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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叔

2011-12-29姜贻斌

安徽文学 2011年2期

  每到收获季节,我们把稻谷从田里收回来,收回来还要晒场,把稻谷翻来覆去地晒几个暴太阳,把它们身上的湿气晒干,晒得嘣嘣脆脆的,才能够收进谷仓。那些没有晒干的稻谷,还不能直接收进谷仓,那是极容易起霉的。如果起了霉,只能够拿来喂猪,岂不是害了自己的肚子?所以,要把那些还不能收入谷仓的稻谷,先堆放在保管室,到第二天,再挑出来继续晒。那些未干的稻谷,之所以要堆放在保管室,这个道理也不难明白,如果堆放在禾坪上,担心被人偷。有人说,那也可以派人守呀,免得搬来搬去的。这个说法也有道理,问题是,双抢累得人人都像橡皮鬼了,一倒下去就响起猪婆鼾,那样能够守得住贼牯子吗?
  所以,每天收了工,就由德叔、三爷和我,负责在堆放在保管室的稻谷上盖石灰印。三爷六十多岁,德叔四十多岁,我十七岁,老中青齐全了。德叔是保管员。那个石灰印是木制的,像个小小的木箱子,呈正方形,上面有个把手,里面放了些干石灰,底层那一面有许多小小的漏眼,把它往稻谷上一盖,就会落下一个大大的白印子。那个木制的石灰印很陈旧了,表面已经近乎黑色。
  它的年龄可能比我还要大。
  当然,每次都是由德叔动手盖石灰印,我和三爷是大家推选出来的,起个监督作用。盖石灰印虽然轻巧,我们的脸上却充满着严肃的神情。
  之所以这样慎重,不用说你也会明白,我们还是担心有人偷稻谷。稻谷堆放在禾坪上担心有人偷,堆放在保管室呢,仍然担心有人偷。其实,贼牯子只要起心偷稻谷,哪里还怕你是否盖了印呢?虽然保管室是用铁锁把守的,也难免不发生被偷事件。听说,以前就屡屡出现过偷窃事件的,却从未抓到过人。这就说明,那些贼牯子也太厉害了,太狡猾了,手段也太高明了。当然,盖石灰印的好处是,稻谷一旦被偷了,就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出来。
  如此而已。
  至于发生了偷窃事件,能不能抓住贼牯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德叔身材矮小,牢骚满腹,经常在还没有晒干的稻谷上盖印时,嘴巴就愤愤地骂,娘卖胡子的,队里的贼牯子也太多了,不然,哪有这样麻烦呢?哪要费这般狗力气呢?
  这就说明,德叔肩上的担子很沉重,心理上的压力也很大,保管室如果丢失了东西,德叔总是几天也抬不起头,好像是自己偷了,没有脸见人。再者,别人也要嘀嘀咕咕的。你说德叔心里好受吗?况且,他又不是个聋子,那些流言蜚语会像虫子般飞入他的耳里。队里也不可能夜里派人轮流守着。德叔几次气愤地说过,老子不当这个卵保管员了,太受气了,谁愿意当,谁就来当,老子给他作揖。说是这么说,却没有谁愿意接任保管员,这个职责太操心了,丢失东西是要挨骂的。众人就安慰他说,哎呀,只有你德叔合适当嘞,再说掉了东西,也不是你保管员当得不好嘛,是贼牯子实在太可恶了。
  所以,德叔怎么也辞不脱,既然辞不脱,那就继续当吧。
  我猜测,在那些怂恿德叔继续当保管员的男女中,肯定也有做过贼牯子的。
  德叔个子极矮,一米四几,又是一张马脸,样子很难看,一串长长短短的钥匙,叮叮当当地吊在裤腰带上,像随时就会掉落在地。所以,德叔的双手只要空闲,就不时地摸摸屁股后面的那串钥匙,已然成了习惯。
  别看德叔这样矮小,却讨了一个高个子婆娘,婆娘起码比他高两个脑壳还不止。所以,两人走在一起,滑稽得很,好像是娘带着崽走路。后来,我才明白,高个子婆娘愿意嫁给这个矮子,原来她已是二婚,身边还有三个拖油瓶,所以,她就没有多少资格谈条件了。这个高个子婆娘居然也很厉害,嫁来之后,又一口气给德叔生了三个崽女。
