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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2011-12-29张兴元

安徽文学 2011年2期

  爷爷站在当院里,手里掂着一块新石板。爷爷朝西屋喊了我一声,我没有看清爷爷的表情,我正站在西屋床前,接受母亲对我的修改和补充。
  母亲脱下我的破棉袄。这破棉袄陪我度过了整整一个寒冬,寒风料峭时总是这衣袖帮我把清鼻涕涂在两腮上,母亲说我像戏台上的小丑,那形象一定滑稽可笑。我当时绝不像我现在的孙子那样弱不禁风,一流清鼻涕得马上送医院打针吃药。天越冷我越往风口里跑,跟麻叔一块去放“地牤牛”。那是用秫秆扎的一种玩具,谁能在风中追上它才算谁赢。母亲总是喊我:“快回家,外边冷!”爷爷却鼓励我:“怕啥?小孩子越冻越壮实!”我在野外疯跑,衣扣被解开,露出红红的胸脯,两扇衣襟迎风摆动,像展开的两只翅膀在飞翔。我对这棉袄特别有感情,天渐渐暖和了,我仍舍不得跟它分手。可是母亲这次却采取强制性行动,硬把我的棉袄扒下来,隔着屋门扔到院子里。那棉袄卷成一团,躺在那里实在可怜,我跑出去想把棉袄捡起来,母亲却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新夹袄披在我光脊梁上。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我从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不但面子是新的,里子也是新的,就连左胸前的“补绽”也是新的。我问母亲,叫我穿恁好干啥?母亲用手指指那“补绽”,你看看这是啥?我仔细看看那“补绽”,不由愣了。那不是补绽,而是专门缝上去的小兜儿。这时我才明白,这是一套学生服。村里的孩子谁要是能穿上这带兜儿的学生服,便觉高人一等。可我不愿去学屋,那样便失去了很多自由。我把这学生服往床上一扔,还想捡回我那套破棉袄。这时,又听爷爷在院子里喊了我一声:“明喜——”
  这喊声比刚才含有更多的欣喜和焦急,我不由向院外看了看。我看到爷爷手里掂着的那块新石板,脸上堆满了笑容。这新石板是用青石做成,薄薄的,四圈镶着一道木框,你可以用石笔在上面写字,划画,作算术。在那个年代,这是最简陋最方便的书写工具,整个文房四宝的功能都囊括在它里面了。我的孙子若是现在看到那块石板一定不懂得爷爷喊我是啥意思,而当时我仅仅扫了那石板一眼,就知道爷爷要送我上学去了。爷爷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我从小便培养成一个习惯,对爷爷绝对服从。我怀着莫名其妙的激动和兴奋,连忙穿上母亲为我做的新衣服,像只小喜鹊似地飞出了屋。
  院子里阳光很亮,很鲜,伸在房檐下的几支杏花泛出一抹微红。爷爷脸上也映着一片红光,他把石板挎在我肩上,欣然一笑:“嗬,像个洋学生了!”
  我顿时感到身价倍增,从今以后我再不是满村疯跑的顽童了。爷爷扯着我的手,昂首挺胸地走在村街上,逢人就说:“我送孙子上学去了!我家也有了洋学生!”
  爷爷的手又粗又大,手掌上结满了老茧,手指像铡钉,握得我小手生疼。但我却不愿把手从爷爷的手掌里抽出来,我感到那手特别有力,特别厚实,还有点微微发抖。爷爷的两腿也比平时有弹性,脚板落地咚咚有声。
  爷爷领我来到学校,校长非常客气地挪了挪屁股,且不可小看这屁股的挪动,别的庄稼人到学校来,校长不是撇撇嘴角,就是瞪瞪眼睛,令来访者在门外停下脚步。校长挪屁股是表示一种尊敬,虽然那屁股仍放在太师椅里,爷爷已受宠若惊:“我蹲这里,我蹲这里!”爷爷往墙根一蹲,双膝抵着胸脯,把自己折叠成一个N字形。校长重新把屁股放端正,面对爷爷一字一句地说:“你为学校立了功,我不会亏待你孙子的!”
