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写作与“中国梦”(上)
2011-12-29杨庆祥金理黄平
上海文学 2011年6期
对话者: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
金理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
黄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
编者按:本期和下一期,我们邀请三位“80后”的新锐批评家,就新世纪以来甚为重要的“80后”写作问题做一番讨论。
杨庆祥:在我看来,对于“80后”写作(暂时使用这一成规式的概念)的讨论必须有这么几个前提:第一,它是在特定的历史语境——1990年代以后的所谓具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中展开的;第二是,它之所以能成为一个问题,恰好在于它超越了简单的社会学范畴,而与中国的现代史,比如“五四”时期的青年写作、中国当下青年主体的重建等问题勾连起来了;第三,是它的不可预测性,它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文化现象,对于它的讨论必然带有很大的风险,我想这是首先需要明确的。郭敬明的一部小说叫《小时代》,我觉得很有意思,恰好是只有在一个“大时代”的视野中这个“小”才能存在。黄平在很多地方提到我们时代需要有“巴尔扎克式”的写作,这个我持保留的态度,我觉得即使是“巴尔扎克式”的写作,也必须借助非常独特的“个体”来完成叙述。实际上,巴尔扎克正是通过高老头、拉斯蒂涅等一系列人物谱系来完成他的历史叙述的。现代资产阶级式的个体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有了什么变化?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在中国当代的文学叙述里,具有资产阶级气质的个体还没有成长为有力的个体,就突然被历史终结了。比如《新星》中的李向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这些人实际上已经在“资本”和“自我”的发展上迈开了步伐,但是突然之间,他们变成了一群完全被阉割了的“小资”。这是中国历史语境中一个独特的存在,在这个链条上,我们必须注意安妮宝贝的写作,历史虚无主义的情绪以小资产阶级的趣味出现,并配合了1990年代末中国的世界想像。安妮宝贝的开始之处,也是“80后”写作的开始之处。比如最近我看到了张悦然一个短篇小说——《家》,写的是一对小资产阶级的男女通过“地震”完成了自我救赎的故事,我对此命名“从小资产阶级美学中的苏醒”。我甚至认为它对“80后”写作中的小资产阶级想像进行某种程度上的反思。
金理:我觉得这个小说太成熟,十分老气横秋。首先它很“主流”。题材类似《倾城之恋》,《倾城之恋》中,城破人团圆的这一刻,呈现的是一种剥离家国、社群甚至悬置价值判断的场景。用略微老套的话来讲,这里多少有“小我”与“大我”的对立,或者说,在一座城市灰飞烟灭中,“小我”从“大我”的监控下逃逸出去……但张悦然小说中小资家庭可能的重建,却借助了救灾这一主流意识形态的呼吁。看上去似乎是,“小我”化归到“大我”之中,但事实上,“大我”却可能只是“小我”再生的道具。这一切背后,是张悦然对主流意识形态、传统道德标准(人道主义)、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娴熟操控,别忘了小说里还加了保姆小菊这一近年来呼声很高的底层视角,她如此老到地找出微妙的平衡点。借此,这个先前在作品中以“生冷怪酷”(邵燕君语)的叛逃姿态示人的年轻作家,开始回归主流和中心。其次这个小说很“传统”。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张悦然讲述的是一个遭受挫败的个体在拯救社会的过程中发现真爱,治愈创伤,重获生命完满的故事(有点老套)。这一类型故事的传统版本中,个人和“元社会”(按照戴锦华老师的解释,叙事学理论中所谓的“元社会”是指故事中陷于困境或危机之中的某个村庄、部落、城市或国家等所代表的人类社会)间有着无保留的认同,而其现代版本,个人和元社会之间的关系充满张力,其认同带有极大的间隙。以此考察张悦然,她选择的显然是传统版本,不需要任何的摩擦,个人与家国迅速达成和谐状态。张悦然这个小说倒是泄露了丰富的历史内容:在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里,各种看似对立的元素可以吊诡地合谋、互相借用,一种想像性的和解转移了地震或以地震为表征的社会危机。如果说韩寒在以与主流对抗的形象玩游击术,张悦然则是这种游击术的正面形象,表达主流声音。
