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的国际比较:从甲午战争看国家发展与国际竞争
2011-12-29王威海单惠
人文杂志 2011年4期
内容提要
在甲午战争前后,中国和日本都处在现代化的初级阶段,日本一直视中国为最大的竞争对手,而清政府对此并无清醒认识。北洋海军的军备方式由于受到了国内社会环境的影响,与日本的海上实力相比,长于防守、短于进攻。战争的结果并非只取决于军队实力,而与国家的发展方式相关。决定国家发展的关键在于保证改革政策得到执行的更为广泛和深刻的因素。正是这些方面的缺陷使清政府在推行其外交政策时捉襟见肘。在变换不定的国际环境中,小国可以迅速积蓄起一定的能量从而“乘势而起”,大国的崛起则需要长期稳定和持续发展。
关键词 甲午战争 现代化 国家发展 国际竞争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1)04-0182-07
一、中日两国海上实力比较
甲午一战,“日本以廖廖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之众,一战而剪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都动摇,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威海之海军熠矣。”李鸿章苦心经营几十年的海防要塞、北洋舰队顷刻问土崩瓦解;中国军民死伤惨重,北京屏障尽失。反观日军受创甚微,除其海军在黄海海战时损失较大外,陆战仅损失两千余人,仅为其占领台湾时的四分之一。甲午战败以后,清廷上下对战争的实际指导者李鸿章一片指责,众口一词,都认为他罪大恶极、祸国殃民、罪不容诛。总之,追究战败责任者多,分析战败原因者少。如张謇就指责“直隶总督李鸿章,自任北洋大臣以来,凡遇外洋侵侮中国之事,无一不坚持和议。”可是却很少有人分析李鸿章为什么以及为谁力图保守实力、避战求和。
清政府的海军顾问英国人琅威理(Lang M Wil-liam)坚决地站在中国海军一边,他指出:“中国海军,实有不能轻视者。其操阵也甚精,其演炮也极准。营规亦殊严肃,士卒矧皆用命;倘与日本海军较,中国未尝或逊。”琅威理所说并非没有根据,问题是他说这话时间尚早,北洋海军自1888年正式建军后,就再没有增添任何舰只,原有舰艇渐渐老化,与日本新添的战舰相比之下,火力弱,行动迟缓。1891以后,连枪炮弹药的购买都停止了。不仅如此,部分维持费用还被移作它用(包括为西太后祝寿用的三海工程和颐和园建设等)。而与此同时,日本海军却有了长足的长进,不仅军费激增,到1894年军费激增至420.9万元。而且,在战前不久还举全国之力购买了吉野号。作为清帝国海军缔造者的李鸿章当然深知北洋海军的弱点。因此,李鸿章一方面在1888年北洋海军建成之时对北洋舰队大吹大擂,另一方面,当朝内的主战派要他把舰队拉出去跟日军一拼高低时他又强调“海上交锋恐非胜算”,“出境击倭,恐转为敌所乘,有碍大局”。他的这种说词招来一片骂名,于是李鸿章就成了为保存自己实力而避战求和的卖国贼。
甲午战争之前,中国海军有北洋、南洋、广东和福建四支舰队,共拥有“大小军舰七十八艘,鱼雷艇二十四艘,总吨位为八万余吨。”与日本海军相比,优势明显,有的人由此断言中国海军实力超过日本海军。然而问题在于,这四只舰队中真正有作战能力的为北洋和南洋两支舰队,吨位分别为41,200(41艘)和19,000吨,合计起来与日本海军略相当。然而甲午战争爆发时由于其它舰队各有所司,实际参战的只有北洋一支舰队而已。与此相比,日本则将其海军编成联合舰队,拥有32艘军舰,吨位约60,000,实力超过北洋舰队甚多。
此外,由于北洋舰队拥有吨位高达7335的“定远”和“镇远”那样的巨型铁甲战舰,而日本最高吨位的铁甲舰松岛和桥立都不过4278。所以有人就提出,既然日本舰队可以打到中国家门口,中国为什么不也来主动出击打到东京湾去之类的问题。提出这样问题的人不知道北洋海军当时并不具备在海上跟日军全面较量的实力,这一点甚至连当时的许多日本人也不清楚。
