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2011-12-29残雪
上海文学 2011年6期
女儿
退休教师远志的平静生活近来被一点小小的意外打乱了。远志老师是受人尊敬的中学地理教师,虽然退了休,但桃李满天下,间常还有学生来访问他。他对自己清贫的生活很满意。他所居住的这个教师村并不平静,人与人之间充满了争斗、算计和猜忌。远志老师虽然同大家的关系都不怎么好,却能做到不介入任何一个派别,超然处之。
远志老师的老伴常云同他性情相反。她也早就从某单位退了休,但是她在教师村里很活跃,同那些教师和家属关系密切,并且属于其中的一个派别。老伴有时也同远志老师谈论村里那些鸡零狗碎的事,这种时候远志老师往往装作倾听的样子,其实呢,什么也没听进去。远志老师只对那些遥远的事情感兴趣,比如火星上将来可不可以住人,地球上的淡水资源会不会耗尽之类。他有一本剪报,里面都是科技常识。他是一个厌恶社交,喜欢空想的人,退休后有了大把的时间空想,他过得很惬意。他去买菜时穿过教师村,一种畅快的轻灵感便从体内升起,这时他的目光就变得敏锐了。
事情是这样的:教师村里面没有体育活动室,教师们如果想在业余时间打乒乓球或台球的话,就得跑到离得很远的另外一个小区去。于是一群体育活动爱好者就想在小区内建一个这样的活动室。可是这个活动室没地方可建,因为教师村太拥挤了,除非将它建到公共花园里。体育活动爱好者们正是打的这个主意。常云老太也属于他们当中的一个。另外一派坚决反对。他们是气功爱好者,每天早上和上午都要到花园里做气功,他们可不愿意破坏花园的格局,这里是他们强身健体的唯一地方。然而建体育活动室的申请报告还是送到区委去了。
远志老师感到不安的是,一向性格随和的老伴最近好像变了个人。现在她每天谈论这个事,而且一说起另外一派的“阴谋”就咬牙切齿。其实常云老太并不爱好体育运动,也不打乒乓球和台球,她不过是同那些体育爱好者交往比较多罢了。远志老师对于老伴的这种激情感到吃惊。她说着说着居然用了“鱼死网破”这个比喻。
“区里将报告批下来了吗?”远志老师问。
“不知道。我也不关心那种事。”常云老太沉着脸说。
“那么你关心的是什么?”
“老远啊,我和你一起过了三十五年,你就一点都不知道我关心些什么事?你看你有多么自私自利!我每天关心什么?我在乎什么?当然是我和你,也就是我们这个家庭在教师村所处的地位啊!”
常云愤愤地到厨房洗碗去了。远志老师陷入了沉思。
他的确从未想过他如今在教师村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他不是退休了吗?他的社会关系不是变得比从前简单了吗?很久以来,他一直想不通老伴常云究竟为了什么要将简单的事弄复杂。她似乎在竭尽全力做这件事。体育活动室到底关她什么事?不过远志老师不是一个苛求别人的人,他尊重常云的爱好。他自己不也有爱好吗?那么,他同老伴在这里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他实在弄不清,也从不认为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可是老伴认为这是一个头等重要的现实问题!
有人按门铃。那个半老女人是来找常云的,她也是赞成建活动室的那一派的。远志老师想起老伴刚才的责备,就也跟着她一块儿去了厨房。
常云找了个小凳让邻居坐在厨房,远志老师则站在一旁。
“下午的会议取消了。据说那些做气功的人要来捣乱。”邻居说。
邻居这时看了看远志老师,又说:“常老师啊,你应该把远志老师也动员起来为我们保驾护航。”
常云听了一愣,然后放下手里的活,说:“你问问他自己。”
“你们要在哪里开会?要不要我去为你们放哨?”远志老师讨好地说。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常云打断了他,“老汪,你听到了吧?他就是这种腔调。他呀,从来不认为我们所做的事是正义的。你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远志老师尴尬地走开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有点忐忑不安。会不会出事?他们会不会让老伴这伙人蒙羞?他听到又有人按门铃,老伴去开了门。三个老女人一阵欢呼。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进来了。远志老师决定把自己继续关在书房里。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六个人。远志老师想,也许他们是到他家里来开会?他住在二楼,从窗口望出去,的确有几个鬼头鬼脑的人在朝这边探望。远志老师的情绪变得十分阴郁。他想读一读今天的《科技报》,却有一阵厌倦的情绪向他袭来。这种情形以前从来没有过。他将书房的门开了一条缝,凑上去倾听。那些人都挤在厨房里说话。为什么常云不将他们让进客厅?
