾……谢兰下意识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她知道自己的碎花洋布小褂是干净合体的。她母亲是服装厂的裁缝,总是把女儿收拾得利利落落。谢兰自足而又宽容地笑了笑,重新眯起眼睛四处搜索。刚才那个假小子和她古怪的举动,慢慢从她脑海里淡出,像是身边偶然吹过的一股旋风,无声地消失在夏日的旷野里……
二
现在,谢兰就坐在已经干涸的水渠边。
她记不清这是不是30多年前那条水渠,但水渠尽头那个村庄确实就是茅湾村,当年她学农的地方。时间已是晚秋,地里早已拾掇清爽,草色开始枯黄,树木在慢慢凋零。当年漫山遍野的浓绿和金黄像是给一阵风卷走了。远远看去,村子涨大了许多,还横七竖八立着些两层小楼。那个破败的深陷在庄稼、树木、荒草中的小村庄似乎永远消失了。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得令人生疑。
回头想想,那天的同学聚会也像个不真实的梦。她竟然真的参加了。他们那届初中同学会大体是十年一聚,头两次她都理所当然地拒绝了,这次要不是在街上遇见江芸,也很难说。多年不见的江芸一张胖脸笑得走了形,她紧握着谢兰的手说,你一直没参加过啊?天哪,好多人都该认不清了,多好玩哪,就当玩儿呗,去吧!望着江芸没有一丝阴影的目光,谢兰突然就动了心。是啊,还能有多少人记得自己?30多年了,天地都能调个个儿!
她鼓足勇气去了。五个班级的同学一锅烩,场面乱糟糟的,像赶集。果然没有几个人认出她。有些人知道了她是谢兰反应也平常,似乎早忘了30年前的事情。个别人眼里有异样的光芒闪了闪,谢兰也并不很在乎——这个她自己都没料到。所以一天的活动她没有不适,更没逃走,相反还算愉快。座谈,联欢,聚餐,她参与了全过程,只是很少说话,像个观众似的,放松地观看舞台上追光灯下的演员们——当了大官的,发了大财的,离了多次婚的……而她,好像被人遗忘了,这正是她期望的。
晚宴结束的时候已是九点多钟,街上是一片霓虹的海洋。一个女同学与她一同出来,两人就带着些许酒意在灯海里漂浮着,自然地聊了起来。她竟然也是五班的,只是她从别的学校转来时,谢兰已经走了。
“你就是谢兰?”女同学吃惊地站住了。借着旁边商店里的亮光,她从眼镜片后头打量着谢兰。
“是啊……”谢兰笑笑,心里已有数,笑容里多了几许尴尬。
“我一来班里就听说你的事了,还看过你的照片,你和江芸她们的合影。”女同学兴奋地说,似乎没注意谢兰的反应,又仔细看看谢兰的脸,“你变了,一点都不像。你小时候多好看啊!”
“呵呵,老了……”谢兰咕哝着,对这个直性子女同学反生出好感来。躲躲闪闪言不由衷的话她听得多了,她知道有些话听着顺耳,却可能藏着暗箭。
“我感觉你人蛮好的,那事到底咋回事?”女同学挽起谢兰的手臂,两人继续前行。
清凉的秋风里,谢兰的肘部被女同学挽得热乎乎的,她的心也热了一下。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人认真地问过她,到底咋回事?谢兰的鼻子有些酸,30年前那桩事儿电影镜头似的,刷刷在眼前闪过。
事后想想谢兰都奇怪,那同学基本是个陌生人。或许只有陌生人,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又隔了30多年的岁月,才能毫无偏见地信任她并让她信任?在越来越动情的讲述中,长在心里几十年的栅栏开始松动,摇摆,终于被感情的潮水完全冲垮了,到最后谢兰已是涕泪交流。
听完谢兰的讲述,女同学沉吟了一下说,都是那个女的害了你!又狠巴巴地问,你后来没去找过她?谢兰摇摇头。女同学惊异地一拍大腿:“干嘛不找她,问问她为什么害你。不行找人废了她,至少揍她一顿!”看谢兰不吭声,女同学急了:“你也太老实了!换了我,非弄死她不可!”谢兰的心震了一下,突然觉得有太多的话涌到喉头,却一句也说不出了。
回到家谢兰一夜无眠。那个心直口快的女同学,她的名字自己都没记住,她简单几句话却钉子一样扎进她心里。不光扎,还搅着,拧着,把她那颗早已麻木的心弄得血肉模糊,疼痛难忍。一个念头死灰复燃了,并且越来越强烈:她要见一见那个女人,问她一句“为什么”。哪怕什么都不问,只是看她一眼,也好给自己一个交代,否则自己也太没心没肺了。
这个念头搅得谢兰一连几天不得安宁。她终于下定了去茅湾村的决心。今天一大早,她趁老余上厕所,告诉他自己要出趟远门,中午回不来。老余立愣着睡意惺忪的小眼睛,嘟囔一句“又捣鼓个啥”,就踢里趿拉回卧室睡他的回笼觉去了。最近谢兰刚刚辞掉一份临时工作,因为工资太低。新的工作还没头绪,所以她得常出去跑动,老余也习惯了。
时候不早了,谢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土,踏上干水渠旁的一条石子小路。望着远处的茅湾村,她的心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三
拖拉机上的麦捆越摞越高,看上去像纪录片里的非洲大鸵鸟。靳川峰老师把最后一个麦捆甩给车上的人,帮着他们用绳子把麦捆固定好,拖拉机就发动了,“突突突”一阵轰鸣,在月色里冒着黑烟,摇摇晃晃、头重脚轻地开走了。
学生们发出一阵欢呼,然后就东倒西歪瘫坐在麦茬地里。
太累了!从清早三四点钟开始,他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就开始下地收麦、运麦,一直干到现在。中午只匆匆吃了几个馒头,几块腌萝卜干,还有一碗绿豆清汤。是知青食堂的人送到地头来的。茅湾大队那个斜眼的赵队长说了,广播预报后天有雨,必须赶在下雨前把麦子收到场上去,否则麦粒撒到地里就会减产。
“这是政治任务!”昨晚在大队部会议室里学习,瘦猴似的赵队长尖着嗓子喊道。喊完斜着一对小眼睛把会场扫视了一圈,目光灼灼像电影里的探照灯,所到之处孩子们个个噤若寒蝉。等他的小脑袋重新归了位,一直小打小闹的会场已完全安静下来,只有他头上那只黑乎乎的25瓦白炽灯泡,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靳老师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老赵,歇歇吧,别累坏了,明天还得接着讲呢。”伸手把窗台上一只茶缸递给赵队长:“喝点水,这也是政治任务!”学生们都笑了。他们已经发现,“政治什么什么”是赵队长的口头语。
赵队长没笑,脸上的表情依然严肃,端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靳老师是初二(5)班的班主任,也是这次学农活动的领队。他二十出头,中等个,体格健壮,喜欢运动。据说在学校每天长跑、练拳,会点武功。但今天他也累垮了,坐在地上一声不响,周围是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上午他们一直用板车运麦子,体力消耗很大。靳老师就找赵队长要拖拉机,赵队长说拖拉机只有一台,调不开,要等。结果一直等到傍晚才见到这台破机子……十几分钟后,靳老师猛地站了起来,一挥手大声说,走,吃饭去!一听吃饭,学生们立刻来了精神,爬起来就去追前面的靳老师。麦地里腾起一片烟尘。
大队部院子里已摆上了两个大馍筐,里面竟是雪白的肉包子——两只破了皮的露出油乎乎的肉馅。许多男孩子顾不上洗手,就抓起肉包子大吃起来。不少人同时抓起好几个,只恨两只手不够用……一时间院子里香气弥漫,一片欢乐的喧嚣。靳老师挤在学生堆里,手里抓了两个包子正往嘴里塞,噎得直伸脖子。连吃了好几个才接过学生递过来的碗,喝了几口稀饭,对着乱糟糟的人群亮开了嗓子:“注意了,注意了,饭后继续上会议室学习啊!”会议室就是大队部隔壁一大间空屋子,中间放着一张破课桌,地上铺着些麦秸草,开会时大家只能席地而坐。学生们一进来就一片哎哟声,都被肉包子撑得弯不下腰了。站着的,跪着的,还有的干脆半躺着……互相打听吃了几个包子。男同学至少七八个,大多十几个。一个小胖子炫耀说他吃了二十三个,也不知真假。正闹腾,赵队长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红皮语录,神情严肃地站在课桌前。喧闹声依然没有停下来,赵队长就使劲清了清嗓子,把一口浓痰用力吐在地上。嗡嗡声低下来,却没有消停。靳老师起身摆了摆手,大声说,静一静,静一静,今晚请赵队长继续带我们学习。
会场终于安静下来。赵队长的斜眼照例威严地扫视一圈,把手里的红皮语录在衣襟上轻轻擦了擦,放在桌子上,翻开某一页。再严肃地扫视一圈,这才慢腾腾地说:“先学习几段语录。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就在这时,一声脆响在人群里炸开,像是放了只小鞭炮。学生们短暂的愣怔之后突然哄堂大笑,原来是谁放了个响屁。事情如果到此为止还在可控范围内,但紧接着开始响屁连连,此起彼伏,哄笑声也随之波浪似的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学生们都笑疯了,会场乱成一团……赵队长的脸铁板似的绷着,扫向人群的目光阴冷恼怒。他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对着桌面猛拍一掌,尖声叫道,别笑了!破课桌发出朽木碎裂的吱吱声,一根横轴的一头咣当一声掉落下来。会场安静了,大家莫名其妙看着赵队长,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笑反而生气。许多学生脸上还残留着没有褪尽的笑意,像是随时准备卷土重来。
“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赵队长继续大吼,本来就有些嘶哑的嗓子几乎被他吼破。这句话像浇在火苗上的一瓢冷水,效果立现,下面几十张小脸立马成了经霜的秧苗,蔫巴了,诚惶诚恐看着赵队长扭曲变形的脸。静默中赵队长眉间掠过一丝得意,他绕过课桌跨前两步,指点着人群继续说:“你们这是对伟大领袖的侮辱,我得向上级汇报的!”
