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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莲

2011-12-29王秀梅

上海文学 2011年6期

  1
  
  那个午后他开始给夏莲打家具。木板拢在院子墙角,他走过去屈起两个指关节敲敲,趴上去嗅嗅。是核桃木,破成板,一张张散发出芬芳的木香。他心里有一种慢慢聚起来的喜悦。院门外种着一棵槐树,开满一串串奶白色的花朵,漫过院墙垂在院子上空,他就在槐荫下支起一张条凳,从担子里拿出斧,刨,锛,在槐香和木香里开始锯那些木板。
  夏莲用开水冲了茶,还叫他师傅,他慌慌地去接茶杯,看到夏莲小巧圆润的手指,他有了一种受惊的感觉,脸上发热。
  他在槐荫里坐在夏莲给他搬来的小板凳上喝茶。夏莲去水井那里压水,在水盆里绞了一条毛巾递给他。
  “师傅,擦把脸再干吧。”
  他接过毛巾的时候,坐直了身子,头还是低着的。
  她在食槽里拌了剁碎的菜掺了粗粮的鸡食,黄黄绿绿的。她穿着小绿碎花袄在院子里轻快地走来走去,在院墙投下的阴影和日头里穿行,使小院显得生动起来。
  日头渐渐淡了下来,他已经锯好了一些木料,堆在墙角。她开始做饭,灶里添了火,烧着水,她站在灶旁,用一根擀面杖擀一块面团。他站在门口,告诉她方桌和五斗橱还有立柜打算做什么样的。她一边听着一边擀面,把面团擀得像纸一样薄,折起来,拿刀切。他从没见过把面条擀得这么薄、切得这么细的女人。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夏莲要嫁的男人来了。夏莲要嫁的男人也姓夏,不仅长得难看还是个跛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颠一颠的。男人是来陪他喝酒吃饭的,夏莲炒了菜,擀了面条。夏莲的眼神一直是垂着的,她的眼睫毛很长,什么都藏在里面,现在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涌动。
  两个男人从暮色四合一直喝到接近深夜,他感到舌根有些发木,两腿僵硬,手也哆哆嗦嗦不听使唤了。老夏说,大全兄弟,家具打好了,我就搬过来跟夏莲一起住……
  老夏坐在炕上看夏莲,眼神虚飘。夏莲说,你回吧。老夏就从炕上下来,眼巴巴看几眼夏莲,像随时都要歪进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沟里那样,歪顿着走了。
  夏莲给他铺炕。夏莲住东屋,给他安排在西屋,中间隔着灶屋。被褥干净整洁,棉絮松软,他已经很久没有盖过这么松软的被子了,他躺到里面,小心翼翼的,不敢乱动,生怕身上的灰尘蹭到上面去。
  他极其用心地打那些家具。他打家具实诚,不用钉子,完全靠各种楔形嵌套,结合部连水都透不过去。夏莲在院子里忙活,喂鸡,拾蛋,洗衣服,择菜,做饭,偶尔站在他旁边,看他精心削磨各种木楔。除了干这些,余下的时间里夏莲坐在炕上绣花,她埋首在绣布上,有时会哼歌,他不知道她哼的是些什么歌,只知道她那时候心情一定是不错的。他已经能够揣度夏莲的心情,多数时候她沉默地绣花,间或有些叹息,或者忙完家务时,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但心思不在那些木器上。他们不太说话,比如他坐下来歇息的时候,这时候正巧她没绣花,也在旁边坐着,眼神不那么忧郁的时候。他会问一些他认为不会让她加重忧伤的问题,比如你也姓夏,娘家是本村的吧,她笑笑,说大全师傅猜对了。比如这棵大槐树有多少年头了,她答,可能几十年了吧。他们还说一些散散漫漫的话题,鸡零狗碎的,比如今天捡了几只蛋,天气越来越热了。