  当时我不知道爷爷立了什么功,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爷爷为学校贡献了一棵大杨树。那杨树像高高的钻塔一样傲然屹立在我家大门口,那威武挺拔的气势令我羡慕。我常常站在它下面痴想,我能长它那么高该多好!我去树上掏鸟儿再不会把肚皮蹭破。可我还没长高,那棵大杨树却被爷爷刨倒了,那树上的鸟儿也飞得无影无踪。母亲劝我说,这大杨树是用来盖大堂屋用的,盖了大堂屋就能招来燕子满堂飞舞。燕子和鸽子一样嫌贫爱富,它们从不肯光顾我家那两间低矮的茅草小屋。母亲的劝慰使我对未来充满憧憬,然而那大堂屋垛了两层墙就停了工,原来那被当作梁檩的大杨树被爷爷送到新建的小学校去了。那时私塾刚改成洋学堂,也跟今天一样走集资办学的路。庄稼人上不起学,就是上得起学也不愿上,于是村民们便把这集资办学当成坑害老百姓。村里人集中到我家去向爷爷讨主意,爷爷却带头把那棵大杨树送到小学校去了。集了资不送孩子上学就像吃了亏,一些贫穷的庄稼人也陆续送孩子去学校念书。
  学屋里像有一支小麻雀合唱队,吱吱喳喳的响连声。当上课铃声响起,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走进学屋。小麻雀们顿时停止了大合唱,一个个瞪大眼睛,盯着这位教书先生。那时仍沿用教私塾的方法,先背书歌子,识字课本仍是那不知沿用多少年的《百家姓》。教书先生看看我这个新来的学生,好像测试我这个满脸稚气的顽童是不是上学的材料,便打开课本,教我一句:“赵钱孙李——”我没跟着学,却来了个“周吴郑王”。他又轻轻念了一句:“冯陈楚魏”,我又接了一句:“蒋是海洋”。教书先生的目光从老花镜框上扫了我一眼:“你学过了?”我为了显示自己,又把后面的几句背了出来:“猪沉油许,河里是张。”老先生笑了:“聪明,聪明!先背书歌子,以后再识字!”
  其实这书歌是我跟哥哥学的。哥哥去上学,我像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甩也甩不掉。那学屋成了我向往的地方,我多想像哥哥那样到里面坐下,跟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唱书歌。可哥哥只准我在学校院里玩,绝对不能进屋里。我只好一个人在院里玩,听哥哥在里面背《百家姓》。这样听了几遍,我也能记住几句了。有次玩了一阵,忽然想撒尿,可学校里找不到厕所,我就把尿撒在院子里。那院子是学生的游乐场,下了课便在那里玩耍。其实那里是没有什么可玩的,最主要的玩具就是玩玻璃球儿,在地上挖个小洞,谁先弹里面谁就赢。等学生下了课要去玩玻璃球时,发现那一个个小洞穴被我撒满了热尿,一个个向我发起了猛攻,有人要踢我,有人要打我,虽然哥哥及时保护了我,让我免受皮肉之苦,但从此再不带我进学屋了。我仅仅学会背这几句书歌,不料此时却派上了用场,得到这位老先生的夸奖。
  一个教室分坐着两个年级,一个个摇头晃脑地背书歌,只听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也听不清他们在背什么。那位高我一个年级的麻叔跟我的座位紧相邻,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他暗暗指教我说:“你光知背书歌,不知是啥意思。来,我教教你吧!”于是他轻轻教一句,我大声学一句,连起来便成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赵钱孙李,跑到洲里,打个兔子,掖到腰里,回家一看,是校长家兄弟!”我觉得这挺好玩,比背干巴巴的书歌有意思多了。于是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背到最后一句,我还没把“兄弟”两字唱出来,便觉头上火辣辣地猛一疼。校长掂着一根竹竿站在我面前,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我不明就里,最后竟含着眼泪把最后一句重复一遍:“是校长家兄弟!”校长又是一教鞭,我忙用手去保护头,那教鞭最后落在我手背上,我那沾满泥垢的手背顿时起了一道血印子。
  我满含悲愤和委屈地回到家里,为了讨得爷爷的同情和支持,我努力把眼泪多挤几滴,那嗓门儿也比平时提高了八度。爷爷却失去了平时的慈祥和温厚,变得冷酷无情:“该打,该打!”爷爷拧着我的耳朵就去向校长赔情。爷爷在村里从没向别人弯过腰,这次在校长面前却变成九十度。这使我感到悲哀,感到有损爷爷的尊严,从此再不敢去洲里打兔子了……