“定远”和“镇远”那样的巨舰在19世纪后期的确属于世界上较为先进的军舰,但两舰航速很慢,只有14.5节,无法跟当时日本的主力舰“高千穗”、“浪速”(18节),“松岛”、“桥立”(16节)等舰在速度上相提并论,与后来的“吉野”(22.5节)相比更是相去甚远。事实上,随着舰船技术和海军战略的发展,在19世纪90年代,“巨舰重炮”已为“快船快炮”的观念所替代。李鸿章对此心知肚明,他在奏折中称,“海上交战,能否趋避应以船行之迟速为准,而中国快船不敌日本。倘与驰逐大洋,胜负实未可知。”行动缓慢的重炮巨舰只有在快速巡洋舰护卫的情况下才能参加掩护陆海联合作战,用于海战最好以逸待劳,打防卫战。日本海军后来大力发展了在这种铁甲舰的基础上进化而来的“战列舰”用以掩护日军在西太平洋攻城略地,确也曾经横行一时,但后来却在更加轻快的美国舰队(海空联合)的进攻下重蹈了北洋海军的覆辙。邓世昌的致远舰是北洋舰队主力舰只中航速最高的(18节),打到弹尽舰伤之时,邓曾下令“致远”加速撞击“吉野”,但终因航速较慢功亏一篑。而且在速射炮的数量、后勤保障、通讯等方面,北洋海军也明显处于下风。如果说单纯比较吨位,北洋舰队还可以勉强与日本匹敌的话,那么从战争的应变力、实用性与效力比较的话,北洋舰队就明显处于下风了。
其实,仅仅比较海军舰队的实力还不足以显示中日两国的真正的海上实力。如果再对两国的海上运输能力加以比较,就能更清楚地看出两国的海上实力的差距。从1875到1894年,清政府理论上对于海军的合计投入约为4000万两左右,但实际到位的可能只有2300万两,而日本方面则高达6516万两以上。实际上自1875年以后,日本对于海军的投入就已经超过了北洋海军,并且呈现出逐年增长之势。1891年后,每年的平均投入更是达到738万两白银,远远超过清政府的投入。两国在海军军费上的差距之悬殊显而易见。
比较下来,可以说当时的中日双方的海军在实力上各具特点,中国海军如果得到正确运用的话,基本上是防守能力“有余”,进攻能力不足。身为北洋海军真正统帅的李鸿章无疑正是有鉴于此而不愿把舰队拉出去跟日军一拼到底。李鸿章在甲午海战一触即发之际已经有了不良预感,因此提出了“海上交锋恐非胜算”,这也是李鸿章制订海军战略指导方针的出发点。基于此,他提出了“保船制敌”之策,并在后来的《覆奏海军提督确难更易缘由折》中对此进行了详细说明,其折谓:“海上交战,能否趋避应以船行之迟速为准,而中国快船不敌日本。倘与(日本)驰逐大洋,胜负实未可知,万一挫失,即赶紧设法添购亦不济急。惟不必定与拚击,但令游弋渤海内外,作猛虎在山之势,倭倘畏我铁舰,不敢轻与争锋,不特北洋门户,恃以无虞,且威海、仁川一水相望,令彼时有防我海军东渡,袭其陆兵后路之虑,则倭船不敢全离仁川,来犯中国各口。……盖今日海军力量,以之攻人则不足,以之自守尚有余。”“作猛虎在山之势”也清晰地表明了北洋海军保守和防守的建军策略。
二、国家规模与国家发展战略
黄海一战,中国官兵斗志甚坚,加上以逸待劳,其结果虽然中国损失稍大,但实际上日本并没有占到多大便宜。然而,这一战证实了北洋海军的弱点,使李鸿章非常沮丧,更使清政府中本来对北洋海军“自信满满”的高级将领们丧胆。李鸿章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由“避战”发展到了“畏战”的。这样一来,日本掌握了黄海制海权,陆上行动再无后顾之忧了。