杨庆祥:金理的分析很犀利,从艺术上讲,这个短篇是粗糙的,结尾也确实有“俗套”的嫌疑。不过我还是认为其透露了某种比较可贵的信息,也就是“80后”写作开始对自己进行某种“斩首”式的疗愈。从某种意义上说,重构社会MVxMoGVOsSeQvV6B/w0/wRzO+CBIVghMbph6I9A2UV4=关系和主体之间的联系,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巴金的《家》从旧式的传统家庭里“出走”,是为了构造一个具有启蒙意义的现代个人主体,而鲁迅的《伤逝》则证明了这种现代主体重构的困难重重。鲁迅曾经追问:“娜拉出走后怎么办?”我们在此似乎也可以进一步追问,张悦然《家》中的主角裘洛和井宇出走以后怎么办?他们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建构新生活?小说为这两个人设计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出路,那就是,他们出走后正好发生了汶川大地震,他们都选择去了四川地震现场做一名志愿者。或许在这样的故事设置中,确有张悦然“世故”的一面,毕竟,去地震的灾难现场比去任何别的地方更有历史意义。但也正是在这一世故的细节设置中,我们发现了“个体解放”的一种可能和限度。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一个城市(香港)的沦陷成全了一场爱情,宏大的历史与渺小的个体就这样以一种扭曲的形式纠缠在一起,而在张悦然的《家》中,我们是否也可以说,一场历史的灾难成全了无数个体解放的渴望。从张悦然这里回到韩寒、郭敬明,黄平最近一年多都在做他们二人的研究,细读过差不多所有作品,可否谈谈你的看法?
黄平:好,我把他们两个人集中在一起说。为什么开始关注“80后”,对我而言,原因并不学术,我是从自己切身的生活体验出发的。就此我想强调两个前提,其一,当下无论文学写作还是文学研究,对于当代中国的影响都十分乏力,说出这一点或有冒犯,但事实如此,而且愈发严峻;其二,对于“80后”一代,真实的生活与命运,比一切理论说教都重要,一切仅仅从书本上推衍而出的,而非从生活实感中得出的结论,没有读者理所应当。我非常认同《蛋疼新闻》(这种网络上流行的“恶搞”作品,据说毫无价值)的一句台词,“疼就是疼,别人怎么说都没用”。就此补充和我们三位相关的一点,我们都是“80后”研究者,都在北京、上海高校中文系任教或学习,诚实地说,不依赖父母亲友的帮助,或者体制性的“分房”,仅仅依靠日常收入,能否承担房价?这对于“80后”意味着什么?我读“80后”,或写“80后”,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展开。
回到韩寒与郭敬明上来。我们知道,长期以来,郭敬明式的写作,被指认为“青春文学”,“80后写作”被视为青春期的文学综合症。坦率地讲,这是一个流于印象主义的批评,郭敬明的作品,远远比所谓“青春文学”要复杂。他的写作,对应着“90年代”特殊的历史语境——尽管“90年代”努力将自己叙述为“普遍性”——个人与历史脱钩。这不仅仅是基于历史变故或政治规划,更是基于“市场”在1990年代的兴起,无数以“私有”为核心的“我”,构成这一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得以建构的前提。这个不断被放大的“我”,是“市场”最本质性的产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90年代”的传奇,是一代“新人”的自传。从这一视野出发,“80后”一代,既是大历史的孤儿,又是市场经济的自然人。