  从此,我失去了学习的兴趣,那学屋不再是我向往的地方,一有机会我就逃学。后来麻叔被我检举,他也受到校长的惩罚,俺俩又一次走到一起,成了患难与共的朋友。这时学校迁到赵新寨,离我家有半里地远。这半里路对我来说是一段绝好的距离,使我既离开爷爷的监管,又不受学校的约束,我和麻叔足能走半个钟头。有时半路跑去捉鸟,有时刚出村就钻到庄稼棵子里寻找可吃的东西去了。那蜜蜜罐清香诱人,那豌豆角更是鲜嫩可口。直到学校上课的铃声响起,我们才慌不择路地冲进学屋。过了几天,这秘密便被爷爷发现了,他命我哥哥负责监督我俩的行动。我和麻叔像两个小囚犯,上学放学都失去了自由。
  
  这天刮大风,走到离学校仅有十几步的地方,麻叔向我挤挤眼,然后向哥哥报告说:“我想屙(尸巴)(尸巴)!”我也随之响应:“我也想撒尿。”哥哥催了一句:“快点儿!快上课了!”很快消失了身影。麻叔捅捅我:“今天咱去赶‘地牤牛’!”我立马响应:“中!”我们踏着上课的铃声跑到野地里,麻叔从路边捡起一根高粱秆,做起“地牤牛”来。人说:十个麻子九个能。这话真不假,麻叔转眼间就做了一个球状物。往地上一放,风儿吹动着,那“地牤牛”就像那吒的风火轮,在旷野中快速滚动着。我和麻叔紧紧追赶着。这是一种速度的较量,也是一种力气的比赛,风力和人力在那滚动的圆球上得到完美的统一。这对缺乏体育活动的乡村孩童来说,实在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可惜我们都背着一块石板,低低垂挂在屁股旁,一跑路它便啪嗒啪嗒地颠簸着,像有人在拍打我们的屁股,太烦人了!那“地牤牛”越跑越远,我们已无力赶上它了。麻叔从肩膀上解下那石板说:“太碍事了,把它扔了吧!”我舍不得,这是爷爷花了半斗红高粱从乔集会上买来了,若是把它扔了,会惹爷爷不高兴。麻叔说:“我不是说不要它了,是把它送回家。”我说:“要是家里人发现咱俩逃学,不是要打屁股吗?”麻叔没再多说,他领我来到家后。那时我家和我麻叔家正在盖堂屋,已挑了两行墙土,约有两米高。麻叔比我麻利,他挺起腰身,爬到墙头,轻轻把书包丢到墙里边了。我爬了几下也没爬上墙头,麻叔说:“你真蹼(笨)!”抡起我的书包,猛的一甩,就扔进墙那边了。书包落地发出一声脆响,我心里猛一抖:“坏了!我的石板一定摔坏了!”麻叔也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他愣在那里不再吭声儿了。
  那石板寄托着爷爷对我的一片希望,这石板的破碎不仅暴露了我逃学的秘密,也预示着爷爷将对我进行一次严惩。我的玩兴顿消,再无心跟麻叔去玩别的东西了。晌午了,我不敢回家吃饭,悄悄藏到村后一个秫秸垛里,后悔不该听麻叔的话逃学。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味儿和饭菜的芳香,我的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母亲在村头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叫着:“明喜,吃饭来——”声音悠扬,亲切,可我不敢答应。继而,奶奶的呼叫声也在村头响了起来,接着是父亲和爷爷的呼叫。呼声焦急,充满忧虑和痛苦,一声接一声地在我心头震响。如果在平时,听到这亲切的呼叫,我会一边答应着:“我在这儿!”一边扑向老人温暖的怀抱。可现在我不能应声儿,我把自己蕴藏得更深入一些,连呼吸也放得很轻很轻。我不是怕老人打我,我长这么大,无论父母还是爷爷奶奶从来都没有真正打过我。就是父亲狠狠瞪我一眼,我心里都吓得直哆嗦。我所以不敢出来,是怕老人伤心,怕他们知道我逃学。我往那秫秸庵深处扎了扎,感到饥饿,感到寒冷,感到不知如何面对这场灾难。于是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很痛苦,在哭泣中我慢慢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我已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我发冷发烧,母亲说我冻着了,灌我姜茶,还给我炖了一碗鸡蛋糕。我在床上躺了两三天,爷爷耷拉着脸,匆匆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我住的那间小西屋。我怕爷爷生气,但爷爷一直没有吵我。后来我才知道是母亲给我打了掩护,说她不小心把那石板从墙上碰下来打破了。哥哥也在暗中保护了我,没向爷爷告发我逃学。他们这样说谎都是一个目的,就是怕惹爷爷不高兴。麻叔见我父母急得掉眼泪,才悄悄告诉他们我在小秫秸庵里藏着。我恨麻叔太不仁义,为啥竟要出卖我?可后来我又感谢麻叔,若是按我这个死别筋脾气别下去,事情不知会是啥效果。想通了这个道理,我跟麻叔又重归于好。