靳老师站起来,脸上习惯地浮起一些嘲讽的微笑。他走过去,一边伸手去拍赵队长的肩膀,一边说:“老赵,赵队长,没那么严重吧。同学们太累,吃多了,所以才……”赵队长一拧脖子躲开靳老师的手,瞪着眼说:“不行,说啥都晚了,我是非汇报不可!”
靳老师双手卡腰,歪头看了看赵队长,又看看目瞪口呆的学生,满不在乎地点点头:“行,你汇报吧,现在就去汇报。”
赵队长意外地愣了愣,使劲眨巴了几下眼,快速思考了一下,立刻打定了主意。他双手往课桌上一按,双肩耸起来,与他的尖头形成三个嶙峋山包,大声说:“这保准是故意的,我们得找出第一个放屁的人。他保准是故意的,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才说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他就……一分一秒都不差!是谁,自己站出来!”
没人吭声,屋子里静得人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等了几秒钟,赵队长一挥手:“揭发!知道的给我揭发,这也是立功的机会!”还是没人吭声。赵队长背着手,绕着桌子踱了一圈,又踱一圈,两只小眼睛锥子似的往人群里扎。终于后墙那里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我揭发!”一个小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站起来。从外形和衣着看,应该是茅湾村的学生。按大队的安排,茅湾村几个放麦假的本村中学生,也加入了三中学农的队伍,与他们一起吃饭劳动学习。赵队长眯起眼仔细看了看那个学生,立刻兴奋地说:“好,毛俭,你揭发,第一个放屁的是谁?”
叫毛俭的学生低头在人群里搜索着,很快指着一个女学生说:“就是她!”女学生惊慌失措地摇摇头:“不是我,不是我!”靳老师和赵队长一前一后走过去。靳老师仔细瞅瞅女学生,吃惊地脱口说:“谢兰?不可能!”那个女学生正是谢兰。她看着面前的毛俭,认出就是昨天中午在村口遇见的那个假小子。
赵队长打量着谢兰,目光立刻粘胶似的粘在她脸上,声音莫名地亢奋起来:“叫什么兰,什么兰?”有人小声说“谢兰”。
“哦,谢兰。”赵队长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兰,“你小小年纪胆子不小,还是个女学生。她到底是什么背景?”他转头问靳老师。靳老师似乎没听见,他弯腰问谢兰身边几个同学:“是谢兰?”口气里已然全是否定。那几个同学茫然地摇摇头,赵队长立刻警告:“想清楚再说啊,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政治责任!”那几个同学立即闭紧了嘴巴,低下头。赵队长转身回到课桌前,大声宣布:“这个谢兰留下,剩下的都去睡觉!”
四
居然没人认识毛俭。
两个去附近矿区捡废铁的妇女,一个推着自行车的黑瘦男人,一对抱孩子的年轻夫妻,他们全都一脸茫然。好像“毛俭”这个名字是几百年前的一片树叶,不可能与他们有任何关联。慢慢地谢兰就想明白了,“毛俭”肯定是个小名,她的学名未必还叫毛俭。算起来毛俭至少也得五十岁上下,知道她小名的也一定是上了年纪的人。
谢兰继续往村里走,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自己会迎面遇上毛俭吗?如果遇上,还能彼此认出吗?如果认出,毛俭会尴尬,会内疚吗?或许她已经不在村里了,那么她会在哪里?发财了,还是落魄了?更大的可能,她已经是个子孙满堂的没牙的老太太了,农村人显老……无尽的猜测和想象,一点点打消了谢兰心里不时泛起的犹疑忐忑。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也要把今天的行动进行到底。
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跑过几个脏兮兮的孩子。与记忆中的茅湾村相比,最大的变化是,高大的瓦房取代了低矮的草屋,房子和院落分布密集又散乱,质量差别也很大,默默昭示着贫富的差异。地面依旧坑坑洼洼,树木却好像少了许多。总之完全变了样,如果不是早已确认,她会怀疑走错了地方。
走过一家高墙大院的时候,防盗铁门里突然传出狗叫声,把谢兰吓了一跳。一只大狼狗正拱着铁门对她狂吠,她快步离开了,一直到狗叫声微弱下来才放慢脚步。眼前是一片平坦的水泥地面,一个宽大的院门,门楣上钉着一块铜牌,上书“茅湾小学”四个楷体黑字。谢兰犹豫着进了大门。
正是上课时间,操场上有几个学生在打球,几排半旧的教室相对安静。右手的一排平房显然是住家,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前做针线,她身后一只小狗懒洋洋地卧着,听见动静象征性地汪汪叫了两声。老太太抬头看见已走近的谢兰,淡淡问了句“你找谁”。
“我找……”谢兰斟酌着该怎么说。老太太狐疑地从老花镜后面看着她,她忙说:“我也不知道她大名叫啥,只知道小名,叫……毛俭。”
“毛俭?”老太太皱眉想了想,又问,“上几年级?”
谢兰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小学生,是个大人,有四五十岁了,女的,她小名叫毛俭。”
老太太一听不是学生,表情松懈下来,又低头缝了几针,回头对着屋里压着声儿喊道:“咱村有叫毛俭的妇女吗?哎,老头子你出来!”
不一会儿,一个红脸老头拿着张报纸出来了。他瞅瞅谢兰,不耐烦地问老太太:“啥?”谢兰忙上前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老头刚听完就说“没有这人”。谢兰道了谢,失望地转身往外走。刚要跨出大门,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哎,那个妇女,你等等。”谢兰急忙转回来,满怀希望看着他们。老头不看谢兰,却紧盯着老太太的脸,自言自语说着:“大品家的叫俭?不对,是二柱家的叫俭……”老太太也盯着老头使劲回忆着:“老大的小,老二的大……”两人就这么云里雾里讨论了好一会儿,最后老头肯定地得出了结论:就是她!这才回头对谢兰说:“你认得民政局的赵局长吗?”谢兰困惑地摇摇头。“就是赵春华!”老头补充。见谢兰依然摇头,老头眼里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好像那个赵春华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谢兰不好意思地解释:“市里那些当官的……我都不熟悉。”老头只好告诉她,赵春华也是茅湾村人,小名就叫毛俭,她现在已经是市民政局的局长了。
谢兰定定地望着老头,半天不说话。老头看出她不信,又说:“别人没有叫毛俭的了。四五十岁的妇女里面,就只赵局长。”谢兰还不死心:“毛俭小时候个儿不高,蛮壮实,头发短短的,乍一看像个男孩子……”
不等老头回答,老太太在旁边抢着说,那就是她,肯定是她!
