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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风筝

2011-12-29刘庆邦

上海文学 2011年6期

  小雪的节气到了,天没有下雪。大雪的节气又到了,天还是没有下雪。有云才会孕雪。人们仰脸往天上瞅了瞅,太阳照着,大风刮着,天空一点儿云彩渣子都没有,哪里有下雪的迹象呢。有人搬出了农谚,说不用着急,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人在盼,地在盼,麦苗也在盼。可四个九都过去了,还是连一个雪星子都没见着。人们似乎突然明白过来,天还是大爷,还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人类以为自己能得不行了,能得好像连地球都盛不下了,实际情况怎么样呢?天在该下雪的时候绷着劲不下,地上的人干着急,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老天爷不想下雪就算了,任怀村的人还有自我安慰的说法,他们说不下雪好呀,省得回家过年的人被风雪困在路上,省得大年初一起五更互相拜年时踏泥巴。是的,腊八粥喝过了,祭灶糖也吃过了,零星的小炮儿已开始在这里那里响起。农村放炮跟城市不一样,在城里放炮是有限制的,在一定的时段,全城放得惊天动地,像起了战火一样。过了那个时段,城里就一片静寂。在农村放炮不受什么限制,只要高兴,什么时候都可以放。提前放炮的多是一些鬼年的小孩子,他们把成鞭的小红机器炮拆开,拆成一把一把的散炮,装进口袋里,点上一根柏壳子香,想起来就放一枚。这样的炮声不是很响,也不是很连贯,每一响都有些出乎意料似的。然而只有这样的放炮,好像才没有任务观念,才能给人们留下一些回味的余地。
  炮一响,马天英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进屋转了一圈,出来了。她本来要干一件事情,或者拿一样东西,可她到里屋什么都没干,两手空空就走了出来。走到外屋,她站下想了一会儿,并用手拍了一下脑门,才想起来了,原来她准备从粮食茓子挖出一袋小麦,然后用三轮车驮到村头的打面机房去打面。过年要蒸出好多馒头,还要炸一些麻花儿、焦叶儿、糖糕、丸子等,哪样东西都离不开面。别人家的馒头都蒸好了,油炸食品也飘出香来,可她家的面还没打出来,打面的事不能再拖了。她再次向里屋走去。里屋有些黑,一些小小的麦蛾子在无声无息地飞。她的手还没摸到茓子,脑子一散,一飘,又飘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很远,像是一个煤矿,路上走着的人都是黑脸白眼。两个年轻女子带着她,正往煤矿里面走。她眼前有了人家,没了自家,一走一走,又走到外屋去了。她的两手还是空的。
  前段时间,马天英跟着一个建筑队在邻村打小工,天天掂泥巴兜子。砌墙的大工说一声上泥,马天英就得赶快把盛满泥浆的泥巴兜子提过去。泥巴兜子是用很结实的帆布做成的,一兜子和好的泥浆有二三十斤重,提起来是很沉的。马天英不嫌沉,她总是把泥巴兜子装得很满。手上提着沉重的东西,那件事就不用提着了。她还习惯了让别人喝着干活儿,别人喝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甚至隐隐觉得,她这个人就该听别人的喝,有人喝她,她心里才好受些。她不想让建筑队停工,愿意一直干下去,大家都不过年才好呢。可是,别的人都要求早点停工,说钱可以不挣,年不可不过,一年来,辛辛苦苦挣钱,不就是为了到头来过个好年嘛!没办法,马天英只得放下泥巴兜子回到家里来。回到家里没人喝她,她一下子变得像无头苍蝇,翅膀在身魂不在身,不知该往哪里飞了。