  然而,从那天逃学之后,爷爷就闷闷不乐,有时为一点小事发脾气,把父亲和奶奶无端地大骂一通。平时爷爷生气,母亲总是让我和哥哥端着饭碗拿着馍,送到爷爷面前,一声连一声地劝爷爷说:“爷爷,吃吧!你不吃俺就不走。”每当这时,爷爷总是转忧为喜,把好吃的东西夹到我小嘴里。这好饭菜是母亲特意给爷爷做的,我不舍得吃。爷爷假装生气地说:“你不吃爷爷也不吃!”母亲在一旁搭话说:“孩子,吃吧!你爷爷叫你吃你就吃。”我对爷爷说:“你说话得算话,我吃了你也得吃。”爷爷终于笑了起来:“我吃,我吃,咱一块吃。”爷爷说他吃,其实那碗里的鱼呀肉呀的,大多进了我的口。
  现在爷爷是生我的气,我咋出面劝说他呀?哥哥不愿一个人出面,这让父母作了难。饭做好了,爷爷不吃,谁也不敢动第一口。爷爷坐在院里那块捶布石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袋,淡淡的烟雾在他面前飘散着。爷爷不时发出一阵咳嗽,若在平时我一定跑过去夺过他的旱烟袋,劝他说:“你别吸这么多了。”可现在我不敢去劝说,更不敢去夺他的旱烟袋。爷爷吸烟是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啊!谁要是惹了他,他一定会大动肝火。
  这样僵持了一阵,爷爷终于把旱烟袋放在脚边捶布石上,喊了我一声:“明喜,你过来。”我以为爷爷要打我,吓得又哭又叫地直往母亲身后躲。爷爷的命令谁也不敢违抗,母亲不但没有保护我,还把我抱到爷爷面前说:“这孩子不听话!叫爷爷好好揍你一顿吧!”
  爷爷没有打我,却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小纸片儿,递到我面前问:“你认识这上面的字吗?”我没上几天学,仅会背几句书歌子,哪能认得这上面的字?爷爷又问:“你知道这纸是啥吗?是地约(地契)!你长大了,要是不认识上面的字,就会被人家骗,就会坐大牢!”
  那时我已经八岁多了,爷爷给我讲的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个很悲痛的故事,也是我家族史上一件永远不会忘记的故事。我全家人省吃俭用,买了几亩薄地。本来是买的,那地契上却写成了“当”的。本来是五亩,那地契上却写成三亩。所谓“当”就是临时租用,到时间是要归还给主人的。可我爷爷不认得字,还高高兴兴地在那地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儿。五年之后那家财主要把地收回,我爷爷哪能听从他们摆布?爷爷只认死理,不把地交回,那财主却又把那地租给了别人。别人来耕种,我爷爷便跟人家打了起来,以至把人家打伤了。那财主知道爷爷脾气不好,又一次骗他说:“这里有当时写的地约,你到县衙门去问问。”其实那不是地约,而是财主写的一张控告信,爷爷就跑到县城,当场被人家扣压起来。这真叫自投罗网。爷爷不但没有保住那块地,还在大牢坐了半个月,受尽了痛苦和屈辱。回家后爷爷向全家人发誓说:“今后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孩子上学!”爷爷把希望寄托在我们下一代身上,而我却逃学,这叫爷爷多伤心啊!
  爷爷手里抚摸着那发黄的地约,泪水打湿了他多皱的老脸。他一字一句地说:“孩子,咱家人老几辈子都是撸锄把子的,处处受人欺负。到了你这一代,咱张家不能再窝囊下去了,咱家也得出个认字的人。我不求你学好了当大官,我只叫你认几个字,认识地约,会写状纸,不叫人家欺负,爷爷就满意了。孩子,爷爷这话你懂不懂?”
  这话深深震撼了我的心!我突然明白爷爷为啥把准备盖房子的大杨树捐给学校,为啥把送我上学当成家庭最大的荣耀。我向爷爷下保证说:“爷爷你放心,我今后再不逃学,再不瞎胡混了!”
