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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的故事

2011-12-29

安徽文学 2011年2期

  宝庆老人今年八十四岁了。为了避讳民间“七十三、八十四”那个不吉的说法,家里人对外都称他八十三岁。宝庆老人耳朵有点背,但听到家里人说他八十三,心里虽知道是为了避开那下半句“阎王不请自己去”,心里还是有点恼。为什么不说八十五呢?他喜欢下一个将到的年份,不喜欢停在已经过下的岁数里。“这算什么讲究?哪有赖在八十三里两年也不肯挪步了的?”他气呼呼地嘟囔着。
  宝庆老人的身体一向都好,只是这两年腿脚有点不听使唤,挪动起来不太方便。本来闲在家里也是可以的,周边都是老邻居,吃过饭一起唠唠,这一天的日子也就过下来了。可是宝庆却是闲不住的,现在城里的地界一个劲地往村里扩张,集市也不逢着集日出摊了,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卖杂果的,卖卤鸡翅的,卖成衣的,卖姑娘媳妇喜欢的头花发卡的……嘿,你想买什么,再也不用等个十天半月的逢着集会才能买到了。而且见天都有些新鲜的事情,见天都有些新闻的人物,宝庆喜欢这种热闹,也就走个四十分钟,就到镇上了。他还喜欢尝点鲜,什么豆腐脑啊,凉皮啊,有时候兴起,还捎点酥炸蛤蟆腿,他的牙口真也是好的,放进嘴里,连骨头一起咯吱咯吱地嚼进去咽到肚里。
  这两天腿又有点疼了。本来一直服用太原的大姑娘给寄回来的药,那药真是管用的,一吃腿脚就利索了,可老伴看到宝庆服药后屙的带了血,便害怕了,硬是禁了那剂药。宝庆心里很不高兴,宝庆的脸就对老伴冷着。宝庆这么多年,对村里的老街坊老乡亲一向是和和气气笑笑眯眯的,对儿女也没有老过脸子,只有关了门,才把有些气放在脸上,做给老伴看。
  老伴说:“你出去遛遛吧?”
  宝庆答:“我咋出去?你想我腿一支楞,歪在街上,过去了?”
  老伴小声地说:“咋说这话,晦气得很哩。”
  宝庆答:“关在家里,死也是一阵霉味。”
  平贵老头过来了。平贵笑嘻嘻地说:“咋不去镇上转了?刚开了家包子店,是北村小伍家三侄子开的,啥馅都有,味儿还不赖。”
  平贵比宝庆小几岁,一气生过五个女儿,没添上个儿子,在村里算是绝户,平常见人就透着小心,有点直不起腰的委琐。前两年,三女婿当了县里管规划的一个什么主任,就把村里的那条路给修了。笔直平坦的水泥路,一直铺到田埂边的大堤上,从前面的住家到后面的大堤,三百多米长,再也不是泥泞的土路。两年下来,这条侧路因为好走的原因,都快成大道了,连串门走亲戚来访的客人,打了出租车,也能一气停在家门口。平贵低了多少年的腰,就是那时候挺起来的。
  宝庆笑眯眯的,用手来回抚着大腿。有时候宝庆真听不清人家在说啥,但宝庆知道,平贵现在神气着哩。
  宝庆站起来,摸摸索索地就往外面走去。老伴在后面唤着他,他不理,老伴还在唤,街上的人都看着他们。宝庆走到二顺家开的杂货铺,直到拿着电话,才冲老伴喊一句:“我给老三打个电话。”
  老三其实行四,因为中间还隔着个大姑娘,不过旧时喊惯了,生的女儿不作数,就只论男孩的排行来排。宝庆生过九个孩子,成人的有七个,五男二女,老话里面最有福气最美满的家庭。老大十多年前殁了,留下了两个儿女,儿子现在也有一儿一女,算子孙繁衍了。老二现在是村长,宝庆家一直做着村长的职务,先是宝庆,后来是老大,现在又是老二。不过现时的村长也管不了什么事,满村子里留下的除了老人就是女人和孩子,整片的地,小麦收后种玉米,反正到了时间就忙那一阵子,自有收货的过了秤用卡车拖了去。留在家里的女人也懒了,连菜园子都荒废掉,出个门骑上自行车,就能跑到集市上捎点新鲜菜蔬回来,谁还费那个神呢?老二也就是管一帮子妇孺了。果园也不多,平贵倒是种了一片苹果,再熬一个月,也到了苹果下架的时候,每只苹果都套了塑料薄膜——这时辰也是果虫最惦记果实的时候,老两口天天就睡在果园里,两条大狼狗凶眼瞪瞪的,还是有人偷摘了苹果去。平贵两口子也烦,不过从不说出来——村里有些妇女会窃笑:“谁要你修了条水泥马路的?把贼也堂堂皇皇地引进来?!”这只是饶舌的一些私话。想想原来泥泞路上狼狈踟蹰的模样,大家也还是念着平贵的好的。
  老三好像还有点迷迷瞪瞪的。大城市里的人是咋回事儿啊?日上三竿了,还耗在被窝里?终于,对面反应过来,叫了声:“大!”
