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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陈大毛

2011-12-29余同友

安徽文学 2011年2期

  
  一
  
  陈大毛再次回头向四周看了看,他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甚至看见一个人影在工棚边一闪,他站在原地紧张地盯着工棚,却半天也没看到动静,只隐约看见一个破蛇皮袋,在工棚低矮的檐底下随着风摆过来摆过去,他认出那是赵金保的袋子,赵金保喜欢拣袋子,洗干净了叠在一块,说是回家时用得着。
  应该不会有人注意的,陈大毛想。他又抬脚往工地的东南角走,这个时候出来,是他事先想好的,这会子赵金保他们刚吃了晚饭,离晚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们要不就躺在地铺上吹牛,要不就到工地边上的小店里打电话回家,不会有人看见他到哪里的,而等上晚班了,塔吊上的大灯亮起来,像个小月亮,照得工地上明晃晃的,那个时候出来反而目标更大了。
  包工头老海就住在东南角上,说起来,老海和他们是一个县上的,带了一帮人到罗城来做工程。乡下的亲戚们就像丝瓜架子上的丝瓜筋,七连八连的,有一天蔓子就连到了瓦庄,陈大毛和赵金保他们就是这样连到了罗城,在罗城这个工地,光瓦庄来的人就有二十多个。因为这样的缘故,他们称呼老海也不叫老板了,就叫他老海哥。老海说起来人还是不错的,陈大毛这样认为,至少见到他们,不管识得识不得,都脸上笑笑的,有时还开两句玩笑,甚至有一次过端午节,他到工棚里还向他们一人散了一根香烟。那天老海喝了点酒,脸红得像关公,他掏出一包软中华来,说过节,给你们抽根好烟。陈大毛接过烟,放在鼻子根下嗅了嗅,他在超市里看过,知道软中华的价格,他啧啧地嗅着,心里想,要是能到小店里换就好了,这一根可以换两包差烟,够他抽几天的了。
  工地上做事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云南贵州四川江西,但因为他们没有资格喊老板叫老海哥,陈大毛觉得就比别地方的人胆气壮多了,说起瓦庄的方言来也理直气壮的。但最近四个月,陈大毛们的瓦庄方言小了许多,他们甚至学起四川佬骂老海了,格老子的,砍脑壳的。原因是老海已经拖欠了他们四个月的工钱了!以前偶尔也有拖欠一两个月的,但只要他们去找上一两次,过不了几天钱也就发下来了,但这回不一样,他们去了一趟又一趟,老海总是把胸脯拍得山响,说是正在调度钱,并说快了快了。但却光是听到楼梯响,没有见到鬼下楼,于是,慢慢地,工地上传出话来,说是工程马上就要交付了,老海只等着完工了好卷了钱跑掉,是故意拖欠工钱不给的。这话一传出来,便在各个工棚里炸开了锅,每天下了工地,大家都凑在一起议论,一个个急得跳脚。
  为了讨工钱,工地上好几班人天天去找老海,最近,老海竟然摆出了一副无赖的架势,说人家还有半年结一次账的,这不就是四个月么,一个毫子也少不了你们的,急什么!把去找的人狠狠地骂了一顿,说是再去找就扣他们工资了。陈大毛也焦急起来,打电话回去时,王翠花问他这几个月积了几多钱了?他说账上的数应该有四千多了。怎么是账上的数呢,你借给别人了?王翠花在电话那头大声问他。陈大毛知道王翠花肯定在电话那头叉着腰挺着胸,心口气鼓鼓地,儿子都十岁了,这个女人脾气一点也没改,还是那样火暴暴的。他说,工钱还没开出来。四个月了还没开!这还得了!早几年这样就算了,现在政府管这事了,你们要去找老海要啊!王翠花的大嗓子震荡得他耳鼓子里打雷一样。
  昨天晚上陈大毛刚刚把一碗饭扒了下去,赵金保就悄悄拉住了他,他还不知道什么事呢,就被带着到了另一间工棚里。工棚里十五瓦的灯泡像只烂茄子,发出烂黄的光,几十个灰蓬蓬的头聚在一起,四川佬刘志成压低声音说,我们要是再不想办法,这四个月就算白做了。有人问什么办法?刘志成说,他老海这个砍脑壳的不厚道,我们也就不仁义了,后天我们一起去市政府大楼前静坐去,现在搞就搞大点,要不没人理你的。几十个人相互望了望。刘志成说,不要怕,又不是造反,为啥子要选择后天呢,后天市里要开大会噻,这一搞就搞出了动静,不愁解决不了,上一回我们村子里的人就是这样子要到工钱的,市长亲自过问了,还上了电视的。
  大家都有工钱,要去大家都要去。刘志成看着灯光下的人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一窝字,他说,这是我写的请求兑现民工工资的报告,要去的每个人都签名。那字写得像蟹子爬,陈大毛心想还没有我儿子写得齐整。赵金保签了字后又递给他,你还没签呢。陈大毛看着纸片说,签啊?赵金保惊奇地说,你看你这人,这还能不签,你不想要那四千块钱了?陈大毛一想到要坐到市政府门前去,心里头有点慌,他从那里走过一次,大大的门楼,两边挂了高大的牌子,里面各种各样的小车子来来去去的,从车子上下来的人都不往两边看,特别有主意的样子,他从那里走过都心慌呢,何况在那里静坐还示威。想到这里,陈大毛的手就抖动起来,他后悔也没问清赵金保,到底是什么事就糊里糊涂地跟了来,但现在不签也不行了,大家都看着他呢,何况那四千块钱他做梦都想搂在怀里啊,那比搂老婆王翠花还要让人高兴呢。
  抖抖索索地签了字后,陈大毛立刻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抠掉,但现在那纸片又回到了刘志成的手上,像一群蟹子开会,陈大毛希望自己的名字像河滩上的蟹子一样,偷偷地跑掉算了。陈大毛主要是害怕,他本来就是一个胆小的人,在瓦庄人家都知道他陈大毛像女人一样,不敢杀鸡,不敢走夜路,平时抬脚都怕踩死了蚂蚁,倒是他老婆王翠花却像个男人,大嗓门,大屁股,不要说杀鸡,杀头牛都不眨眼睛珠子。陈大毛想着要是真的在市政府门前静坐,那会有多少人在那里看把戏一样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那多不自在,要是弄不好,警察来了,打起来了怎么办?陈大毛更害怕老海,就是这次要到了工钱,那以后还怎么见老海呢,老海也不是个矮脚子,他要知道了还不要报复?老海要是报复起他,那还不是三个手指头捏螺蛳,稳当当的?一想到这些,陈大毛紧张得全身发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白天做事两个脚发飘,一想起那事,胸口就突突突地开起了拖拉机,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偏偏过一会子又想起来,胸口就又开拖拉机,折腾得他脸色就跟个死人一样。
  到了下午,想着那个恐怖的明天一点点逼近了,陈大毛腿都抬不起来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气都没用,心跳得像要冲出腔子,他就只差用手伸进腔子里把心脏捉住了。他抬头望着高高的塔吊,塔吊上的天空高高的,高得让他头晕,那个想法就在这时候突然冒了出来,奇怪的是,那个想法竟然让他心跳缓了下来。
  现在,快要到老海住的房前了,陈大毛又抬头去望高高的塔吊,因为天黑的原因,塔吊竖立的身影比白天看起来更高,有那么一刻,他好像觉得塔吊猛地倾倒下来,巨大的支架一下子压向他,他抱住头,心拎了起来。他正犹豫着怎么敲开老海的门呢,老海住的是钢结构活动房,前面用水泥瓦草草围了一个小院子,院子一角忽地传来低低的呜咽声,是老海养的狼狗,它低吼着,带动着铁链往前窜,警告着院子外的陈大毛。
  陈大毛差点要喊娘了,门开了,老海站在门口说,哪个?
  是我,陈大毛颤抖着嗓音说,老海哥,是我。
  老海凑近了看了一眼陈大毛说,哦,是你啊,不是跟你们说了么,工资马上就会发下来的,正在积极调度啊,你们怎么一天到晚就为这事烦我呢?我老海少过你们钱了么?
  陈大毛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老海哥,我,我,我是来和你说个事的。
  老海有些奇怪地看着陈大毛,说个事?你们他妈的除了找我要钱还有什么鸡巴毛事?
  陈大毛看看四周,他指着那头咬牙切齿的狼狗说,你叫它莫叫喊了,老海哥,我真的有个重要的事要向你报告呢。
  老海想了想,就喝住了狼狗,对陈大毛说,进来吧。
  老海的屋子里开着空调,凉凉的,除了当中摆着一张大大的床外,就是一把椅子,老海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说,什么事么?
  