有一个老女人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大声说:“常云啊,你家里太沉闷!”
远志老师想,莫非他们竟在讨论他家的家事?这个想法让他吓了一大跳。不过他马上又否决了这个猜测,因为这太离谱了。
老伴常云将那些人送走以后远志老师才从书房里面出来。常云抱怨头痛,正在吃去痛片。远志老师听见她在自言自语:“这一团乱糟糟的麻,哪一天才理得清?”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远志老师,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将他仔细打量。远志老师有点发窘,连忙说:“你们打算如何行动?”
“行动?”常云皱起眉头,目光变得茫然了,“我们没有讨论这种事。”
“可是你们不是要建体育活动室吗?”
“对啊。”
“你们是真的要建?”
“是真的。”常云突然提高了嗓音,“可是你不要把这同什么阴谋行动扯到一起!我们不搞阴谋,也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远志老师悻悻地回到书房里关上了门。他当然不会认为老伴已经发疯了,他感到他的生活中有些事在暗暗地发生,而他没觉察到,他太迟钝了。他坐在书桌旁,看着小相框里那张女儿的照片。女儿已经离开他们五年了,是癌症。照片照得很模糊。可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这种模糊,这种模糊令他感到亲切,他仿佛在模糊中触到了她的脸颊一样。先前他们有一个女儿,现在没有了。对这事远志老师已经心平气和了。此刻是黄昏,可是在某个地方却有雄鸡在啼鸣,叫了又叫。
远志老师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教师村里面很平静,做气功的那些人仍旧做气功,体育活动室一点也没有要动工的迹象。不过远志老师在路上和菜市场里感觉到了一些白眼,他认为这些人的白眼同老伴常云有关,同自己无关。他只是这样认为而已,并没有很大的把握。他感到最没有把握的是常云的想法。她和她的那些同伙到底要不要建体育活动室?
老伴常云先前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和大部分母亲没什么两样。自从女儿死了之后,她性格中的某种东西就渐渐地显露出来了。至于那是些什么东西,远志老师还弄不太清楚。比如有一天,他看见她同几个邻居坐在花园里的芍药花丛中喝茶,她们放肆大笑,任意采摘那些花儿,将那一片花坛弄得一片狼藉。后来物业管理部出来干涉,这些半老太婆们才一边咒骂一边离开了。常云走出花园,看见远志老师在旁观,就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指责他,说他没擦皮鞋,“形象颓废”。这类事常发生。远志老师不想同她吵,就离她远一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那么,老伴所说的“正义”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一点都听不懂她的话?莫非他自己在这伙人眼里成了外星人了?
夜已深,远志老师还坐在书房里。他站起来,轻轻地走到他们的卧室那里,用耳朵贴着房门倾听了一下。老伴正在轻轻地打鼾——她总是睡得很香。远志老师羡慕常云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活力和决断力,虽然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她。有时他也想像她那样去做出判断,但基本上行不通。夜晚的气息从敞开的窗口涌进来,远志老师的思维在此刻特别清晰,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贴近了常云的那个世界。可没有多久他又被推了出来。
那时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是多么单纯啊!他们没有钱,最经常的娱乐就是去公园。偶尔一天去两次。公园很大,里面有一座真正的小山。他们一家三口都崇尚自然风景。女儿一直很健康,后来也成了一名教师,结了婚。谁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会如此脆弱?
远志老师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四周静悄悄的,杨树那边有几只野猫的影子。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大树下面抽烟。他走拢去之后才看清那人是他的女婿。
“小龙,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妈妈叫我来的。她把我叫来,让我在这里等她,可她自己又不下来。妈妈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女婿似乎在埋怨,又似乎想打探什么。远志老师听了不太高兴。
“她大概是忽发奇想叫了你来,自己又忘了这回事。这个时候她正睡得香呢。你回家去吧。”
“这是真的吗?真有意思啊。”女婿靠近他,远志老师闻到很浓的烟味。他记得女婿以前是不抽烟的,看来他过着一种堕落的生活。
“是真的,可是你不要管她那些事。”远志老师生气地说。
“好吧好吧,我走了。可是有件事,爹爹,我想告诉您。”
“什么事?”