郭敬明精明地迎合了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年轻人”被不断暗示为“孩子”,“孩子”的状态很好,成人的世界则令人不安。以“忧伤”为核心,郭敬明不断夸大、强化、鼓励——同时限定——“孩子”的内心体验,并且赋予这一切以合法性。“90年代”的“孩子”,同样限定了郭敬明的文体:华丽、戏剧性、高度饱和的情感。他很喜欢用“宇宙”、“星球”、“世界”、“世纪”这类大词,以极大的比喻,写极小的情感,凭借这种巨大的张力,不断强化“我”的重要性,其作品的核心是一个高度自恋的“自我”,无限膨胀,世界不过是围绕“自我”旋转的幻象——这正是郭敬明文体的魅力与秘密。
更为重要的是,从《爱与痛的边缘》、《左手倒影右手年华》、《1995-2005夏至未至》、《悲伤逆流成河》过渡到《小时代1.0折纸时代》、《小时代2.0虚铜时代》,一切似乎“合乎自然”,“孩子”被“市场”所捕获,这个忧伤的“孩子”,成长为消费的主体。比如,在《小时代》系列中,真正的主角其实是“上海”,一座作为“幻城”的上海。上海内部的多元与异质性——比如工人新村,比如市民的石库门,比如中产阶级今天所面对的“高房价”——被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恒隆广场所抹平,“上海”变成了“资本”与“时尚”的上海,变成了一个历史完全被架空,可以与纽约、伦敦、东京彼此置换的上海。吊诡的是,这种高度抽象的写作,反而落实了“个人与历史脱钩”的具体性,无论承认与否,郭敬明是这个抽象时代真正的“主流”作家,他的作品展现了“时代精神”。
如果说郭敬明的写作是“小时代”写作,韩寒则是“大时代”写作。在一个确定性可疑的世界里,以不确定的方式游弋,韩寒的杂文写作,正是一场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化游击战。这里的“游击”,不仅仅是比喻意义上的,更是游击的本义,在没有找到自己“根据地”情况下的游荡、回击。他的每一篇杂文,其精彩之处,都需要与戏谑的对象互文理解,这类似鲁迅曾经设想过的“速朽”的写作,不能也不屑留下“完美”的艺术形式供后世赏鉴。而且,在这场文化游击战中,由于父辈甚或祖辈们的文化乌托邦纷纷溃败,无家可归又不放弃抵抗——拒绝被吸纳到“幻城”之中——的“80后”一代,注定是孤独的抵抗,这是真正历史性的“一个人的战争”。
以往的看法,是认为韩寒杂文很好,但不会写小说。郭敬明就持这种论调,在2010年年底一次访谈中,他谈到,“他(韩寒)应该谈不上写小说吧,他应该更好的是他的一些杂文或者散文的这些思想的言论的这些东西,我觉得那是很棒的,但是真正小说除了这种东西,一两句经典的,我觉得更多的还是叙述技巧、对故事的驾驭能力、塑造了人物,像你说你提到他的小说,你能想起哪个经典的人物吗?”以这些大学教科书式的标准来要求,韩寒的小说更像是关于同一个主角的一篇篇杂文的连缀,一种特殊的“杂文小说”。然而,不是从预设的标准来衡量韩寒,而是从韩寒自身的文化游击战的写作策略中来理解,韩寒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新的小说形式、新的美学风格、新的“大时代写作”。在韩寒这里,所谓“真实”的人物与故事是可疑的——郭敬明恰恰证明了教科书式的标准最终走向了“幻城”,剧烈转型中的当代中国,无法为“故事”与“人物”提供一种确定性。因此,韩寒的文学世界中,主人公只能到处游荡,不断地和世界的碎片相遇,并且对这一切予以讥讽。无论《一座城池》、《光荣日》、《他的国》还是新作《1988——我要和这个世界谈谈》,韩寒的主人公永远在路上。在这场“文化游击战”中,主角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个人,一个无家可归的远游者。