  陈大毛说,他们,他们想造反呢!
  造反?造什么反?
  他们没拿到工钱的,要造你的反。
  老海在椅子上站了起来,真的?他一边问,一边赶紧把陈大毛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到床上,他递过一根软中华说,抽,抽,你说说他们要怎么造反呢?
  陈大毛把事情说了一遍后,老海的脸色刷地变了,随后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些喂不饱的狗,不是我老海,他们到哪里找事做去?让他们去搞,你想想,我老海没有几把刷子,还能在罗城混这么多年?
  陈大毛连连点头说,那是的,那是的,瓦庄的人不都是老海哥带出来的?
  老海想了想说,虽然我不怕他们闹,但你能来报告,说明还是好人,我老海就是喜欢好人,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大毛。我们和前庄的赵前生一起来的,赵前生说和你是亲戚。
  哦,陈大毛,好,老海说着对一旁的墙壁敲了敲,墙壁立即开了,竟然还有扇门就镶在墙上,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那是一扇门。门里走出一个女人,穿着吊带衫,身上香喷喷的。老海对女人说,你把陈大毛的工资查一下,先付给他,马上拿来。
  陈大毛张大了嘴巴,望着老海。
  老海转过头来对他说,你看我老海是个够意思的人吧。
  陈大毛说,真是谢谢老海哥了。
  老海摆摆手说,不用谢,都是乡里乡亲的谢个什么呢,你明天还是照常和他们一样,他们一上工你也上工,他们去市政府你也去市政府,他们要有什么新花样你就来告诉我,好不?
  陈大毛看着老海的眼睛,老海定定地盯着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像一只河边的长嘴鸟,等着鱼从眼前游过,就猛地一啄,鱼就夹在嘴里了,陈大毛觉得自己怎么也游不出老海的眼睛,他低了头说,好。
  