  街上来了一个鸡贩子,夏莲拿了钱出去买鸡,他站在门里朝外看,看夏莲挤在几个女人中间,小巧的身子,晶莹的皮肤,不觉就看呆了。站在夏莲身边的邻居张嫂探头看看他,捅捅夏莲,说,你们家木匠长得挺好看呢。他看到夏莲红了脸,头低低地勾着,把几只雏鸡用篮子挎了,挎到院子里来。
  夏莲把篮子放下来,招呼他,大全师傅,过来看看,多可爱啊。他放下手里的刨子,走到篮子旁边,蹲下来,看那些奶黄色的小鸡。他们靠得很近,他惊叹于她脸上洋溢的喜悦和天真,不由自主地想,她真是应该有个孩子。但是他没敢说。只要一想到夏莲的美好,他就要想起半边身子萎缩的老夏。
  那个下午他用边角料给那些小鸡做了一个小箱子,黄昏的时候,夏莲把箱子搬到灶屋地上,怕小鸡们在院子里冻坏了。夜里他躺在西屋,听着小鸡们在箱子里发出轻微的声响,有时候他似乎能感觉到夏莲也在东屋安静地听那些小鸡弄出的声响。
  老夏每天都要来,有时候一天好几趟。老夏一来,他就闷头干活,不作声。夏莲也不作声。老夏跟着夏莲转,很多时候想搭把手,夏莲说,不用,你回去吧。老夏就站到他旁边,看他打家具,看一会儿,闷闷地走掉了。老夏走了以后,他从来不问有关于老夏的问题,他甚至开始刻意说些别的,比如给夏莲讲他走街串巷听到和看到的奇闻轶事。他搜肠刮肚地回忆他听到和看到的事情,看着夏莲的眼神重新变得安静和愉快,心才缓缓地落下来。
  他先是打好了一个立柜,两开门,两扇门上分别安了一块玻璃和一面镜子。本来是要安两块玻璃的,他自作主张安了一面镜子。夏莲站在镜子前,样子有些羞涩,眼睛亮闪闪的。
  接着他打好了一个方桌,分体的,先打好下半部分,一个单开门小柜,柜门上用不同纹理的木块拼对了一只小鹿。他觉得夏莲像一只小鹿一样美好和忧伤。接着他打了上半部分的方桌,可以伸合的四条腿做了精致的雕琢。
  他精心地打磨这些家具,上完最后一遍漆,把它们小心地安放在厢房里。邻居张嫂开始隔三差五地来,说你这个小木匠,看不出来,手艺这么好,像女人绣花。再下次来,问,小木匠,有媳妇没?他说,没呢。张嫂说,包给我了。他不置可否,以为只不过是这个话多的女人在没话找话。
  然而过了几天,张嫂家里来了个年轻姑娘,他在门里听到一阵自行车铃声清脆地响过,之后不久,张嫂带着年轻姑娘过来了,姑娘进了门就站在槐荫下看他干活,眼睛一眨一眨的,看家具,也看他。张嫂说,小木匠,这是我娘家最小的堂妹,你看看中意不?
  他很窘,姑娘却咯咯地笑了。
  晚上夏莲邀请张嫂和姑娘留下来吃饭,三个女人在灶屋包饺子,他在槐荫下埋头干活,听到年轻姑娘不时的笑声,像她来时摁响的自行车铃声。暮色渐渐落了下来,夏莲走出屋子,说大全师傅,该歇着了,洗把脸准备吃饭吧。夏莲说完,就走出院门,不久,叫来了歪歪顿顿的老夏。
  此后这个叫小珍的姑娘就时常来了,还不到门口,就摁响一串自行车铃声。说实话,小珍来了很多次以后,他还是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张嫂娘家村距槐花洲三里地,小珍骑着飞鸽自行车,轮子一转,几分钟就到了,跟在自己村里一样方便。过不几天,小珍就常驻“沙家浜”了,她认夏莲做师傅,跟夏莲一起埋首在绣花撑子上绣花。张嫂也常来,三个女人坐在炕上,嘴不停着,夏莲和小珍手里的针飞上飞下。天越来越热了,夏莲打开窗户,他就能清楚地听到她们的笑闹,有一回张嫂问小珍,死丫头,手乱挠什么,痒啊?小珍说,真没正经。张嫂说,敢说我没正经,我看看你痒不痒。小珍说,就不让你看。他听到一些细碎的碰撞,然后咚地一声,小珍跳下炕,光着脚跑到灶屋,张嫂跟着追过去,小珍又跑到他睡觉的西屋,姐妹俩叽叽咕咕闹成一团。