  马天英只好问女儿喜文,她刚才要干什么来着。读小学三年级的喜文,正在看一本动漫连环画,她眼不离画,没有抬头,说:你要干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钻进你肚子里的孙悟空。马天英说:我现在记性不好,不是丢了东,就是忘了西,家里的事你帮妈想着点儿。喜文说:我记性也不好。马天英说:你这孩子,你现在正是长记性的时候,画一道是一道,怎么能说记性不好呢!喜文问到爸爸,问她爸爸今年过年到底回来不回来。马天英最怕孩子问这个,她躲着躲着,孩子还是把这个极为敏感的问题问了出来。她的头一蒙,头有些大,而头越大,脑子里就越空。她说:应该回来吧。喜文对她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从漫画书上抬起眼睛看着她,问她说的话后面是什么标点符号,是句号还是问号?什么这符号那符号,马天英说她不知道是什么号。喜文说:句号是一个圆圈儿,问号是一个钩儿,下面带一个点,你上学时没学过吗?字多,符号少,哪个符号马天英都不敢和自己的丈夫联系起来。她说:学过是学过,我学的那几个字早忘得差不多了,哪有我闺女的学问大呢,我以后就指望我闺女了。喜文说:你不要指望我,你还是指望我爸爸吧。你应该打我爸爸的手机,问问他,人家过年都回来了,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马天英说:你爸爸有手机吗?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手机。喜文说:你没听人家说嘛,在外边打工的人,只要有手,就有手机。我爸爸肯定有手机。你连我爸爸有没有手机都不知道,你怎么跟我爸爸联系,我看我爸爸早晚得跟你离婚!喜文的样子有些生气,把脸扭到一边,嘴也噘起来,表示不再理妈妈。
  马天英还有一个儿子叫喜武。喜武听见别的孩子放炮,耳朵痒痒,心里痒痒,也想放炮。去年过年时,爸爸扯着他的手,领他到镇上去买炮。爸爸不买机器制造的小炮,只买当地人用手工擀出的大炮。爸爸买回的红鞭炮老长老长,大年初一起五更放鞭炮时,爸爸爬到院子的椿树上挂鞭炮,上端挂到树杈上,下端几乎拖到地上。鞭炮是爸爸让喜武来点燃的,爸爸要试试他勇敢不勇敢。喜武是勇敢的,他点燃鞭炮,没有捂耳朵,也没有跑远,就那么看着长鞭一样的鞭炮,自下而上地不断闪光,不断炸响。炮声引来了别家的孩子,那些孩子欢呼着,冒着硝烟到椿树下面拾个别没炸响的炮。过年拾炮如拾彩,也是一件喜兴事。在妈妈的撺掇下,喜武马上加入拾炮的行列,也拾到了几枚炮。那些炮虽没炸响,却没有了炮捻儿。没捻儿的炮无法放,喜武就把那些炮放到三屉桌的一个抽屉里去了。喜武拉开抽屉扒了扒,把那几枚炮找了出来。炮已经退色,由大红退成了粉白色。喜武把炮逐个捏了捏,炮的肚子还是硬的,说明炮里面的火药还在。可炮的头顶还是光秃秃的,快一年了也没长出捻儿来。喜武对妈妈说,他要放炮。马天英不敢说等你爸爸回来带你去买,她说好,妈明天去镇上赶集给你买。喜武说不,我让爸爸带我去买。马天英说:我给你买不是一样嘛!喜武说:我奶奶说了,买炮都是爸爸买,不能让妈妈买。妈妈买炮都挑小的买,买的鞭炮也不长。马天英说:你跟我一块儿去还不行嘛,你挑中啥样的,妈就给你买啥样的,保证满足你的要求。喜武说:那也不行。我爸还答应给我扎一架月亮风筝呢,扎得像月亮一样圆,放得跟月亮一样高。你会扎吗?马天英没有再说什么。她听说风筝的种类有蝴蝶、沙燕、老鹰、凤凰,还有长龙,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月亮风筝。如果把天上的月亮当成一架风筝的话,那得用多长的线才能牵得住“风筝”呢!丈夫答应给儿子扎一架月亮风筝的话,马天英也听见了,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现在想来,这话里是不是有不好的兆头呢?