  二
  
  王翠花站在河沟里洗衣服,她弯下腰,圆滚滚的屁股翘向高高的天空,手中摆动着衣裳,她双手有力,动作威猛,像是与一头水牛较劲,妈的,陈大毛这个死鬼,四个月了一根钱毛也没寄回家,现在更好了,一个电话也没有了。她一边拧着手中的衣服,一边对河沟下方洗衣服的巧珍说。
  巧珍是赵金保的老婆,她看着王翠花说,听说那个老海想故意不付工钱,他们讨了一遍又一遍,磕头烧香都没用,只怕几个月是白做了。
  王翠花把手里的衣服啪地一下摔到竹箩里,她双手叉腰咬牙切齿,那还成么,他们那帮男人个个都是硬不起来的货,就这样被老海耍了,还顶个人头做什么呢?这年头要来硬的,不来硬的不行。
  王翠花站在浅浅的河沟里,用粗壮的腿来回划动着水流,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像是为她鼓掌,她说得兴奋起来,用眼睛望了一下远方,虽然她从没有到过罗城,但她知道从她现在望过去的地方,坐上车,一直往南,走了一天一夜就会到了。她搭着眼罩,再看看远方,未必罗城的人长了三头六臂?还能把我吃了不成?不行,我得去罗城,我要去要回陈大毛这个软男人的工钱。
  你真的要去罗城?巧珍歪着头问王翠花。
  去,我要到工钱后,也在罗城打工算了,我把细毛丢在家里,让他爹带着,我和陈大毛两个人打工总比一个人强,我肯定比陈大毛这个软货挣得多。王翠花仿佛看见了自己在罗城的美好生活了,她一惯看不起瓦庄的男人们,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家里的事不管不问,到了腊月回来,荷包里没揣几根钱毛,架子却大得像老爷,心安理得地让女人侍候着,天天喝酒打牌吹牛,当然,陈大毛在她面前不敢那样,但别的男人都是一个嘴脸。不行,我也要到罗城去,陈大毛都能做的事我还做不得?我手提肩挑哪一样不比他强?再说这些大男人们连自己的工钱都要不回来,看她王翠花是怎么要回来的吧。
  对于要回工钱,王翠花充满了信心,在这瓦庄前后村里,她王翠花可是嘴一张手一双,从没让人欺过的。她刚和陈大毛结婚那会子,就和陈大毛的大哥分家了,但因为只有一头牛,便两家合着养合着用,那年夏天插晚稻秧的时候,因为要抢季节,大哥看陈大毛软塌塌的,就天天抢着用牛,不让陈大毛用,王翠花看陈大毛去叫了两次牛都没叫回来,一团火就蓬上心苗子,便拿了一把大斧头,从家里去了田里,她一路走一路喊,怪事来哉,那牛到底是一家还是两家的?我也不用了,我就砍回我家那一半来,我也不多砍,我只砍两条腿,四条腿中我家有两条。她一路高喊着,一边挥舞着大斧头,向田埂上的大乌桕树砍去,她一斧子斫下去,震得树叶片片往下落,斧子吃进树里几寸深。没等她追到水田边,陈大毛的大哥就牵着牛过来了,说你喊么子么,我这不往你家田里牵么。从那以后,瓦庄的人再也不敢捉弄陈大毛了,都知道陈大毛的老婆王翠花不是省油的灯。
  王翠花匆匆收了几件衣服,炒了两罐头瓶辣子,就背上蛇皮袋出发了,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田畈上,我要到罗城去了,去为他们讨工钱!她挺起胸膛一路答着田畈上人的问话。
  见到我家小应,让他给儿子带本学英语的词典!
  你叫马张根打个电话回来,他小姨家的女儿下个月出嫁,我们家出多少彩钱?
  跟我家有贵说,他妈的心口疼又犯了,这回我可没跟她吵一句嘴,是她自己犯的,你叫他快点寄钱回来去拿药!
  王翠花一一响亮地答应着,耸耸背上的蛇皮袋,把步子走出一种豪迈来。
  
  三
  
  陈大毛从老海那里出来时,按了按上衣荷包,里面鼓鼓的,是他的四千块钱,他低了头轻轻地走,看见自己的影子瘦小低矮,像一只偷偷越过阴沟去找食的地老鼠。快走到工棚门口时,他淡下步子,又摸了摸荷包,这钱不能放在这里的,目标太明显了,他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决定还是夹在胳肢窝里,等回到工棚地铺上再处理。
  陈大毛回到工棚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在里面,他赶紧找了个塑料袋一层层地裹住了那一扎钱,当然这钱不能放在工棚里,工棚里经常丢东西,有一次他一双解放鞋刚买不久就被人偷走了,后来他好像看见另外一个工棚的人穿上了它,他去要的时候,那家伙竟然说,这是我买的,你说是你的,你叫它它答应了就是你的。解放鞋是不会答应陈大毛的,他只好自认倒霉。陈大毛从枕头底下翻出针线来,又拿出一条大短裤,他坐在床铺上飞快地穿针引线,将那扎钱四边都缝纫在短裤上,让它们贴着自己的肉,这样就非常安全了。
  因为要时时留心着工棚外的动静,陈大毛的手指被针头扎了好几次,不过,还好,一直到他缝纫好了,又脱下裤子,在短裤之外又套上那件短裤,都没有人钻进来。也许他们都上工去了吧,陈大毛重新穿好后,疑疑惑惑地钻出工棚,却迎面撞到了一个人,哎哟,那个人叫了一声。
  陈大毛一看,是赵金保,赵金保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你到哪里去了呢,刚才到处找你也找不到鬼毛影子,都在那边商量明天怎么走呢。
  陈大毛张开了嘴,不知道说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嗯,我,呃,去,去。陈大毛的脸涨得通红。
  赵金保一挥手说,还愣着做什么,去上工啊,免得被老海狗日的发现啊,我们今晚还要像以往一样。
  陈大毛赶紧点头说,是啊,是啊。便转过身要上工地去。
  赵金保在后面说,你慌慌张张的,不会是去向老海报告了,做了叛徒了吧?
  陈大毛快要哭出来了,他说,不,不是,我没有。
  赵金保呼哧呼哧地笑,我想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别人不晓得你,我是晓得你的,胆子比老鼠还小。
  陈大毛在工地上做小工,切钢筋,拉模板,接钢管,这几天分给他的事是用斗车把混凝土推到塔吊篮里。夜彻底黑下去,塔吊顶上的灯光亮起来,工地上一片通明,搅拌机、电焊机、现浇震动机轰轰轰地叫着,陈大毛推着翻斗车来来回回地走着,他走得恍恍惚惚的,不断地想,明天赵金保他们的造反肯定是搞不起来了,偏偏自己又被赵金保发现了,回头他们一查,自己当时就不在,那还不把我打得半死?回头还怎么在工地上过呢?他推着推着,脚底下像踩着棉花,半天提不起来,后面跑的人差点撞上了他,那人大骂,你掉了魂哪!昨晚和老婆睡觉把鸡巴劲都睡掉了吧!
  