  宝庆说:“我的腿不好,你娘又不让我吃你姐给寄过来的中药……我想着,老这样呆着,也弄出毛病来了……买个轮椅吧?我在街上看到有人就开着那轮椅,挺便利的,上街遛遛,总能呼吸点新鲜空气,在家天天呆着,不一下子就垮了?大顺家的大,不就那样待在家里给坐傻了?!”
  宝庆挂了电话。老伴已经过来了,问:“你给三儿说了,要买个轮椅?”
  宝庆的手背在身后,脸上有些喜色。
  老伴又问:“轮椅的钱你也用找三儿要?才多少?他过年还寄过两千哩。”
  宝庆哼道:“你知道个啥?!我上县里看过的,很好的轮椅,得三四千块呢!养儿,养儿就是用来防老的!”
  老伴的嘴有点合不拢:“一个破椅子要恁多钱?发了癔症了?!又要他们寄钱过来?儿媳心里总不喜欢了。”
  老伴的话宝庆没听到。耳朵有点背的人好像都有这个本事,想听的总能顺顺当当地听到,不想听的,就根本没往耳朵里进。宝庆哼着小曲,一步一挪地走了。
  养儿都是为着防老的。不过五个儿子,能防老的也就只有这个老三了。老二是不用说了,一个村长,在家里窝着,除了父母病的时候能端个茶递个水的,药钱哪有花他的份的?老四两口子都去北京打工了,在一个什么化工厂干着,钱不算太少,不过听着好像对身体不太好,两口子巴巴地攒着钱,给两个女儿积存上大学的费用——老三是不赞成侄女儿上那种大学的,现在的大学不能和老三那时候上的比,现在的大学海了去了,学费高,出来还找不着工作,而且那种民办的,熬出来的文凭,放在那些大城市的公司的招聘台前,人家连瞟都不瞟一眼的。宝庆已经踱到老四家的门口了。老四家的房子很破旧,出去三年多了,好像就前年春节回来过,什么鸟工厂,老四还怕走了被别人顶了他的缺!这条街上,属老四家的房子最寒碜,红砖墙脚上都起了很厚的绿苔,院子里长满了尺多高的野草,一个大磨盘置在院子的正当中,隔壁邻居家的几只母鸡都跑进去捉虫吃。
  宝庆叹了一口气,等老四攒够了钱,把女儿供完了,再翻修一下房子,不知要到哪年哪月啊?
  老二媳妇在自家门口扫着地,小女儿也在老二家门口站着。小女儿唤了声:“大!吃了没?”
  宝庆看看小女儿:“你咋过来了?你娘等你给穿个针头哩,你去帮你娘拾掇拾掇,她翻出一叠旧棉花,要给小娃娃弄过冬的衣裤哩!”
  小女儿应道:“我待会儿过去。我和嫂子去趟三顺家。三顺昨晚喝多了,夜里摸黑回来,掉到泥沟里去了,不知摔成啥样哩。”
  宝庆愣一愣,说:“这个酒鬼,迟早还要摔到塘里去的,蛤蟆可以尝尝他的肉了。”
  老二媳妇笑道:“没修路的时候,泥地里再磕磕碰碰也损不到身子骨,现在好了,路一修滑溜了,下点雨再润润,摔的人可够戗!”
  宝庆听明白这句话了:“这是说的啥胡话!”
  小女儿也在一旁帮腔:“没摩擦力了呗。也是,这两年,摔了好几个了。还都是晚上。不怪那条路,只怪修路时没引过来电线装路灯。有了路灯,谁还会往泥沟、水塘子里钻呢?!”
