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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 票

2011-12-29孙淮景

安徽文学 2011年2期

  我插队的时候常常逃票。逃的是火车票,不是汽车票,汽车不好逃,长途汽车一票一座无机可乘,而火车上人多空间大,容易逃。
  当时实在是囊中羞涩,付不起这笔钱。从县城到老家合肥好几百公里,一张单程火车票五块四毛钱。四十年前的五元钱,节省点可以维持两个月的零花,那时知青的平均月收入能有个三四元钱就相当不错了,就算是知青中的“标兵”,只有那些县里表彰的上山下乡先进典型才能做到。母亲每月给我寄五元钱,可菜金、点灯的煤油、理发和邮票等必不可少的开支困扰着我,做什么都要算计着来,钱根本不够花。加上插队艰苦,一苦就想回城。回家有父母罩着,日子再苦也不会为吃穿闹心,往返城乡的次数一多,便免不了要逃票。
  我第一次逃票是和插兄刘亚鹏一起经历的。插队第一年冬天,挖河刚完工,我和亚鹏结伴回家。那时,每天早晨有一趟由徐州开往裕溪口(今芜湖北)的慢车经过县城,晚上可到合肥。我俩把口袋翻个底朝天,也凑不够一张车票钱。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走逃票这步险棋了。
  那是一个干冷的清晨,我和亚鹏慌里慌张赶了二十里路,到县城火车站花六角钱买了两张短程票,上了车。临近过年,车厢里拥挤不堪,行李架被大包小包堆得满满的,淮北老乡端着长长的旱烟枪不停地吞云吐雾,车厢像个热气腾腾的大澡堂子。我俩当时基本上也老乡化了,棉袄不扣扣,上半截敞开,拦腰束一条蓝布带,戴一顶能遮住耳朵的“马虎帽”,说一口侉味很浓的淮北方言。只是身上背的黄书包(红卫兵年代装毛主席语录的黄色军用包)尚能表明我们曾经的身份。当然我的书包里没装语录本,只装了半包秋季新打的黄豆,过年给家里发豆芽或者磨豆浆什么的。
  中餐前,车上开始查票。一位女列车长和一位乘警从车厢两头往中间查,两人都神色严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正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们事前研究过,查票必然在中餐前进行,这是这趟车人流的高峰,此后就不会查了。我俩还定了两条规则:一是轻装上阵,每人只带一个黄书包,上车即置于行李架上,这样进退方便;二是先逃人后逃物,只要人逃成,东西丢了也就算了。
  我俩屏住气,不动声色地站在车厢的过道上,等待脱身的机会。查票一般是对走道两边的座位一个挨着一个地查,他(她)往往有个背对走道的间隙,这个间隙就是机会,利用这个间隙,飞快地进入验过票的区域,票就逃成了。亚鹏机灵,就在女列车长从走道一边转过背来查验另一边车票时,侧身从她身边闪过,而女列车长竟然毫无察觉。他若无其事地站在离我只一排座位的地方,不停地对我递眼色,让我抓紧见机行事。亚鹏很够朋友,他不走远是因为我还没脱身,怕我出什么意外。一边查完了,女列车长转身开始查另一边的车票,机会来了,我伸手从行李架上拿下黄书包,想趁机溜过去(我最终没有成功,问题出在我拿了黄书包,忘记了“先逃人后逃物”的规则,从而错过了机会)。
  就在我再跨一步就到达安全区域时,身后传来一声低喝:“站住!”一回头,衣领已被一只手封住,顺着手臂我看到一张充满疑虑和愤怒的脸,既不是乘警也不是列车长,而是一个穿着一身褪色军装的中年人。我丢下黄书包,想挣脱他的手腕,结果两人一起跌倒在车厢的地板上。
  女列车长和乘警上来,我被控制住了。中年人喘着气对乘警说:“他拿我的包,是小偷。”我赶紧打量丢在地下的包,心差点没蹦出来,包无声息地敞开着斜卧在车厢的地板上,是黄色军用包,但肯定不是我的,因为没有黄豆掉出来。而且有没有黄豆分量根本不一样,刚才上手时怎么没掂量出来呢?
  情况严重了。女列车长根本不正眼看我,她伸出拿着剪票夹的手,用一种冰冷而又挑剔的口气,对我说了两个字:“车票。”我摇摇头。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喊“打”声,加上“咣当咣当”的车轮声,嘈杂得像刮锅底一样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又气又急,无票乘车还拿别人的包,这到哪能说得清,头开裂一般地疼了起来。
  这时,已经脱身的亚鹏走了过来,他没有任何羞怯和不安,指着我,像今天街头充满正义感的见义勇为者那样,义正辞严地对女列车长说:“他不可能做这种事。我们是插队知青,的确没买票,但不会做这种亏心事。”
  不知怎么回事,亚鹏那种大义凛然的神情,加上城市学生率真的娃娃腔竟使得女列车长的脸色和悦起来。我立刻获得了同情,起哄的鼓噪声竟然停止了。我清醒了,想起我的黄书包,同那个中年人的一样,但里面装着黄豆。女列车长示意去找,说只要找来就行。我在行李架上毫不费事地找到了我的黄书包,刚上手,黄豆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风波过去了,女列车长如何批评我们的,我已记不清了。她也没有赶我们下车,而是让我们从容地直达合肥。走在万家灯火的马路上,我对亚鹏说,她家里肯定有什么人在插队,否则不会这样的。亚鹏说:“也许吧,现在大家都怜悯知青,知青是苦孩子,何况是一场误会。”“知青是苦孩子”这句话震撼了我,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和苦涩立刻在我的胸腔里翻腾。
  这就是我第一次逃票的经历。插队几年不知逃了多少票,历了多少险,但都不记得了,唯有这一次,时常会想起来,连同那些辛酸的年月。
  我和插兄亚鹏,一直友情深笃,后来他去一所学校学农机专业,毕业后在农机局工作。招工后我去看他,谈到那次逃票,我俩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年后,他援外去了非洲的尼日利亚,他是被当作苗子派出去锻炼的,但是没想到几个月后竟患热病,突然撒手人寰。听说从发病到去世仅仅只有十来个小时,等大使馆的医生赶到,身体都硬了,根本没有办法救,而当时他在国内的儿子才刚满周岁。
  这该死的非洲丛林热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