“啊,我忘了,其实也没什么事。我走了,再见!”
他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远志老师听见楼上有一扇窗子关上了。难道是她?她一直在听?
远志老师回到卧室里时,常云正睡得香。他又听到雄鸡在叫,到处都是雄鸡。他想像自己是躺在一个养鸡场里,于是心情就平静下来了。
他醒来时老伴常云已经在厨房里做好了早饭,叫他过去吃。他洗漱完毕就在厨房里坐下来吃饭。
“小龙昨夜来过了。”
“嗯。他总是来走走的。”
“他没有上楼。”
“嗯。”
老伴常云在垂着眼喝稀饭,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显得很专注,似乎正在思考某个很深很复杂的问题。
远志老师吃完饭就出门了,他要去老年人商场买一顶便帽。他穿过小区花园的时候看见做气功的人群大大增加了,几乎站满了整个园子。这些人没有做气功,只是在那里看着前方发呆。远志老师低着头快步走,虽然别人并没有朝他望,他还是感到很别扭。突然,他发现女婿小龙也站在这些人当中。
“小龙,我有话要对你说。”他朝他招手,大声说。
他们一块走出园子。
“什么事,爸爸?”
“你不住在这里,也参加了这里的派别斗争吗?这可不是好玩的!”
“我现在失去了工作,所以加入了气功队,这是个精神寄托。”
“那么,你是反对在花园里建体育活动室的了?”
“对,我反对。”
远志老师感到他的口气很硬,就含糊地说了一句:“那好吧。”然后他径自走开了。
他买了便帽回来时又经过花园,看见花园里的人还是那么多,不过他们大家都蹲下来了。一些人手里拿着小棍在地上画,口里在讲解着。远志老师忍不住凑往一堆人当中去观看。那人在泥地上画了一排房子,房子前面有一个花坛,花坛里长出一朵巨大的怪花,将房子的屋顶都遮住了。
“这就是体育活动室。”那人解释说,“我们小区正在发生一种变化,你们出门时有没有注意到小区里有些人的神态……”
远志老师听到这里就赶紧抽身出来逃走了。他回想起自己站在人群中时感到腿脚有些发麻。是不是因为那些人做气功,他们当中有一个“气场”所致?他进了屋,坐在书房里了,可心还在怦怦地跳。他拿起一本科普杂志,竭力将自己的思绪固定在南极的融冰问题上。很快他又走神了,阴郁的情绪侵蚀了他的想像力,花园里发生的事让他感到后怕。那种柔软的动作,那种怪异的表情,那种隐秘的韵律,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很显然小区里头有一个气场,甚至有小区外的人来参加这个气场。刚才他女婿也说了,是为了一种“精神寄托”。远志老师以前没研究过气功,可是他现在感到气功真神奇。他心里有点埋怨常云,他觉得她和这么多人作对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不想做什么,偏偏就有什么落到你头上。”常云探进头来说。
“发生了什么事啊?”
“一个朋友走露了风声,他们要我去告诫她。”
“你看到花园里的那些人了吗?”
“嗯。小龙打电话给我了。”
“小龙给你通风报信啊?”