  说着,小女儿就笑了起来。老二媳妇也跟着一起笑了。
  老大媳妇牵着她的孙子过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真得安几盏路灯,黑灯瞎火的,算什么?人家邻村的都安了,集资出的钱,也就四五千块钱。一家摊一点,能花几个?”
  老二媳妇甩甩扫帚进院里了。谁都知道,老大媳妇的儿子媳妇在镇上的加工厂里干着活儿,总是老晚才回来,老大媳妇也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夜里有几盏路灯,黑里回家的人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老三的钱很快寄到了,隔了几千公里,现在寄钱比原来的电报都跑得快。宝庆取了钱,细心地揣在腰兜里。小女儿扶着他,他顺道就想去县上的那家大型医药商场转转。
  儿子能管钱上的事,就已经很不错了。真正能守着老人的,其实还是闺女。宝庆老两口,现在都倚着小女儿。小姑娘出嫁的时候,宝庆的老伴还哭过几场,觉得找了个不中用的女婿,就邻着他们村,谁不晓得那小子的德性,三棒子也打不出来一个屁来的种。可现在想想也好了,人不中用就有不中用的好处。小女婿性子就是温温的,待姑娘一直都好,待两个老人,也像自己的父母一般。女儿没事的时候就在娘家转悠,帮着老两口干所有的活计,拆衣缝被啊,灶头灶尾忙活啊,陪着娘说话啊,就像没出阁时一样。
  “大,你真要买个轮椅啊?”小女儿有点惊异。
  “是啊,腿不中了,我不能憋在家里啊。”宝庆边说边看着轮椅上的标价牌。他摸摸腿,觉得越来越疼了。
  有个笑眯眯的姑娘过来了,热情招呼道:“您看看轮椅吗?可以坐上去试试的。”姑娘说着就把一架轮椅打开了,让宝庆坐上去。宝庆坐稳了,姑娘就在大厅里推着轮椅给小女儿解释起这轮椅怎么使用:“这是德国进口的,整个县上只进了两辆。你看这镀的铬,光泽都和别的轮椅不一样。轮子是万向轮,质量最好,你看,左转右转,都不会觉得涩得慌。”宝庆的头有点晕。“还有,”姑娘在宝庆前面蹲下来,姑娘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宝庆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大爷,您看,您可以自己掌握方向的,您摸这个触手,您往前推,轮椅就往前走,您往后扳,轮椅就往后倒,这样是往左,这样是往右,还能调节椅子的高度呢……”宝庆闭了眼,享受起来,有风轻轻地从耳边掠过,真舒服啊!
  “大,老贵啊。四千三呢,一个椅子?”小女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都赶上我家两年的粮食了。”小女儿的家境不太好,还有两个孩子在县里上着学,有一个已经准备辍学回家了,反正也读不上去,不如先去哪里做个小工,年龄瞒一瞒,总有地方要的。可是,比什么不好,非要比她家两年的粮食?宝庆的心就有点恹恹的。“回去再想想吧,回去再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宝庆从轮椅上下来,有点歉疚地对那个售货的小姑娘说道。小姑娘仍旧笑眯眯地说:“没事,大爷,回家商量一下吧,中意的话,还来买这个。”
  女儿搀着宝庆,问:“好不容易来一趟县里,不去俺五哥家坐会儿?”
  宝庆想一想,摇摇头说:“不去了。”
  如果说每个家里都有个镇天的梁柱子,那宝庆家里不是死去的老大,不是当着村长的老二,也不是在南方大城市里混得出人头地的老三,更不是在北京的一家化工厂小小心心打着工的老四,而是宝庆家最小的儿子,也是操心最多的儿子,那个混世魔王老五了。好喝酒,好打架,好结交狐朋狗友,从小眉眼一不顺就操起家伙,惹的祸最多,扳平的事也最多。宝庆家不是因为世袭的村长,别人不敢惹,而是这个变了种的愣头青,人家都惧了三分。十几年前,两家为了水渠的事,老大都调停不了,老五操了条凳就冲了过去,那场纷争便偃旗息鼓了。十年后,老二和邻居为一堵墙闹了架,也是老五冲过去,一把板斧还没落地,人家就让步了。宝庆脸上是怒气冲天的,对着老街坊老乡亲赔尽了小心,但心里还是依着这个儿子的,他是给宝庆壮胆的后盾,也是小心了一辈子的老伴的靠山。
  谁曾想,娶了那门亲?