  后来学屋改成了洋学堂,不再背《三字经》和《百家姓》了。从外地来了一位女老师,记得她姓毛。她长得白白胖胖的,说话总带笑。她家在老河北,为抗拒包办婚姻,从家里逃出来,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教学。她采取的是新式教学方法,第一课是“天亮了,公鸡喔喔啼!”课间还教我们作游戏,有一次是教同学演“大肚子母蚰”,类似“活报剧”,讽刺大腹便便的资本家不劳而获。同学们都不愿演这样的反面角色,我却胆子一抖:“我演!”毛老师把一块毛巾塞到我衣襟下,我的肚子顿时鼓得像一个大圆球。毛老师拍着我的肚子叫我跟她学:“我是大肚子母蚰,能吃不能干,光知享清福!”同学们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这事传到爷爷耳朵里,爷爷把我训了一顿:“读书识字才是学问,你学那下流相干啥?”爷爷还跑到学校里去向校长告状,说毛老师把孩子带坏了。
  后来就不见毛老师了。学校里又来了教书先生,还叫我们唱书歌子。我暗暗恨爷爷,你这一状把大伙喜欢的毛老师告走了!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毛老师是进步青年,她向学生传播的是进步思想,校长怎么能叫她呆下去?警察要来抓她,她连夜逃走了。
  从那之后,家乡就进入“拉锯战”。一会儿国民党的军队来了,一会儿八路军过来了。八路军也没在俺那里长住,他们撤退后,当地的土匪顽杂便猖狂起来。这种社会环境无法上学,我又回到我熟悉的田野。父亲给我买了一只小绵羊,我每天牵着它吃草。我抚摸着那小绵羊雪白的绒毛,暗暗怀念起毛老师来,还有她教我的那个大肚子母蚰的游戏。直到1948年冬,淮海战役结束,局势稳定,我才得以再次走进学校。
  这学校实在难以称作学校,只是一间小草棚,也没正式老师,教我们识字的是本村的几个年龄比我稍大的学生。这座小学的创办理应给爷爷记一功。那时村里的孩子没事干,一天到晚在村里转悠,白天聚在打谷场上玩跳城、“磕老油”;晚上就玩杀羊羔,“当藏谋”。一点事儿不顺心,就打得头破血流。爷爷跟村民商量,不能让孩子这样混下去,让大孩教小孩,识几个字就中。这想法得到村民的赞同,大伙齐动手,一间小草房便搭起来了。有了学屋却没黑板,仍没法上课。爷爷回到家,翻动一番,居然翻出一块大黑板来。
  大伙都很奇怪,一个老农家里咋会有块黑板?原来三年前,那间老学屋倒塌了,村民们有的抢砖瓦,有的拉梁檩,只有我爷爷摘下墙上那块黑板,拉回家。这黑板对我家来说实在是无用之材,当床太短,当门板太窄,放在家里一点用处也没有。可爷爷却像宝贝似的把它放到里屋里,珍藏起来。那时缺吃没烧的,父亲有次要把它劈了当柴烧,可爷爷却把父亲训斥一通说,再没烧的,也不能动它!想不到现在却派上了用场,新办的学校得以正常运转。正因为我们先走了一步,村里的孩子比别的村多受一些教育,他们的聪明和智慧得以开发和展现。当全国解放之后,教育被提上重要日程,我们这一带到县城上中学的竟有几十个,大学生也出了不少,至今回忆起来仍令人激动。
  提起上中学,我心里却充满愧疚。不是我不好好学习,而是我一时贪图享受,带累了爷爷。那时全县就一所初中,还在远离家乡五十里之外的县城。学校的条件也真是差,一天三顿饭基本上是啃干馍,喝溜饭水,想吃菜?那根本不可能。有点咸菜和酱豆凑合也就满不错了。农村的孩子原本不贪图享受,能填饱肚子也就满足了。问题主要出在冬天,大伙房把蒸好的死面饼子往冰天雪地里一放,等我们下课赶来吃,几乎冻成冰了。邻村的同学不知托啥关系,在县城西关找了一个老奶奶负责做饭,这老奶奶要求也不高,只要管她三顿饱饭就行了。这样我们就能喝个热汤热水的了。农村的孩子平时喝惯了糊涂稀饭,里面能放点红芋萝卜什么的那就更美气了。也许正是这美食吸引了我,在我反复要求下,我才入了他们的伙。平时每月从家里扛三十多斤杂面算作一月的伙食,现在多扛三五斤也就可以了。然而,这种生活还没享受半个月,老奶奶便提出她家的劈柴烧光了,我们每月得凑五角钱好买柴禾。五角钱在当时也不是个小数,一学期就得两三块,这可是几十斤红高粱啊!我决定退出这小伙,重回学校去搭大伙。那一天我回到老家,爷爷问我学校生活情况,我如实向爷爷作了汇报。爷爷说,大冬天的喝不到热汤热水的咋能行?还是搭小伙去吧!咱家有的是劈柴,我给你送一车子,不就够你们烧的了?爷爷说得很简单,很轻松,我也就欣然同意了。然而,当时爷爷已经六十三岁,从我家到县城有五十多里地,且是曲里拐弯的小土路。那时我家只有一辆独轮车,虽然车轴上膏了不少黑棉油,推起来仍吱吜吱吜地叫连声。父亲不同意,爷爷却把眼一瞪,当年我推红车子贩卖小盐曾到过鹿邑县,来回二三百里地,我三天就打了个来回。这四五十里地怕个啥?父亲向来不敢跟爷爷顶撞,只能尽量把小独轮车收拾得轻便些。我那时还小,不知爷爷对我的承诺将付出多么艰辛的劳动!