  陈大毛醒过神来,他忽然笑起来,是啊,有好几个月都没有跟老婆睡觉了,虽然王翠花身蛮大个,但睡在床上还不是自己的女人?现在,自己拿到了工钱,就应该回去了,还呆在这里喝干风啊。他变得脚步轻快起来,冲着后面的人笑了一笑说,嘿嘿,兄弟,哪有那好事呢,就是没得女人睡啊。
  晚上,散工后,陈大毛睡到半夜,悄悄地起床了,他摸摸索索地把七七八八的东西捆成一堆,塞进了蛇皮袋里,然后躺在床铺上,等着天亮。工棚里有人在打呼噜,有人在咬牙齿,有人在说梦话,有人在哧哧地笑,这些声音裹在臭脚的味道和着汗溲的味道里,陈大毛听着他们的声音,心想,他们明天被老海成功阻拦住了,钱没要到一分,却要被老海狠狠教训一顿,晚上就不一定能睡得这么香了。他想着,又摸了摸短裤,四四方方的一块还在。
  一等到天刚露出麻麻影子,看着工棚里还没有人醒过来,陈大毛轻手轻脚地钻出了工棚,他飞快地跑出了工地,跑到了罗城的大街上,第一班公交车还没有开来,陈大毛甩开两腿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这里离火车站也就几站的路,走着过去还可以省一块钱。
  陈大毛感觉自己没走出几步,大街上就清晰起来,等走到火车站时,他吓了一跳,有那么多人好像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们背着包拉着包急急忙忙地走过来走过去,像是瓦庄老杨头家养的那几大窝蜂子炸了窝全跑出来了,陈大毛看得有点头昏。他紧紧背上的背包,准备去买票。他把买票的钱放在背包里,便放下背包,去包里摸钱,正摸着的时候,从一边跑出一个瘦高个子的小伙子,他穿着牛仔裤,留着长头发,上身是一件圆领衫,胳膊上绣着一把大大的刀,他看了看陈大毛,猛地拎起陈大毛的背包,拔脚就走。
  陈大毛还没拿出钱来,他跟了上去,哎,是我的包,是我的包。
  那个长头发转过身来,眼睛里露出了凶光,陈大毛一看清长头发胳膊上的大刀,就吓得住了声,他知道罗城有不少拎包党,这个人肯定也是,他不由地往后退,用手按了按小肚子那里,生怕那里的四千块钱也被拎了,他的小动作没有逃过长头发的眼睛,他哈哈地笑着,你说是你的包?还给你!他说着,将包往一边一摔,立即有个小伙子接了过去。长头发又喊了一声什么,又从人群里刷刷刷地跑来了几个人,向陈大毛走过来。
  陈大毛瞪大了眼睛,背心骨上起了一身冷汗,妈呀,他抬腿就跑,他不知道往哪里跑,反正就往大街上跑。
  身后,长头发领着几个人紧跟着他,响成啪啪啪的一片。
  陈大毛一边跑一边哭喊,抢包了,救命呀,抢包了,救命啊。
  可是大街上并没有人理他,人们照旧各走各的,顶多抬头瞄他一眼,又走开了。街道两边的花店、早点店、遮阳伞、男人女人小孩、大车小车,像一张张纸片迅速地从他眼前飞过,他跑得气喘吁吁,心里想,我不能被抓住,我不能被抓住,抓住了那四千块钱可就没有了。
  陈大毛的眼前渐渐看不清东西了,无数的金星在他眼睛里飞,可身后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来,在一个拐角处,他被一只手抓住了,那只手把他向后一拉,他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听得到自己倒在地上的声音,像在瓦庄砍树时一个树段子倒在地上,紧接着,一双双穿着皮鞋的脚在他头上、身上踢着,他捂着肚子,手摸到了四四方方的那一块,他抬头向上望,只看到一双双皮鞋黑铁一样砸来。
  我不会死吧,陈大毛想,要是死了,他们会把我送到火葬场的吧,那我这四千块钱真就可惜了,挺刮刮的钱票子就烧成了灰哟,嗯,我还是不能死,我要把钱带回去。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警车呜呜的声音,皮鞋一下子停了,接着像蹲在枝头的黑鸟忽啦啦全飞走了。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从车上下来几个警察,他觉得头上热热的,一摸,摸出一手血,他忍不住呜呜呜地哭起来。
  警察,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陈大毛看着满手的血浑身发抖,我不会回不了家吧,回不到瓦庄吧,赵金保他们肯定怀疑上自己了,说不定也往火车站跑来了,他们肯定也会把我打死,然后扒开我的衣裳,把我的钱一张张搜去分了。陈大毛说,求求你,警察,送我回家吧。
  两个警察一胖一高,胖警察皱着眉头说,喊什么呢,我们不是来了么,走,这就送你回火车站。
  陈大毛脑子里又出现那蜂子窝一样的人群。不,我不敢去,我怕拎包党,他们盯上我了,警察。
  高个子警察不耐烦了,那你说怎么办呢,要不送你去派出所吧。
  不,不,我不去,警察,我要回家,你们送我回家。
  胖警察沉了脸说,你让我们还办不办案了?上车,走。他说着拉扯着陈大毛上车。
  陈大毛紧张地往后退,不,不,我不上车。
  那你要怎么办?高个子问。
  陈大毛解开裤带,拉开了一点空隙,警察,你看,我有钱,我求求你,送我回家吧,你把我送回家吧。
  胖子和高个子相互望了一眼,对了个眼神,然后,胖子走到一边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说,好吧,我们和单位联系好了,送你回家,上车。
  陈大毛高兴地爬上了车,警察,你们真是好人。
  警车在罗城的街道上驶着,驶向了郊外,一会儿到了一个建筑物前,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胖警察向高个子警察挤挤眼,两个人把陈大毛架着走向一个大铁门,随后,走过来几个人,他们穿着白大褂,神色严肃地拉起陈大毛就往里走。
  陈大毛回头望望,两个警察已经向外走了,哎,他挣扎着,你们不要走啊,你们不是说要送我回家的么。他越挣扎,两边的人抓得越紧,他们的劲很大,几乎把陈大毛架起来,只有两条腿在地上拖着。陈大毛再看看前面的牌子,竟然是罗城市浮山精神病医院。两个警察把我当成精神病了,陈大毛急了,他使出了全部力气喊,不是,我不是精神病!他的声音凄厉,像一条快要被打死的狗,可是两边的人一点不听他的,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甚至还咧着嘴笑。
  我不是啊,我不是精神病……
  陈大毛的吼声越来越小了,他的嗓子喊哑了,整个人也瘫了下去。
  