  老话总是对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总有压服得了你的。宝庆叹一口气。
  儿媳妇倒并不是不好,儿媳妇只是心有点儿高。儿媳妇又太漂亮了点,就这一个漂亮,便把老五的身子完全折服了。儿媳妇打过门就没消停过,一会儿嫌老五家穷,一会儿嫌老五自己不顶用,一会儿嫌哥哥姐姐没有尽力帮衬过,数落完了就哭倒在床头成了个泪人,离婚成了她的口头禅。老五年轻时在外头闹腾的本事,就挪到家里来了。
  最好的房子给了他,哥哥姐姐凑了份子修缮的,宝庆和老伴随他们小两口住了一年,他们就跑到县上去发展了。弄点小买卖,哪经得起这两人的折腾,又赔掉了。开口的时候一点也不寒碜,指明了要卖掉老屋再去经商。宝庆两口子不想跟他们罗嗦,闹久了怕别的儿女不依这愣头青的不孝,何苦兄弟阋于墙?宝庆和老伴收拾了家当,搬到老伴娘家给留的一套老宅去了。
  再回来,除了要钱还是要钱,不依就借了酒劲摔桌子撸锅盆。宝庆的一把老骨头哪有油水?他也知道老五的心思,只能觍了老脸去各个儿女那里筹钱。不然的话,媳妇就把孩子往老伴这边一甩,哭哭啼啼地对着老伴说要离了这个婚去。谁不怕离婚?丢脸面还是小事情,这样小的孩子,养大成人,谁伺弄得了?没了爹妈的孩子,一家子心里怎么个酸楚?
  好久也没通音信了。过年的时候老五回来过一趟,带了酒和烟给老父和兄长们送去,还偷偷地塞到老伴手里两百块钱。想来这回终于发达了。只要再不来家闹腾,你就是赚了一千万,也自己享受去。祖宗啊!谁还敢再招惹他?!
  “大,你要不去五哥家里,那就坐车回去?怪累的。”小女儿在边上说。
  宝庆摇摇头:“累是一点也不累,就是腿时不时地疼痛。”宝庆又看一眼那辆轮椅,银白色,亮闪闪的,在一堆土模土样的轮椅堆里,属它最高贵。
  
  三顺做了个拐杖支在胳膊肘下,左腿上的纱布缠得厚厚的,还不能打弯,僵僵的,看着像商场里那些木头模特的腿。
  围了一圈媳妇看着他。这村里真没什么男人了,绑着个腿在大街上来回蹓跶的男人更是稀罕。
  三顺说:“有路没灯,像话吗?多少年了,都这样黑灯瞎火地过。我就恁倒霉,从郑州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摊上这事儿!”
  平贵老汉也点点头:“如果有了路灯,我家的苹果园也不至于老闹贼荒了。这段时间,可把我和你婶子这把老骨头给弄散了。”
  老大媳妇也说:“是啊,看着咱路都修好了,哪能不配套弄些路灯呢?现在不是往时,太阳一下山就回屋睡觉了,现在夜生活也丰富多彩,晚上回来的人就多了,咱村里有好几家的闺女都在镇里上着夜班哩,回来晚了,黑天瞎地的,别唬着那些丫头们。”
  二顺家的也说:“那倒是,真有了路灯,那些贼也胆寒些。”二顺家的杂货铺前晚被小偷光顾了,老二家上个月也被偷了辆自行车。
  但是,老二家的媳妇说:“谁不想装路灯啊?摊着你们每家出点钱,你们愿意吗?我们算过了,这条路上安四个路灯,起电线杆,购买电线,请电工师傅,怎么着也得四五千,轮上这村里的人,一家也得摊一百块。但不在这条街上住的人家,哪会掏这冤枉钱?咱们从北走到南,也就二十户人家不到,还有几户常年不在家的,我们家的老四,前面平牯子家,南面刘老会家,往下数过来福喜家,还有你们大顺家,算下来可得每家摊四五百块。你乐意吗?”老二家的媳妇就像干部家属那样,她一开口,全是面面俱到的道理,大家就不能再理论了。平贵老汉还在那里咕咕噜噜的,老二媳妇说:“大爷,不然,你让你们家女婿再给弄几根电线杆,安几盏路灯算了。做佛做到底!”
