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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子颜色的海

2011-12-29李子君

安徽文学 2011年2期

  那天早晨,我看到的海是紫色的,提子的颜色。
  码钉叔叔和外婆说要带我一起出海。
  我因几日前磕伤,膝盖一直疼,外婆看看我,又看看码钉叔叔,没说话。
  阿松是码钉叔叔的儿子。我想和阿松一起玩,可他们一家人都要出海。我有点委屈——为了和阿松一起玩,我曾经放弃了和外婆去集市的展销会,可阿松他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放弃一次他几乎已经厌倦的出海呢。
  阿松上船之前没有见到我。
  我跟着大舅爷的车去了蓬莱阁。
  他在他家的小竹楼里留了一盒酥饼给我——这是等酥饼回了潮我才知道的。
  我没有去看阿松上船,因为我闭上眼也能知道他上船时的表情。码钉叔叔一定又带着这里最便宜的啤酒,他的老婆肯定装了一兜花生米和山芋干。
  阿松走后的每一天我都会看海,早晨一次,傍晚一次。有时候我会穿上我的小花裙。裙子是南方的亲戚寄来的,我只有赶集的时候才会穿——好像要标明自己是南方人,显示自己只是在这里借住的样子——因为,我不会说当地方言,也不会说标准的普通话,这对于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已经足够烦恼了。傍晚时候,看到有船远远地缓缓驶来,我会一下子跑开,我不想让阿松知道我这么着急地等他回来。我打算看到他回来就溜走,躲起来,躲在卖豆腐的牛爷爷的屋子后面,等着他踢着小石头来找我。
  好几次,我都以为是码钉叔叔的船。我慌慌张张地跑开,越过高坎,看到牛爷爷正在收摊。阿松没有来找我——因为回来的不是他们家的船。后来的几日,我几乎希望他能够因为肚子疼搭别人家的船回来,然后住在我家里,我天天照顾他,晚上让我的外婆左手搂着我右手搂着他,我们一同进入梦乡。我也想过他们家人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于是我去了他们家,在他们家的小竹楼上,发现了酥饼和两颗奶糖。我知道食物是他留给我的,因为每次有好吃的,他都会放在竹楼上的小簸箕里,他不肯亲手交给我,都是说“倩因去捡……”,然后我就颠颠地跑过去,乐呵呵地抱着簸箕。
  酥饼已经回潮了,软软的,吃的时候不会有粉末掉下来了。记得以前吃酥饼的时候我老是噎住,他就端着水坐在我边上。我会假装吃不下,然后让他吃我剩下的半个。竹楼的地板上总是有很多星星点点的酥饼渣子。阿松会用手把它们都拾起来,窝在掌心里,跑到楼下去喂蚂蚁。我也一颠一颠地跟着下去,把没喝完的水倒在给蚂蚁的食物上,这时他会猛地转过脑袋,瞪着眼看我,半晌不说话。
  我和阿松都不会游泳。码钉叔叔说阿松小时候被水呛过一次,所以怕水。阿松却告诉我,他觉得自己的前世是一条鱼,因为上辈子在水里待了太久,所以这辈子再也不想下水了,等到我回南方的时候他想和我一起走,去全是山没有水的地方。我那时可高兴了,没事就幻想着阿松和我一起回家,我们做邻居,每天一起看电视、转呼啦圈、捉蚂蚁。我对他很是崇拜,因为年纪和我一般大,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甚至前世这个词也是第一次听到。
  我想我也是一只鱼,因为我也不喜欢下水,而且我和阿松这么铁,他是鱼我肯定也是。
  好像是码钉叔叔出海之后的第四天,我看完日出之后又去了小竹楼,发现簸箕里的奶糖不见了。我开心得几乎叫出来,阿松回来了,一定是他吃掉的。于是我忘记自己对自己说的话,忘记决定是要去牛爷爷的屋子后面的。我直接跑去了码钉叔叔家。门依然是紧闭的,连我插在他家门口的小树枝都没有移动。
  我一个人很闷地往牛爷爷家走。看到坡就爬,遇到小泥潭就踩,后来走错了路,一直走到大舅爷的工厂。我在工厂周围溜达很久,终于看到大舅爷开着车出来了。他把我拎上车,然后买了一盒牛奶给我,问我怎么身上这么脏,又问我跑来这里外婆知不知道……我一直摇头,说自己就是出来玩的,瞎走到这里的。大舅爷看看我,想要说什么,又没开口。
  我记得我看到他的络腮胡有水滴落下来。我没有想过那是眼泪,我没有想过大人也会哭。
  我以为大舅爷想说的是——你怎么一个人,不和阿松一起吗?
  其实他想说的是,小倩因,阿松不在了。
  阿松很听话,很爱干净,所有人都喜欢他。我也一样,为了巴结他,我把从家乡带来的望远镜送给他了,还有两本带插图的希腊神话也很慷慨地奉献了出去。他把自己收藏的最好看的贝壳送给我,还夸我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大舅爷把我抱到外婆身边,谁知他刚放手我就跳下板凳跑出了门,路上我看到牛爷爷在收摊,听到大舅爷在后面叫我的名字。随后我就被他抓住了。我赖在地上,使劲地往地上躺,刚铺的碎石子路面割得我生疼。我的衣服都被大舅爷拽下来了,可他也没能把我完全抱起来。最终,牛爷爷也来帮忙,我被他们擒着回家。我满身都是灰,脸也擦伤了,最严重的是肚子被划了一道口子。好疼好疼。后来我想起阿松手背被刨子割破的时候,他没有哭,所以我就停止了挣扎。阿松是鱼我也是,他没有哭我也不要。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医生问我家里人,这孩子是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吗?大舅爷摇摇头,眼睛红了。
  码钉叔叔和他老婆回来了。他们的脸黝黑黝黑的。他们和外婆说,船出事了,船上只有阿松不会水,阿松被一个浪卷走了,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们给了我一台望远镜和两本带插图的希腊神话。
  我几天都不肯吃饭,外婆逼着我吃码钉叔叔做的小蛋糕。我哭得很厉害,想到阿松以前经常会从家里拿这样的小蛋糕给我吃,我们坐在牛爷爷的屋子后面,吃蛋糕,玩泥巴。
  在成长的道路上,阿松成了我心底里最温柔的男孩子,他的细心和勇敢我一直都记得,就像一种重量。长大后,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去送你,你会不会牵起我的手和你的父母说你不去了,要和我一起呢,你会不会像我耍赖皮一样的赖在石子路上呢……你说你是鱼,那么遇到水就应该会游泳才对啊。
  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也始终没能忘记他,因为再也没有男孩子会在我吃酥饼的时候端着水,静静地等着。
  在我回到南方后的几年,我几乎忘记了阿松的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真的就是忘记了。记不清他的眉毛,记不清他的嘴巴,记不清他和我说过的话,记不清回潮的酥饼的味道。
  去年夏天,我写信去海边,询问我一直不知道的一件事情。码钉叔叔回信告诉我,阿松还没有大名,本来是要等上学再取的……码钉叔叔还说,当年真的想过让阿松和我一起来南方,在南方读书……
  今年,我又写信回去,希望得到一张阿松的照片,可是码钉叔叔说家里没有了,而且他们现在已经不住在海边了。
  我默默地抚摸着那些贝壳,其中一颗已经碎了。但是纹理还是很清晰,我的手指在上面旋转,那种感觉很奇妙,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海边,提子颜色的早晨,提子颜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