谢兰按照两个老人的指点,沿着学校门口的小路往村外走,感觉头重脚轻,晕乎乎的。这么多年来,她无数次猜想过毛俭的身份,甚至每每见到拾荒的、要饭的、街头流浪的女人,只要体态年龄相仿,她都会带着些刻毒地想,这人或许就是毛俭?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毛俭就应该是这样的下场。她也设想过相反的情景,比如毛俭混好了,发了财之类,但在她心里那只限于设想,自己从来不认为会成真,就像太阳终归不会打西边升起。现在,她最不愿看到的事实呈现在眼前,不是设想,更不是做梦。她的大脑一下转不过弯来了,因为实在缺乏思想准备。
谢兰有些隐隐的后悔,后悔自己隔了漫长的30多年,又傻乎乎跑到这里来自揭疮疤,自寻烦恼。她突然觉得特别累,脚步变得踉踉跄跄,整个人像是要虚脱了。
五
会议室里只剩下三个人,靳老师,赵队长,还有坐在后墙边麦秸上抹眼泪的谢兰。学生们离开时带起的浮土麦草屑,在昏黄的灯光里像海底的浮游物,缓缓飘荡,久久不散。靳老师皱眉看着那些浮尘,胸腔里一股火气开始左突右冲。他看了看还在啜泣的谢兰,努力控制着情绪,尽量温和地问:“老赵,你到底想怎么样?”
单薄瘦小的赵队长抱着膀,一条腿轻轻抖动着,看上去有点滑稽。他眯眼傲视着面前的一男一女,猜想着他们会如何向自己告饶。靳老师的话让他听出了克制,也听出了暗含的威胁,却没有告饶的意思,他的神经马上紧绷起来:“不是我想咋样,是该咋样就咋样。这么严重的政治事件,犯人得严加看管,明天着人交送公社。”
“什么严重的政治事件,不过是偶然的巧合……”
“公然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你敢说不是严重政治事件?”
“我了解谢兰同学,她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班干部,一贯思想进步……”
“甭说那没用的,那都是表面,谁知道她心里是咋想的……”因为话头占着上风,赵队长青黄寡瘦的三角脸现出得意的神情。靳老师被那神情激怒了,他一梗脖子,瓮声瓮气地说:“你这是诬陷好人!你明知不可能是她,你这是害人知道吗!”
赵队长也垮下脸,伸手一拍桌子:“你这是政治立场不坚定!我警告你,不要把你自个儿也扯巴进去!”靳川峰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轻蔑的表情,赵队长看见了,就把本想咽下去的话又吐了出来:“我早看出你没个教师的样子,整天吊儿郎当,跟学生嘻嘻哈哈,不尊重贫下中农,不尊重基层干部,还胆敢包庇犯罪的学生……”
靳川峰本是个开朗的人,喜欢和身边的人开玩笑。加上从学校乍一来到乡村,心理上更放松,老毛病自然就出来了。赵队长负责学生学农的事,接触多了靳川峰跟他也随便起来,别人恭恭敬敬叫赵队长,他多数叫老赵,这还不算,还给老赵起了个外号“金丝赵”,暗讽他长得像金丝猴。把一贯严肃的赵队长弄得哭笑不得,又不好发火,脸上别扭,心里更别扭。靳川峰嘻哈惯了,并不觉得自己过分,听了他这话才明白过来,但知道不是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就把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什么叫犯罪的学生?还没调查清楚呢。”
“在场的人可都听见了,又有人证明,还要咋调查!”
“证人也有判断错误的可能。我明天也去公社,不信找不到讲理的人。”
“随你便。但今天我得看住她!”
“不是明天送公社吗,你得让她回去睡觉。”
“不行,要跑了呢?”
靳川峰知道,昨天一个因偷窃村供销社被抓的村民,在获准回家拿东西时逃跑了。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压住火气说:“她跑不了,我担保。”
“你担保没用,你我都负不了这个责。”
“那你说怎么办?”
“后边值班室正好闲着,现成的铺盖……”赵队长说着弯腰擤了把鼻涕,使劲甩了甩手,没找到擦拭的东西,就往裤子上抹了一把。靳川峰对着他的后背举起拳头夸张地做击打状,手刚举起赵队长一回头,靳川峰忙松开拳头顺势挠了挠头。赵队长疑惑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叫谢兰:“哎,走了啊!”
谢兰站起身,慢慢挪过来,眼泪汪汪抬起头:“靳老师,真不是我……”
靳川峰轻声说:“我知道。明天我也去公社,别害怕,没事。你先去休息吧。”赵队长在旁边翻了翻白眼,又撇撇嘴,意思是说,哼,还不是看她长得漂亮。
值班室与大队部隔着两排屋子,那里是原来的老大队部,新的大队部刚搬过来不到两个月,所以值班室还保留着。赵队长拿钥匙开了门,靳川峰带谢兰进去看了看,又安慰她几句,就退出来,看着赵队长锁了门,两人就一道离开了。
谢兰站在屋子中间四处打量着。房间很小,只有一桌一床,一只方凳,一些杂物,上面统统落着一层灰。简陋的单人床上堆着条旧毛毯,一只变了形的枕头,看上去也是脏污油腻。床下扔着一双男人穿的大号胶鞋……她抬眼望向窗户,两扇木框玻璃窗半开半合,上面涂着斑驳的红油漆,看上去像风干了的血迹。其中一块玻璃破了个洞,足可以伸进一只大人的拳头。谢兰走过去想把窗户关实,试了几次还是闪着缝,估计从外面很容易就能推开。她又把桌上一张旧报纸竖起来,想挡住那个缺口,报纸一次次滑下来,只好作罢。
谢兰无力地坐在凳子上,还是不放心窗户,回头再看看,玻璃上的洞像只黑乎乎的眼睛,阴险莫测地盯着她。她打了个寒噤,起身找到灯绳关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外微弱的星光渐渐透进来,屋里的一切都有了模糊的轮廓,看哪儿都显得狰狞可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吓得她汗毛直竖,赶紧摸索着开了灯。但一看见那只黑洞洞的眼睛在窥视自己,又把灯关了……这样折腾了一会儿,谢兰感觉又乏又困,终于和衣躺在了床上。黑暗里她的泪水又流出来,她小声啜泣着:“妈妈,哥哥……”不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谢兰被惊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八九点钟。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把她从深沉的睡梦中硬生生拽了出来。她使劲睁开有些肿胀的双眼,发现屋里站着好几个陌生人,还有几个同学,他们的表情都很古怪。她揉揉眼坐起来,莫名其妙望着屋子里的一切,慢慢想起昨晚的事,眼里又汪起泪……这时一个人大声说:“闲杂人都出去,都出去!”几个同学出去了,那几个陌生人留下来,其中一个拉过凳子坐在谢兰面前,拿出本子、笔,问:“你叫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谢兰还没有彻底清醒,她呆呆望着面前几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中年女子语气缓和地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找你了解点事情,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行了。昨晚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谢兰似乎明白一些,伸袖子擦了擦眼泪,断断续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几个人又交换一下眼色,还是那妇女说:“昨晚出了个事,赵忠奎队长——就是你刚才说的赵队长,被人打死了,第一现场就在这个值班室门口。昨晚你没听见什么动静吗?”谢兰吃惊地瞪大了眼,然后慢慢摇头,摇着摇着她突然站起身,冲到旁边一只破瓷盆前哇哇呕吐起来……
案件很快有了进展,案犯主动到专案组自首了——竟然是靳川峰老师!据他交代,离开值班室后他一直对谢兰的安全不放心,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凌晨大约两点多,他终于起床去了值班室,老远就看见一个黑影在值班室附近晃悠,先是在后窗一带,后来又跑到前门。他正想冲过去问问那人想干吗,见那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钥匙,才知道是赵队长。靳川峰说自己当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躲起来,因为他知道,假如被赵看见首先他自己就说不清。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赵开始窸窸窣窣开门锁,他觉察到赵的不轨之心,意识到赵进去的后果严重,情急之下未及多想,就从地上抓起半块砖头,从后头给了他一下。他并没想打死他,只要把他砸昏就行,所以下手并不重。赵倒下后他把他拖到屋后,发现赵头上流了血,才知道自己下手还是重了,心里开始害怕,就慌慌张张回到住处……
靳老师被公安带走了,戴着冰冷沉重的手铐脚镣。这件突如其来的凶杀案冲淡了“放屁事件”,公安人员没有过多追究谢兰,只是围绕凶杀案找她了解几次情况。学校又新派了一个姓孙的带队老师,根据上级要求学生们要暂留茅湾村,继续帮助秋收,主要是配合公安的调查。