  小女儿在那里“噗哧”笑了一下。小女儿总是向着嫂子些,因为修的那条路,让一个村里的人都对平贵家感恩戴德的,有些人就不怎么待见村长了。
  平贵老汉点点头,并没听出老二媳妇话里的刺儿,还挺直了身板,说:“下回去县里,我给他说说。”
  
  最先来劝的是大女儿。在太原的她,总像在家里安了个耳报神一样,什么都躲不过她的眼睛。
  “大!你可别买什么轮椅。你要真买了轮椅,那人可就……废了!”大女儿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地说。
  宝庆说:“我就是不愿在家里待着。我想四处逛逛。我从来就没闲过的。”
  大女儿急道:“那就让大夫再给看看?又不是瘸了瘫了,想什么心思要个轮椅哩?您不知道,真有了轮椅,那腿再想下来走路……可就不行了。”
  
  宝庆哼哼着,老大阵子才说:“我想想。”
  老二今早送了点饸饹来,把自行车靠边停下,走进宝庆的小房里。宝庆原来一直住在老屋,儿女结婚后,都让他们自立了门户,小夫妻各过各的,也省得大家庭在一个屋檐下有纷争。宝庆一直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这样儿女们关系反而融洽了,兄弟姊妹间的关系一直很好。本来想随着最小的儿子过下辈子的,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结局。老屋卖掉的时候,宝庆面子上也没怎么着,可到底是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宝庆的心里有点灰,但在人前没有抱怨什么,后来老伴拾掇了娘家留下的那两间房,任老二怎么劝,宝庆两口子也不想随儿子过了。
  老二把饸饹递给娘,问宝庆:“咋想买个轮椅了?”
  宝庆笑眯眯的,用手抚着腿,说:“就是想买了。”
  “老三把钱汇来了?”
  宝庆点点头。
  老二笑笑,说:“想买就买呗,哪天我陪你去趟县里。”
  宝庆又点点头。老二站了站,就偏身骑车走了。
  父子的话其实从来就很少,老二是个木讷寡言的人。参军入伍的时候,老二当的是炊事兵,复员回来在家停了两年,老大殁了就接了老大的班。村里也没多少事儿,除了农忙的时候,大部分时间老二都和村里一帮四五十岁的男人女人打麻将消耗时间。两顿饭倒都是他做,不是老二媳妇不勤快,而是老二乐意干这个,好像在部队里耗了三年的时光学成的一个手艺,不用就荒废了似的。也喜欢喝酒,不过不像老五,老二喝得有分寸,从来就知道自己的酒量,总是个一村之长,在外里,也要讲个威信和体面。
  宝庆本来想问老二村里有什么事情,想想却作了罢。现在的村长和原来的也不一样了,自己当村长的时候,哪样不操心?那年整个村里都没钱买化肥了,几十户人家守着宝庆哭丧着脸,正赶上妹子来家省亲。
  说起这事儿,宝庆也难受得慌。也就这一个妹子,远嫁到山东,绕了一个圈回了老家,省吃俭用多少年的钱,准备到北京做眼科手术。妹子其实心里也没底,在家里多住了些时日,很怕自己的手术做砸了,毁了眼睛,扯着老娘的手有点期期艾艾,语调里满是担心再见不上老娘、再回不得故土的凄惶。宝庆嗫嚅了半天,还是瞅个机会,愣给妹子说了:“前几年一直都闹饥荒,好容易有了点起色……化肥再买不下,今年的收成又完了……都是从小看你长成的大爷大娘,都是起小一起玩大的兄弟姊妹,你看他们的面皮,馕黄馕黄的,几年都没吃过一顿饱的了……”
  妹子也流了泪,给他看包袱皮里裹的衣裳,全都打着整整齐齐的补丁。妹子说:“哥,我就只这一件没打过补丁的衣服,到家门口才换下来,也想给自己脸上争点儿光。你也知道的,我打小眼睛就不好,一直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你妹夫硬是撺掇着我把手术给做了。我才四十不到,还有三个孩子,真瞎了,家里更拖累得慌。钱,也是全家一口一口省下的。”
  宝庆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只是你也看到了,一村的人,都等着下肥弄个好收成呢……村里实在太穷了,不然,我怎么能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