北洋舰队虽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强大,但近海作战,在自己的家门口负责扼守渤海湾门户的任务理应是可以胜任的。日本联合舰队固然实力上有一定优势,但长途奔袭北洋舰队仍属冒险。在日本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如败,无地可割,无款可赔,无约可签,因此,没有极大的决心是很难做出这样一种决定的。日本打赢甲午战争靠的不仅是实力,更多依靠的是勃勃的野心和冒险精神。以上我们的分析主要集中于军事实力和战术方面。实际上导致北洋舰队上述弱点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北洋舰队最初的建军目标是要弥补帝国防卫的最大薄弱环节即渤海湾的海上门户。在这以前的两次鸦片战争中列强都是从渤海湾长驱直入,直接威胁北京安全的。当时的洋务派领导人设想,针对远道而来的欧洲列强,用北洋海军扼守住渤海湾的门户,将战争转为陆战,从而可以寄希望于陆上持久战,这样一来,中国至少回旋的余地会大些,此即所谓的“海守陆战”策略。海军的建设虽被放在优先的位置,但突出的是防守能力建设。19世纪80年代来自西方的压力减轻,日本的威胁随之增强。但由于当时日本在朝鲜半岛上采取了较低的姿态,出现了大清的权势和威望表面上有所恢复等一系列假象,加上洋务派对北洋海军的防守能力过分自信,中国没有改变北洋舰队的建军战略。
其次,北洋海军的军备方式也受到了国内社会环境和舆论的影响。洋务派非常注重北洋海军的象征和展示意义,特别注重战舰的“重”和“大”等视觉效果,而非“快”和“灵”的实战效能。北洋海军成军以后,举国欢呼,舰队多次被派到各地去展示、炫耀。总之,北洋舰队是一个公开的成绩而不是军事秘密。洋务派必须不断地“拿出证据”以换取舆论对其改革方案的支持,这就使大清朝的北洋舰队在一定程度上演变成了仪仗队。
最后,从清朝当时的国际战略来看,洋务派致力于国家发展的中长期规划,而对那些有可能导致这个规划破产的短期危机却未能予以足够的重视。李鸿章不得不在求发展的同时备战甲午,这就清楚地表明了,清朝一开始便只打算作“猛虎在山之势”威慑对手,在战争无可避免时也没有拼死一战的决心。从没有人会想到这一战的结果会有那么严重,最后竟有亡国灭种之虞。
由中日两国军队建设和国家发展策略可以看出,一个国家发展的方式与其规模和地位是有很大关系的,不同规模的国家、不同国际地位的国家在因应时代变革的方式上是完全不同的。规模越大、国际地位越高,其受到的掣肘也就越多。所以,大国的应对“方式”往往追求稳妥,因而反应比较迟缓。首先要做许多准备工作,开展社会动员,还要制造舆论以及渲染气氛,然后小规模试验,再观察效果,最后才大面积推广。然而,这一过程在每个阶段上都随时可能因为各种内外因素被中止。甲午一战,中国海军正是由于反应迟钝,行动太慢,才导致应胜而未胜,不应败而败。
纵观数千年人类历史,一个大国的兴盛常常不是由一个衰弱了的大国复兴而成,而是在这个大国瓦解之后,由其内部分裂割据的一些中小国家和地区强势崛起,然后不断相互蚕食,最后滚动发展而成。我们看到,即使是中国历史上的王朝更替也需要这种力量。中国没能通过甲午战争这一关就表明,三十年洋务运动大概只帮助大清恢复了几分失去的势力而没有为它争取到继续前进的动力。在变换不定的历史环境中,小国可以迅速积蓄起一定的能量从而“乘势而起”,大国如果失去了这种前进的动力则势必节节败退。
从这个意义上说,19世纪后期晚清的“中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壮举,可惜它半途而废,没能向我们展示其全貌。大国的崛起需要的是长期稳定和持续发展,这并不是说小国的发展就不需要稳定的环境,而是说,一个没有历史负担的小国容易获得这种环境,因此可以很快进入状态。最好的例子是亚洲四小龙。小国家只要能够连续出现两代政治强人,保持三十年左右的稳定和发展,面貌就会有根本的改观。
总的来说,在19世纪末期的世界局势下,东亚各国面临西方列强的强大压力。在正常的情况下,东亚没有一个国家能够自然晋升发达国家的行列,只有通过超常规的跨越式发展方式才能达到这个目的。日本打赢了那一仗,不久以后又乘势击败了俄国。但是,跨越式发展方式也产生了十分严重的后果,受到了这种血腥味刺激的日本终于发了疯,以为乘势便可以把中国一举拿下了。而对于一个动荡中的大国,迅速实现文化转型和社会发展是不可能的。所以即使中国打赢了甲午战争,要走的路仍然还很长。不同的历史时期适合不同类型的国家发展,19世纪显然还不是中国的世纪。