  德叔当然也很满意。
  当时,正值双抢,队里人忙得要死,大家从天光忙到天黑,简直透不过气来。有一天,却突然接到大队通知,说分配给队里两百斤尿素用于晚稻,快去公社合作社挑回来,过期不补。
  队长赶紧派德叔和我去挑。
  那天,已是下午了,我问德叔是否明天再去,德叔是个性急的人,说,就去就去。说罢,挑起箢箕就走。我呢,也挑起箢箕跟着他。别看德叔矮小,走起路来却飞快,我似乎有点跟不上。看着他在前面飞快地走着,我就想起《水浒传》中的某个人物来,实在忍俊不禁。到公社合作社挑化肥的人虽然很多,却也顺利,一点故事也没有,我只是多看了那个卖化肥的妹子一眼,她的奶脯很高,高得有些惊心动魄。
  我们从合作社走出来,太阳快落岭了,软塌塌地像蛋黄往下流淌,离村里却还有十多里路。我和德叔把速度加快,争取尽可能地少走夜路。
  德叔人好,怕我挑不动,他挑一百二,让我挑八十。
  我的力气并不大,即使挑八十斤也勉为其难。我踉踉跄跄地走一截,实在挑不动了,就求德叔歇歇。
  我说,德叔歇歇吧。
  德叔把担子放下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那就歇歇吧。
  他没有埋怨我的力气太小。
  我们歇了一气,又匆忙赶路。
  当我叫第三次歇气的时候,歇气的地方是别人的屋边。那间屋子破烂不堪,屋檐边的瓦都不见了,漏出参差不齐的光亮来。墙壁上的土砖,已是坑坑洼洼的了,像个巨人脸上的麻子,整个屋子歪歪斜斜的,说不定哪天就会垮掉。又是独屋,距村子大约五十来米,如果夜里屋垮了,伤了人,别人还来不及抢救。看来,它已是废弃多年的老屋了,似乎没有人居住。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像这样破烂的屋子,竟然还住着人家,屋前的坪里,晒着几件破烂的衣服,像叫花子的暂栖之地。
  当时,我的喉咙干得冒烟了,想进屋里向人家讨碗水喝,顺便也给德叔端一碗。
  我走进黑黢黢的屋里,还没见人,就听见了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声音很低,若有若无,似游丝一般。我寻着哭声走进厢屋,在黯淡的光线下,渐渐地看见还有三个半大的细把戏,也哀哀地围在女人身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见我进来,他们一律怯怯地望着我,好像我会给他们带来威胁和麻烦。女人弯着腰,无力地靠坐在床铺边。我的视线不由得移到床铺上,仔细一看,原来床铺上还躺着一个枯瘦的男人,男人像一具骷髅,眼睛闭着,不知是睡了,还是看见有人进来故意闭上的。
  看他们那种装束和神态,我就明白,这家人肯定是从城里被遣送回来的。
  我小心地问女人,他病了吗?
  女人戴着眼镜,抬起头,泪水盈盈地看我一眼,脸上泛起措手不及的惊慌,低声说,他……他……饿……嘞……
  饿?我听罢,十分惊愕。
  按理说,这是收获季节了,大家都能够吃到新米了,再挨饿是没有道理的,又不是闹春荒的时节。我继而又明白,像这样的人家,是没有劳动力的,工分也挣得不多,甚至还会欠队里的账,所以,也就没有稻谷分给他们了。而我觉得,他们这个队的人,也太无同情心了,像这样背时的人家,虽然为世道所不容,你们哪怕看着这几个可怜的细把戏,难道就不能够网开一面吗?就不能够给他们分点谷子吗?当然,我也很清楚,在那个年代,善良已经被深深地压在人们的心底了,麻木和冷漠占了上风,谁也不敢说同情的话,唯恐惹火烧身。
  我望他们一眼,对女人说,讨口水喝好吗?