  四
  
  王翠花终于在一个工棚里找到了赵金保。正是吃中饭的时间,赵金保蹲在檐底下,把头埋进大瓷碗里,大口大口地吃着,他的头顶上挂着一个个塑料袋,正迎风飘扬。赵金保,赵金保,王翠花快活地喊,她砰地一下放下肩膀上的蛇皮袋,陈大毛呢,死哪去了,快去打饭给我吃,我肚子都饿瘪了。
  赵金保站起来,看着王翠花,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翠花叫起来,咦,你不识得我了啊,你不是瓦庄的赵金保么,你发什么愣啊?
  赵金保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他说,我是赵金保,我……
  唉呀,王翠花叫道,陈大毛呢,你去帮我找他来啊,你们不是在一起么?
  是在一起,赵金保说,可是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人影了。
  你不是哄我吧,王翠花心往下一沉,那他到哪里去了呢,你和他在一起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肯定哄我的,陈大毛树叶落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他不会一个人走的。
  赵金保说,真不哄你,我也奇怪呢,我还以为他是回家了呢,他早不走晚不走,就在我们准备去市政府门口静坐要讨工钱的那天走了,前天晚上都还在呢,我们睡觉前还说话呢,早上一起来,他就不见了,行李也不见了。
  王翠花心口在打鼓,那你们工钱讨到了么?
  赵金保摇了摇头,没有,我们早上还没集中去,就来了保安把为首的几个人抓走了,说是发现他们偷了工地上的东西,那几个人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我们也就都没去了。
  王翠花皱了眉头,他们不会也把陈大毛抓去了吧?
  赵金保说,没看见,陈大毛也不是为头的,为什么要抓他呢?
  王翠花心里一阵悲凉,肯定是他们抓了陈大毛,他一个人不会走的,我知道,不行,我要找老海要人要钱去。
  王翠花接过赵金保打来的一大碗米饭,就着带来的辣子吃下去了,虽然一路坐车子把骨头都累得散了架,但吃了饭喝了水,她又浑身是劲了,她按着赵金保指的方向,来到老海的门前。
  