三、传统国际竞争的霸权主义秩序法则:拟新蜂王现象
在自然界里,蜜蜂的昆虫社会里同样存在着一个非常类似的现象,这就是新蜂王的诞生。当老蜂王死亡或繁殖能力下降时就必须更新蜂王。这时,工蜂们就给雌幼虫喂食蜂王浆(仅喂食一般食物的话,雌幼虫的生殖系统得不到充分发育,就成不了蜂王而只能成为一般的蜜蜂即工蜂)。幼王吃到蜂王浆就迅速成长起来,健壮硕大,远超一般幼虫。但幼王的成长过程充满了危机:老蜂王时刻伺机杀死幼王。所以这时工蜂们必须把幼王团团围住以保护其安全。不仅如此,第一个脱颖而出的新蜂王第一件工作就是遍查蜂房,将尚在成长中的其它幼王杀死。在这种情况下,时间最重要,胜利属于第一个脱颖而出者。
西方文化的东进导致东亚地区传统国际秩序的崩坏,中国国力下降,在东亚地区的传统领导地位开始动摇,在掌控东亚地区的局面上有心无力,出现了群龙无首或群蜂无王的混乱局面。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开始觊觎东亚地区的“王位”。甲午战争成为日本挑战中国传统东亚“领导者”地位的战争。当然,这并不是说,日本后来真地成了东亚的蜂王(固然从某种意义上也不妨这样说),蜂王在这里的含义是优先权。有了这个“先手”,剩下来的只要能够扩大或维持战果就可以了。国家发展的雪球既已形成,它就会自动地滚下去。19世纪80、90年代,东亚国际关系中的这种“拟新蜂王现象”极大地刺激了日本的民族机会主义,使日本以中国为目标,一直在国家发展上致力于确立自己的优势。
20世纪的70、80年代出现的霸权理论针对的是世界范围内的霸权更替,具体到甲午战争时期的东亚地区,这一理论具有同样的适用性。乔治·莫德尔斯基(George M0delski)的“领导周期论”是霸权论的代表,其核心观点是:霸权国家和挑战国家之间的兴衰交替是国际政治体系演变的必然结果,也是国际政治体系变动的内在动力。当一个国家取得霸主地位以后,国际政治体系处于相对稳定的时期。随着国家实力的此消彼长,挑战国家逐渐成长壮大,而霸权国家却在走下坡路。挑战国家与霸权国家之间争夺利益的地区战争开始发生,国际政治的稳定时期就此结束,国际体系进入新的动荡时期。
很显然,在甲午战前,中国处于东亚地区的“领导者”位置,日本则扮演了“挑战者”的角色。从战前双方对彼此之间竞争关系的认识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当时的东亚各国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共同的未来”。所以,日本根本不可能如他们自己所宣称的,与中国联合以求东方之崛起。相反,早在16世纪末期,丰臣秀吉就怀有并吞中国的野心,并曾口出狂言,“一有欲治大明国之志,不日泛楼船到中华者,如指掌矣!”而从19世纪80年代前期开始,日本军政领导人普遍开始“对中国的西方化进展抱有强烈的危机感;预言中法之间一旦出现和解之局势,必将造成日本与中国在东方世界的对立抗争”,至中法战争结束,便更加担心中国“扭转锋芒”对付日本。日本当时的首相伊藤博文,外相井上罄以及后来的陆奥宗光,参议山县有朋等等都非常准确地把中国视为日本国家发展的最大障碍。到了19世纪90年代初,这种思想在一般知识分子甚至市民中也变得非常流行了。
李鸿章早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处理琉球及台湾事件时就注意到了日本的威胁,他在1874年的时候曾经指出:“泰西虽强,尚在七万里以外,日本则近在户闼,视我虚实,诚为中国2d902a6ae2372a28c5849ae9f5d6e058永远大患。”十年以后他更进一步发现,这种竞争最终将无可避免地导致中日开战。日本的迅速崛起使中国的改革派领导人惴惴不安。在李鸿章看来,日本的威胁是具体的、多方面的,甚至包括日本的改穿西服等各种激进的西化政策。曾国藩认为中国的危机深重,而且挽救的时间也只有几十年的时间,机会失去了的话就将永远失去。李鸿章也同样于在1880年时曾指出“机会一失,中国……即永无自强之日。”两国都在抢时间。然而,在当时的中国有此认识的人太少,而且中国显然也没有日本那么强烈的危机感,传统的国际地位使它还在以兄长和盟主自居,因此,中国在争取未来发展的同时又自然地热衷于维护传统东亚国际秩序以及其想象中的东亚黄种人的大联合。