  女人点点头,伸出一只手,软软地朝角落一指。
  我走到边沿破烂的水缸边,舀一碗水喝了,然后,又舀一碗送给德叔。
  坐在石头上的德叔,也听见了女人隐隐约约的哭声,问,他们哭什么?
  我忧虑地说了。
  当然,我有些话没有对德叔说,此刻,我已暗暗决定,明天要送点米给他们。
  德叔听罢,没有吱声,也许是对于乡间的苦难看得太多了,那颗心也早已麻木了,脸上居然没有流露出一丝怜悯。喝罢水,德叔沉闷地说,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说罢,挑起担子就走,似乎要把我甩掉。我把碗送回去,也赶快挑起担子跟上去。女人嘤嘤的哭泣声,很快就留在我们后面了,留在那一片黯淡的暮色之中。
  
  其实,刚才我去送碗时,久久地看了女人一眼,有句话很想对她说。我想告诉她,我明天会送点米来,如果不够吃,我会鼓励她去偷。你的家人饿到这个地步了,你一个当家人,难道还不晓得想想办法吗?你哪能蠢蠢地等着挨饿呢?我觉得,女人的胆量实在太小了。外面的菜地里有菜,田里有稻谷,你就不晓得偷吗?像这样坐在屋里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莫不是等死吗?何况,你还有饿得发昏的男人,三个可怜的细把戏。女人扬起寡白的脸,默默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我说什么。我除了说声谢谢,什么话也没有说,赶紧溜了出来。
  我实在看不得这家人的惨境。
  回到村里,等到尚未晒干的稻谷挑进保管室,我和德叔、三爷开始盖印。德叔盖印非常里手,在稻谷上盖得密密麻麻的,井然有序。盖完印,我们就回家了。
  那晚,我躺在床铺上不能入睡,女人的哭声老是响在耳边。还有那三个可怜的细把戏,以及那个枯瘦如柴的男人,也在黑暗中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一夜不安。
  我决定明天给他们送点米。
  第二天早上,我们要把堆在保管室里的稻谷挑出来晒,三个人打开保管室一看,发现稻谷上的石灰印子被破坏了,堆好的稻谷上凹下一个大坑。据估计,起码被偷了满满一担谷。我们十分惊愕,赶紧仔细检查门窗,又无任何生疑之处,门窗并没有遭到丝毫损坏。那么,贼牯子到底从哪里溜进来的呢?莫不是贼牯子也有保管室钥匙?
  我的眼睛盯着德叔,三爷也盯着德叔,三爷浑浊的眼睛盯出了尖锐。
  我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偷窃事件。
  当时,我也感到极其困惑,如果仅仅从现场分析,这不明摆着是德叔所为吗?还能怪谁呢?我却不敢说这个话。要么,就是那个贼牯子有钥匙,却又没有这个可能性。钥匙一刻不离地吊在德叔的裤腰带上,谁也没有机会偷它,或是偷偷地用泥巴按上一个钥匙模子,去仿做一片钥匙。所以,当时我想从德叔难堪的神色上,看出一丝破绽,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德叔喷口大骂,这是哪个该死的贼牯子干的?这不是明摆着害我吗?你生崽没有屁眼嘞,你这个猪嘞。德叔在保管室骂了,觉得不过瘾,又跳到屋檐下跺脚大骂,口水四溅。
  村里人闻风而至,站在坪里,一齐恨恨地骂那贼牯子。
  我根本不相信德叔的痛骂,不论他骂得如何恶毒。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定是他所为,非他莫属。让我感到怀疑的是,德叔很坦然地看着每个人,却偏偏不看我,好像是在回避我疑惑的目光。所以,我更觉得其中肯定有蹊跷,不然,为什么偏偏不看我呢?难道我是他的克星吗?难道我晓得他的什么秘密吗?