我不但没有劝说爷爷,还对父亲说,这一车子劈柴能省好几块钱哩!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便推着满载劈柴块的车子上路了。我在车前拴根绳子想帮爷爷一把,爷爷却把头一摆:你跟着走就行了。那时地面上着冻,小独轮车撞击着路面发出轻盈的嗒嗒声。爷爷当时身体也挺棒,一口气推了二十多里地,才在大乔集停下来喝了一口茶,啃了一口干窝头。母亲特意为我们途中吃饭做了几个油窝窝,爷爷却不吃,叫我留着到学校吃。爷爷吃的是干窝头,硬邦邦的像石头。爷爷牙不好,平时母亲总给他做几个糁子窝窝,那是用小米和黄豆磕成蚂蚱牙似的糁子,用水泡胖再做成窝头。这样的窝头放在嘴里用舌头一搅就碎了,最适合老年人食用。可爷爷舍不得吃这么好的食物,每天跟着大伙吃杂面窝头。这杂面窝头爷爷嚼不动,嘴巴蠕动半天也没吃下一口。我把油窝窝递给爷爷,爷爷却不接,要了一碗茶,把窝头捏碎泡在茶碗里,这才把一个窝头吃下去了。
  爷爷坐在车把上吸了一袋旱烟,又精神抖擞地上了路。爷爷又向我讲起他当年贩卖小盐的情况。他说,他一车能推五百斤,天明动身,太阳偏西就到了商丘县城,第二天就赶到鹿邑县,每天行程足有一百多里呀,回程时又推黄豆。这一jsO9nIIQcjRxMJ527wSkkg==车劈柴才有几百斤?我要是年轻几岁,一天就能打个来回!
  爷爷常向我讲起他这段光辉的历程。其实他是作为一名脚夫受雇于人,为人家贩运小盐和黄豆。在我家乡有大片盐碱地,寸草不长,穷苦的庄稼人便刮了盐土去淋小盐出售。在我童年时代,家乡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座连一座的盐土疙瘩,像连绵不断的小山丘。爷爷靠自己像犍牛一样强壮的身躯,载负着沉重的负荷,步履艰难地行走在漫漫黄土路上。我听着爷爷的讲述,眼前这条黄土路好像变成了一条扬波激浪的小河,河里流淌着爷爷的汗水,汗水上漂流着一条小船,这小船便是我这个家族。爷爷是纤夫,是舵手,硬要把这只小船撑到一个理想的去处。这理想在哪里?爷爷并不明白,但他坚信,只要坚持不懈地推向前去,等在前面的必然是一片乐土。纵然他不能享用,但有儿孙们继承,他也感到无比高兴!
  日过中午,冰冻的土路变得松软。小车行驶在上面,爷爷便有点吃力了。蛤蟆也有四两力气。我不顾爷爷的反对,把绳子拴在车前,奋力拉动车子。但是,没走多远,爷爷便气喘吁吁,不时停下来歇歇气儿。爷爷再不提当年勇,他长叹一声,唉,爷爷老了,比不上当年了。他看看将要落下的日头,鼓了鼓气说,天黑前咱无论如何也得赶到城里!他推起车子向前冲,可没走多远,那两条腿便左右摇摆。我当时十四岁,个头还很矮,但我仍夺过爷爷手里的车把,向前推起来。爷爷笑了,快长大吧,快长大吧!长大了也能帮爷爷一把!我说,我不上学了。爷爷老了,我回家帮爷爷干点活!爷爷忽然生了气,胡扯!不上学就得吃苦受累,受欺负!爷爷故意让我推了段车子,问我,这推车的味道咋样?爷爷当年推车子去鹿邑去卖小盐,是因为家里穷,连口稀饭也吃不上。这次我推车子来给你送劈柴,是为了叫你吃饱吃好,能安心上学,长大不再受穷!我立马向爷爷承认错误,我一定好好学习!长大了把爷爷接到城里享享福!爷爷听了这话,顿时提起劲头,推起车子直奔县城。
  爷爷的确累了,他晚饭也没吃,就叫我给他找个歇息的地方。那时学生宿舍是大铺,我腾出一块地方叫爷爷休息。半夜醒来,我见爷爷躺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问咋了?爷爷轻声说,也不知咋的,浑身骨节都疼。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爷爷到室外吸了一阵旱烟,收拾一下车子对我说,睡不着还不如不睡,我慢慢推着走吧!我也不懂事,竟没劝爷爷多歇一天再走。后来听说爷爷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幸亏路上遇到一个熟人,才帮他推着车子,来到在离我家二十多里的姑姑家。爷爷在姑姑家休息了三天,姑父才推着车子把爷爷送回家。
  
  爷爷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这事,但我也体会到爷爷为我付出的艰辛劳动。我暗暗责备自己贪图享受,从此我不再搭小伙,不再怕啃大伙里那冰冻的干馍头。我把自己作为一个害怕艰苦追求享受的坏典型,写成一篇小说叫《弯路》。这是来自我本人的亲身体验和感受,因此颇为动情。语文老师大加赞赏,给登在学校办的《培新》油印小报上,让我大大出了名。我每次回家,总向爷爷汇报我在学校生活的情况,说那大伙有了热汤热饭,每周都改善一次生活,吃一次大肥肉,我每次考试都获得前几名。爷爷听了,满脸都是笑,连连点头,好,好!这样就好!