其实传统的领导者和挑战者之间角色的差异,有时候会影响到具体战争过程中的策略选择。比如,日本先是在朝鲜问题上蓄意制造事端,在战争的初期又不宣而战,制造了“高升号”事件,在战争的过程中则不择手段、使尽计谋。相反,中国则显得循规蹈矩,在关键的问题上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丧失了一个又一个扭转战争局面的机会。
进一步看,这种“拟新蜂王现象”也决定了甲午战争的性质。日本作为一个发动侵略战争给世界尤其是亚洲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的国家和民族,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历史事实。但不能因此就把日本说成是向来如此并且今后也必然如此。事物都有其发展变化的原因和过程,日本的侵略性也是如此。标准的日本军国主义见于20世纪30、40年代,形成于20年代后期,源于19世纪末,确切地说就是甲午战争。正是甲午战争冒险取得的胜利极大地刺激了日本的民族机会主义,使之在后来的历史中逐步地转变成为日本军国主义。而在那之前,日本可以说是有军国主义言论但没有成体系的军国主义,也就是说到20世纪20年代为止,军国主义并没发展成为日本国家和民族的性格。
日本在甲午战争中的目标很明确:成为东亚的区域霸主。为此,有必要摧毁中国成为(恢复)区域霸主的自信心。这就是说,如果可能的话对中国进行有效的压制而不是全面征服。这一点,从战后日本对中国的态度及其战后的中国留学生政策都可以看得出来。同样,这在马关谈判中也可以看出来,据说日本原来的要价要高得多。有些人认为,最后的条款之所以没有那么苛刻是因为李鸿章的遇刺,日本在歉意之下遂对中国降低要价。这种说法看来不比一个黑色幽默更有价值。更适合的看法应该是,在把中国贬为东亚一般国家(也就是蜂群中的工蜂)后,日本在甲午战争中的目标就完成了。
后来的历史证明,清政府灭亡的原因之一便在于甲午战争中的巨大失败。因此,我们很容易想象,如果清朝统治者能够预见到这种后果,清朝就不会停战求和了。事实上,直到最后,清政府也没有完全丧失抵抗能力,只是清朝统治者没有抗战到底的决心。后来各地(如台湾)缺乏有效组织和训练的力量在抗击日军时所表现出的战斗力就充分地表明了这一点:不是不能打下去,而是不愿打下去。这也就说明了,清朝对这场战争的态度是很勉强的,并没有认识到它的重要性,战争一旦朝不利方向发展,清政府的斗志就丧失了。
当然,必须指出的是,霸权论的理论基础是旧殖民主义时代的大国争霸。但是,由于时代变迁,“在每一轮国际政治周期或周期中的某个阶段结束之后,大国合作与融合都有一次比一次加强的趋势,尤其是世界经济的一体化和世界市场的逐步统一,更是随着科学技术的跳越式发展而呈现出螺旋式上升的强劲势头。”这样一来,国家间交往和依赖逐步加深,国际关系中的一些基本的道德原则逐步确立,建立在弱肉强食基础上的霸权理论开始丧失了原来的理论说服力。当然,霸权时代国际关系的许多本质因素至今犹存。
四、近代国际竞争的基本原理:远交近攻与不进则退
那么,两个同样面临西方侵略的东亚国家是怎样在西化过程中形成竞争之势,并最终打了起来的呢?我们可以看到,至少有两种因素决定了中日的敌对:
1 发展方向上的冲突
国际地位是有很强的层次性的,中国由于幅员辽阔能够在各个层次上同时占有“一席之地”。在当时的世界上这样的国家为数不多。对于大多数国家来说,国际目标的制订是有步骤的,尤其是对那些正在崛起的区域强权来说,因此,区域霸权经常比世界霸权更本质。从许多方面来讲,当时中国和日本的世界地位,基本上是由其在东亚黄种人中的地位所决定的。