  王翠花一路往老海门前走,一路想着陈大毛,陈大毛虽然人是蔫了点,但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好男人啊,在家里什么事都做,她生儿子的时候,他为她端洗脚水打鸡蛋,做起事来一声不吭,从不对她发脾气,想着想着,她的喉咙里就哽了,眼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她走到门前时,就放开声大哭。瓦庄妇女们有事经常就会大哭,一边哭一边唱,王翠花嗓门大,中气足,大哭的本事在瓦庄不算小,她鼓起了劲对着老海的门口哭唱起来:呜——陈大毛你这个死鬼啊——出门半年也不回归啊——钱毛没见到一分哟——人也不见影踪哟——
  王翠花哭得声嘶力竭,可是老海屋里没有一点反应,三三两两的民工走过来,问了问,又一个个走开了,等上工时候到了,更是一个人也没有,她就像是对着一块石头在哭。王翠花哭了半天,他妈的,罗城的这些人不像瓦庄,听到哭声一个个都会颠了脚围过来,人越多哭的效果就越好,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哭声就上不来了,王翠花就歇了下来,等想再哭的时候,竟提不起气来了。
  王翠花站在太阳底下,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人跑了过来,他推着她说,你赶快出去,老板又不在,你在这里闹什么呢?就是在,你闹有什么用?这工地里都是老板的人,你闹不出名堂的。出去吧,要不然,老板会开了我的,你出去吧。
  王翠花被保安推到了工地围墙外面的大街上,保安在门口轻声对她说,你要闹就在大街上闹,让记者和政府知道了,你的事就好办了。
  保安的话提醒了王翠花,她想起在火车站上看到的,有许多人举着牌子接人,一下子就被人看见了。王翠花找了两张报纸,花了一块钱请路边小杂货店里老头儿写了几个字,前面是“还我老公”,后面是“还我工钱”。她一前一后别着两张报纸,站立在大街边,热切地看着路过的人。大街上人流不息,可是每个人都脚步匆匆,很少有人停下来看她一眼,只有两次有两个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一个扔下了一个一块钱的钢镚子,一个摇摇头又走了。快到天黑了,人流格外多起来,但仍没有人停住脚问她一声。
  王翠花站傻了,她看不懂罗城,这里的人怎么这样没良心?她想哭,可是已经哭不出来,两条腿像两截木头,木木的,麻麻的,动弹一下就吱呀一声。在罗城望不见日头落山,只觉得光线在一点点地暗下去,王翠花的心里也在一点点地下沉,她理理头发,抬头向上望,望见了工地围墙里高高的塔吊,真高啊,有屋后的山那样高吧。她看着,忽然就笑了,又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了。
  王翠花扯下身上的报纸,折好了放在口袋里,又重新往工地里走去,保安拦住了她问她做什么,王翠花说,是工地上烧饭的。她擦干了脸上的泪迹,迈开了大步,走到塔吊下,没有人注意到她,做事的人都忙着收工打饭吃。她用手敲了敲塔吊,这个钢铁家伙发出铮铮的响声。她吸了气,开始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像爬树一样,王翠花腿脚利索,大概过不了十几分钟,她向下一看,底下的人头和房屋都变得小小的了,而且很快塔吊下就聚集了一大群人了,塔吊上的灯也亮了,可以看见底下的人跑来跑去忙成一团。
  王翠花坐了下来,两腿勾住钢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报纸,又穿到身上,高处的风大多了,吹得报纸哗哗地响。下面有个人拿着小喇叭在叫,下来!下来!
  王翠花也把手拢起,高叫:还我老公,还我工钱!
  下面人说:你先下来!
  王翠花笑了,叫老海自己来!你说的不Tair7nZsJ9FChc7TZvKXpA==算!
  下面又一阵骚动,人越来越多,像是天黑时一窝窝小鸡挤在一起,有人高喊,跳啊,怎么不跳!
  王翠花心里骂一句,老娘还不想死哩。她抬头向天边望去,她不晓得瓦庄在哪个方向了,这个时候瓦庄的人也收工了,驮着锄头从土路上往回走,鸡上架了,牛回圈了,锅灶里的柴火也烧起来了,王翠花忽然想哭,是真哭,她想,要到了工钱,找到了陈大毛,也不在罗城打工了,立即回到瓦庄吧,还是瓦庄好。
  我是老海,你下来,下来好商量。
  王翠花不认得老海,她说,我不上当,你说你是老海就是老海啊,你把工钱给我,把我老公还给我,我就下来。
  下面的人又停顿了一下,过一会儿又喊,你下来,工钱现在就付给你,你老公也找到了,我们就带你去见他!
  那你先把钱送上来给我,王翠花说,要不,我下去你们又变卦了。
  于是,一个人举了一个纸包爬了上来,爬到王翠花脚下,他说,真服了你啦,钱拿来了。
  王翠花拿过纸包,看看,果真是钱,就说,那好,下吧。
  