  妹子扭了脸过去,有点抽抽搭搭的。宝庆就走了。
  妹子直接回了夫家。宝庆把妹子送到车站,那会儿还没通车,路也没铺,全是泥地。宝庆本来想弄辆牛车送妹子的,可正是农忙时节,全村的人都忙着伺弄庄稼,连骡子都不得闲。宝庆就抱着妹子的包袱,背着妹子的行李,兄妹俩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镇上。路上,宝庆不停地说:“全村的人都会记着你的。你救了全村啊。”妹子却一声都没有应过。
  村里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记起三四十年前的旧事?早二十年还有人叨咕过。过了五年,妹子的左眼全瞎了,老娘走了后,妹子还回过两趟老家,大顺家的娘,平牯子家的姑姑,还拉着妹子的手说起过这事儿。妹子后来又做了右眼的手术,是妹子的女儿给张罗的,直接去的北京,手术做得很成功,在电话里给宝庆说了。宝庆很高兴,有点结巴:“你看你看,当时如果不是那事儿,直接去了北京做手术,左眼不也保下来了?”妹子就在电话那头笑,好开心的笑声。现在老人大多不在了,在的,记性也不大好,有点犯糊涂了,反正没人再提起过这事儿来。宝庆也没什么感觉,村长嘛,本来就是要给村民们管事儿的。只是心里总觉得亏欠着妹子,做了二十年的村长,也是无能啊,还得拿妹妹的左眼睛给全村管的事儿。
  心里膈应着的是老大。老大做村长的时候,前段还算好的,后面可能就弄得有点不太地道了。
  也没怎么跟老大谈过。老大在部队里也是待了三年,在部队里就入了党,论思想论品德,那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村里的人,闲言闲语的就多了。特别是西头的那块地,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一个外乡人手上,起了一座楼宇,装潢得很扎眼,里里外外都有好多漂亮的姑娘。宝庆看着就觉得奇怪,在一个乡村里,这种建筑和这种姑娘,怎么也不能和庄稼泥土相衬的。那楼宇,村里的人没进去过,邻村的人也没进去过,只有城里来的小车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后来就听说是赌场。城里哪敢开呀,就跑到乡下来避人耳目,赌完了还有吃有喝,吃完喝完还有休息的床——往下想就有点怕人了。
  不久,那幢建筑就废了,原来的车马喧嚣也随之匿迹了。村民们没怎么做声,都是几百年存下情谊的老乡亲。倒是老大殁了后,有饶舌的妇人问过老伴:“年纪轻轻的,怎么说撒手就撒手了呢?是不是有什么心病啊?”平牯子的姑姑走娘家回门,扯过老大家的小子说:“人家说你大把钱都埋在墙砖缝里了,你没挖出来看看?一个乡上都传遍了!”老五听了,抄起酒瓶就去砸人家,宝庆看到后生了气,脱了鞋去掷老五,老五才猫着腰没敢动弹。宝庆黑了几天的脸,郁闷了很久,想起一句老话,群众的眼总是雪亮的。
  
  “大,你腿咋了?还要买轮椅?就那样严重?我得抽空回来看一趟。”老四也打电话过来问。
  宝庆说:“你做好你的工去,两个小妮子还等着你的学费哩。”
  老四说:“不然让我媳妇回去,老人身边总得有人盯着的。”
  宝庆说:“有你小妹妹天天在旁边哩。一个在眼前晃我就闹眼,你还再弄一个回来?我又没病没灾的。”宝庆心疼老四的电话费,先把电话给撂了。
  老大媳妇牵着孙子过来了,重孙子给太爷爷两个甜甜圈,宝庆把手上刚拿的一根冰棍撕开纸,给重孙子递上。
  老大媳妇说:“大妹妹又打电话过来了。大妹妹说,恐怕老三给您寄了钱您不好意思花,大妹就给老三打了电话,大妹妹说这钱就是给您老的,想买啥就买啥。轮椅的事,还是等等吧。”
  老伴把重孙子拉到怀里:“你大妹子也是怕你大把腿给废了。”
  老大媳妇笑起来:“要我说,想买就买呗,平常在家里走走就不用它,想出去到镇上逛,再叫我们给推了去。反正都闲着哩,小妹妹没时间,我还总有空哩。”
  老伴说:“不用劳动你,你还拖着两个孙子哩,还得给儿子媳妇做饭吃。”
  老大媳妇拉着孙子到外面去屙尿,走的时候,还是丢一句话:“没事,我有空也能推推大。”
  老五是晚上到的家,先到宝庆房里来,人还没进门,就听见咋呼声:“俺大咋了?俺大咋了?咋就要买轮椅了呢?”