  我家虽然有几十亩好地,但为供我和哥哥上学,打的几囤粮食到了春天都卖光。我爷爷平时最节俭,父亲平时要卖几斤粮食作为零花钱,也要经爷爷批准,而且要把一笔一笔开支向他讲清楚。可是,只要说是为我和哥哥花的,花的再多爷爷也不心疼。有一次我回家拿伙食费,家里实在没值钱的东西可卖了。何止是没东西可卖?一家几口人连吃的也没有了。那时刚过“小满”,小麦刚灌满浆,还是水仁儿。母亲不得不把麦穗儿剪了,搓下麦粒儿,再熬成麦仁粥。这是挺费事的活儿,母亲和奶奶忙了整整一晌午,直到太阳偏西,一锅麦仁粥才做成。爷爷正在南地锄高粱,正等着吃午饭哩!麦仁粥熬好,我急忙盛了一瓦罐儿,送给爷爷享用。爷爷几天都没能吃饱肚子,又干了一晌午活,一定饿坏了。这次见了香喷喷的麦仁粥,抱起罐子就呼噜呼噜地喝起来。他喝得是那样香甜,那样贪婪,我从来没见爷爷这样吃东西。那一瓦罐麦仁粥足有小半锅,我都没顾得喝一口就急匆匆给爷爷送了来。我看爷爷吃得这么香,也似乎品味出那香甜那新鲜。我在一旁直咽口水,为爷爷这难得的享受感到高兴。那多半罐麦仁粥很快下了肚,爷爷这才停下来擦擦嘴角,问了我一声,你吃过了吧?我虽然饿得肚子咕咕叫,仍装作吃饱喝足的样子说,吃过了,我喝了三大碗!爷爷又抱起瓦罐喝了个底朝天。我提着空罐子回到家,家里已没东西可吃了。母亲问我吃饱没有,我第一次撒谎说,吃饱了!还拍拍肚子叫母亲看。这是我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也是我第一次为爷爷作出一点小小的“贡献”,心里感到格外甜。
  那年夏天,我家园子里种了一大片南瓜,到秋后长得又粗又长,像一只只大黄狗横卧到绿叶下。爷爷站在园子里笑眯眯地说,你开学时有笔学费了。爷爷摘了一大车子,叫哥哥帮他拉车子去官庄坝集上卖。我看着爷爷走远的身影,在家计算着这车南瓜能卖多少钱。有了笔钱,就可省下不少粮食,等到春天再不用捋青麦,熬麦仁粥了。麦仁好吃却太浪费,一顿麦仁粥要破费一大片麦子,若等成熟了再吃,足可蒸几锅白蒸馍。我等到太阳偏西,爷爷和哥哥才垂头丧气地回家来。我问哥哥卖了多少钱?哥哥说,南瓜不值钱,集都快散了也没卖完,剩下的几个半路上叫爷爷送人了。爷爷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二角钱,给哥哥七角,给我五角,说,你们拿着零花吧!我心里好后悔,要是留下自己吃多好?下糊涂,熬稀饭,蒸着吃,煮着吃,又面又甜。我最爱吃南瓜,每次都要吃个肚儿圆。此刻我拿着这五角钱,心里不知啥滋味,反正乐不起来。
  这五角钱一直装在我贴身的衣袋里,有几次走在大街上想买点零食吃,然而当我将手伸进衣袋里,触摸到那五角钱币时,便想到那一车老南瓜,想到爷爷弯腰曲背在园子里劳作时的情景,想到爷爷推着小车去卖南瓜时的期待和失望。我感到这五角钱格外沉重,伸到衣袋里的手总是空着抽了出来。这五角钱在我衣袋里整整躺了一学期,直到寒假回家爷爷要买一包烟叶,我才从衣袋里掏出来付给了小商贩。爷爷问我哪来的钱?我说你给我的!爷爷一时想不起来,我提醒说,是你卖南瓜时给我的。爷爷“啊”了一声,手握着那包烟叶,半天没有动弹。
  爷爷疼孙子并不期求报答,他希望我们长大了能够成材。爷爷最高兴时是那次给哥哥送棉衣受到马车夫的称赞,他当时的眉飞色舞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是一个严冬,一场老北风把整个世界变得冰天雪地。哥哥原定近日回来取棉衣却没按时回来。爷爷不放心,决定去给哥哥送。哥哥当时在永城上高中,那里离我家足有一百多里地,既不通火车,也不通汽车,每次去上学全是步行。爷爷扛着哥哥的棉衣棉裤,要走这么远的路哪能成?爷爷说,从砀山到永城有马车,我搭马车就行了。爷爷依然是那股犟脾气,他一旦决定的事别人就别想阻拦。