  他直了直身子,擦把汗,看向窗户,夏莲的目光也正好穿过窗户看向槐荫这里,他感到目光对上的刹那心里有股让他直想叹息的疼。在张嫂和小珍笑闹的时候,夏莲是安静的,他能感到她在那两人的笑闹中也能偷得一时的欢悦,但那欢悦也是有节制的,不能彻底放开的,有着忧伤的灰色底子。
  他怔怔地在那里站着,就听张嫂又把小珍追回东屋,边追边喊,不要脸的死丫头,跑小木匠被窝里了,不痒痒了吧,是吧。小珍说,痒不痒痒关你什么事,自己不痒痒就行了。张嫂说,还嘴硬……
  这样的日子是暧昧的,不清楚的,他不知道自己跟小珍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小珍这个人却是透明的,绣着绣着,就会朝窗户外面喊,小木匠,歇会吧。她也跟她堂姐一样,称呼他为小木匠。只有夏莲不这样叫,夏莲依旧恭恭敬敬叫他大全师傅。有时候小珍还会下炕到院子里来,站到水井旁边压水,压一盆子水,丢块毛巾里面,端到他旁边,他装作没看见,小珍就问,小木匠,你眼睛瞎了吗。语调俏俏的。
  
  他不太说话。以前张嫂和小珍没来的时候,夏莲在院子里喂鸡或者洗衣服,会跟他说说话,现在他们不怎么说话了。他常常偷眼观察夏莲,对于小珍的热络,夏莲似乎没什么反应。这样判断着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失望,怅怅的。只有晚上来临,张嫂和小珍离开以后,他才觉得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终于来了,然而飞快的,晚饭吃完了,夜就来了。他躺在西屋,听灶屋里小鸡们的聒噪。小鸡长得很快,似乎眨眼间就不那么奶声奶气了,颜色也不那么黄了,他做的小箱子日渐窄小。
  第二天,他找了一些边角料,又给小鸡做了一个大一些的箱子。
  这段日子他进展缓慢,仅做了一只五斗橱。街上来了个算命的,胡须飘飘,张嫂把这算命的招呼进来,问他,小木匠,你生辰八字是多少,他说,不知道。张嫂说,怎么能不知道呢,他诚实地说,真的不知道。张嫂又把小珍拉出来,问算命先生,你看看他们两人合适不。他很希望算命先生说不合适,但算命的审时度势,言简意赅说,好姻缘。
  夏莲也出来了,站在一边,很安静地听。他特别希望算命的能给他和夏莲算一卦。算命的走了以后,张嫂问他,小木匠,你是怎么想的?他说,没,没怎么想。张嫂扑哧笑了,说,还害羞呢。
  老夏仍然频繁地来,有了张嫂和小珍的存在,老夏显得轻松很多,他能看出,老夏打心眼里感激张嫂和小珍的存在。老夏来了以后,张嫂就转移目标,经常打趣老夏和夏莲。老夏嘿嘿地笑,夏莲照旧是安静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是喜欢这种打趣还是不喜欢。他知道张嫂是善意的,这样一个女人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除了善意地打打趣,似乎也没什么办法能让这件事情尽可能显得正常一些。
  这样一种格局,是危险的,又是安全的。他在内心的纷纷扰扰中,打完了一个四开门四抽屉的桌子,之后,开始打最后一件家具,床。这时候已经进入真正的夏天,槐花落败,每天都会掉下来,掉到他身上和木料上。窗户下面的小花圃却姹紫嫣红起来,月季开得更盛了,花圃角落里一株凌霄花攀着墙壁扶摇直上,在墙头上匍匐,一路上留下喇叭一样金黄的花朵,艳丽得叫人不敢凝望。
  夏莲开始跟张嫂搭伴去赶集,买回一些疑似结婚的物品,枕套或者毛巾被。颜色是红的,或者粉的,她们回来以后会在炕上把这些东西摊开来,指指画画地欣赏,他让那些热烈的东西纠缠得不行,甚至迁怒于同样热烈的季节和花。
  终于他在夏莲和张嫂从集上买回一件红色的确良小褂那天被刺激了,他隐忍不发,静待夜晚来临。