金理:黄平谈到郭敬明“教科书式”的小说观与韩寒“杂文小说”的争论,很像现代文学史上围绕着鲁迅杂文展开的“小小的显微镜”与“高大的天文台”、鲁迅与其反感的“文学概论”或“什么大学的讲义”之间的交锋。“郭敬明所秉持的文学观,和主流文学界很相似”,根据平兄的意思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郭敬明是“纯文学”逻辑发展的怪胎,郭敬明式的文学在理解现实时的无力,再一次印证了“纯文学”的死亡。我的一点意见是,对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似乎也未到盖棺论定时。其实,那种心忧天下的问题意识,那种关于“另一种世界”、“另一种生活”的想像力,以及鲁迅对“文学本位主义”的揭破,本就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留给后人的宝贵遗产。他们曾经支撑起我们对文学的主流的理解,哪怕现在当我们要创制一种新的文学时,上面那些遗产总会参与其间,焕发出生命力的。比如郑小琼的诗歌让我们看到了“工厂、流水线和铁棚屋”,就我的接受而言,在郑小琼的成长过程中,传统的文学体制比如期刊、批评都起了不小作用。
杨庆祥:谈到郑小琼,有一个问题我觉得需要说明一下,如果说韩寒、郭敬明等代表了一种市场化的文学生产的成功,郑小琼则是一种传统文学体制生产的成功,郑小琼是一个被“构造”出来的文化现象。这恰好说明了目前文学生产机制的复杂性,任何一套机制(市场的、国家意识形态的)都可以召唤出它的代言人来,而这两者都可能损害了文学的自足性(如果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文学还有自足性的话)。现在我们看到的是这两套生产机制要么互相指责(这种指责往往是不痛不痒的),要么互相收买(比如作协吸收郭敬明等成为会员),如果说这是权力和市场的互相寻求租赁,这个前景是很可怕的。作家,尤其是“80后”的这些青年作家,很容易被这两种力量左右,是否有另外的可能性?目前我看不到,我是有些悲观的。
金理:围绕着“80后”我发现了又一轮“新的崇拜”。确实“80后”文学与先前的文学有立异之处,比如借助网络等新兴媒体,以及畅销书式的生产流通方式,与“作协—文学期刊”的体制有很大区别等。与此同时,很多人也觉得,“80后”如果再跟在王安忆、余华的路数后面写,肯定死路一条。于是,求“新”、求“另类”成为裁定“80后”独特性的一个标识,套用一句广告语——不“另类”、不“80”。但这里其实有很多值得辨析的问题:文学的“变”就只体现在生产流通等方面?除了“变”之外,文学是否有“不变”或者说稳固的核心,就像昆德拉所谓“小说精神”的“延续性”。还有,那种极力在“80后”创作中挖掘“新”、“另类”的意识,经过传媒甚至一些文学评论的渲染,反过来又会影响创作者,他们仿佛领会了市场预约订购的要求,我觉得年轻人笔下无节制地凸现酷怪的情节、虚拟封闭的情境、沉湎于“自己的故事”……与此有莫大关联。
黄平:这一点我持保留意见,如果原来的写作无法有效回应这个时代,新的美学的出现并不奇怪。受到读者的欢迎,是否就是无聊的市场营销的结果,这一点值得商榷。问题的关键在于,什么样的文学,能够有效回应当下的时代?
金理:对“80后”求新求变的要求当然也再正常不过。我也一度和许多人那样,希望感觉到真正来自“文坛外”“生人的气息”,也多多少少读了一些作品,就个人观感而言觉得还是失望。那些对严肃文学不屑一顾、自外于文坛的年轻人,其实并不一定就提供了新鲜与异质的声音,很多时候在青春文学笔下,对于现实秩序、对于消费逻辑的认同比所谓“纯文学”要更强烈。相反,举个例子,比如读甫跃辉、徐敏霞的小说,倒经常让我有会心之感。他们属于“80后”中的传统写作,甫跃辉是复旦大学文学写作专业小说方向培养的第一个硕士,据说他曾听从导师王安忆的教导而停笔一年,以保持小说的文学品格,你看这完全是精英文学的要求,不同于网络文学、媒体文学更多追求生产、流通、消费的即时与高速。我知道我的这种欣赏口味和想法会遭来质疑,有人会觉得这是主流文坛和传统体制在“招安”年轻人,但是真正的希望恰恰不在此处,而是在喧嚣而自由的网络论坛上,在由消费终端所决定的“玄幻”、“穿越”等类型文学中……我想说的是,寻觅体制外、文坛外的新鲜声音是一回事,年轻的写作者全然交付给商业市场是另一回事,如果长期沉浸在媒体包装中、长期与市场逻辑搏命周旋,创作才华也许很快就会气血耗尽。我觉得这才是今天青年作家的困境所在,他们一出道就投入到市场大潮中肉搏。我们往往以为那些获得市场成功的“80后”作家就是今天青年人的文学,而那些无法在市场大潮中浮出水面的作家就无缘被读者、研究者所认识。