当时中日双方都意识到了对手即将得到的也许就是自己即将失去的。相对而言,日本作为挑战者,对此认识更为明确,他们不仅以中国为假想对手在军事上进行了周密地布置,而且在国内进行了广泛的宣传动员。据说当时日本国内许多儿童游戏都是以“定远”、“镇远”两艘巨型铁甲舰作为“敌人”的。日本人敏感地感觉到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地区进行这场战争的重要性,他们甚至喊出了“日本没有历史,日本的历史从现在开始”之类的口号。正是这种历史感促使很多日本人都非常明确地把中国视为日本发展的最大障碍,而中国洋务派的领袖李鸿章尤其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反观中国,则只有极少数人对来自日本的威胁有所认识,不但不够明确,而且这种认识在社会上也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另外,受传统国际地位的束缚也使中国放不开手脚。甲午战争中的中国是一半为未来、一半为过去而战。除了李鸿章等少数洋务派领导人以及黄遵宪等极少数上层知识分子能认识到日本威胁的性质之外,大多数人仍然抱持大国心态对待日本。这个认识上的差距导致了双方备战方式和成果的不同,从而决定了战争最后的胜负。这一点也清晰地表现在两国海军战略上的差异。甲午战后,西方报纸曾经对此评论,“日本非与中国战,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因此梁启超才会说,“日本果真与李鸿章一人战也”,李鸿章是“以一人而战一国”。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够真切地理解李鸿章在战争期间的退缩保守。
这种差异同样表现在两国在海军建设的策略上。19世纪末,日本在制海权战略思想的影响下,其海军建设已经开始由起初的重视海防转而追求海权,并且做出向海外扩展的计划。相比之下,中国则一直以普鲁士人希理哈(Viktor Ernst Kad Rudolf Von Scheliha)所著的《防海新论》作为海军战略的指导,满足于防卫而缺乏向海洋扩展海军力量的雄心。
2 政治发展过程中的因素
政治影响力与距离关系至大,它使得相互接近的政治体系往往互相为敌。这个“近”不仅只是空间距离上的近,它也可以是指一种两个政治体系在目标追求上的近似。这看上去似乎不可思议,但是同性相斥,权力的性质决定追求相同目标的近邻国家往往难以和平共处,利益和地位上的排它性既是发动战争的根源也是它的根据,中日两国恰好是在同一条道上狭路相逢。这就是远交近攻所讲的道理,它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一定是国际关系中最本质的规则之一。
在各种自上而下的改革运动中,为了维护其政治体制的权威性,政府往往比人民还要激进。同时,为了维持自己的“激进”地位,政府一般不愿意看到有比自己更先进的言论与行动,因为更先进的东西会使权威的地位受到挑战,使其合法性弱化。要知道,在面临无可避免的变革时,政治权威除了保证实行改革,许诺未来会更好以外,并没有什么可以借以吸引和控制人民的手段。更激进的改革言行正是对其威信最大的挑战,因为,这些言论使政府始终站在改革前列的权威形象受到了威胁。正是从这一点上说,通常政府对来自外部激进改革的冲击最为敏感,如果说当时中国的普通民众由于无知而无视日本的进步的话,那么,一般的清廷大官们则是蔑视与嫉妒交织。
甲午战败以后,中国割地赔款数量均创下历史新高,且败给邻近的“蕞尔小国”日本,这使得中国的知识分子阶层无论是在理智上还是在情感上都难以接受,“反清”的种子悄悄萌发,清政府由此丧失了统治的合法性与权威性,再也无法把人民团结在自己的领导之下继续朝复兴文化和振兴国家的共同目标前进。相反,日本战后的国际地位大大提高,与西方的不平等条约也大多废除了,最重要的是明治政权由此获得了新政策可行有效的证据,从而可以将改革持续下去并加速发展。