  那个夜里他往东屋走的时候碰着了放在灶屋的箱子,小鸡们在里面扑棱翅膀,他停在箱子旁边喘了一会气。东屋关着门,门缝里没有灯光,他从没在夜里来过这扇门前,因此不知道它是插着插销,还是没有插。门是向里开的,他推了一下,门竟然开着,夏莲没有声音。他站在炕前,外面有微弱的月光,夏莲头朝外躺着,就在他站立的地方,近在咫尺,他不确定她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因此他俯下身去,一俯下去,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夏莲是睁着眼的,他一把将夏莲的脸抱在怀里,紧紧抱着……
  早饭之后,他站在槐荫下干活,听着自行车铃声像哨音一样飘过来,禁不住拿眼去看夏莲,夏莲正在灶屋收拾碗筷,也抬头看大门口,朝他羞涩地一笑。院子不算小,他隔着大约十米的距离看着夏莲,想着他夜里的笨拙,回味着他过去从没涉及过的激情和快乐,自己忍不住也笑了,有一次竟然笑出声来,小珍把头从窗户里探出来,问他,小木匠,夜里做好梦了吗?他居然搭话,是,做好梦了。小珍又问,什么好梦?张嫂接过来,说,是不是做梦娶小珍了?他说,不是。小珍接过来问,到底做什么好梦了?他说,不告诉你们。张嫂说,小木匠今天好像变了,是不是夏莲?他大着胆子站在槐荫下朝窗户里看,看夏莲的反应。夏莲不说话,只是笑,他隐约看到夏莲手底下那朵花快绣完了,她在绣一片叶子,只剩下中间的叶梗。他奇怪怎么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到夏莲手底下那细细的叶梗。
  快完工的床敦实好看,床头做了一个四开门柜子,让夏莲放随手可取的衣物,或者早晨起床后把被子折一折放进去。四扇门上镶着四块玻璃,他精心地在上面画画,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他尤其认真地画夏荷,用淡雅的颜料。三个女人都不知道他还会画画,都不绣花了,围在他旁边看,张嫂说,小木匠,我们家小珍要是跟了你以后有福了。他不作声。
  他故意拖延工时,如果在别人家里,他这样干会招致指责或者工钱被克扣,但在这个小院子里,坐在炕上叽叽喳喳绣花和说话的三个女人,谁都不在意他的怠工。要说有谁希望家具快些打完,那只能是老夏了。然而老夏是那样一个男人,只要夏莲高兴,他就无条件高兴。
  拖延归拖延,他一日一日在槐荫下缓慢地忙着,那些木料还是一根根一块块组合起来,渐渐成型。打磨,上漆,工序一道道减少,直到最后他彻底地无事可做。
  按照规矩他要结账走人了。但是他磨蹭着,帮夏莲把家具们放到应该放置的地方,老夏又找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帮忙。忙完以后夜色已经浓了,谁也不希望他现在就离开,表现最强烈的是小珍。在他开始画冬梅那幅玻璃的时候,小珍就已经耐不住了,她直截了当地在他压水洗脸的时候,跑到他旁边问他,小木匠,你到底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小珍说,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他憨憨地挠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小珍又说,我等着你来提亲。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恰巧老夏提着只水桶一歪一顿地走过来,他就说老夏大哥我来吧。压了水,提着就走,把小珍留在水井边,干生气。