谢兰不再参加集体劳动,由一个女同学陪着随时接受调查。每天都有许多村民来大队部看热闹,也留下一些咸咸淡淡的议论。有的口气里满含着仇恨,说都是因为这个女学生老赵才给害死了。也有的充满了同情,说“这个丫头也怪冤枉的”。不管他们说什么,谢兰都一声不吭。她尽量回避着他们,尽量不外出走动,她的活动范围一般限于大队部院内。
这天傍晚,谢兰和女同学去大队部东边的池塘洗衣服,洗完一走上塘沿,看见几个妇女站一棵柳树下闲聊。两人低头走过的时候,就听一个细嗓门快言快语说,看着长得怪俊,放屁怪响!又一个粗嗓门狠巴巴地说,放屁虫,害人精!细嗓门妇女立马接腔,都怪你先揭发人家……谢兰一听“揭发”二字像是给马蜂蜇了一下,不禁回头瞅了瞅。果然,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假小子毛俭。她抱着胳膊,歪斜着身子,目光阴沉尖利,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刀子。
吃晚饭时孙老师宣布,明天上午把东湖几块地的麦子运完,下午就可以回去了。学生们发出一阵欢呼。
六
一夜秋风,树叶又掉了不少。越过木槿树丛看过去,无需调整角度,对面民政大楼的大门,大门右侧的停车场尽在眼底。
谢兰坐在石凳上,双眼严密监视着对面的动静,全力搜索着大门前来来往往的人流。茅湾村回来后,她就开始了行动,她要亲眼看看大号叫赵春华的毛俭,当了局长的毛俭。每天进出民政局的中年妇女大概有七八个,谢兰觉得都不像,虽然中年毛俭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她也不清楚。一次她趁人少过去问门岗赵局长在不在,门岗说赵局长开会去了。她又问赵局长的车子是多少号,门岗警觉地看了看她,发出一连串的反问,你问这干嘛?你是哪里的?找赵局长有什么事?谢兰镇静了一下,按事先想好的话回答说,我是她以前的邻居,找她有点小事,她不在就算了。说完讪讪离开了。
看来这样守株待兔不行。谢兰想起同学里有几个机关干部,就翻出同学会发的通讯录,果然发现几个政府部门的,其中包括市信访局办公室的江芸。江芸曾是她的同桌,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她脑子里闪出同学会时江芸一派天然不掖不藏的神情,立刻锁定了她。果然江芸对民政局长赵春华不陌生,谢兰就请她打听一下赵春华的个人情况,包括她的车牌号。说是受别人委托。江芸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放心吧。一周后的一天晚上,睡意朦胧的谢兰在床上接到了江芸的电话,说她出了几天差,回来就帮她打听了。赵春华高中毕业考上一所大专,毕业分配到市林业局,2000年参加副处级招考被提拔为副局长,后调任市民政局副局长,两年前被任命为局长。她的专车是辆黑色帕萨特,车号很好记,尾数是三个六……
放下电话谢兰就关了灯,睡意却像一群惊弓之鸟,瞬间飞得无影无踪。就是说,三十年前那次遭遇后,她和毛俭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开始了各自的人生。毛俭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进了社会上层,她谢兰呢,她是一脚踏进了泥沼里,一路唯有艰难跋涉……
谢兰耳朵里又响起机器的轰鸣声,那无孔不入的飞絮浮尘,机械枯燥永无尽头的劳作,令人头昏脑涨、疲惫不堪三班倒工作制……在纺织四厂谢兰整整做了15年的挡车工,那实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因为痛苦不仅来自肉体,更来自精神。后来纺织厂一位工程师承包了毛巾厂,从厂里带走了一批工人,谢兰是其中之一,那年她已经31岁。逝去的青春永不回头,而运气也并没随着工种的变化改变,厂子的效益时好时坏,终于在2000年破产倒闭,40岁的谢兰下了岗,从此开始了更加风雨飘摇的生活,到处做临时工,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冷遇……
就是这一年,2000年,毛俭她,却升了官,当了副局长!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民政局门前,车里钻出一男一女,两人一闪就进了大门,不见了。轿车开进停车场,停在场地一个角落,司机端着茶杯,锁好车门,悠闲地踱着方步也进了民政局大门。谢兰认不出车型,只好绕过去看牌号,尾数三个六,是毛俭的车!
谢兰站在三米开外打量着那辆车,流线型的车体乌黑发亮,顶部落着一些尘土和枯叶。车玻璃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车里的内容。轿车通体发出一种冷漠高贵的神秘气息,像一座深宅大院。平常见到这样的车子,谢兰会禁不住生出敬畏和卑怯的感觉。现在,她心里充满的却是郁闷和不平。
那天这辆车一直停在那儿。天色慢慢暗下来,保洁员过来清理卫生了,谢兰才从石凳那儿离开。
一连几天,那辆车都没出现。一天上午谢兰信步来到大街上。走到民政局大楼门前,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毛俭或许就在里面开会。想着她就不知不觉走了过去,门卫叫住她,问她去哪里,找谁。谢兰随口说找信访局的江芸。不料门卫立刻往信访局挂了电话,接通了江芸的办公室。江芸在电话里高兴地说,来吧来吧,我正好没事。
心不在焉地和江芸聊了一会儿,谢兰终于忍不住把话题引到了毛俭身上。江芸又饶有兴致地说起毛俭——赵局长,说她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待人谦和,没架子。说到这儿她突然问:“你打听赵局长到底干嘛?”谢兰吓了一跳,正想着如何回答,江芸又说:“我猜猜,肯定是给她儿子介绍对象!”
谢兰含含糊糊笑着,含含糊糊点点头。江芸立刻为自己的聪明满脸自豪,又更加聪明地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你这事难成。人家条件多好啊,他妈是局长,他爸是中学校长,他本人工作好,学历高,长得又帅,说媒的都踏破门槛了,人家根本不考虑——人家还需要介绍吗?谁找的你,你告诉他,还是算了吧。”
“你这么熟悉她家情况,听谁说的?”谢兰困惑地看着眉飞色舞的江芸。
“哦,我们办公室有个人跟赵局长老公是表兄弟,上午我们还说起她家呢……”江芸像炫耀自家亲戚似的,继续翻晒毛俭家的幸福生活。按照她的语言习惯,着意渲染,添油加醋,根本没注意谢兰一张脸越拉越长,越绷越紧……谢兰专注地看着江芸表情生动的脸,脑子却又飞回了遥远的纺织四厂。
谢兰是怎么成为老姑娘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当然有青工追她,还不在少数,前前后后总有六七个吧,谢兰全都视如无睹。有人背后说她眼高,也有人骂她古怪。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是害怕,到底害怕什么她也说不清,总觉得男女之间的事太复杂,而且对她这样的女孩子还隐含着某种危险。23岁那年,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在市里一个科研部门工作。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正是大学生炙手可热的时候,加上介绍人的如簧巧舌,谢兰终于动了心。两人交往了半年多,大学生渐渐冷淡起来,最后提出分手。原因是他听说了谢兰学农时那段往事,说一想到女朋友和杀人犯有过瓜葛,心里就别扭。这事让谢兰精神恍惚了一年多,像是不小心丢掉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不容易打开的心扉又关上了,谢兰又回到从前封闭孤僻懒于交际的状态。慢慢地她成了纺织四厂有名的老姑娘,直到31岁调离,她还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江芸终于发现谢兰脸色不对,问她是不是病了,谢兰趁机说自己胃疼,得去医院拿点药。江芸热情地把谢兰送出来,挽着她的胳膊走在阳光灿烂的政府大院里。江芸又仔细看看谢兰的脸,关心地说,你好像脸色一直不太好,平常不锻炼吧。
谢兰点点头。江芸见谢兰沉默不语,聪明劲儿又上来了,问道:“是过得不舒心吧,跟那一家子合不来?”谢兰一愣,想起几天前江芸打电话问她一个同学的地址,说她的通讯录找不到了。后来两人就闲聊了一会儿,江芸问到自己的婚姻家庭情况,当时她有点犹豫,但还是简单说了说。
谢兰抬头看了看天,接近中午的太阳刺得她眼前发黑。看来这个江芸不光是直性子,还有点傻乎乎的不知顾忌,她只好苦笑。谢兰是35岁那年嫁给丈夫老余的。那时老余妻子病故,已有两个女儿。当时在机械厂当技工的老余长得一表人才,性格却面得很,没一点主见。两个女儿正好相反,刁钻古怪,一天一个主意,她这个后妈当得要多累有多累。后来老余通过关系弄了个生育指标,她也顺利怀上了,不想三个月时又流了产。似乎从那时开始,她与老余原本就有隔膜的关系更淡了。她甚至想过离婚,但终究下不了决心。现在眼看五十岁的人了,就更懒得折腾了。她不想再给别人制造话题,说到底,她是个喜欢安静生活的女人。
临分手的时候,江芸还不忘教导谢兰两句:“记住,凡事要想开。女人的心情不仅影响健康,还影响容貌哦。你看你多显老,千万注意啊!”