  邻家的一个男孩儿嘴里吃着焦叶儿来找喜武玩,马天英看见焦叶儿,才把打面的事又想了起来。这次她口里念着打面打面,总算没有忘,装上麦子,登上三轮车,直奔村头的打面机房去了。临近春节,干天干地,又有炮声催着,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有的是一个人回来,有的是两口子结伴回来,还有的是一家子开着小轿车回来。回来的人都带着大包小包,他们把在城里用的东西带回来,似乎把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也带了回来。男人们嘴角叼着带把子的香烟,手里握着不带把子的手机,走几步就要把手机对在眼上看一看。女人们戴着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以此显示手不是以前的手,耳朵不是以前的耳朵,脖子也不是以前的脖子,一切都增加了以黄金为标志的附加值。小孩子带回的玩具都是大型的,自动的,仿真的。飞机可以在空中飞,轮船可以在水中游,娃娃不但会哭,下面还能滋出尿来。平日里,村子里是冷清的,只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坐在墙根发呆。一下子从外面回来这么多人,使整个任怀村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人们明白了,热也好,闹也好,都是人在起作用。热是人热,闹是人闹。离开了活人活气,再好的地方也热闹不起来。人们还明白了,回家过年的人其实是过脸的。在城里显不着他们,他们的脸面还在老家,在乡亲们面前有脸面才算有脸面。有油抹在嘴上,有粉搽在脸上,有金戴在明处,能露多大脸就露多大脸。他们还从城里带回了麻将,在村街开阔的地方支出来好几桌,摆开了战场。搓麻将的特点是带响儿,哗啦一阵子,哗啦又一阵子,像电视里制造出的人们的笑声,这对渲染过年的气氛比较有利。马天英穿过村街时,低着眼往前骑。她不想看别人,也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她知道,那些从外面回来的人看见她,免不了和她说话。而一和她说话,必定会问到她的丈夫任海生。好像她并不重要,在任怀村只有任海生才是重要的。任海生已成为她心中的一个秘密,秘密很大,可包皮很薄,好像一碰即破。当别人问到任海生时,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正确答案是不存在的,不管她怎样回答都是错。马天英不看别人,不等于别人不看她。她骑到支麻将桌的地方,正打麻将的和看打麻将的,好几个人跟她打招呼。那些人像是有预谋似的,无一例外,跟马天英提到的都是任海生。有人问任海生回来没有,怎么没看见他。有人问任海生是不是还在矿上打工,说现在煤价高,矿上的钱比以前好挣。还有人断定任海生已经回来了,要他不要缩在家里,出来搓两把,为大伙儿做点贡献。马天英心虚眼虚,手脚有些发凉。不管谁问到任海生,她都没有停下来,没有从正面作出回答。她说她去打点面,家里面不多了,她去打点儿面。
  
  开打面机的是本村人,是任海生的一个远门子堂弟。堂弟头上脸上荡的都是面粉,很像戏台上的白脸奸臣。堂弟把马天英叫嫂子,一开口问到的也是任海生。堂弟问:海生哥怎么还没回来?这会儿来打面的只有马天英一个人,她不回答堂弟的问题恐怕说不过去,她说:我也不知道。堂弟说:海生哥不回来,就没人给你栽捻子。什么栽捻子?栽什么捻子?马天英摇头不懂。堂弟说:连栽捻子你都不懂,看来海生哥给你栽捻子栽得不够多。你是一个炮,海生哥的那东西就是一个捻子。海生哥把捻子给你栽进去,你才会响。海生哥不回来给你栽捻子,你就得闷着,干着急也没办法。怎么样,这下你懂了吧?堂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以前见面时也总是跟她这个当嫂子的开玩笑。玩笑开就开了,她笑笑就过去了。现在情况不同了,在她听来,堂弟开的玩笑特别难听,难听得使她几乎不能容忍。但为了保住心中的那个秘密,她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反感,只是说我傻,啥都不懂,你说的笑话瞎搭了。不料堂弟把大白脸凑近马天英说:嫂子才不傻呢,嫂子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你要是着急,我先给你栽一根试试,我的捻子也很好使。这叫什么话!马天英顿时把脸子拉了下来,说:你不要瞎说,再瞎说我生气了!她往后退了两步。堂弟说:嫂子你别生气,生气就不是炮了,就变成气球了。