  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小珍没回家,在张嫂家里吃完饭,直通通地又跑回来,说,小木匠,你跟我出来一下。他看一眼夏莲,夏莲在收拾屋子,老夏和请来帮忙的几个年轻人还坐在炕上喝酒,夏莲低着头,他看不到表情,那几个喝酒的都喝得不少,冲他直摆手,还不快去,小妹子叫你呢。小珍走过来拽他衣服袖子,耳朵聋了,还是腿瘸了?他只好下炕,跟着小珍走到外面,穿过院子,走到大街上,站在槐树底下。小珍逼问,你对我到底有没有那想法?他这次很痛快地回答小珍,没有。小珍甩了他一个耳光,哭了,他木木地站着不动,小珍又甩了他一个耳光,回到张嫂家里,搬出自行车,骑上去就走了。
  他们喝酒喝到很晚,他没喝多少,却有些醉意了。夏莲当着老夏的面把工钱结给他,他木木地接过来,看一眼,说,用不了这么多。夏莲说,就拿着吧。他说,我醉了。他歪歪倒倒地回到西屋,躺上炕。夏莲说,老夏,别喝了。几个年轻人说,嫂子,今晚就让夏哥住这吧,反正过不了几天就成亲了。他缩在炕上听着,觉得像有一把刨子伸进了胸膛,一下一下地刨着。
  老夏还是跟几个年轻人一起离开了。夏莲说,老夏,回去吧。老夏就乖乖下炕走了。
  院门插上了,夏莲进来,回到东屋。小鸡们已经长大了,他第二次做的箱子也盛不下了,夏莲把它们跟那些大鸡一起关到鸡窝里,灶屋没有了嘈嘈嘁嘁的声响,夜静得沉闷。他跌跌撞撞地去东屋,使劲地搂夏莲,跟我走吧,他说。夏莲没吱声,他却哭了。一个男人,头闷在毛巾被里,呜呜的。进入真正的夏天了,外面树上有蝉,没完没了地叫着。
  夏莲不会跟他走的,他明明知道,却还是问,问了好几个晚上。他嗅着一屋子的木香,头一次对自己做出来的家具感到生气。他要求夏莲,去床上好不好,夏莲说好。他们换到床上。他想,起码我先于老夏而躺在了这张床上。
  天还没亮,他收拾好自己的担子,在夜色里离开了槐花洲,此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他甚至此后再也没有走街串巷做过木工,他呆在自己的村子里,种地,把斧子刨子锛子等家伙扔在厢房里。
  那年秋天,他很快成亲了,媒人介绍一个姑娘,约好在集市上见面,他去时看到那姑娘正站在一个针线摊子前,样子普通,他没什么特别感觉,也不愿说话,觉得特别没意思,甚至想一走了之。他觉得媒人不应该生拖硬拽把他拉来相亲,他根本没有跟谁结婚的打算。这时候媒人转了一圈回来,见两人冷场了,就打圆场,小夏,大全人实诚,会木工活,手巧着呢,到时候让他给你打个梳妆台,现在城里都时兴这个。他心里一激灵,问媒人,你叫她什么?媒人说,小夏啊,她叫夏小翠。就因为这个姑娘姓夏,他立马改变主意了。他们很快结了婚,第二年夏天,夏小翠给他生了个女孩,夏小翠裸着两个乳房给孩子喂奶,边喂边对他说,大全,给孩子取个名吧。他站地上看了那个小女孩一会儿,对他老婆说,叫夏莲吧,跟你姓。
  
  
  小木匠王全挑着担子离开槐花洲的时候,天还没亮,大概只有三点多钟。王全穿着一件白短袖衬衣,站在门里朝窗口凝望,扁担放在手里,两个工具箱静静地躺在地上。
  夏莲没起床。床上的油漆味还没有完全散去,混着淡淡的木香。她躺着就能看到头顶柜门上的画。她长久地看那些画,没看窗户。床放在炕的对面,她看窗户要比看头顶上的画省力。院子里很静,她知道小木匠肯定是站在门里朝窗户这边看,穿着她昨晚给他找的白短袖衬衣。衬衣是她死去的男人,老夏弟弟的。老夏兄弟长得跟小木匠身材差不多,小木匠一来她就注意到了。
  她不看窗户,也不起床,一直等到听见院门合上时的吱呀声。夏天日长昼短,她坐起来,看窗户,没觉得时间过了多久,墙头上的槐树就在黎明里枝叶分明了。