  五
  
  没等陈大毛反应过来,那些医生就像杀猪佬,三下五去二剥光了他的衣服,换上了医院里白色的条纹服装,陈大毛觉得像披上一条蛇皮袋,他急着大叫,我要我的衣服,我衣服里有钱,我裤头里有钱。
  不管他怎么喊,那些人也不理他,一个人笑着说,安静,安静,我知道你有钱,你连裤头里都有钱。另一个医生举着粗大的针头,给他扭动的屁股上打了一针,陈大毛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像有什么东西被针头抽走了,他的身子慢慢软下来,没了力气,然后慢慢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经是晚上了,他抬头往四周看看,他忘了自己这是在哪里,我是在火车上?他努力回忆着白天的一切,看见白门白墙白床和身上的白衣服,他就惊得跳起来,拼命拉动着铁门,大声哭着喊叫着,我没病,我没病,我要回家。
  没有人搭理他,陈大毛看见周围的床铺上,七歪八倒地坐着几个穿病号服的人,他们漠然地看着他,有一个光头走上来,摸着陈大毛的脚,像摸一个心爱的瓷器,不是青花的,光头摇着头说,也不是官窑,光头说着忽然很生气,猛地在陈大毛的腿上打了一巴掌。
  陈大毛吓住了,他哎哟叫了一声,回头再看,那个光头却没事人一样走了。
  走廊上闻声走来一个白大褂,他皱着眉头说,吵什么,治好了病自然要你回家的。
  陈大毛痛哭起来,他猛地跪在地上,对那医生磕着头,他怕那医生听不见,他把头当着木头一样磕在地上,咚咚咚地响,医生,我求求你,真是他们搞错了,我不是病人,我要回家。
  医生冷眼看着他说,你起来啊,快起来,我相信你好么?
  陈大毛抬头看那医生,眼睛里明显还是不相信的神色,他急得用手扒开自己的眼睛,说你看,医生,我眼睛有神,神经病人有我这样的眼神么?他挥舞着自己的双手说,这是五,这是五,二五一十,你看我都清楚得很。
  医生不声不响地从背后又抽出一根针头来,陈大毛立即就噤了声,像鸣叫的知了遇到螳螂,他低下头,小了声,伤心地哭着,泪水一点点流满他的瘦脸。
  医生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只要服从医生,坚持吃药,病好了就放你回家。
  陈大毛说,就算我有病,我也没得钱医啊。
  医生说,放心,你那衣服里的四千块钱我们已经打了收条,估计够了。
  陈大毛呆呆地坐在床铺上,那么你打的这针都是收钱的?
  医生笑着,递过来几片黄黄绿绿的药片,药总是要花钱的呀,把这个吃了。
  陈大毛接过药,药片像一粒粒死鱼眼睛,他望望医生,医生正盯着他,他闭了眼,把那些“死鱼眼睛”一咕噜吞下肚子里。
  医生满意地笑了,他拍拍陈大毛的肩膀说,这就对了。
  陈大毛就这样安静了下来,他天天接过白大褂递过来的“死鱼眼睛”,闭了眼吞到肚子里,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有时候他想到他的老婆王翠花,这个身蛮个大的女人,总是张着乌鸦嘴整天叫个不停,有时候他又想到他的儿子细毛,颠着脚在村口的大乌桕树下喊他的名字,陈大毛,陈大毛,王翠花叫你回家来。细毛总是不喊他爸爸,直接喊他的名字,这都是王翠花教的。他想着想着,就走到房间门口,透过门上留着脑袋大的方孔向外望,外面是走廊,走廊外是片空地,空地长满了草,草那边是大铁门,大铁门紧锁着,大铁门外是一条公路,不时,有几辆车子呜地一下开过去,震得房门嗡嗡嗡响。
  
  过了半个月,也许是十六天,那天早上,哐啷一声,门开了,白大褂拿着几粒黄黄绿绿的药进来,问陈大毛,今天怎么样?
  好,好,陈大毛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啊?
  医生像哄小孩般说,哦,把药吃了吧。
  嗯,陈大毛顺从地说,我吃。他说着,把一堆药倒在嘴里,咕噜一下吞进去了,又张张嘴伸出舌头上下翻动,说你看,你看,我是真的吃下去了,这回我可没哄你。
  医生满意地点着头说,这就对了,这是你最后一次吃药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陈大毛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我可以,走了?出去了?
  医生掏出一张纸来,这是你的医药费,你看我们收了你四千块钱,医药费、床位费、生活费一共花了四千五百元,我们只收你四千算了,你签个字。
  陈大毛看着上面小写的“4000”,潦草的“4”字就像一只歪脖子的长脚水鸟,一串“0”字则像一片水面,他知道他的四千块钱像一只水鸟一样游走了,他抖动着手,歪歪扭扭地写上“陈大毛”三个字。
  陈大毛走过雪白的走廊,走过草地,走过大铁门,走到公路上,一辆大卡车快速地呼啸而来,带起一阵风,差点把陈大毛刮倒,他眯着眼睛,向四周看看,日头在东边,那瓦庄应该在北面,他抬起腿,向北走。
  