  打好了面,马天英连夜和面,连夜发面,连夜蒸馒头。他们这里的规矩,过年期间不许再蒸馒头,年前蒸出的馒头须保证能吃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样算来,马天英至少要蒸出三锅馒头。去年蒸过年的馒头时,是丈夫与她合作,她在案板上团馒头,丈夫在锅前烧火。她还记得丈夫跟她说的笑话,丈夫拿馒头和她的奶子作比,说刚结婚时,她的两个奶子像两个小面团,生了孩子之后,她的两个奶子就发起来了,像两个刚出锅的大白馒头。说着说着,丈夫就站起来,要把她胸前的“大白馒头”摸一把。马天英不反对丈夫摸,丈夫一年到头在井下挖煤,摸到的都是黑石头,只有过年回到家,丈夫才能捞到把“白馒头”摸一摸。今年丈夫没有帮她烧火,两个孩子都睡了,从灶前转到灶后的只有她一个人。每蒸熟一锅子馒头,还要在锅里闷一会儿,给馒头的生长留够足够的时间。在这个间隙,马天英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鸡不叫,鸟不飞,树不动,影不摇,整个村庄似乎都在沉睡。星子闪着冰光,天还是晴得很好,一点儿云彩都没有。马天英还看到了月亮,月亮残得只剩下弯弯的一小溜儿,如同白色线菊的一根花瓣。一看到月亮,她就把月亮和风筝联系起来。在她原来的记忆里,风筝是人间物,月亮是天上物,风筝和月亮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自从听到丈夫说要给儿子扎一架月亮风筝,她就把风筝和月亮联系起来了。她仰脸把月亮看了一会儿,觉得月亮似乎在动,仿佛高高的月亮真的变成了一架风筝。她看得有些走神,好像自己的身子也飘起来,在幽幽地向月亮接近。待她回过神来,她稍稍有些吃惊,原来自己的头有些晕。这不好,她要是晕倒在冰冷的地上就糟了。她对自己说,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带着孩子把这个年过好。
  除了蒸馒头和炸食品,年集也是必须要赶的。蜡烛、春联、鞭炮等过年必备的东西,只有到集上才能买到。不买这些东西行不行呢?万万不行,少了哪一样都不像过年的样子。年集在镇上,实在说来,马天英很不愿意到镇上去,一说到镇上去赶集,她就心慌,腿软,出虚汗,甚至出现幻觉,好像一踏上去赶集的路就再也回不来似的。今年春天的一天,马天英就是在集上被人家带走的。带她走的是两个年轻女人,一个高一些,一个低一些。低个儿女人先接近她,问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马天英。她刚说了一声是,低个儿女人就把她叫成天英姐。马天英不能明白,一个她从来未见过的人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呢,怎么亲热地把她叫姐呢?低个儿女人说:我和你丈夫任海生是一个单位,任师傅被评上了矿上的劳动模范,我们特意向你报喜!低个儿女人拿出一张照片给马天英看,马天英一看,彩色照片上的人的确是丈夫任海生。丈夫当上劳模当然好,马天英邀报喜的人到家里去坐。低个儿女人说不给天英姐添麻烦了,到街边说几句话吧。高个儿女人在街边站着,低个儿女人对马天英介绍说:这是矿上办公室的乔主任。乔主任和马天英热情握手,夸马天英面相厚道,一看就是个贤内助。乔主任说:矿上明天要召开劳模表彰大会,这次连劳模的家属一块儿表彰。有个歌儿唱得好,军功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我们专程到这里来,一是来向你报喜,二是接你到矿上去接受表彰。矿上派了一辆小车,正在街北口等你呢!马天英一听,有些害羞似的,脸都红了,她说不去不去,她什么都没干,哪里当得起表彰呢!乔主任说:在表彰会上,矿领导要给劳模和家属披红戴花,电视台还要录相在电视上放,别人的家属都去了,你不去,任师傅身边空着一块,那怎么能行呢!马天英说:我连身衣服都没换,怎么能出门呢?乔主任说:这个事情好办,一会儿咱们路过县城时,你到服装店买一身就是了,想买什么衣服都可以,买衣服的钱矿上给你出。马天英说,她还是不能去,她要是去了,家里的两个孩子到哪里吃饭呢!乔主任说:孩子的奶奶呢,你可以让孩子到奶奶家吃两天嘛!走吧走吧,咱们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矿上。低个儿女人架住了马天英的一支胳膊,说天英姐,我们要是请不动你,不知矿领导怎么批评我们呢!