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园路
2011-12-29何军
安徽文学 2011年2期
已是傍晚,余晖满天。
下了楼,转个小弯,便是小区的门。小商贩们占着道,只留有过人的缝隙。待城管们歇息了,他们才能上阵。两旁的鲜蔬紧挨着,一字排开,等待晚归者。一位老人蜷缩着身子,旁边圆圆的菜篮子上还沾着一些新鲜泥土。
这时,我会想起那一辈子靠卖菜为生的婆姨、阿叔们,他们从田间地头走来,穿行在街头巷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了生活,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望着眼前的老人,不禁心生一丝怜悯,菊园路在老人生活中占着至关重要的位置,是他维系生计之所在。在早晨或黄昏,在一个巴掌大的空间里,老人迎来了一次次小交易,把日夜的辛劳兑换成几张零钞和小小的满足。
菊园路,和城里的其他不起眼的街路一样,养活了很多人。一条街,已超出其本身存在的意义了。那些修车的、卖花的、开饭店的、修鞋的、做防盗门窗的、做美容的,临街而生,依街而活。
小谢是做防盗门窗的。江西人,一口方言,说快了,听不上来。他为人热情,做事认真。新房装修时,家中的玻璃窗及防盗护栏全交给他做。起初说好四天完工,没想到三天就装完了,材质也有保证。那天,给我家送水泥黄沙的师傅在楼下忙活,他见人手少,便主动上前帮忙。一袋袋沉重的水泥黄沙,扛了就走。看着小谢忙碌的背影,我的心里热乎乎的。
为了美观和遮阳,新房南阳台靠西边的玻璃窗,需要贴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妻请小谢帮忙,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因为在外悬空作业没有安全保障,起初我没同意。小谢来后,看了看,安慰我:不要紧的,我们经常这样。但我还是不放心,窗沿短窄,加之窗纸超软,还要撕去表面的一层胶纸,张贴起来很不顺当,这样太危险。只见小谢纵身一跃,翻过窗户,斜跨在窗沿上,一双手忽上忽下,左右移动,尽管不好贴,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想尽量贴得平整些、好看些。窗纸贴完了,站在屋内的我才松了口气。妻很不好意思,执意要给点辛苦费,他却说:“要什么钱,这点小事。”妻从家里收拾一些旧衣物给他,他笑了笑,抓抓头,黑瘦黑瘦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为情:“这怎么好意思呢?没事,以后有事尽管讲。”后来想想我还是后怕,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让小谢做了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万一出事,怎么得了?
因为熟了,一有小事我便去找他帮忙。那天,电动车的支架裂开了,我把车子骑过去。他看了后说工具不行,只能凑合给焊焊。他仔细小心地操作着,焊得很牢靠。我问多少钱,他说要什么钱呢,一转身进屋干活去了。我朝小屋里看了看,杂乱,破旧,气味混杂难闻。他的两个孩子在店门口玩。小女孩看起来大一点,在翻着一本打着卷的小画书;小男孩靠在一棵树下,一会儿看看我新买的电动车,一会儿再看看他爸爸那辆破三轮。
和小谢相比,楼下小于的生意做得大一些。一个小餐馆,经营了五六年,赚头应该不会少。但邻居们对他一直有意见。每天一开炒,那浓浓的、刺鼻的油烟直逼楼上住户。窗子不能正常开,衣服、棉被不敢晒。更为讨厌的是晚上,楼下吵吵闹闹,常常要闹到深更半夜。
今年正月,餐馆刚开张没几天,小于修补一楼院子时一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了下来,腿断了。餐馆的生意,也随之断了一阵子。我有点替他着急。他们可不比我们,一日不劳作,就没有收入来源,更何况还要支付昂贵的医药费。邻居们见小于一瘸一拐的样子,怨气也少了些,同情的目光投了过来。
生活在同一条街上,人却是不一样的状态。
十四年前,在这条路上,我从临街的四楼上,娶走了妻,实现了人生一次重要的角色转换。紧接着四年后的岁末,又紧挨着菊园路住下,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那些日子,自行车相伴,神清气爽。在路上,看春华秋实,看酷夏严冬;在窗前,看新枝吐蕾,看落叶缤纷。目光随着年轮飞转,四季在熟识或陌生中变化,掺杂着诸多青春的五味,还有菊园路的快乐与忧伤。
菊园路也曾一度让我怀疑、迷茫。
在某个时段,我会看见路边一楼院落,一间一间的,三五个女人,坐在门边或者逼仄的屋内,探着头,招着手。半掩的门,透露出些许暧昧诱人的光焰。有那么一两个背影,一闪而进。一次欲念膨胀的开场。菊园路成了某种交易的场所,飘散着桂菊芬芳的路竟染上了异味,一种不协调的异味。
我开始厌恶,开始琢磨着买房,琢磨着搬家。尽管我知道,不只是这里,不只是菊园路的过错。生活仍在继续,但孩子,我的孩子,能接受吗?还有紧挨着路边的那两所学校里跑进跑出的孩子,他们的眼神是多么地纯洁,怎么能接受如此光怪陆离的乱象呢?