“瞎说,这怎么能称得上是通风报信,那么多人在旁边,他又是我的女婿,打电话再正常不过了。你真是有点老糊涂了。”常云生气地回厨房去了。
远志老师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他感到小区的氛围越来越陌生了,往日那种舒适的习惯感觉已荡然无存。这种氛围是本来就如此,还是常云导致的?他努力回忆事情的原委。起先是常云在家里谈起修建体育活动室的事,老伴对他的态度心生怨气,他则揣摩不透老伴的心思。然后,似乎有一股敌意氛围围绕着他生成了。邻居、女婿、花园里做气功的人们,他们对他都有强烈的排斥倾向。而且他们明白小区里发生的事。远志老师有点烦躁,这在他是很例外的。自从女儿去了之后,他不是已对日常生活看得淡然了吗?也许他太专注于个人的世界,忽略了老伴的存在。女儿去世之后,老伴经历了什么样精神上的变化呢?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但他用力发出的却是陌生的吼叫。
他走到书架那里抽出一本杂志,那封面上有南极的风景,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块冰上面。女儿临终时的目光很像这块冰。当时她抓着他的手,他没料到她还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当他终于明白过来时,便爆发出了大哭。这本杂志是他从书报亭买来的,买来后就把它插在书架上,没有拿下来翻看过。现在他翻到当中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有个吓人的标题:末日来临前的准备工作。他快速地将小品文读了一遍,感到自己没看懂。这似乎是篇寓言故事,又似乎说的是当前正在发生的事。远志老师感到不耐烦了,他放好杂志,走到窗前。外面冷冷清清的,大概花园里的集会已经散了。他听到小区外面的大马路上有卡车隆隆地开过。他第一次对小区的地理位置产生了不满。这个小区虽大,却被夹在两条大马路之间,其中一条还是繁忙的高速公路,小区被噪音污染的程度可想而知。当然到了夜里这里就安静下来了,所以他从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
老伴常云在女儿最后的时刻没有哭,她显得异常冷静。在远志老师的记忆中,她似乎在女儿去世之前就把她当死人对待了。那该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啊。女儿死后她有时在半夜哼哼,远志老师觉得她的心脏受了损伤。他们从葬礼回到家中,是常云使得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操持家务,她有时也提到女儿,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现在呢,远志老师早就淡忘了往事,恢复了正常生活,常云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远志老师感到世事真是莫测。此刻她在客厅里大声打电话,似乎是同已回到家中的女婿通话。
“我们这个小区有这个基础,你不觉得吗?你说得对……要积极投入社区活动……你那么一行动啊,认识就清楚了!区里的批示早就下来了,我们还在搞平衡……好,好,我们随时相互通气。”
远志老师听到了常云打电话,他在心里想,女婿不是已经成了个内奸吗?会不会很危险?是常云将他拖下水的吗?或者更糟,是小龙将常云拖下水的?女儿活着的时候,他就对这个小龙有看法,他感到他城府太深,捉摸不透。他看上去是个热情的人,但有时你会觉得他飘忽不定。远志老师有点羞愧:他怎么以阴暗的心理去揣摩别人呢?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吗?
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地感到,这一切都同女儿的死有联系。人一死了就烟消云散了,那么他或她生前的种种联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异?远志老师的目光又落在那本杂志的封面上,他同那块南极的冰交流着内心的感受,他几乎可以将那感受说出来了。但是那只是幻觉而已,他说不出,永远说不出,冰块在嘲笑他,他心中有轻微的慌张的感觉。
“老远不同意。”老伴在厨房里说。
远志老师听出是她的那些同伙又来了。
“不同意也要执行。”一个粗喉咙的老女人说。
他们的房间本来就隔音效果极差,所以隔壁厨房里的讨论听得清清楚楚。远志老师满心沮丧。老伴她们那一伙,还有女婿,都对他筑起了铜墙铁壁。即使女儿又回来了,也未见得能改变他目前极其孤立的现状。他的思维里头一定是有一个过不去的坎,使得他再也听不懂别人的话。
“有人说我们建体育活动室是一个阴谋。其实我们又并不会真的动手去建它,我们只不过是向区里交了申请。哈哈哈!”那说话的恶意地笑起来。
远志老师琢磨不透她的意思,他的思维被抛在了荒原上。他想,他现在不会再满足于思考月球上的事了,因为自己的立足之地都有危险了啊。
那天夜里,远志老师下楼去散步。老杨树后面的变电间有人在那里敲门。当他走过去时,敲门声就停止了。他看了又看,并没有人。他凑近那张门,没料到脚下踩塌了什么东西,居然掉下去了。他摔在泥地上。幸亏这陷阱不算太深,但它也不算浅,所以远志老师只好呆在洞底等别人来援救。他顺着洞壁摸索了一圈,估计这洞有一间小房子那么大。
他等了好久,还是没看到一丝光。外面应该早就是白天了,他一直在喊“救命”,但没有人听见。到后来,他的喉咙嘶哑了。他决定不再连续叫喊,而是隔一段时间叫两声,以保护声带。
他叫累了,就靠着土壁打起了瞌睡。朦胧中看见常云的身影,离他有两米远。他闻得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你来了啊。”他说。
“嗯。我来救你。”她的声音有点变化,比平时含糊。
“可是现在连你也上不去了,我们要不要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