  她下床,到水井边压水洗脸,然后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发呆。槐荫下堆着废木料和刨木花,小木匠昨天收工后整理好了,很整齐地码在墙角。鸡醒了,在窝里伸长脖子朝她咕咕叫,她又站起来去给鸡弄食。喂了鸡,她开始烧火做饭,热了昨晚剩下的饭菜,往小炕桌上摆的时候,却摆了两双筷子,她看着那两双筷子,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树上的蝉开始大声聒噪,屋子里却静得要命。
  小珍不再来绣花了,张嫂说,那丫头真看上小木匠了。张嫂很遗憾没撮成这段亲事,说,小木匠肯定心里有人,你说是不是啊夏莲?夏莲低着头绣花,说,可能吧。张嫂又说,小木匠家是哪的?夏莲说,不知道呢。张嫂说,你看我们这些人,都没想起来问问他是哪的。夏莲说,走街串巷的多了,谁还问家是哪的啊。
  街上来了一个卖靛的吆喝声。
  张嫂说,夏莲,快办事了,买点红靛蒸桃饽饽吧。夏莲说,不蒸也行的。张嫂说,家具都打这么好,桃饽饽怎么能不蒸呢?一辈子就成一回亲。卖靛老头把车子推进来,夏莲挑了些红红绿绿的靛粉买了。晚上,夏莲把纸包打开,看着,坐在那里NlpM3M9de0wTIKwfYPCB2g==发怔。这个夜里她做了几个很杂乱的梦,头一个梦见小木匠挑着担子,忽然就推开房门,担子放到地上,人站在炕边,她说,小木匠,你怎么回来了,小木匠不说话,她问,你累不累,坐下来吧,小木匠也不坐,她去拉小木匠的手,明明是拉到了,却觉得手里空无一物,一着急,就醒了。坐起来,怔怔地看了会儿房门,房门一动不动。
  她接着睡过去,这回梦见了她死去的男人,老夏的兄弟小夏。小夏说,夏莲,我不怪你,咱俩还没成亲我就抛下你,是我不好。小夏又说,夏莲,我看到你把家具都打好了,还买了靛打算蒸桃饽饽,你买了件红衣服,我看着都好。再给我哥买件衣服吧。夏莲,我对不住你。她哭了,说,还没成亲你就让我当寡妇。小夏的脸上忽然流出血来,一条一条的,飞快就流了一脸,小夏的眼啊鼻子啊嘴啊,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很怕,就听小夏说,夏莲,我知道你怕,我走了啊。小夏接着就不见了。
  夏莲还做了别的梦,梦见老夏和小夏死去的爹妈。夏莲看到她自己扎着羊角辫,老夏和小夏的妈掐了一朵特别好看的月季花,给她别在辫子上。
  夏莲很久没做这么多梦了,小夏刚走那时候,她时不时地梦见小夏让那辆拖拉机压在底下,脸和脖子都从拖拉机底下伸出来,使劲伸着,跟她说话。因为做得频,以至于夏莲有些搞不清究竟是小夏给她托梦让她跟了老夏,照顾老夏,还是当时小夏是真得在咽气前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后来渐渐的,这样的梦稀少了,她也安静了,脑子不再那么成天混混沌沌,这才想清楚了来龙去脉,那就是小夏真在拖拉机底下跟她说那些话了。小夏整个身子都压在拖拉机底下,拖拉机掉在沟里,人们把她叫去的时候,小夏已经快不行了,他使劲地把脖子和脸伸出来,对她说,夏莲,木料都备好了,家具还是该打就打吧,打了以后你跟我哥一起住吧。她没听清,只看到血一条条在小夏头上脸上不停地流。小夏说,夏莲,求求你,要不然我不放心。小夏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边上有人说,夏莲,你就先答应了吧,让他闭上眼走吧。她自己脸上也有东西不停地流,她说,我答应你。接着她看到小夏呼了一口气出来,眼就闭上了。
  此后她还确定,她频繁地做这个梦,是因为小夏不放心。小夏到了那边也不放心。直到那个午后小木匠挑着担子在门外停下来,她才忽地觉得把那些木料交给一个木匠,打成家具。她想,小夏可以放心了。