  六
  
  王翠花刚下到塔吊,便看到了赵金保,在高高的塔吊上呆了那么长时间,虽然只是做做样子,但见到瓦庄的人,她忽然觉得亲切起来,高兴地喊了一声,金保!
  赵金保却怒气冲冲地瞪着她,破口大骂道,你就顾自己要了,也不替我们要,你还能呢!
  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人说,格老子的,打死这个女的,听说就是她老公去告密的,她还假模假样地来讨工钱,打死个Ⅹ养的!
  四川佬一喊,底下一群人嗡上来了,一个个伸出了手臂,在叫着,对!打死个Ⅹ养的!
  王翠花没想到会是这样,她叫着说,我要我的,你们要你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片骂声盖住了,人们拥挤着往前冲。
  两个保安对了对眼神,就势做出拦不住的样子,跑到了圈子外面,而王翠花却被留在了圈子里。
  拳头,皮鞋,口水,一起向她袭来,一双双手在她胸脯上屁股上腰腿上揪啊,掐啊,摸啊,她被人群推来推去,像案板上的一块面团。先是一双手摸到她的怀里,摸出了她刚到手的四千块钱,接着人们一齐抢着那些钱,百元的钞票飞起来,飞在人群的头顶,人们一个个或踮起脚去追,或低下头在地上找,嘴里发出嗬嗬嗬的叫声,像深夜里的狼叫。王翠花躺倒在地上,浑身疼痛,钱啊,她叫道,那是我的钱!可是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喊。
  过了一会儿,两个保安才走过来,对着人群喊,别打了,别抢了,打出人命来了不好交待!
  很快,保安驱散了人群,王翠花失神地看着自己,她的衣服已经被拉开了,露出了奶子,鞋子也不知被摔到了哪里,她掩住胸口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回她是真哭了。
  保安不耐烦地说,起来,起来,你不是要找你老公么,我们带你去找。
  王翠花哭泣着,随着两个保安上了一辆破旧的车子,车子往城外驶去,王翠花怯怯地问,陈大毛在哪里呢?
  保安说,快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驶过城市,驶过了郊区,驶到了一个漆黑的地方,没有灯光,没有车辆,保安忽然说,到了。
  王翠花疑惑地下了车,在哪里呢?她问,四周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保安忽然掉转车头,咔咔咔地开走了,王翠花追着车子叫,等等我,等等我,你们为什么哄我么?
  车子的尾灯从一块红渐渐变成了一点,终于什么也没有了,四周只有黑夜了。
  王翠花像一个瞎子一样,摸索着,她渐渐看清了前面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她慢慢往前走,两脚已经支撑不住她的身体了,有一个东西在拼命地把她往下拉,她咬着牙,走,走,走到了树林下,她靠着树,喘着气,一下子软在地上,她再也站不起来,头抵着树下的泥土,土腥气透过衣服渗到她的皮肤里。
  王翠花艰难地翻过身,仰头看着天空,墨黑的夜空中,竟然有一颗星星亮着,像看着她,王翠花哭不出声来了,眼泪水顺着腮帮子往下落,在微弱的星光中,她忽然看见树上呆立着许多只黑色的鸟,它们像一把黑的铁锄头挂在树上,有一只突然叫了一声“哇——哇——”,原来是乌鸦,它的哭声更大传得更远,一只这样叫了,惊起了所有的鸟,它们飞了起来,绕着树枝盘旋,所有的乌鸦都叫了,“哇——哇——”,王翠花看着它们,在乌鸦的合唱声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七
  
  在村口那棵大乌桕树下,陈大毛看到了王翠花,王翠花在树边河沟里洗菜,她跳起来一把揪住陈大毛的耳朵,你个狗日的,你还晓得回家啊,几个月了,你电话也没得一个信也没得一封,你还晓得回来啊!
  陈大毛只好冲她苦笑,王翠花把手一伸,钱呢,你挣的钱呢,我在家可指望着你拿钱去还债呢。
  陈大毛哭丧着脸说,钱,钱被抢走了。
  王翠花像被风吹起的火苗子,一下子烧起来,她跳起来大骂,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被人抢呢,你莫不是在城里嫖女人了吧,把两个钱塞进了那个肉窟窿里了吧,前庄的郭恒山就是那样的,你莫不是也是那样吧……
  王翠花的大嗓门把陈大毛的头都吵痛了,他猛地一挣,王翠花却不见了,他睁开眼,看见一把把的阳光打在身上,天已经亮了,他慢慢地坐起来。昨晚很晚他才找到了这个路边破旧无人的老屋子,他倚在墙脚里,摊开了塑料袋,很快就睡着了,一直到梦见王翠花。
  陈大毛一想到王翠花,心里就急了起来,他好长时间都没有给她打电话写信了,王翠花一定要把他的头都要骂扁了,他这样想着,心里格外急了,马上就站了起来,往瓦庄的方向走去。
  
  这年的腊月二十八,一个衣衫破烂人瘦毛长,活像个要饭的人,艰难地迈着碎步走进了瓦庄人的视野,这个小小的村庄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要饭的了,因为要饭的人都到城里去讨一口吃的了,因为,他们认为在城里讨吃的要容易得多,有几个留守的孩子,便用石头块砸向这个要饭的,这其中也有细毛。那个要饭的先开始呆呆地望着村口的大乌桕树,并不理会砸向身上的石块,忽然,他喊了句:“细毛!”
  细毛一愣,仔细地看着这个要饭的。
  那人又喊了句:“细毛!”
  细毛这才认出来,这是他的爸爸陈大毛。
  陈大毛一下子笑了,他嗬嗬地笑着,一把抱住细毛,说:“总算回来了,总算回来了,我再也不去罗城了,再也不离开瓦庄了。”他接着问,“你妈呢?”
  细毛说:“你没见到我妈?她去找你了,听张金得他爸爸说,我妈把你的工钱要回来了,张金得他爸还说你是叛徒,就是你,让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到工钱,只好过年都不回来了,你真是叛徒?”
  陈大毛说:“你妈去找我了?一直没有回来?”
  细毛点点头。
  这时,陈大毛发现,许多瓦庄的人都围过来了,他们手里拿着棍子、石头、绳子,慢慢地靠近他。
  细毛突然把他一推说,“你快跑,他们要打你,他们说你是叛徒,早就要打你!”
  陈大毛把嘴咧了咧,他想笑一下,可他知道自己如果笑肯定比哭还难看。他没有走,他刚想问问他们,有没有王翠花的消息,一个土块就砸向他的头,在他的头上粉碎,四溅开去,接着有更多的土块、石子投向他,人们边砸边喊,“砸死这个Ⅹ养的!”“砸死了,把他的肉给乌鸦吃!”“叛徒!叛徒!”
  陈大毛倒在了地上,他眼睛眯着,看见天上的日头血一样红,血红的日头落在村口的大乌桕树上,一群乌鸦从树上飞出来,飞到瓦庄的上空,它们的翅膀也染得血红了,它们在陈大毛的眼睛里飞。满天的乌鸦飞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