你权当帮我们完成任务吧!马天英说:让孩子到奶奶家吃饭倒是可以,我总得回家跟孩子安排一声。乔主任显然是有备而来,不想让马天英回家,她给马天英出主意说:你看看来赶集的有没有你们村的人,你让他们给家里捎个话不就得了。马天英往街面上看了看,果然看见了一个同村的人,她走过去,对那人说了要去矿上一两天的话,让那人把话捎给孩子的奶奶。马天英上了车,车没有把马天英拉到矿上去,而是拉到一个山区城市的宾馆里去了。宾馆的房间条件很好,要什么有什么,只是没有看见丈夫。她想问丈夫在哪里,没好意思马上问。吃过晚饭,房间里又来了两个男的,乔主任关起门来,才对马天英说了实话。原来任海生在井下出事了,他们把马天英接来,是一块儿商量善后事宜。摆在马天英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公事公办,马天英顶多只能得到二十万元赔偿金;另一条是私下里解决,矿上可以赔给马天英三十万元。两条路马天英都不走,马天英觉得天也塌了,地也陷了,看人不是人,看鬼不是鬼,哭得一塌糊涂。她行,不知往哪里行;她走,不知往哪里走。她哭,人家给她递纸巾;她倒,人家给她垫枕头。低个儿女人还是一口一个天英姐,像她的影子一样和她形影不离,连她去一趟卫生间,低个儿女人都跟着她。她要求看丈夫一眼,人家告诉她,她的丈夫在井下还没有扒出来。她要求把村里的村长和娘家人叫来。人家说,那样的话,多赔的十万元钱就没了。一个男的打开一个提包,把提包里面的钱给马天英看。那些钱都是红色的,成捆儿的,一捆儿一万元,三十捆儿就是三十万元。乔主任把马天英叫成我的妹子呀,帮妹子算了一笔账,说人生来就是挣钱的,每个人一辈子能挣多少钱,也是一定的。有的人把钱挣多了,就休息了。要是没挣够,还得拚死拚活地挣。像任海生师傅这样的,他一下子就把钱挣够了,就休息了。要是任师傅继续干,他得干多长时间才能挣这么多钱呢,恐怕一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妹子你别犯傻,我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为你着想。你想想看,要是别人知道你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不知得有多少人惦着打你的主意呢。你不声不响把钱领走,钱就是你自己的。你把钱存进银行,光利息就够你花的。你盖房子,供孩子上学,儿子大了给儿子娶媳妇,一切的一切都有了保障。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女人最理解女人的心,我才跟你说这些知心话。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马天英茫然无助地在宾馆里住了两天两夜,到底还是在一纸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协议的条款有多项,其中具有实质性内容的就那么一两项。一项是,三十万元赔偿为最终赔偿,马天英不得再向矿方提任何要求。再一项是,马天英必须对任海生工亡一事严格保密,如果泄密,矿方有权追回全部赔偿金,并追究违约者的法律责任。矿方没有付给马天英现金,乔主任说,带那么多现金不方便,也容易出危险。他们把马天英带到一家银行,为马天英开了一个账户,把钱存在马天英的账户里去了。乔主任为马天英想得很周到,在征得马天英的同意后,乔主任只在马天英的存款折子上存二十九万元,剩下的一万元由乔主任以任海生的名义,分五个月,五次,每次两千元,寄给马天英。这样就可以让村里人知道,任海生还活着,任海生是个顾家的人,一直在给家里寄钱。乔主任没有食言,她回来后,果然逐月收到了乔主任寄的钱,一个月两千,五个月一万,一分钱都不少。问题是五个月之后,“丈夫”就跟她断了线,彻底断了线。马天英知道,矿上的人不会再找她了,可她就是怕赶集。年集不得不赶,她只好用一块方巾把自己的头包起来,并戴上一个口罩,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她听人说过,一些电影电视明星,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来,眼睛上都戴上墨镜。她不是什么明星,也不敢戴墨镜。她要是戴上墨镜,注意她的人会更多,那样得到的恐怕就是掩耳盗铃的效果了。
  