七
东湖的麦子全部拉完的时候,天还早,孙老师站在打麦场边对大家说,回去洗洗,拾掇拾掇,吃过饭近路的就可以回去了。住市里的等拖拉机送你们去车站。
自靳老师出事以来,学生们的心情一直很沉重。现在听说马上可以回家了,脸上还是不由得现出轻松喜悦的表情,一路上也有了些小打小闹。谢兰走在人群里,脚步有点飘,心也有点飘,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她的身体。要能一下子把她托到家里多好,她想。
午饭后,几个大队干部专程来送别学生们,一个副书记就站在院子里开始致辞。他是个矮胖老头,声音不大,但口才很好。客气话就像一根布条从他嘴里扯出来,越扯越长,没完没了。学生们站在院子里归心似箭地听着,有几个干脆靠着墙打起盹来。陆续有村民涌进来,站一旁看热闹。书记终于讲完了,最后一句声音很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欢迎明年再来!”
学生们在孙老师带领下稀稀拉拉鼓了掌,掌声还没落,就听一个声音石头似的从人群后面扔了过来:“刘书记,我要报告一个事儿!”
刘书记抬起厚眼皮朝后看了看,不耐烦地说:“有事下午再说。”
“不行,下午就晚了!”
一听这熟悉的粗嗓门,谢兰的脑子就嗡地一声,不祥之感一下扼住了她。是毛俭!出事后他们几个本村学生就退出了学农的队伍,谢兰还以为从今再不用面对这个假小子。毛俭已经几步跨到书记面前,她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边捋着袖子一边大声说:“我奎叔死得冤!凶手还有一个没逮住,就是谢兰!”
大家都吃了一惊,一齐用眼睛去找谢兰。站在一棵大楝树后的谢兰,很快被几十道目光剜了出来。
“没根据的话不要胡扯。”刘书记塌下眼皮懒洋洋地说。
“我有根据,谢兰和姓靳的搞破鞋被我看见了!”
谢兰的身子晃了晃,赶紧抱住了楝树,那晚在会议室被毛俭指认时祸从天降的震惊感又出现了。毛俭扫了她一眼,抱起胳膊,不慌不忙地说:“那天晚上我上俺大爷家借面筛子,回来路过大队部,上值班室后头解手的时候,打窗户看见他俩坐值班室床上亲嘴儿。回家我就告诉了奎叔,奎叔不信,还骂了我一顿。后来他说去看看,就一个人去了,就给他们打死了。”
毛俭显然准备充分,底气十足,语气坚定,甚至有几分慷慨激昂。众人都愣了,全场鸦雀无声。毛俭对大家的反应很满意,又换了个姿势,双手卡腰,继续说:“值班室后窗的玻璃烂了个大洞,我就打那儿看见的。后来谢兰还拿报纸挡,没挡住。不信你们去看看。”
刘书记歪头想了想,问:“值班室是你叔锁的,靳川峰没钥匙咋进去?”
所有的目光一起聚到毛俭脸上,毛俭胸有成竹地说:“他肯定打窗户进的。值班室窗户不高,窗框又坏了,一推就开。谁不信跟我去看!”说完转身就走。真有不少人跟了去,院子里的人去了大半,有村民,也有学生。
谢兰的双腿一软,顺着树干滑到了地上。她知道,那坏了的窗框,窗玻璃上的大洞,甚至那张废报纸,都如毛俭所说,都是毛俭的证据。大家只要看一眼,毛俭的栽赃就算坐实了,她就有了杀人嫌疑,就成了“破鞋”。14岁的毛俭觉得,“破鞋”这个词儿比“杀人犯”还可怕。从毛俭一说出这个词儿,她就被意外和羞耻砸懵了。毛俭周密策划的谎言,像一个做好的绳套套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措手不及,根本无力挣脱,只能由着她越勒越紧……
拖拉机开来了,同学们陆续离开。谢兰暂时留了下来。这是刘书记和孙老师商量的结果。毛俭的话无论是真是假,在调查清楚之前他们都不敢擅自放她走掉。为防止意外,大队派了个妇女陪谢兰。谢兰至今记得,那个妇女健壮、黝黑,不善言辞。她不知道如何劝导面前这个大祸临头的城市女孩,她只是一杯接一杯给谢兰倒水。谢兰正好嘴巴发干,嘴唇起了两个大燎泡,就一杯杯喝水。那只掉了瓷又摔扁了的搪瓷缸,是大队部的公用杯子,里面结了乌黑的茶碱,谢兰也不觉得脏。她觉得自己已成了块破抹布,扔哪儿都合适,怎么的都不足惜了。
然后谢兰开始上厕所,那妇女跟着。十分钟后又去了一趟,妇女仍跟着。第三次往厕所方向走的时候,一个村民过来和那妇女打招呼,那妇女就站下了,和那人聊起什么。谢兰就一个人去了厕所。出了厕所她看着大队部那排后窗,破旧的窗框像一双双暧昧的眼睛,诡秘又深不可测地斜睨着她,她蓦地想起一句话:跳进黄河洗不清。这句话似乎暗示着她什么,她没沿路返回,朝相反的方向去了池塘。站在池塘边沿,她脑子里一片绝望的空白,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
一瞬间,谢兰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遥远的梦里……
八
那辆黑色帕萨特就静静地卧在车道上,谢兰已经守了一个多小时。有一阵子没有见到它了,今天她老远就看见它卧在这里,默默注视着一步步靠近的谢兰。
谢兰压抑着心头的兴奋,围着车子转了两圈。然后在附近找了个石阶,掏出半张报纸铺上坐了下来。周围很安静,身后的广场上有几个学生在踢球。旁边有一个邋遢的老太太也坐在石阶上,面前有个两三岁的孩子在玩一只塑料娃娃。谢兰看着那个孩子,突然想起今天中午大女儿要带着孩子来家,自己得去买点菜。老余的两个女儿先后出了嫁,生了孩子,和她这个继母的关系也改善了许多,她得注意维持。于是她手撑膝,慢慢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女两男从民政局大门里出来,边说话边朝这边走,其中一个正是毛俭这辆666的司机,她见过那人。他们走到车子跟前,司机开门坐进去,那一对男女却站着不动,继续说话。不仅如此,他们还往石阶这边走了几步,做出要多谈一会儿的架势。他们就站在老太太旁边,离谢兰仅几米之遥,谢兰清楚地听见那男的叫女的“赵局长”。
谢兰的心怦怦跳起来,在确定自己没引起他们注意之后,谢兰歪过头凝神打量“赵局长”。她中等身材,微微有些发胖,身穿一袭蛋青色春秋套装,大方,合体,挺刮,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和做工。她的短发乌黑,微微有些卷曲,显然精心烫染过。从谢兰的角度看,她微侧的脸部轮廓饱满,皮肤光洁。她右臂上挽着只黑色坤包,左手随着说话时的语气做着简单的手势,看上去干练优雅。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听不清连贯的句子,但明显有些粗哑,乍听像个男人——谢兰几乎认定自己弄错了人,她身上找不到一丝当年毛俭的影子,只有这声音,让她动摇的心瞬间坚定下来。她,果然是毛俭,她,竟然是毛俭!