当然这样的分析并非否认日本国内存在已久的侵略扩张思想,其实比照大中华帝国的方式,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国际秩序”一直是日本那些“有理想、有追求”的政治家的梦想,从早期的“海外雄飞论”到“字内混同秘策”再到后来的“大东合邦论”都是如此。
五、国家发展的环境与机会
我们看到,对甲午战争迄今为止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对清政府的东亚外交政策的评价,也即李鸿章外交政策的得失上。这些研究对于搞清当时的历史事实固然重要,但以此作为评判清政府外交政策成败的标准恐怕不够充分。“近代时期日中两国的社会变革一成一败的原因是多方面、多层次的,在不同时期起主要作用的因素也不尽相同。”在20年(1874-1894)间各方面的政策都曾数度变换,这也意味着各方都不存在一种连续执行的政策,所以我们不应该单纯地从外交政策的角度去分析问题。
在笔者看来,清政府当时的许多政策是非常务实的,比如19世纪70年代清政府在朝鲜半岛事务上采取的退让态度。应该说,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这一政策是十分务实的。对于当时的朝鲜半岛,清政府的退让完全是源于国力的下降,不是不想管,而是没有能力管。在国力不逮的情况下似乎并不存在其它更为行之有效的政策选择。因此,问题不在外交政策本身,而在保证这些政策得到执行的更为广泛和深刻的因素。强大的国力后盾是保证这些政策得到执行的根本要素,正是在这些地方的缺陷使清政府在推行其外交政策时捉襟见肘。
最后,让我们看一下国家发展的环境问题。在我们考虑国家发展的环境问题时,首先应考虑的就是社会内部结构因素,因为结构性因素既是发展的直接原因,又是影响国家发展的基本因素。中国是巨型国家,疆域辽阔,民族众多,文化多样,各地的发展很不平衡,国家内部的整合异常困难。即使清政府大刀阔斧地施行改革政策,也很难让全国都跟上其发展步伐。19世纪末的中国社会还处于转型的初期阶段,转型所产生的效果还没有充分显示出来。况且它刚打过一场中法战争,恢复得不够。清朝军队貌似强大但徒有其表,在这个时候再开新仗是致命的。对于国家发展而言,没完成再生之前,宜静不宜动。由于社会缺乏整合,清朝的战争意识很不均匀,有些人有些地区被高度动员起来,但更多的人和地区则根本没有战争意识,于是就出现了“李鸿章一人,直隶一省”之类的战争奇观。
因此,许多缺陷并非实质上的问题,实质的问题是“环境性”的,比如地理、资源、规模、机遇等。正是环境不同导致文化差异和民族性格的不同,从而导致两国在接受外来文化上,清朝起步早,进步却慢。日本的渗透性社会体制则极易于吸收接受外来因素。此外,环境因素还有更多的影响,如国土狭小、人口有限、民族单一使日本可以高度动员,齐心协力“形成一种‘合力’,引起强大的‘共振’”打赢战争。清朝则过大,没有办法做到万众一心,全力以赴。小国外向,大国内向,这也决定了中国不可能像日本那样一致对外。清朝积重难返,在国家改革上难以很快地形成潮流和气候。
考虑到上述种种原因,我们大致上可以认为,在建立起一个真正统一的现代国家之前,历史实际上曾经赋予过中国一次崛起的机会,这就是19世纪后期晚清的中兴时期。在这次功亏一篑以后,中国人民并没有停止过奋斗,但由于环境关系,其成效有限。客观上这些奋斗不过是为争取另一次崛起机会所做的各种努力而已。改革是需要环境的,因为改革是一种自我提高和本能升华,而动乱之中,则更多地需要依靠本能。但对中国而言,长期稳定和持续发展才是我们需要的!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社会学系
责任编辑: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