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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杂抄

2011-12-29胡竹峰

安徽文学 2011年2期

  
  蔬笋气
  
  周末无事,不想作文,懒得读书,就歇着。躺在阳台的椅子上,看远方的女人,看远方的树。到了我这年纪,说来真是悲哀,许多东西只能作壁上观了。
  楼头的蓝天像藏青大碗,倒扣着城市。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又忍不住翻开了闲书。宋人赵与虤《娱书堂诗话》记:
  僧志南能诗,朱文公尝跋其卷云:“南诗清丽有余,格力闲暇,无蔬笋气。”
  我将这句话拆开来读,所以“蔬笋气”三字甫一入眼,顿觉清气上行,肺腑一清。这风雅且带着山野情怀的三个字,从一本泛黄的古书里,与我邂逅相遇,让人恍惚间仿佛触摸到了宋人的体温。绿叶菜蔬与竹笋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它们散发的气息让我不能自持。
  蔬笋气的内涵,大约是指感情枯寂,境界寒俭之类,是特定的林下风流,我大有好感。不过我大有好感的,无关内在的境界,主要是语言组合之后的风味,我是喜欢望文生义的。
  小时候,我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每到夏天,他们常常抱着被子去后山的草棚里睡觉,因为山凹里种了很多玉米、豇豆、扁豆、青菜,还有红薯。那时候动物猖獗,月黑风高夜,需要拿着竹梆不时敲上一通,吓吓它们。
  “挨枪子的獾子哦,发瘟的野猪——来着老子就把你打死。”
  祖父猛烈地敲着破脸盆,刺耳的金属音在山里萦回,许久才归于安静。透过昏暗的天光,只见对面山脊有几道黑影东躲西蹿,不知是獾子在逃跑,还是野猪潜伏了下来。
  这时候,我总是格外兴奋,在沉沉的夜色中睁大眼睛,下弦月慢慢从山嘴边升起来,一些树木花草的剪影朦胧浮现。浓烈的植物气息,扑鼻而来,野花的香,蔬菜的香,还有玉米禾子的青气,各种味道拥挤着飘进草棚、头顶、枕畔,到处是大自然的气息。我轻轻地呼吸着,一缕锋利的凉意从鼻到肺,刺入体内,显得干净美好。
  那是种青春的气息,属于夏天的青春气息。
  到了秋天,这种气息变得浓厚而富足。一棵棵硕大的白菜,一根根碧绿的萝卜,一簇簇杂生的大蒜,紫茄子、红辣椒、青葫芦、黄南瓜,它们的味道肆意漂浮。尤其在炊烟袅袅的傍晚或秋风清凉的清晨,打开窗子就可以闻到蔬菜成熟的气息,那是来自时间深处的奇香,在隐约之间,利于轻嗅,不宜猛吸。
  宋人方岳写过一首《熙春台用戴式之韵》的七言,诗是应酬之作,写得一般,不过“有蔬笋气诗逾好,无绮罗人山更幽”一句很好。当时主流文坛认为蔬笋气乃下里巴人,譬如朱文公就表扬僧志南的诗无蔬笋气,方岳敢于反其道而行,甚有见地。在我看来,艺术需要标新立异,不能人云亦云。就连大师如齐白石者,若不是“衰年变法”,其境界也要大打折扣。
  变法后的齐白石,彻底确定了与众不同的艺术面貌,笔下的瓜果蔬菜,天趣盎然。他画白菜,肥大、嫩白、脆绿,画面新鲜水灵、生机盎然。六十三岁有手跋道:余有友人尝谓曰:“吾欲画菜,苦不得君所画之似,何也?”余曰:“通身无蔬笋气,但苦于欲似余,何能到。”
  前些时,有位留洋哲学博士批评我的写作没有意义,一点价值都没有,完全可有可无。唐人刘叉曰:作诗无知音,作不如不作。作不如不作,意思很好,但作诗不一定要有知音,就像散文不一定要懂得,不一定要有意义、有价值。
  读书近二十年,也写了很多年,越发觉得手重脚轻。散文于我而言,是一次次对文字气息的感知。我希望我的文章有锦绣气、有金石气、有玉磬气,我更希望有蔬笋气。
  身前是树影,身后有青山,繁星耀眼,月在西边。竹林深处,春笋节节高,撑破一片蓝天;水稻田里,一只青蛙鼓腹而鸣,忽长,忽短,忽急,忽缓……
  