谢兰耳边又响起三十年前那个粗哑有力的声音:“我揭发……”谢兰的身子晃了一下,喝了烧酒似的,脑袋一阵发懵。就在这时,那个孩子不小心跌倒了,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毛俭和那个男的被提醒了似的,迅速握手告别了。毛俭拉开车门上了车,那男的恭恭敬敬站在原地,等车子掉头开远了,他才收起脸上巴巴结结的微笑,朝另一个方向走开。
谢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又怎么招待的大女儿母子,只知道自己的脑子在一遍遍回放毛俭的镜头。她没想到,毛俭已经脱胎换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自己呢,也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吧!毛俭自始至终没有看自己一眼。她反复回忆,确实没有。她只看了看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就上了车。在她眼里,自己和那个邋遢的老太太一样,可有可无的街头闲人而已,不值得费神哪怕掠上一眼。如果她认真打量打量自己,还能认出吗?不能,肯定不能。
送走了大女儿母子,老余也上班走了,谢兰却无心收拾饭桌上的残局,只是坐着发呆。半晌,她伸手拿过墙上挂着的小圆镜,用手擦去上面的浮尘,举到自己面前。镜子里是一张干瘦的老女人的脸。脸型长而扁,像是给人重重地拍过一掌,长和扁都显得有点不合比例。皮肤还能看出从前的白皙,但松弛黯淡,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眉心那儿有一个深深的川字纹,刀刻似的。嘴唇苍白干燥,嘴角习惯性地耷拉着,总在生气似的。眼睛依然很大,眼白却布满了红丝,瞳仁混浊无神……整张脸给人心事重重苦大仇深的感觉。
在纺织厂那些年开始,就不断有熟人说她长变了,意思显然是变丑了。谢兰好像从没有认真对待过,没工夫,也没兴趣。对生活艰辛无望的女人来说,美貌与否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毛俭不同,她显然比自己活得平顺精彩得多,把一张那么平庸,几乎称得上丑陋的脸,都活得这般丰润端秀……谢兰的心又是一阵疼痛,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第二天,谢兰不由自主又去民政局门口转了转,但既没见到车也没见到人。走过大门的时候,听门卫正对人解释:“赵局长开会去了,还得几天能回。”她只好怅怅而归。
北方的秋冬之交是短促的,几天后,冷空气猝然到来。这天一早就下了小雨,淅淅沥沥好一会子才渐渐停了,但天色阴得厉害。谢兰决定今天再去民政局,在这个问题上,她已无法控制自己。不知为什么,那天看见了毛俭反让她更加不能释怀,总觉得还应该更多地了解毛俭。至于这样的了解对她有多大意义,她已无暇顾及。她感觉毛俭开会该回来了,昨天她就提前买了今天的菜。正准备出门,一个女邻居敲门进来,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闲话。她走后谢兰匆匆锁门下楼,一出楼道就觉寒气袭人,她想回去加件衣服,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小区外走去。
到民政局已快十一点了,停车场上没有那辆“666”。她失望地转了几圈,犹豫着是不是回去,走了几步又想找门卫再打听一下,一转身,与一个匆匆从大门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正是毛俭。毛俭穿了一件米色风衣,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肩上的包带被谢兰碰得滑落下来。她一边把包重新挎好,一边不满地瞪了谢兰一眼,目光充满了戒备和厌恶。其实这样的目光很符合毛俭现在的身份,是对一个冒犯了自己的下层陌生女子的审视。就这样平平常常的一瞥,却深深刺疼了谢兰。毛俭什么也没说,甚至没看谢兰第二眼,就匆匆上了门口一辆乳白色轿车,轿车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谢兰瑟缩着打了个寒战。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春秋衫,已在外面呆了一两个小时,早冻得不行了。
晚上谢兰发了烧,没吃饭就躺下了。有电话来叫老余出去打麻将,老余先过来问她怎么样,没事吧。谢兰不耐烦地说,你走你的,死不了。老余嘟囔了一句什么就砰地带上门走了。谢兰蜷伏在厚厚的被子里突然泪流满面,接着又止不住抽泣起来。
这次病毒性感冒害得谢兰挂了整整一星期点滴。她每天躺在社区医院简陋的病床上,看着一片空白的天花板发呆。透明的药液缓慢地一滴滴注进她的血液,与此同时,另一种东西也在一点点渗进她的血液,她的大脑。她熟视无睹地看着眼前晃动来去的医生、护士、病人,一个念头慢慢酝酿、生长着。因为那个念头的出格和危险,她也试图以各种理由干扰窒息它的生长,但它还是顽强地战胜了那些干扰,并迅速长大,蛇一样紧紧缠住了她全部的思维和理性。
九
木条扎的栅栏院门上挂着一把小黑锁。因为使用日久,在肌肤的长期摩挲下,挂锁泛着温和幽静的柔光。谢兰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终于回家了!
进了院子,再从木条缝隙反手把院门锁好,谢兰快步走到房门前。急切了一路的心这时有些慌慌地,几乎不能自持。她放下行李,抬手轻叩两下,等了漫长的几秒钟,再叩,耳朵贴上去静听了一会,这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钥匙串,打开了门。
母亲没有在第一时间开门,一定是睡着了,或者去了医院。
十天前,所有的同学都回了家,谢兰却跳进了村里那个小池塘。被救出后,她的身体状况很糟,大队通知了谢兰的家人,希望他们参与护理。但母亲不巧病卧在床,哥哥因此也无法走开,小城又没其他亲戚,谢兰只好一人继续呆在茅湾村,调养身体,同时接受调查。一周后结论出来了,谢兰被排除了靳川峰杀人案的同犯嫌疑——靳川峰坚决否认,除了毛俭外又找不到任何目击者,现场勘查也没发现特别的疑点,倒是有男同学证明靳川峰当夜回了住处,凌晨两三点(即案发时)才再次出门,与靳的交代相符。
那一周谢兰备受煎熬,为自己的清白,更为母亲。母亲身体并不算差,平常小毛病抗一抗就过去了。能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一定病得不轻。
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家里依然整洁清爽。水泥地明显拖过,还没完全干透,留下一些潮湿的深色块。一定是哥哥干的,他也学会干家务了。谢兰放下行李直奔她们母女的卧室,卧室里空无一人,床上的旧毛毯叠得棱角分明。再去其他房间,一切与她默然相对。母亲不在家。
半小时后房门门锁一阵响动,门开处,先进来只大包裹——谢兰很熟悉,应该是一包撕棉纱用的布头,卖这种棉纱是家里一项重要收入——之后才是母亲,她的短发有些蓬乱,脸涨得通红,看上去气色很好。她把包裹往地上一蹾,又满意地打量了几眼,一抬头,看见了客厅床上的女儿,吓了一跳。
“兰子回来了?”母亲惊喜地问,带上门,回头再看女儿,谢兰正坐床上抹眼泪。母亲去拧了个热毛巾递给谢兰。谢兰接过毛巾哭得更厉害了。母亲拉过凳子坐在床前,低头不说话,等女儿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才红着眼圈问,没事啦?谢兰点头,啜泣着把这些日子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遍。母亲只是听,不插话。听完说,没事就好,好好调养身体,反正快放暑假了,就别去学校了,帮着撕撕棉纱。
谢兰点头。又问,妈你病好了?母亲一怔,马上说,哦,好了。我哥呢?谢兰又问。“他上个月就去外地学习了,厂里派的。”上个月?谢兰一脸疑惑,“那你生病时他不在家?”母亲淡淡嗯了一声,就转移了话题:“兰子,想吃什么妈给你做,看都瘦成什么样了。”谢兰的眼圈又红了。