  儿子喜武不愿意跟她一块儿赶集,她一个人到集上来了。她是骑着三轮车来的,到了集上才知道,集上人山人海,每条街筒子都像实填的火腿肠一样,三轮车根本推不进去。按马天英的畏难心理,她真想掉头回去,在家里睡上几天,把年睡过去就完了。可不行啊,她,不是她一个人,家里有孩子、婆婆;娘家有父亲、母亲;两边的村里还有许多乡亲。她活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也活在亲人与熟人的看法里,每一言一行都得小心。若稍有反常,让人看出她心里的秘密就不好了。她用铁链子把三轮车锁在街外的一棵树上,才挤挤挨挨往集里走。刚挤到一个卖炮的摊位前面,有人喊了一声天英姐,把她吓了一跳。扭脸看,才知道喊她的不是矿上的那个低个儿女人,是娘家村的一个堂妹。堂妹问她戴个口罩干什么。她摘下口罩,说这两天有点儿感冒。堂妹又问:听说姐夫当上了劳动模范,得了不少奖金吧!马天英又把口罩戴上了,说她给孩子买点儿炮。手指着一挂鞭炮,问卖炮的多少钱一挂。她没接堂妹的话,堂妹似有些不悦,说:你不用害怕,你的钱再多是你的,我不会跟你借钱。说罢随即扭过脸去。马天英听出了堂妹的不悦,她无话可说。街上的人熙来攘往,谁知道她心底的痛处呢!她的痛在暗处,又像是在明处。不然的话,为何别人轻轻一戳,就把她的痛处戳准了呢。别人也许是无意的,她的痛处却是敏感的,给她的感觉,好像人人都在故意和她过不去。
  卖炮人耳听八方,把堂妹刚才跟马天英说的话听到了,对马天英说:你们家有喜事,你可得多买点儿炮,过年好好庆贺庆贺。喜事,什么喜事?马天英一时没回过意来。卖炮人说:你们当家的当上了劳动模范,这是大喜事嘛!马天英说:没影儿的事,你听谁说的?卖炮人说:谁说的,刚才那个喊你姐的人说的。怎么,你还想保密吗?买炮人搬过一盘鞭炮,说来吧,这盘两千头的鞭炮就是给你留的。马天英见等着买炮的人都看着她,心里虚得连虚汗都出来了,她若不赶快把鞭炮买下,不知卖炮人和别人还会说出什么让她想不到的话。她接过鞭炮,没有跟人家讲价钱,就把钱给了人家。
  买完了鞭炮,马天英往卖蜡烛的摊位前挤时,碰见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一开口就问海生回来没有,马天英说还没有。父亲对海生有些埋怨,说这孩子,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回来!钱是水,是风,流一股还有一股,刮一阵还有一阵,哪有挣完的时候。差不多够吃够穿就得了,挣多少才是够。等他回来,我一定得说说他,不能让钱迷了他的心窍。父亲说着,马天英只能听着。关于丈夫的不幸,她回来后没有跟别人说,也没有跟自己的亲生父母说。她在协议书上签了字,签了就得算数儿。丈夫的不幸,也是她的不幸,一见着父母,她就觉得委屈得很,光想哭。但她事前在心里对自己狠狠咬了牙印儿,白天不许哭,人前不许哭,哪怕在自己的父母面前,眼泪也只能在心里流,不能从眼里流。
  马天英最难过的时候是大年初一。他们这里的习惯,家家户户都要早起,在天还不亮之前,互相串门,拜年。凡是到马天英家拜年的,没有一个不问到任海生的。马天英只能强打精神,强装笑脸,说海生今年过年没回来。有一个同样在煤矿打工的堂哥,对任海生过年不回家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过年是一杆秤,外出打工的人都要在秤上过一过,证明这个人一年来没出什么问题。要是连过年都不回家,不经过过年这杆秤的衡量,就得打一个问号。至于什么样的问号,大过年的,他就不多说了。堂哥的话让马天英吃惊不小,难道堂哥听说了什么,猜到了什么。她低着头,不敢看堂哥的眼睛,更不敢跟堂哥讨论。堂哥建议马天英过罢年马上到矿上去一趟,把海生叫回来。海生不回来过春节,回来过元宵节也是好的。
  堂哥刚走,马天英的婆婆拄着一根竹棍,颤颤巍巍地来了。马天英赶快搬一个小凳子,扶婆婆在小凳子上坐下。她给婆婆拿吃的,婆婆不吃。她给婆婆端喝的,婆婆不喝。婆婆什么话都不说,只张着眼,看着桌子上一对正在燃烧的红蜡烛。有一支蜡烛,蜡碗子豁了一个口儿,里面的蜡油正漉漉地往下流。蜡油滚过蜡烛,一直流到泥做的蜡台上。蜡油一流到蜡台上,就凝固住了。蜡油刚流出时没什么颜色,一凝固就变成了红色。婆婆拐起一支胳膊,用棉袄袖子在眼上搌了搌。见婆婆流泪,马天英鼻子一酸,也差点流下泪来。儿走千里母担忧,马天英明白婆婆心里念叨的是谁。婆婆不说出来,她也不说。万一说不好了,露出悲哀的情绪,被婆婆看破,恐怕谁都受不了。婆婆欲站起来走,站了一下没站起,竟呻吟起来。婆婆呻吟了一会儿,还是提起了儿子,说我还活着呢,海生过年为啥不回来?这孩子,他要等我死了才回来吗?!马天英赶紧劝婆婆:大过年的,妈您别生气。海生给您寄的钱,我不是给您送去了嘛!婆婆说:我不稀罕他的钱。我生的是他,不是钱。他给我再多的钱,也不如回来跟我说说话。