住处对面是一家宾馆,粉红的墙面,温馨,惹眼。时常,会有人进出,红男绿女,还有三五辆车,停在那儿。宾馆易主多次,更名多次,我不知道它现在如何能支撑下来,我不想去猜测,也不敢妄加评判。
现如今,像这样的宾馆,大大小小,多如牛毛。活在街面、巷口,或巷子深处。深夜里,城市里有许多灵魂在游走,漫无目的地游走,他们需要一个安歇的地方,或者寻找一个出口,或者迷失一时,或者一直沉沦下去。
那几年,经常出差在外。出了火车站,便直接打的回家。我不会迷路,即便醉酒而归,我也能找到家的方向。我深深知道,在这条道的中央,有我的家,一个温暖的家。
菊园路的西头,立着一个大厦,曾经是市区的一个标志性建筑,起初叫斯维特大厦,很洋气的名字,后又改名为太阳广场,却一直荒废着,没有利用起来。有一天,它的下半部成了包子店和大药房。可上半部,不知何故,依然空空荡荡。高大的建筑,浪费了空间,实在是可惜。这兴许是城市的一种通病,一块地、一个广场、一条河,无缘无故地诞生,无缘无故地存续,时不时地还会制造出一些可怕的事件。一天,一个年轻的男人,选择菊园路这样一个一点都不阳光的大厦,爬上了五楼窗台。围观的人如潮水,一名警察凭智慧化解了这场悲剧。原本在百姓视线里淡出的建筑,又出了名,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我不喜欢这样的出名。
菊园路,当然也不需要这样的名声。她周边连着梅花园、香樟园、月季园,一个个散发着芬芳的名字;更有佳山路、江东大道、花山路、矿东路,四通八达,温馨又灵动。
但无论如何,生活还得往前走。菊园路,只是城市里的一条小街。每天,尘世万象都会伴着你,守着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何方,无论你是否入住在这里,我们只是被时间的水流短暂冲刷,干净地来,最终简单地去。
清晨,清洁工的扫地声,拉开了菊园路一天的帷幕。夜幕下,菊园路又成了一条河,一条流动的河。两岸的灯,次第亮了。一辆辆车,一个个身影,模糊,清晰,靠近,远去,好似一条条鱼儿,游来游去。那盏盏车灯如眼,喷射出别样的欲望,有点张狂,有些急促。
城市的路,越来越宽,越来越长。犹如一滴墨水,在一张白纸上不断洇开。土地,原野,甚至山岭,也许会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的森林,那些人类越来越离不开的东西。
菊园路,也许有一天会老去,会消失。
眼看着,离搬家的日子不远了。空间的变换,不知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也许,会有新的别样的生活和心绪在等着我,等着我不断延伸,延伸,但菊园路,不会在我的个人生活里消遁。
不会,一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