谢兰在家一呆就是两个多月,帮母亲做家务,撕棉纱、糊纸盒——用以补贴家用。她很少出门,还是感受到了左邻右舍异样的目光。他们在门口的梧桐树下乘凉,嘀嘀咕咕议论着什么,谢兰出去倒垃圾,他们的议论就会戛然而止。母亲也很少再去和他们扎堆闲聊,有意躲避似的。家里的气氛总显得有些沉闷,明显不同于从前。哥哥学习回来和她谈起过茅湾村的事,对她跳塘的事不以为然。他说,没有的事也让你这一跳给坐实了,你想想。谢兰想想,似乎有道理,就不再吭声。哥哥还说,她留在茅湾接受调查时,母亲找人打听过情况,还托人给公安的某人送了礼,知道她没事了。至于母亲那场“卧床不起”的病,都不再提起,她问了几回母亲总是含含糊糊。有一天半夜醒来,谢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母亲或许根本没有卧床不起,好强的她只是不愿面对让她颜面丢尽的女儿。她不敢再往深里想,就当这个念头是梦的一部分,把它丢开了。
九月一号是开学的日子,一般是提前一天报到。那天下午谢兰犹豫着,拖延着,还是出了门。一路磨磨蹭蹭到了学校。学校里很安静,不少教室已经空无一人,她知道自己来晚了。有几个女同学在树荫下跳皮筋,谢兰认出她们是隔壁二(4)班的同学。看见谢兰她们停了下来,其中两个女孩诡秘地笑着耳语起来……谢兰敏感地低下头,快步往二(5)班教室走,忽听一阵歌声从教室里传出来: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正在兴旺时期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
谢兰想起这是支语录歌,上学期新学的。等歌曲终了她走到门口,讲台上站着孙老师——一瞬间的恍惚,谢兰想起原来的班主任靳老师出事了。她的神色黯淡下来,怯怯地喊了一声“报告”,没等孙老师允许就低头匆匆进了教室,但还是感受到几十道目光的压迫,鼻尖沁出了细汗。孙老师看了看谢兰,又看看其他同学,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对着全班同学大声说:“再唱一遍吧,世界是你们的——预备,起——”还是那首语录歌,唱得比刚才更加高亢有力,群情激荡,简直震耳欲聋,好像要用歌声赶走某种晦气。他们接连唱了好几遍。同桌江芸悄悄告诉谢兰,他们这是在等校长,校长说好要来讲话的。校长要来讲话?别的班不都散了吗,专门给二(5)班训话?谢兰心里忽然有些不对劲儿,唱歌时她张着嘴,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
直到天色开始黑下来,校长还没到。孙老师只好代校长说了几句,他说因为靳川峰出了事,自己代为本班班主任。大家不要对靳川峰的事乱加议论,3JdsC+nwyCjJp25slqCTDA==要提高觉悟,专心学习……然后就宣布放学。朦胧的天光里,前排一个男同学猛然回头,冲谢兰做了个鬼脸。周围的同学纷纷看过来,目光暧昧,像隔了层毛玻璃。
似乎从那一刻开始,谢兰才发现一切都变了,老师,同学,还有自己。那个花蝴蝶一样漂亮、可爱、快乐、无忧的谢兰,转眼成了一只灰溜溜的小老鼠。1974年夏天的茅湾村之行,让一切都不复从前。少女谢兰眼里清明朗净的世界,依然是清明朗净的,只是不再属于她。她被解除嫌疑回到小城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恰恰是一切的开始。靳川峰老师的案子和这个案子的种种纠结,就像埋在土里的瓜秧,时常被一些人或事有意无意地扯动,甚至连根拔起,谢兰每每都难免灰头土脸。
谢兰感觉自己像一棵小草,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迫着,动弹不得。周围的人都在用无声的语言,准确无误地告诉她,靳川峰老师是你害死的,你不是个好女孩。班里甚至流传着一个寓言,题目叫《一只狐狸》,内容是一只狐狸化成美女,诱惑并害死了一个男子。故事编得曲折生动,有声有色。男同学添油加醋讲述时,女同学就捂着嘴吃吃笑,投向谢兰的目光闪闪烁烁。
学习委员谢兰同学上课开始走神。她静静坐在教室一隅,两只大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的黑板,或老师的脸,脑子却在放小电影。电影的画面有时很复杂,有时只是空白一片。老师猛不丁叫她名字,她站起来也是一言不发,直到老师沉下脸做手势叫她坐下。谢兰数学最好,每次叫同学上黑板解题,遇到无人能敌的难题时,老师就会无奈地拿起板擦,一边擦掉那些错误答案,一边对着黑板叫一声“谢兰”,谢兰就像一片云彩应声飘到讲台上,拿起一只粉笔,在全班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从容写下正确答案。现在,她的答案正确率越来越低,终于老师不再叫她。新学期再次开始的时候,谢兰的学习委员之职旁落。那天,新的学习委员上台作就职演说,班里一片欢腾。只有谢兰低头伏在课桌上,整个人苍白,无力,孤单,木呆。
就是那一年,1975年深秋,靳川峰老师以故意杀人罪被执行枪决。尽管已有思想准备,听到消息那一刻,谢兰还是惊呆了。无论如何,说靳老师为自己而死是不错的。谢兰的心被这个念头咬噬着,撕扯着,疼痛难忍。开朗快乐朝气蓬勃的靳老师,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每次都笑嘻嘻没有一句怨言,谢兰却每次都泪流满面。那几天同学们几近仇恨的目光,让谢兰无地自容。
一天,上学时间早到了,谢兰还磨蹭着没有走的意思。母亲催她,她突然说:“妈,我不想上学了。”
母亲皱着眉头看看她,再看看她,说:“不上就不上吧,反正早晚都得上班。”
转过年的春季,谢兰招工进了市纺织四厂。当年十月,“四人帮”倒台。1977年高考恢复,谢兰的同学们欢欣鼓舞、全力投入高考的时候,谢兰已经是一名熟练的挡车工了。
当辫子窝在帽子里,身穿雪白工作服的谢兰,斜倚着车间脏兮兮的窗台,眼望着马路上匆匆的人流,远处新崛起的高楼大厦,前尘往事就重现在她迷离的目光里。她后悔没有继续上学参加高考,痛恨造成这一切的毛俭,那个茅湾村的假小子。她恨不得去撕烂那张一次次对她喷粪的臭嘴,却没有那个勇气。她明白自己不是那假小子的对手,她害怕再次受到伤害,只好任悔和恨一天天腐蚀着她的心,扭曲着她漂亮的脸……
十
已经过了十二点三刻,贝乐得快餐厅的顾客又换了一拨。谢兰依旧坐在角落里,手里的红茶由烫变温,温度还在一点点消散。她脸上流露出些许焦虑。
她在等人,等了好多天了。但又不完全是等人,确切地说是在等机会。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她隔三差五会来这里坐坐,已成这儿的常客。她已有了满意的收获,几天前,她在顾客里见到了毛俭。一连几天,毛俭都在十二点一刻前后出现。一般会有服务员过来招呼她,服务员忙的时候,她会先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去吧台看菜。三五分钟后回来,由服务员把配全的饭菜用托盘送过来。她吃得很慢,还有点心不在焉的,吃完就匆匆离开。
小口啜着余下的饮料,谢兰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其实这些天她都睡得很好,失眠的老毛病似乎不治而愈。就像她着手实施的这件事,似乎骨子里一直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瓜熟蒂落地到来。说起来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她与江芸隔了30多年的岁月,再做“闺中腻友”,成了她办公室甚至她家的熟客,也疏通了走近毛俭的捷径。江芸是个说话欲很强的女人,无需过多引导,她就会举一反三滔滔不绝。谢兰很快掌握了毛俭更多情况,比如毛俭的办公室是里外间,里间有床铺,可午休。工作忙的时候,或天气不好,她中午就不回家。因为近来胃不好,毛俭很少在外吃饭,一般就在民政局楼下的贝乐得快餐厅解决。那个餐厅是民政局一个职工的家属开的,对赵局长自然格外关照。果然,谢兰去贝乐得踩了几次点就见到毛俭。她当然认不出谢兰,但谢兰还是略作伪装,戴上了老余小女儿淘汰的平光眼镜,头上扣了只米色线帽。
谢兰一般选择坐在毛俭身后,远远看着她的背影,她的一举一动,任苦辣酸涩万千滋味在心里翻腾。这些日子她已清楚地意识到,一切已如箭在弦上,她不得不为了。她再次把手探入裤子口袋,手指触了触那个小纸包,能感觉得出,纸上脆硬的折痕已有点发软……最终确定了行动方案后,她去了郊区一个偏远的小村子,在一家无名小店里买了这东西。当时她已经准备了一套说辞,但那个表情麻木的店主并没有多问一句,就把药给了她。只是临走嘱咐了一句,这东西毒得很,放好。毒得很——谢兰想,比毛俭还毒吗,那就叫它以毒攻毒吧……