  德叔无休无止,不停地破口大骂,他极其愤怒,甚至骂到了贼牯子的十八代祖宗,已经快骂到十九代了。我觉得,德叔骂得有点过分了,似乎还有些做作,好像在刻意掩饰什么。所以,我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注意他微妙的变化。
  我晓得他家里是很困难的,高个子女人带来三个崽女,又跟他生了三个,还有老娘老爷,几张嘴巴是要东西吃的。当然,我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可耻的念头。德叔如果为自家的困难监守自盗,那么,他的人品在保管室遭遇多次被盗之后,肯定会受到人们怀疑的。而正是他的人品没有任何问题,队里才会让他继续当保管员。
  这时,我突然想起昨晚一直折磨我的那个女人嘤嘤的哭声,还有三个可怜的细把戏,以及那个饿昏的男人,顿时,我恍然大悟,像是明白了什么。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不然,就无法解释这件怪事了。我没有想到,这个不露声色的德叔,早已走在了我的前头。
  目的虽是一个,我们所采取的手段却不尽相同。
  我当然不敢暴露内幕,这是天知地知我知他知的秘密,我想,只要我和德叔守住这个秘密,谁也无法知晓。所以,我不站在德叔跟前了,以免造成他空前的紧张和恐惧。我从保管室的屋檐下走出来,远远地躲进人群中,静静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肯定是他。
  肯定是德叔。
  我心里很紧张,生怕德叔顶不住,然后,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那么,他就惹大麻烦了。你德叔是什么人?那个女人又是什么人?像那样的人家,值得你同情吗?我的眼前,仿佛看到德叔戴着高高的帽子,在田基上游行的场景……
  我浑身哆嗦不止。
  村里人也在继续大骂,口水四溅。不绝的骂声充满炎热的天空,似乎把阳光也骂得脏兮兮的了。
  德叔没有像以前那样,保管室掉了东西似是自己偷的,弄得几天也抬不起头来,见人就躲,担心别人说他的不是。今天呢,却不一样了,昂昂地站在屋檐下,大骂了一阵子,坦荡地让众多怀疑的眼睛死死地盯一阵子,脸色涨得青紫,突然,又大发脾气,吼道,哎,你们是不是怀疑我呢?如果怀疑我,马上去我家里搜,只要搜到一粒新谷子,我就把脑壳斫下来给你们当板凳坐。你们如果怀疑我,我就不当这个卵保管员了。说罢,将钥匙从裤腰带上解下来,愤愤地丢在地上,发出叮当的金属声。接着又倏地蹲下身来,气呼呼地抽烟。
  禾坪里,一时没有了声音,人们默默相觑,虽然谁也没说要去他屋里搜,又似乎不愿意这样轻易了结。他们希望看到狡猾多端的贼牯子浮出水面,然后,万众一心地指责他,罚死他,让他无地自容。看见德叔说得这么硬气和决绝,即使想去德叔屋里搜查的人,也不得不犹豫起来,万一没有搜出赃物,那也是很尴尬的。
  德叔吞云吐雾地抽上一阵子烟,又大声催促说,你们去呀,怎么不去呢?不去的是我崽。
  惟有我心里很清楚,即使去他屋里,也搜查不出来什么,我晓得那些稻谷的去向。我似乎看见夜色中德叔挑着稻谷匆匆走着,汗流浃背地赶到那个女人的屋门前,然后,把稻谷倒在地上,敲敲门,就急忙地走开了;我似乎看见女人发现稻谷时的惊喜和慌张;我也似乎看见她一家人大口吃饭,吃得十分急迫,不时有人被噎着。
  这时,我大声说,哪个不相信的就去搜嘛,不要搞得德叔胯下沾了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听了我这番话,严肃的人们都“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这笑声,立即把紧张的气氛冲淡了。
  队长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他走过来,从地上将钥匙捡起来,送到德叔手里,说,哪个说要去搜?哪个怀疑你?依我看,还是你当保管员最合适。
  德叔的双手叉在怀里,不愿意接钥匙,甚至将矮小的身子朝一边扭去,好像钥匙是一坨狗屎,他很不客气地对队长说,要当,你当。
  队长“哼”一声,说,我当了队长,怎么还能当保管员呢?德德,还是你当吧。
  然后,队长对众人凶狠地说,你们听着,我今天把丑话讲在前头,谁要是怀疑德德,谁要是乱嚼舌头,我就要扣他的工分,扣死他,叫他家里过不成年。
  众人一听,马上跟着说,德叔,还是你当,你当。
  我也随着大声说,德叔,还是你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