  初一到了后半夜,年作为传说中的一种怪兽,在疯狂了一天之后,终于有所收敛,进入了疲倦期。炮声偶尔还会响起,听来渐行渐远,像是从阳间走到阴间去了。天仍然是晴天,月亮却一点儿也看不见了。直到这时,马天英躺在床上,以被蒙脸,才哭了出来。据民间的说法,人一旦死去,不管死在哪里,灵魂都会回到家里来。按这样的说法,她的丈夫任海生这会儿应该在家里。她闭上眼睛,仿佛真的看见了丈夫。丈夫像以往每次回来时一样,正深情地看着她。她在心里唤着海生说:你总算回来了,你心里还有你的孩子吗?还有我吗?还有这个家吗?!这样说着,她的眼泪再也包不住,从眼皮底下像泉水一样冒了出来。眼窝盛不下不断涌出的眼泪,眼泪便顺着两侧的眼角,流过鬓角,再流到枕头上。为了不让两个孩子听见,她不敢哭出声,只是任眼泪无声地涌流。她似乎看见,海生的脸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一闪不见了,一闪又回来了。她说海生,你怎么不说话,你真的走了吗?!人不能这么狠心。你说走就走了,不知道我的日子是咋过的,哪一天都像一年一样难熬啊!海生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儿走。这样说着,她痛上加痛,喉头那里鼓动得厉害,有一种声音似乎要喷薄而出。她扭过脸来,把嘴埋在枕头里,才把哭声憋了回去。枕头是凉的,她的泪水已经把枕头打湿。
  大山藏不住煤,纸里包不住火,事情到这里不能算结束。四月的一天中午,村长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到马天英家里来了。马天英见村长带来的是两个陌生人,心头一颤,不由地有些紧张。村长对马天英介绍说:这是报社的两位记者,他们的记者证刚才给我看过了。他们这次专程到我们任怀村,是想了解一下任海生的情况。他们是通过组织来采访,你不用害怕。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有一条你要记住,必须说实话。马天英说:我没啥可说的。男记者背了一只像是医生出诊用的小箱子,他打开箱子,从里边取出来的不是药品,而是一台照相机。他把照相机对准马天英,把镜头转了转,咔嚓照了一张。村长说:记者是为你好,你不要有抵触情绪。刚才两位记者跟我说了一些情况,我才知道海生今年过年为啥没回来。人命关天,这个事情一定要弄清楚。听村长的话意,村长像是已经知道了任海生不幸遇难的消息。既然村长知道了,全村的人很快也会知道,这可怎么是好。
  女记者笑了笑,把气氛缓和了一下,并把已经了解到的情况对马天英讲了一遍。发生透水事故的那个矿叫咸山矿,有六名矿工被大水淹没。矿方为了逃避责任,偷偷为每位工亡矿工家属付了三十万元赔偿金,采取私了的办法,隐瞒了事故。矿上有位知道内情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以匿名的方式给报社写了信,揭发了这起事故,并提供了每位工亡矿工的名字和家庭地址。他们这次采访的目的,是要让事故得到证实,然后报道出去,以维护矿工的权益,为社会伸张正义。女记者开始向马天英提问:任师傅出事后,矿上是怎样通知你的?你到矿上去了吗?马天英说: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嘛,还让我说什么!村长把脸子拉了拉,说马天英,你态度很不好,再这样的话,我要批评你!马天英眼里涌出了泪水。女记者说: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可是,你要是不把话说出来,心里会更难过,一颗心一天到晚都得提溜着。你想想看,亲人不在了,瞒得过死人,瞒不过活人,瞒是不可能持久的。别的且不说,你的两个孩子,动不动跟你要爸爸,恐怕你就没办法跟他们交代。女记者的话大概触动了马天英的痛心处,她以双手捂脸,叫了一声“我的孩子!”就哭出了声。村长批评马天英哭什么哭,想制止马天英的哭。女记者说:让她哭哭吧,她压抑得太久了,需要发泄一下。
  马天英哭过之后,不再拒绝女记者的提问。
  任海生还有一个哥哥。事情的升级是任海生的哥哥和任海生的母亲联名把马天英告下了,一告她隐瞒任海生的死讯;二告她独吞三十万元的赔偿金。
   2011年春节期间 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