  青瓦杂抄
  
  寡淡的天气,总觉得该写点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春雨欲来风满袖。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原本心情就不太好,一丝落寞,几点黯伤,挥之不去,越发觉得该写点东西。写作是对寂寞的排遣,写作也是对心灵的慰藉,在药价高涨的当下,我用文字给自己疗伤。
  病了吗?莫名地感到寒冷,窗外细雨缠绵,玻璃雾蒙蒙的,像童年戴上祖父的老花镜看东西,一切都晕晕忽忽。推窗一看,地面湿漉漉泛着白光。
  一柄白玉如意,在手中把玩,渐渐摩挲出淡淡的温情,淡得像黄纸上的水渍,几近于无。玉真是个好东西,它是石之精灵,石精灵带着人的体温,长此以往能修炼成仙女吧。
  不过,清丽仙女生活在古代的神话中,只有饮食男女陪伴在今天的红尘。
  拿笔在稿纸上漫无边际地画着,一根线条,又一根线条,交错了许多根线条。画着画着,碰翻了茶杯,水泼在桌面上,像小时候尿在床单的多边形,稿纸湿了,浮现出一些文字,仔细看,是一个人的履历:
  1984年2月26日,他生,生于安庆乡下的一栋民宅。
  1994年,在下浒小学读书,写作业,踢足球,没有忧愁。
  2004年,吃大白菜,切马铃薯,开始尝试冬泳,读梁实秋。打工,从此成了一个行走在中原风中的男人。
  2014年,写作;2024年,写作;2034年,写作……
  2064年2月26日,他死,死亡原因:不明;死亡地点:未知。从此开始了另一个世界的写作。
  为什么要写作,拯救灵魂?抑或安慰身体?
  小时候,去祖母家玩,要经过一大片树林,有些恐怖,便高声唱歌。我恐惧什么?黑夜是一个泥沼,人生有一个陷阱,因为拒绝而记录下一些文字,不管好坏,总是一个活生生动物存在的轨迹,也权当是无声歌唱的壮胆。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小声地。不时听见水滴从屋顶下坠,想象着过程的潇洒,掉在地上会溅起一点泥巴或者水花吧。下雨的日子,老想出去走走。然许多事情于我,大都发乎想而止乎想,有心无心,有胆无胆,平平常常,散散淡淡。
  雨中的街心公园,住着神仙,高楼睡了,汽车绕着它跳舞。突兀打出这几行字。前几天写了两首诗,借了周作人的韵脚,现抄如下:
  半是道家半墨家,斜穿布衣当袈裟。魑魅魍魉四小鬼,摇身一变美女蛇。
  但写文章少说话,前者西瓜后芝麻。半床诗书满窗月,不听风雨独饮茶。
  又:
  神驰天下身在家,毡帽宽幅胜乌纱。闲人意趣窗前草,文者心事笔下蛇。
  旧书半卷销永日,南瓜架下话桑麻。笑谈风流千古事,明朝早起摘新茶。
  抄自己的文章不累,我经常抄抄自己的旧作,读读他人的新书。
  渐渐地,我不再想入非非,情绪慢慢变暖,于是开始写字,写完,盖上前些天文友谷卿小弟给我治的闲章“一盘散沙”。看着拙嫩的书法,我笑了,因为泄气。
  2009年4月19日雨夜,在郑州木禾居,写自己情绪,仿佛梦呓,作一篇文字,通纸冥想。这些汉字应该杂抄在黑瓦上才有古意,才有神韵的,在信息时代,青瓦已是旧时风物,如今,连乡下也不大能见到了。
  
