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蕹菜香
2011-12-29瓦瑶河
安徽文学 2011年2期
剪剪风寒暖暖风,乍暖还寒间,三月过去了,四月过去了。节气中已然是夏天的五月,有时想起这日子,的确如飞鸟。鸟飞过去还有影子,岁月流逝了,却是无声。无声,其实是最丰富的声音。
多年以来,一直认为只有三、四、五这三个月才可以当得起春天,并且还奇怪地认为三月是少年,四月是青年,五月是中年。三月春寒料峭,去意徘徊,时不时闹闹脾性,有少年的意气。四月朝气蓬勃,锐气逼人,敢作敢为,正是青年的状态。而五月,承上启下,乃为一季的结束和另一季的发端。此时,一切都安定下来,新绿在枝头安然笃定,风早已柔和,缓缓吹着,嫩绿转成深绿,而墨绿,而陈绿。花儿竞相绽放,继而怒放。尔后,花开,花谢,落花流水春去也。一日无事,在楼下的花园里闲逛,看到池塘里的睡莲开了,花瓣粉红着散开,像女人的裙裾浮于水面。楼前的两株含笑,黄嫩厚实的花瓣上,也逐渐有了萎顿的伤痕。此时的春,内敛而沉默,这是中年的春的样子。
每年五月,我都会奇怪地开心起来,心里像抛下了什么。今年亦是一样,五月刚来,我顿觉手生荆棘的时光已去,内心渗进了春的蓬松和适意。像一颗没有风散的蒲公英,安然地举着,举着,等待风吹。
春天一来,很多东西也都来了。于是可以听风,看天,听雨,漫步和郊游。一切都显得轻盈,就连餐桌,也一扫冬日的拘谨寡淡。翠绿的蚕豆,青青的豌豆,脆生生的黄瓜,丽人般依次走上餐桌。这些青碧的菜蔬,让我疑心“莺飞草长”和“杂花生树”春日的可爱也可以位移暄妍到餐桌。这些绿叶菜,清清爽爽地炒出来,甫一落嘴,感官便开出繁复的花,佐和了田野的味道和泥土的清香,入心入肺。而此前,我没有这样的感觉。想想:春天之所以令人欢悦,若不是以草莓、樱桃、瓠子、蕹菜来充实和体现,怕要失色不少。
这里,想讲一讲蕹菜。
蕹菜为一年生草本植物,茎中空,叶子长圆形,叶柄长,花白色,嫩茎叶可作菜。
蕹菜之“蕹”念“weng”,去声。因茎空心,民间也称为“空心菜”,还有叫“通菜”和“竹叶菜”的,各地叫法均不一样。父亲管蕹菜为“藤藤菜”,这是四川的叫法。母亲一直都叫“蕹菜”,云贵两地都这么叫。我自小SxQOaTb5J41rPG1ZP190oA==听惯了,也跟着如此叫,却并不知道这个“蕹”字怎么写。且因湖南人的奇特发音,使我多年来一直误将“蕹”认作“瓮”,“瓮菜瓮菜”地叫了多年。之所以有“瓮”之谬,可能是因为母亲是湘人,又或是老家太爱用坛子腌菜的缘故吧。较之蕹菜,我更喜欢“空心菜”的叫法。简单,直接,明了。这正是我缺少的。又想,民间真是隐藏大智慧的地方,任何事物只要到了民间,就会不知不觉被同化,变形,引申,或者干脆就有了大寓意。比如蕹菜,比如萝卜。这两种菜都是空心的,所以民间常说“这人简直就像空心菜”,指这个人有些华而不实。又譬如“此人像个空心大萝卜”,就比上句更等而下之,就是说这个人空到了极点,全是花架子。每回听到这些,我都忍不住要笑。
小时候,父母很喜欢吃蕹菜。每至春天,餐桌上就突然会多出一盘翠绿的蕹菜。这种菜虽然“心”空,水份却很足,且它的绿异常顽强。蕹菜炒熟后盛在碗里,慢慢地,绿绿的汤水就会悄悄将菜淹了。菜吃完,用绿绿的汤水泡饭,亦翠绿清爽,十分下饭。这样吃,这样看,是可谓“秀色可餐”。
蕹菜有多种吃法,可做汤,可凉拌,可作泡菜,但我只认清炒。拎一捆蕹菜回来,择净洗了,烧了油锅翻炒,起锅时再撒些精盐和蒜末,既有蕹菜的原味,又不失蒜的清香。吃在嘴里,几乎全是春天媚悦的味道。我以为空心菜的美,美在朴素。记得有一次与朋友闲谈,朋友问:你炒空心菜会不会炒死。她所谓的“死”,是指过了火候。过了火候的空心菜,先前的翠绿变成一种极度的疲沓和惨不忍睹的青黄,像美人迟暮。我只炒死过一次空心菜,但仅此一次,也足令我警醒。从此,每回炒它,从不敢分心走神。
我食蕹菜还有一个插曲。以前在贵州,食此菜是茎叶俱吃。而到了安徽,见着的却是弃叶存茎的吃法。就连妻家,也是如此食用,把茎捏碎了撕成丝,佐与青椒或红椒用中火清炒。我吃过几回,虽然味道尚好,但因悖了习惯,所以感觉怪怪的。婚后,逢到蕹菜的时令,妻子也常买它回来。每回,我们也都这样吃。我从没说过什么,但心里,一直为那些被遗弃的叶子可惜。一次妻不在家,冰箱里正好有一捆蕹菜,我便按照家乡的法子弄了吃。妻子回来看到后很惊讶,说怎么能这样吃。举箸尝了,并不加置评。后来遇到蕹菜,我又这样炒了几回。终于,妻子忍不住说:其实这样吃也蛮香的啊。我听了不做声。打这以后,我们家吃蕹菜都是茎叶俱吃了。周作人在文章里说儒释道是人行于世最可能的三种态度。而我以为,人有道,菜亦有道,物皆有道。我是个入世的人,我将食蕹菜与我的家庭达成中庸来享用。除此之外,其余的很多事情,我都如此办理。想想,还是朋友说得对,她说只有茎叶俱吃的人,才是蕹菜的知人。我很同意。因为这指的不是贪占,而是包容。人的包容之心,便是世界的包容之心。
吃蕹菜使我懂得,我们在千奇百怪的味道中穿行,不过是在服侍舌头上分布的那一万多个味蕾而已。我们在千奇百怪的情感中穿行,不过是为了填补和描绘我们对爱的渴望而已。我的春天和我的餐桌,因有了碧绿的蕹菜而有了朴素的味道。现在,每当我吃空心菜的时候,总有几个味蕾先于六月的枇杷,给我的舌头以朴素的浸润。我喜欢这味道。这些年,我在嚣杂的尘世中穿行,亦悲亦喜。但我始终提醒自己,不能远离朴素,要保持朴素。朴素是大美,大美无须言。离大美近了,便是离自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