年轻一代的困境在于,市场和个人探索之间没有任何回旋、缓冲的地带,本来就受到文化环境与市场逼迫,尤其是一些专注于文学性写作而暂时缺乏市场价值的年轻人可能连生活保障都不能落实,而主流文坛在曾经受挫之后又主动放弃自身责任,很长一段时间内对“80后”并不积极开放:制度上的扶持不落实;前辈作家与“80后”之间“骂战”不少而有效交流、互动则缺乏;批评界不关心,即便提到也只是作为文化现象之一种。在眼下中国的文学现场,不同写作追求、不同阅读期待细分的迹象已经出现。鲁敏说过一番话我觉得很有代表性,“如果把文学的创作和阅读作为生产和消费的两极来看,有人愿意每天在网络上奉献鲜花,一周后听凭其凋谢;有人用一个月制作干花;有人愿意用三年的时间提取香精;这是写字人的不同定位,相对应的,也会有相应选择的读者……一直以来,我尊重那些提供鲜花与干花的人,他们让许多选择快速阅读的人得到了安慰,不过,我选择做香精,三年,十年,三十年,我相信人群之中,哪怕只是少数派,他们有能力、有智识从一缕淡香中去体会文学之好。”我的意思是,面对文学生产与消费的市场日益分化的情形,不能将所有文学评判的权力都交付给市场主宰。那些一天写上万字的网络作者已经有不错的市场利润回报,而对于那些依然甘愿奉献“香精”的年轻人,我们的期刊、作协、出版社、主流文坛就不能无动于衷,必须考虑如何既为年轻人提供舞台,又不是用主流文坛的趣味去统合、规训,不让新人在被体制接纳的过程中锋芒尽失。总之,目标是建立一套客观、宽容并尊重创作规律的机制来切实培育、提升“80后”的文学创造力、提供有利于文学创造力生成的条件和环境。
黄平:我对“80后”写作非常看重。“80后”写作,归根结底是关于“中国梦”的叙述。这不仅仅是“青春文学”范畴,也不仅仅是“文学”范畴所能涵盖的,“80后写作”的可能性,在于“中国梦”的可能性。郭敬明的写作,在最终的指向上,正是要落实“90年代”的“中国梦”,他就此提供了一系列“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有车有房,名校名企,大都会,英俊爱人,充满“时尚”的中产阶级生活。然而,世界是平的,世界更是斜的。郭敬明的“中国梦”,充满着细密的裂隙。《小时代》的孩子们享有的一切,来自于家庭的继承,她们没有一个人是经典意义上的“劳动者”。在顾里的故事之外,海藻(《蜗居》)的故事讲明白了这一点,以就业、房价等等为代表,对于“80后”一代,“改革”开始变得像混凝土一样凝固,既得利益像遗产一样在家族内部承袭。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梦”不是“破裂”,而是“断裂”,对于一部分青年如此轻松,对于另一部分青年却过于艰难。
真正的文学的力量,或基于此,这次不是从“铁屋子”,而是从“幻城”中让“小时代”的孩子们醒来。被分割的亿万个“个人”,由此重建一种关联的可能性,这或许能激活一个已然高度程式化的修辞,“团结就是力量”。以往那种“小时代”的团结,至多是《夏至未至》青葱校园式的,或《小时代》女生寝室式的小共同体,这种小共同体最终的体验是“无聊”,一种和历史脱钩的不及物的生活,必然反映在心理上的悬空之感,无法克服问题,只能延缓虚无。相对应地,如果说“十七年文学”或是“80年代”更好地表达了“中国经验”的话,不在于作家的写作能力,而在于彼时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共同体,维系着一个普遍的共识。当这个“共同体”遭遇危机的时刻,无论是“文革”还是“90年代”,“文学”对于“经验”的处理都感到吃力,而流于高度地形式化,比如样板戏,或是先锋文学。
金理:黄平谈到“80后”写作的可能性,我感觉到首先有一个读者争夺战的问题。相较而言,郭敬明的读者群是比较稳固的,而韩寒的读者是有些许变化的,最早是那些在校中学生,韩寒作为反叛现行教育体制却另辟蹊径获得成功的偶像、桀骜不驯的怪才而受到追捧,而后随着韩寒的成长和视野的扩大尤其是其博客的风格,很多有公共事务关怀的青年人、知识分子成为其读者。这里面有两个问题:郭敬明的读者数量还超过韩寒,更要命的是,郭敬明的文学是一种在“源头”上俘获人心的文学,借黄平的话说是“新人”的自传,直接塑造了“新人”对于世界、对于生活理想的理解——甚至就是“最初的理解”,最危险的是恐怕也会成为“最终的理解”了。而这样一种理解,与1990年代以来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主流的“新意识形态”(王晓明的说法)、家长们的言传身教甚至学校教育疏导的一些内容完全合拍。