  迟 了
  
  在这不圆满的人生,我能做什么?有人锦衣玉食,有人鹑衣百结,有人彻夜笙歌,有人夙夜兴叹,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有人食不厌精、遍体绫罗,有人泪湿青衫袖,有人仰天长啸出门去,然后一入侯门深似海,一入侯门又入了江湖,又入了雄关漫道,又入了小桥流水,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天边如血,不知老之将至。
  这几天想读郁达夫,手头没他的书,一套选集躺在乡下老家,念念。我只好在大脑里搜索郁达夫的文字,到底大脑非计算机,想了半天,才记得他在《苏州烟雨记》中写道:“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更要有钱。”
  我岁数不再年轻,容颜和金钱还未称心。
  迟了,还是迟了,醒悟得还是迟了。文要老,人要嫩,我文章不够老,人却不再嫩。在这不圆满的人生,我能做什么?读书,生也有涯,而书海无涯,我沉迷读书,津津有味地沉迷于文字,无可自拔。做不了农民,做不了工人,做不了商人,做不了官人,只好沦为文人,好在做文人简单,读书就是。书读多了,便有文气了然于胸。
  
  没有郁达夫,只好读贾平凹。我曾经认为贾平凹是郁达夫投胎,两个人的才华倒颇有相似之处,他们的作品在世人眼中都有惊羡,有感叹,有不解,有疑惑。郁达夫《沉沦》,贾平凹《浮躁》;郁达夫写《断残集》,贾平凹出《抱散集》;郁达夫《迷羊》,贾平凹《怀念狼》;郁达夫有《奇零集》,贾平凹作《病相报告》。
  郁达夫是黄橙,贾平凹是红橘,没有郁达夫解渴,就借贾平凹充饥,姑且以橘代橙,聊解相思之苦。郁达夫最好的作品是游记,深得明人笔墨,贾平凹的游记亦非凡品,可惜手边书中所选贾氏游记太少。遂读贾平凹写人散文选《朋友》,前些时孙牧青兄所赠,读过一遍,再翻,还是拍案叫绝。写人,难,写活人,难上加难,贾平凹迎难而上,读得我浑身冒汗。夏热,室内密不透风,越发抖汗如雨。索性携书去了小区外的东风渠,平坡上许多大汉在练军姿。河里有人抓鱼,林下有人打鸟,夕阳还是耀眼,寻荫避光,靠了棵树坐下。天热,渠水现底,草气淡了,夏风送来的泥腥味在四周萦回。回家时,夕阳西下,一切变得恍惚起来,波光粼粼中,抓鱼的长出金色的鳞甲,打鸟的长出灰色的翅膀。
  近来狂览图书,以致文气勃发,写了一篇又一篇文章,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意。写作,说到底还是离不开一作字,除非述而不作,既然是作,一提笔,难免做作;所以写随笔应该挥金如土,写散文则要挥土如金,随笔是随便笔记,应该铺排成瘾,散文要散且成文,非得惜墨如金。
  友人说:“写豪语、奇语、瑰语,都如举大锤横扫六合,需要的是大力气,才能举重若轻。”豪语、奇语、瑰语,我是喜欢的,可惜没有大力气,只好持才气,可惜又无才可持,我就潦潦草草、意气用事。散文随笔的写作,有点意气用事也是好的,意气之下,虽无瑰语,但豪语频出,奇语云涌,不至落入俗人窠臼。
  累了,折腾得自己累了,在这不圆满的人生,我能做什么?只能躲在书中寻找安静。黄昏时分,在阳台上翻《古代短笺三百篇》,读王羲之杂帖,方寸之间有宇宙;仿佛庄子逍遥游,宇宙之间有方寸。王献之的杂帖与其父王羲之如出一辙,让人分不清。
  薄冷,足下沉痼,已经岁月,岂宜触此寒耶?人生禀气,各有攸处,想示消息。(《薄冷帖》)
  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鸭头丸帖》)
  服油得力,更能停啖面,只五六日停也,不至绝艰辛也。足下明当必果,想即日如何?深想忆。(《服油帖》)
  今送梨三百颗,晚雪,殊不能佳。(《送梨帖》)
  镜湖澄澈,清流泻注。山川之美,使人应接不暇。(《镜湖帖》)
  这几则杂帖,行文一如右军,早就发现我与父亲的相似,行为举止,甚至所思所想,想跳都跳不开。前人如此,后人能异?迟了,还是迟了,醒悟得还是迟了。
  人走茶凉,人不走,茶也凉,晚上与友小聚,一壶热水,我们谈成凉茶,人散后,一月如钩车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