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书中女性人格的特征表现
2011-12-29乐伶俐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11年2期
【摘要】人格是一个复杂的构成体,许多因素影响着人格的形成与发展,其中文化对人格的塑造至关重要。受中国传统文化和当地特有的文化氛围的双重作用,女书中的女性形成了叛逆与屈从、独立与依赖、刚毅与软弱并存的矛盾与对立的人格特征,矛盾与对立成为女书中女性人格的主要特点。
【关键词】女书女性人格文化
女书不仅是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村妇女创造并使用的一种奇妙而独特的女性文字,还是抒发妇女思想情感的一种文本,是女人人生轨迹的真实写照。它承载着女性对生命的理解,记录着女人的心灵密码,折射出女性的精神风貌。心理学认为,人的外在与内在有着密切关系。中国古代学者早就意识到人的外在行为与内在心理的统一,即所谓“蕴蓄于中,形诸于外”所指就是这个意思。从人的行为和思想中往往反映着一个人的人格特征。
人格作为一个人的思想、情感及行为特有的统合模式的反映,影响人格形成的因素有很多,其中之一便是社会文化因素。社会文化塑造了社会成员的人格特征,使其成员的人格结构朝着相似的方向发展,使得社会成员的人格特征具有相类似的特点,并使人格烙上文化的印记,也就是说,人格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社会文化影响的。
中国传统文化创作者喜欢把自己对人格的追求融入作品里,甚至作品表达的就是自己在现实基础上所达到的理想人格状态,为此,清朝学者叶燮指出:“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凡如此类,皆应声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故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①女书与其他不同的是,从女书的创制到使用都是女性,且女书中的形象和主角主要是女人,是女性对女性的刻画,是女性思维中的女性形象。透过篇篇女书,与女书主人对话,走进女人内心,解读其中的秘语,剖析女人的行为和思想,发现矛盾与对立的人格特征始终在她们身上体现。
叛逆与屈从并存
人格是存在于一定的文化背景的,文化对人格具有塑造的功能。文化的基本精神能够反映一定民族特征的传统观念和思想意识,是具有民族特征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它是一种非常微妙的精神支柱,是指导人们实践活动的基本精神,是人格形成的决定因素。不同的国家具有不同的文化历史,从而形成一个民族特有的民族心理,即所谓的民族特性;生活在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人格特征具有明显的差异。如生活在个人主义文化的人更多的是培养独立、独特的人格特征,而在集体主义文化中长大的人则具有乐于合作、集体性等人格特点。②女书所流行的时期,是封建思想文化在当时中国社会占据主导的时代。封建思想强调“三从四德”,注重“三纲五常”,宣扬“男尊女卑”,女子在家庭、在社会没有地位,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甚至连生命都不属于自己,被男人控制。长期以来在这样一种文化背景中生活,受这种文化思想的熏陶,中国女人即使有自己的想法,也是不能自主的,必须服从于男人的意愿和安排,哪怕男人是错误的,也须按他的要求做,不能反抗,形成了中国传统女性温柔、温顺、逆来顺受、屈服的人格特征。
女书作者及女书作品中的女性角色,也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同样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人格特点。在女书中可以看到,女人受男人的残酷虐待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在走投无路时,只好通过自杀的方式让自己早日得到解脱。女书《杨细细传》就讲述了杨细细丈夫染上赌博嫖妓的恶习,赌输了钱拿老婆去抵债,同时四个儿子因为种种原因生病,丈夫不闻不问,使儿子一个接一个死去,只剩下一个孩子,这样接二连三的无情打击,最后杨细细实在是忍无可忍,只能自杀,幸运的是最后被人救起。文章写到:
不知丈夫哪样想,嫖场赌博过时光。
我夫赌钱无根本,将我嫁妆全卖光。
卖了嫁妆尤小可,再卖祖业的田庄。
我儿有病不修症,病中沉重去落阴。
四个娇儿得一个,如今幼崽在世间。
我真受急心不服,将刀杀我太无情。
打得我身无路走,悬梁自谥我愿当。
悬梁身死三时久,郎叔救我转回魂。③