毛俭今天不来了?据了解,这几天民政局在筹备一个全市性大会,按惯例毛俭中午是没时间回家的,除非有特殊情况……那个了断一切的时刻,还要等待多久?谢兰安慰自己,等待时机是不能急躁的,30多年都熬过来了,还在乎一天两天吗,不行明天再来……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闪,毛俭终于出现了。看上去她脸上有些疲惫,进门就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她靠边坐在了右手一个空位上,少顷,又站起来脱下呢大衣,搭在椅背上,招手叫过一个服务员。两人说了一通,服务员回到吧台,一会儿就把饭菜托了过来。毛俭开始吃饭,看样子是饿了,头也不抬地吃着。谢兰的心慢慢下沉,担心这次机会又将一点点溜走。
突然毛俭放下手里的餐具,低头打开身边的提包,拿出手机开始接听。可能是信号不好,她站起来边说话边往门口走。谢兰的心咚咚直跳起来,机会来了!她迅速站起来,看看没人注意自己,端起自己的杯子走了过去,她已设计过,如果毛俭猝不及防地回来,她就装做认错了人,喝着饮料和她聊两句。
她到了毛俭的座位前,侧身窥见毛俭正站在门口,脸朝外歪着头对手机说话……她坐下,借助自己的手臂和毛俭大衣的掩护,迅速把手里的纸包抖开,一些白色的粉末就撒进了那碗银耳粥里……
谢兰安全回到自己座位,毛俭还没有打完电话。一颗心依然跳得又乱又快,但谢兰知道已基本大功告成……但是,她发现自己用来应急的饮料杯忘了拿回来!她看过去,毛俭已经在往回走……她一定会发现那个饮料杯子,然后……谢兰不敢多想,也不敢再多看,她站起身,迅速穿上棉袄,戴上手套,抓起手包,匆匆往门口走去。
推开玻璃门,一股寒气扑面袭来,谢兰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天上飘起了雪花,气温似乎更低了,一个严寒的冬天已经来临。街上的人流都脚步匆忙,大多紧盯着打滑的脚下,没有人多看谢兰一眼,但这并没让谢兰忐忑的心稍安。她匆匆走着,几次差一点滑跌倒。走过两个店面,她拐进一个巷道……突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哎,麻烦你等一下!”同时她的胳膊被人一左一右抓住了。两个身穿白色厨师服装,头戴船形帽的小伙子站在身边,其中一个皱着眉对谢兰说:“请你回餐厅一趟,有人找你。”谢兰的头嗡地一下,两条腿不由自主软下来……
十一
在公安局某看守所里,坐在一只长凳上的谢兰,和对面一只靠背椅上的毛俭默然相对。良久,毛俭先打破沉默开口说:“你不是要求见我吗,说说吧,怎么回事?”
一直低着头的谢兰抬头看着毛俭。毛俭依旧衣冠楚楚,表情严肃。她专注地看着谢兰,像看一个发了疯的叫花子。谢兰感觉毛俭已经猜到了她是谁。她咬了咬牙,有气无力地问:“你先回答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毛俭笑了笑。谢兰没想到,毛俭面对一个想要了她命的人,居然能笑得那么明朗灿烂。一瞬间谢兰的脑子又恍惚了一下——这哪里是毛俭啊——毛俭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谢兰胸口有个地方隐隐作疼。这时她听毛俭说:“你太紧张了,药面撒到了桌子上。而且,我接电话的时候就看到了你。”
谢兰低下头,一脸的懊丧。而毛俭接下来的话,简直让她无地自容:“你根本不是干这种事的人,鼠药买假了,投放也偏少。”当时谢兰觉得药太多,就去掉了大半,又想起店主说“毒得很”,又哆哆嗦嗦去掉三分之一……她的脸有些发烫,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静默了一会儿,毛俭的粗嗓门又响起来:“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也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害我?”
你到底为什么害我?多熟悉的问题,这正是自己要问毛俭的。30多年了,这个问题一直郁结在她心里,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越积越重,坠得她透不过气来。现在自己还没质问她,她居然没脸没皮地反问起自己来。一股火气呼地窜上头顶,谢兰脱口骂道:“你真不要脸,你自己心里明镜儿,干嘛问我!”
毛俭愣了愣,满脸困惑地说:“我真想不起你是谁了。请你把话说清楚,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你?”
谢兰惨然一笑:“说得多轻巧,得罪。你是得罪我?你是毁了我!你还害死了靳老师……我恨你,毛俭!”
毛俭脸上的表情凝住了。她站起来踱到窗前,目光幽深地望着窗外,像是在清理乱麻似的记忆。良久,她转身仔细看着谢兰:“你就是……那个女学生?”
谢兰不理她,把脸扭到一边。毛俭重新坐到谢兰面前的椅子上,说:“你弄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谢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回头盯住毛俭:“你说什么?你……不是毛俭?”
“我小名确实叫毛俭,但我不是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叫毛转,转身的转。我们是堂姐妹,她是我二叔的闺女……”
“不对,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斜眼队长叫的就是毛俭!”谢兰站了起来。
毛俭也站起来,声音柔和了许多:“有可能。毛转只比我大一个月,我们俩小时候长得特别像,连声音都差不多。村里人常常弄混,时间一长我们自己也懒得纠正了,叫什么我们都答应。那年出事的时候我去了亲戚家,根本不在茅湾村。都是后来才听说的……”
这个意外让谢兰几乎难以承受,她的脑袋有些发懵。她想起在茅湾小学的情景,那两个老人讨论了好一会儿,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大的小些,小的大些”,现在想想,可不就是在确认两人中的一个吗……那么,毛俭说的应该是真的了?
谢兰迷茫地望着毛俭,毛俭脸上挂着深深的同情,看上去特别陌生,还有旁边陌生的公安人员,窗外低垂的阴云……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她又有了置身梦中的感觉。她挣扎着又问:“那……毛转她,她现在在哪里?”
“毛转早死了。也就是那件事发生后两三年吧,毛转上山拾柴,给毒蛇咬死了。当时都说奇怪,山上多年不见毒蛇了……”毛俭声音低沉下来,完全没有了局长应有的威严,像一个温柔随和的邻家大嫂。
谢兰呆了,感觉自己就是一辆高速行驶的机车,现在突然悬空,失去了道路和方向,面前一片空茫。她跌坐在凳子上,无法接受这个突变的事实。毛俭大约看出了她的心思,想给她一些心理缓冲,接着说:“毛转死之前还和我闹过一场不愉快呢。那年我考上了大专,成了茅湾村第一个大学生,毛转却落榜了。就在我上学前夕,她偷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跑到厕所里烧掉了,让我入学时颇费了一番周折。”毛俭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嗨,她这个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看不得别人比她强。要是现在还活着,她也肯定过不好的。”
谢兰眼前闪过第一次遇见毛转的情景,在1974年夏天茅湾村飘着麦香的旷野上,假小子毛转凶巴巴地对她喊道:“我最烦你们,资产阶级小姐!”那声音越过30多年的岁月,依然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谢兰的鼻子突然发酸,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无声地流啊流啊,泉水似的。她全心全意地哭着,哭着,像是要把几十年的委屈都哭出来。隐隐听毛俭说“放心吧,我会尽力帮助你”,她却无暇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