他头天下午动身,赶到砀山县城,第二天去马车行搭马车却找不到一个拉脚的。那时只有几辆马车给永城供销社拉货,爷爷便央求一个马车夫拉他一段路程。马车夫问,你孙子干啥?爷爷说,上高中!马车夫看看爷爷穿一身破衣服,白瞪白瞪眼,你家还能供得起一个高中生?爷爷说,一个高中生算啥?俺还有个孙子在虞城上初中哩?马车夫愣了,你一家供两个中学生?爷爷说,那还有错!这番话让马车行的一伙人大为惊奇,又肃然起敬,这个说,到永城老远的,我拉你一程!那个说,我车上还有个空位子,你坐我的车吧,一分钱不要!爷爷第一次体味到受人尊敬是什么味道,当他从永城回来,首先向家人炫耀的便是马车夫对他的赞扬和敬慕。
  爷爷最高兴最自豪的事儿是我考上大学。那是1958年8月,一股共产风正在广大农村刮了开来。我家的粮食被拉到了生产队,我家的几只破盆烂铁也被搜走炼了钢铁。我家屋里可以说是四壁空空,一无所有。村民们哀声叹气,不知今后日子该怎么过!爷爷对着村里的几个干部发话说,你们搜吧,把有用的东西都搜走吧!可我孙子这么多年积累的知识和本事都装在脑子里,你们能搜走吗?能共产吗?几个村干部瞪瞪眼,却不知说什么好!
  然而,当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爷爷却没享我一天福。我和哥哥娶妻生子,在城里安了家。爷爷和奶奶劝我父母说,俺俩能吃能喝的,你们就放心走吧!他两家都上班,不把小孙子照顾好可不成。父母为了照顾小孙子,不得不把爷爷和奶奶丢在老家。我家虽然有了第四世,但却不能同堂,爷爷和奶奶两位老人孤独地守在老家,好冷清啊!后来孩子大了,我和哥哥就让父母把孩子带回老家。大概这是爷爷最开心的时候,他抱着小孙子,看到张家的后代如此兴旺,逢人便夸,看这孩子多像他爸爸!然而,到了入冬时节,爷爷总是动员我父母说,家里这么冷,你们还是把孩子带到城里去吧!当时我爷爷和奶奶都八十多岁,父母咋能舍得把两位老人丢在家?最后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母亲轮流去我和哥哥家,家里总有父亲照顾两位老人家。可我父亲身体也不好,有时到郑州或商丘住几天,拿几副药再回家。1968年10月,就在我父亲正要去商丘看病的时候,爷爷变得迷迷瞪瞪的,一会到这屋里坐坐,一会儿到院里转转,后来就躺在堂屋门外边的空地上睡了。奶奶说那地上冷,叫他到屋里睡,爷爷只轻轻哼了一声儿,睡在那里再没动弹,直到我父亲下工回来,才发现爷爷早已停止呼吸,胸口都凉了。爷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临走时也没惊动任何人,更没打扰任何人,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我匆忙赶回家来,哭了个痛不欲生。奶奶却劝我说,你爷爷临走时也没啥心事,他一遍遍对我说,在咱家乡,三里五村没有比上咱家的!我这一辈子挣断筋供俩孙子上学也值了!
  这话绝对是爷爷的肺腑之言!爷爷从自己的实际经历中感受到知识的重要,感受到做个普通的庄稼人是多么艰难。他用自己的付出换得了我和哥哥的前途,也换得了自己的尊严和荣耀。他不求报答,不求享受,只求子孙后代有个好前程。这正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这传统一代一代地传承着。如今我也成了爷爷辈的老人,我的心也同爷爷相通着。我的第三代如今也正面临着走向社会走向未来的关键时刻,我一颗心也全扑到几个孙子身上。表面看来这是亲情的传递,血脉相通的表现,然而,整个人类不正是在这种传承中得以发展得以延续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