从这篇女书中,尽管女主人产生过“不服”心理,但在丈夫的凶恶行径面前,最终还是屈服了。在社会文化的影响下,女书中的女性一般不敢大声疾呼,不能过自由的生活,不允许有背叛的行为,只能与男性保持一致,服从于男人的意志,打上那个时代的文化烙印。但女书中也有少数女性,为了自己的幸福,敢于维护自身权利,对出现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不幸事件,勇敢地向社会挑战,如女书《珠珠纪事》描述的就是这样一位为寻求个人的美好生活,在当时女性婚姻不能由女人做主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顺从婚姻制度下,面对很不钟意的丈夫和婚姻,产生宁死不屈的抗婚行为:
珠珠本是树堂女,自小凭媒远结亲。
珠珠出嫁王府上,嫁与王府王大郎。
王郎本是对不住,四体不全不光辉。
送入洞房亲眼看,看见夫主不像人。
珠珠心中自思想,心中思想不顺情。
要我王门成婚配,九死一生万不能。
女人如果仅仅是离经叛道,与不平等的世俗婚姻制度抗衡,这种行为还值得人们称赞,为女性争取自由、幸福的生活做出了楷模,但不幸的是,有的女性做出的是荒唐、出格的叛逆行为,甚至是危害他人生命的事,虽说是事出有因,可不值得提倡。如《秀鸾投亲歌》中的秀鸾姑娘本是在婚姻上值得同情的女子,但最后与未婚夫的爷爷结婚,成为爷爷的小妾而遭人唾弃:“郎公一见颜容好,便请侍娘引进房。引进房中便打扮,穿过绫罗拜家堂。不吹不打双双拜,丢丑家门与六亲”;《六娘杀夫歌》述说的是新娘六娘讨厌长着一身癞疱的丈夫,在伴娘的教唆下,最后将丈夫杀死而受到法律制裁:“伴娘设计对我说,叫我吊死他三郎。吊死李三丢下井,丢下枯井人不知……三十六兵来提我,我娘看见躲进房”等。本来女人是受害者,应该拿起武器保护自己,对她们冲破世俗束缚的判逆行为理应获得人们、尤其是女性同胞的拥护和喝彩,但由于行为偏激,导致女性自己都不支持和欣赏,并遭到女人的嘲笑。
独立与依赖并存
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农业经济为基础、以宗族家庭为背景、以伦理纲常为核心的文化模式。置身于这种文化背景中,个体只能依附于群体,个人也只有在集体活动中才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个人的思想情感也只能通过群体行为,在群体中才能体现出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伦理、道德倾向将人从主体下降为客体,女性被置于非人格化的基础上和对男性的依附之中。传统文化下,男子是主宰,女子是男人的附属物,女子必须遵从“三从四德”,她们的精力和时间主要用于“相夫、教子、侍奉父母”,过着夫唱妇随的生活,女人的独立性便无从培养。
女书中的女人通常是对男人有很强的依赖性。一方面,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整个国民的主体性发挥都不够,独立性受到制约,女人也不例外;另一方面,中国当时是以农业经济为主的经济模式,女人因为从小裹足、行动不便,只在家里从事着家务活,家庭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男人,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经济上的不独立,造成女人其他各方面的不独立,促使女人形成比男人依赖性更大、独立性更低的人格特点。女性在女书中经常提到:“年轻守节无依靠,”即女性在丈夫死后过着无依无靠的艰难生活,或对男性的强烈依赖思想:“少时靠夫老靠子,无夫无子靠哪个?”或以丈夫为主,凡事由丈夫决定、拿主意,如女书《女儿致亲娘书》认为:“只靠夫主解我心,跨入大门夫为主。”。
女书中的大多数女性形成了较强的依赖性,丧失了自己的独立个性,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使女性的生活显得被动,于是,大多数女人的生活过得不如人意,生活坎坷不平;也使女性没有了自我,处处以男人为中心,把自己的思想、情感压抑下来,女性的主体性发挥不出来,限制了女性的发展。即使是这样,女书中还是有极少数女人,抛弃男性社会的种种不合理观念,摆脱种种不平等的制约条件,大胆地站出来,充分展示女性的独立自主权,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为我们留下了难能可贵的、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女性形象。如女书《好女自配樵夫》非常直接地、旗帜鲜明地告诉人们,好女要自己寻找终身伴侣:“好笋自寻明俐竹,好女自寻配樵夫。”女书《尔吟与石牛》描述的就是这样一件女子独自决定自己婚姻大事的事情,即尔吟姑娘自作主张与石牛私定终身:
月蓝衣来青背心,尔吟见了爱入心。
留下石牛住几日,细说花声共商量。
二人对坐共商议,有缘相配好鸳鸯。
一见石牛入我意,二人难舍又难分。
前世有缘同相会,今世有缘配成双。
二人同意齐相合,不由爷娘自主张。