有些新生代打工者可能目前生活拮据,但他心目中奋斗神话的目标可能也就是郭敬明所指示的那类“成功者”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谈文学的可能性,瞩望一种“从‘幻城’中让‘小时代’的孩子们醒来”的文学,而且这种文学还不是自娱自乐的,必须要求其诉诸“新人”对世界的想像(也即具备塑造“新人”的能力)、参与到读者争夺战中,那么这种文学必须有抗辩现实逻辑的伟大力量。或者换个角度来循环论证:我们都希望一种展示“远景”(那个世界应该比当下的现实更平等、正义、自由)的文学,那么这种文学如何走到读者的内心里去?一种是说教式的作品,一看就特虚伪;好一点的能构造一个艺术真实的世界(其实这已经很不容易),但问题是“可爱者不可信”——“我”理解书本中那个关乎美好承诺的世界,但是合上书页之后,对不起,“现实是残酷的”,“我”还是得投入到“小时代”中来。这就依然无法和郭敬明的文学相抗衡。我一直在想卢卡奇所谓以“深刻历史性”与“惊人的艺术性”相结合所创造出来的形式,来展现另一个“新世界”,这样一种文学肯定有充分的说服力,能够扭转不合理的现实逻辑,让读者心悦诚服,诚心愿意为其所指示的世界而奋斗。今天我们能创造这样一种文学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另外,我觉得郭敬明的小说应该放到通俗文学范畴中去,那种产生于消费社会、利用现代技术和大众传媒,催生、复制欲望的文学形式。像《爵迹》中设计的围绕男主人公的几种女孩子类型,只是满足人的欲望、幻想,把人带入“角色扮演”的快乐。
黄平:“角色扮演”是通俗文学的普遍特点,比如琼瑶、金庸,小说的代入感同样很强。然而,我更想强调郭敬明与通俗文学的不同,郭敬明的写作,触及了当下的“新人”生产,“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孩子”。比如,在《小时代》系列中,顾里、南湘、唐宛如和林萧,上海大学同一宿舍的四个女孩子,过着超现实主义的校园生活,享受着“流星花园”式的爱情,顾源、席城、卫海、简溪这些男友们各方面都类似日本动漫美少年。她们或他们(当年“忧伤”的孩子)的日常生活与情感体验,几乎完全被资本所赋形,小说中充斥着无数的“时尚品牌”,诚如主人公顾里所表示的,“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虚弱的幌子”。在这个意义上《小时代》是《子夜》的“反写”,郭敬明呈现了被资本所组织起来的“上海”,呈现了生活在“小时代”的青年一代。
有意思的是,郭敬明并不是上海人,他一直在努力地抹去四川小城出身的印记,不断地扮演着“上海人”;韩寒出生于上海,反而在各个场合对家乡冷嘲热讽,在“世博年”,他近乎恶搞地提出,“城市,让生活更糟糕”。和郭敬明相比,韩寒展示了“80后写作”另一种可能性。在韩寒戏谑、尖刻的追问中,郭敬明营造的“幻城”烟消云散,逐渐展现出冰冷的真相——“80后”一代依然生活在历史之中。如果说,郭敬明的写作是“小时代”写作,那么韩寒的写作则是对抗“小时代”的“大时代”写作,通过对于一系列热点新闻事件(“真实”的现实生活)反讽式的解读,重新建立历史与个人的关联,自由、公正等一系列“大词”,以及在“90年代”的范畴里被视为妨害“日常生活”的政治言说,在韩寒的杂文中被再次激活。对于“80后”一代,韩寒的写作提醒了一点,个人的生活与命运,终究和具体的历史情境相关,而这是郭敬明高度抽象化的写作所努力抹去的。不过,无需讳言,包括韩寒对于“东方/西方”的理解在内,近似于一种通俗化的“自由主义”论述。这是另一座需要破却的“幻城”。如果不正视这一点,不必考虑其他原因,韩寒的写作恐怕也难以持久,他的博客会更新得越来越慢,直到退出历史舞台。鲁迅孤绝彻底、无所依傍的思想态度,让“速朽”的杂文变得不朽,而韩寒所凭借的通俗化的自由主义思想资源,将迅速耗尽他的想像。毕竟,他的想像,就其根本而言,是“历史的终结”的想像,就此自由主义已经提供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因其过于完整反而更像是一个神话。当“在路上”的韩寒停下来的那一刻,韩寒就不再是韩寒,而是另一个郭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