  老伴拉住儿子,说:“又喝多了?一进门就瞎叫唤。你咋也知道了?”
  老五仔细地看看宝庆,左边弄弄,右边摸摸,说:“我以为大摔了。可把我给吓的。小妹在电话里也没说清亮。”
  老伴问儿子:“是在家吃,还是到你哥那里吃?”
  老五说:“不忙,等会儿去二哥那里。”
  老五靠着宝庆坐下来,问:“俺三哥汇钱过来了?多少?”
  宝庆有点警觉,老伴也有点警觉。除了老三,这几个孩子哪个也过得不算太好。老大家没男人,老大媳妇守了这么多年寡,娶儿媳嫁姑娘,现在又添孙子孙女,怎么也能想得出他们的难处。老二、老四就不用说了,几个孩子都在上着学呢,这几年只能见花的不能见进的了。还有小姑娘,听听她都说了啥——一个轮椅的价钱都赶上她家两年的粮食了。
  
  宝庆慢吞吞地说:“四千块。”
  老五又问:“轮椅多少价?”
  宝庆看一眼老五:“四千三百多吧。”
  老五倒吸了一口气:“一个椅子,要恁多钱?”
  宝庆哼了一句:“我也是土没脖颈的人哪,你三哥也说,要买就买个最好的。”
  老五笑了笑,说:“买个千儿八百的也就行了。余了的钱,您自个儿享用着花。”
  宝庆抚着腿,也不搭话了。
  老五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递过来:“那你就把这个凑上吧。哪有老管俺三哥拿钱的理呢?他们大城市,开销更大些,总这样,我嫂子也不愿意。愿买就买吧,想到镇上、县里去了,就坐着轮椅,平常在家,还是能走就走吧。”
  老伴看着钱,有点吃惊:“你哪能拿钱的?你媳妇知道……”
  老五站起来,大着嗓音说:“知道咋了?谁没有大和娘的?!她还让不让我往村里回了?”
  老伴的眼睛就红了起来:“你咋成器了?!”
  老五笑起来,说:“我都多大了。”停一停,仍旧叮嘱一句,“还是别让我媳妇知道了,才过几天的太平日子呀。”说着,他便往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到二哥那里了,二哥做了一桌菜,家里人都在那里等着呢,你们也别拾掇了,等会儿过去吃。”
  
  宝庆过来的时候,老二已经把菜都布上了,桌上还摆了瓶老酒。在家的人都到了,满满一桌子人,空了首席给宝庆。
  宝庆把四千五百块钱放到桌上,说:“老二,明天去把路灯的事儿给办了。四个路灯柱,再加上电灯、电线,还有申请费,该够了吧?”
  全家人都有点懵,看着钱,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宝庆说:“老二,就以你的身份去办,别多说什么了。”宝庆又回到几十年前当村长时的样子了,一家人倒不敢反驳了。
  小姑娘怯怯地问:“那我三哥问起来,轮椅的事儿,您咋说呢……钱都汇过来了,您却干了别的。我嫂子也不乐意啊。”
  二儿媳妇也说:“是啊,还以为我们诳他们的钱呢!不好啊!”
  宝庆断然说道:“有啥好不好的?老三是我孩子,我知道我孩子怎么想我!”
  宝庆又扭头对小姑娘说:“明天你去给我买个拄杖,带四个小轮子的那种,我看过的,很好!”
  老二一直怔怔地,这会儿笑起来:“那就先……吃!”全家人都举了杯子。
  散了席,宝庆从老二家往自己家走去。天是有点黑,晚上不出来,还真体会不到那种黑。宝庆背着手走在街上铺的水泥路上,边走边仰着脑袋想,过不了多久,这里就有灯火了,暖暖的灯火了。
  有人走过来,到了跟前,才看清是平贵。平贵说:“老哥,这么晚还在外面转悠,都八十三的人了,黑灯瞎火的,自个儿小心点儿。”
  宝庆摆摆手,说:“摔不着,马上就摔不着了。”宝庆“嘿嘿”笑起来,还没等平贵问他什么叫“马上就摔不着”的意思,宝庆又叫起来:“什么八十三?八十五了!非让我又活一个八十三,赖不赖呀?!”平贵听了,“哈哈”笑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