女书流行地区是瑶汉混居之地。在瑶族人的观念中,男女之间的关系相对比较平等,甚至女性在家庭中要承担比男性更多的劳动任务,这点在今天江永、江华的瑶族中还依然如此,即男人一般是招门上郎,女人是里里外外的一把手,从事各种生产劳动,而男人则在家带孩子,过着悠闲自得的比较轻松的生活,所以女性相对来说有一定的独立自主权。从女书的起源传说可推知,女书是由女人独自创造,并且由女人独自使用,也就是说,女书是当地女性主体性发挥到极致的体现,是女性独立思考的产物,只有具备独立自主人格的人,才有如此的举动,才有与男性比高低的勇气和气魄,所以,女书高手义年华认为:“男儿有志在千里,娇娘岂可让须眉?”④再则从当地的习俗说,当地一年之中有多个女性节日,这在其他地区是比较少见的。女性的专属节日,既是尊重女性的表现,同时也是女性在当地社会具有一定地位的体现,显示女性作为一个群体拥有自己独特而自由的权利,是男性所不能干涉与控制的,为女性保持独立自主的人格提供极好的时机。可见,当地特有的文化氛围造就了女书中女性的独立意识。
刚毅与软弱并存
自古以来,中国女人被称为“小女子”,这个“小”字不仅指女性的身材矮小,也包含女人的胆量、意志、行动力量等方面的不足与缺陷。在以男权文化为主导的中国传统社会中,“男尊女卑”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意识控制着女性,以及种种对女人行动的限制条件,使得女性难以与男性抗衡,因而中国女性一直以来居于弱势群体,以弱者的形象出现。这种文化浸入女性的骨髓之中,导致女性自觉地从内心深处对自身精神进行压抑与苛刻要求自己,限制自身能力的发挥,胆小怕事、怯懦等词往往与女人连在一起。
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着中国女性人格的形成与发展。女书流行地区的女性也不例外。女书中的女性在男性面前往往显得软弱无能、力量单薄、缺乏主见。在女书中经常可以看见受男人欺负、侮辱的女人,依旧是低着头、不吭声,只会流着眼泪哭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如女书《卢八女传》中提到卢八女在丈夫背叛自己与邻居媳妇勾搭成奸,被自己发觉后不敢声张,反而遭丈夫毒打之事:
鱼水合欢真有趣,不算八女转回房。
永苟床上现了丑,恼羞成怒遍持枪。
八女低头不言语,拿过枪来抛过墙。
永苟固此更加恶,立时起性像发疯。
举起拳头将妻打,打得八女通身伤。
头破血流倒地上,两眼翻白泪汪汪。
修苟夫妻听闻讯,急忙进来问端详。
八女含泪回言答,叫声爹娘听根由。
同时,女书里也刻画了一些面对不怀好意、心怀叵测之人时,能够非常镇定、大胆地维护自身利益、进行自我保护的女性。如女书《玉莲观灯》中玉莲遇到坏人强暴自己时,及时站出来与之对抗,最后被一后生救起之事:“玉莲站住不肯走,又哭又喊又骂人。正好骂了三五句,路上再来一后生。”或者,女性在面对困境之时,不再是那种惊慌失措、毫无主见的弱女子,而是以一种崭新的女性形象出现,表现出女性的果敢、有勇有谋、不畏强暴的女性人格特征。如女书《永历皇帝过永明》中的龚氏,在自己与丈夫双双被土匪捉去之后,丈夫没有主意,为保护丈夫,作为一个弱女子,十分沉着冷静,胆识过人、聪明机智地处理,帮助丈夫脱离了危险,自己却被害了:
成亲不到一年满,夫妻被贼捉到了。
贼匪几回要动手,动手要杀周锡康。
龚氏便乃高声哭,请示贼匪莫慌忙。
假说锡康是老弟,如蒙不杀好商量。
哭得伤心真疼惜,贼匪始未动刀枪。
只要不伤姊弟命,我用金银报你恩。
财匪果然相信饿,派兵跟起到家门。
龚氏首先备酒菜,招待两个贼匪兵。
贼匪正在吃酒菜,便叫锡康快逃生。
一面叫夫快逃走,一面取下头上簪。
一手将簪喉头刺,一手将夫捅进门。
捅了不到三五步,便自倒在地埃尘。
实际上,屈从、软弱、依赖等人格特征是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的。并不是只有女书中的女性身上才存在着叛逆与屈从、独立与依赖、刚毅与软弱如此相悖的两极人格特征。人格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在每个时期的女性身上都有着类似性。有人对中国古代女性的人格做过整体上的分析与概括,提出“中国古代女性是一个既伟大又卑微的矛盾群体,她们既立于人格和精神的山峰之巅,又被宗法人伦规范压于时代的社会底层。”⑤女书中的女性仍然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仍然呈现出中国传统女性的人格特点,这种特征是文化所塑造成的,形成独特的文化人格。(作者为湖南科技学院教授)
注释
①胡经之:《中国古典美学丛编(中)》,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99页。
②[美]Jerry M.Burger:《人格心理学(第六版)》,陈会昌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4年,第8页。
③文章中的女书作品来源于赵丽明的《中国女书集成》,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
④杨仁里:《零陵文化研究都庞撷英》,珠海出版社,2003年,第98页。
⑤王婧:“中国古代汉族以女性为核心的传统节日的文化透视”,www.studa.net/lishi/070204/14471139-2.html,2008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