  夏莲坐在炕上,等着天亮。这几个梦她醒来后都记得很清楚,特别是老夏和小夏的妈往她头上戴花的梦,她甚至还能记起那朵花的形状、颜色,还有芬芳的气味。小时候小夏他妈经常给她戴花,有一次她边给她戴边问,夏莲,愿不愿意叫我干妈?她几乎要跳起来,说,愿意,愿意死了!她干妈慈爱地蹲下来抱着她,说,别说死了这样的话,不吉利。
  她太小了,不懂得吉利不吉利的意思。其实当时她自己的爹妈已经死了,她妈生下她以后大出血,接生婆大把大把地往上摁草和锅灰,还是堵不住。她爹没几年也死了。
  此后她就住在干妈家里,跟小夏一起去上学。小夏比她大一岁,小的时候她像条影子一样跟着小夏,玩过家家的时候,也总是做小夏的媳妇。慢慢地长大了,她还跟着小夏,孩子们开始取笑她,叫她小媳妇。再大一些,初中毕业,他们就都不上学了,那一年发大水,盖在大河边土堰子上的房子都倒了,他们的房子也在土堰子上,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捞上来,干爹干妈却不见了,深更半夜的,人们打着手电筒沿着大河跑了好几个来回,都没找到。
  她和张嫂开始蒸桃饽饽了。面和酵母加水调成糊糊,盖在盆里醒,之后加面,和成面团再醒。醒两遍的面比醒一遍的做出来好吃,她懂这一点,干妈教的。她们把大面板放在炕上,面团揪成一个一个均匀的小面团,开始揉。干妈说,一个桃饽饽至少要揉到一千下,做出来才好吃。她揉啊揉,一边听着外面树上的蝉声。饽饽最后做成桃形,圆润饱满。她开始给饽饽做装饰,三捏两捏,就把一小块面捏成一只小鸟,再拿把剪子三剪两剪,就把翅膀剪出层层叠叠的羽毛来,嘴巴剪得俏俏的,似乎马上就要唱出歌来。她还做出两朵月季花,一朵开着的,一朵羞涩闭着将开未开的,然后用小擀面杖擀出两条叶子,把这些东西都仔细地按到桃饽饽上。卖靛老头卖了花花绿绿的好几包靛给她,提前用水稀释了,盛在一个个小碟子里,这时候用一把小细毛的刷子,一点点刷那些小东西,花是红色的,花苞就刷成黄色;叶子当然是绿的,淡绿的一条,深绿的一条;小鸟是金黄色的,翅膀又是花的。桃饽饽立刻姹紫嫣红起来,小鸟振翅欲飞,花苞发出开放的声音。
  张嫂爱不释手地捧着桃饽饽,说,夏莲,槐花洲只有你能做出这么好看的桃饽饽。只是可惜了。
  张嫂没掩住心思,说漏了嘴,立马后悔,拿眼偷睃夏莲,却见夏莲又开始揉一个面团,没听见她刚才那句话的样子。
  家具打好了,桃饽饽也蒸了,老夏歪顿着,买回鞭炮和烟酒,又把门窗粉刷了一遍。以后他就要住在这屋了。自从兄弟小夏和夏莲开始张罗婚事,他就搬了出去,小夏不答应,他就说,等你们结婚了我再搬回来。实际上他并不打算搬回来。
  兄弟是个拖拉机好把手,然而祸从天降。人们叫他去路边大沟里,说你兄弟快不行了,他还以为人家开玩笑。等他一歪一顿走到那里,他兄弟早就闭眼了,夏莲趴在那里哭……
  夏天还没过完的时候,夏莲和老夏成了亲,老夏搬了回来。
  夏莲怀孕了,老夏杀了一只鸡,然而夏莲什么都不爱吃。老夏歪歪顿顿地去赶集,给夏莲买吃的,看见谁都把不对称的脸笑开花。在家里老夏也常常忍不住笑出声来,夏莲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坐着,忽然就能想起小木匠在槐荫下干活,干着干着笑出声来的样子。
  夏莲的肚子渐渐地鼓起来,老夏说,别再绣花了,别蜷着孩子。夏莲听了,就不再绣了,还没绣完,只好把布从撑子上拆下来,细细地卷好,拿到张嫂家里,让张嫂带给小珍,叫小珍帮着绣完。张嫂从娘家回来,告诉夏莲,小珍一直想着小木匠,她骑自行车挨村打听,最后打听到小木匠是三十里地外的王格庄镇王家庄人,但是已经结婚了。这个小木匠,把我妹子害苦了,张嫂说。
  
  老夏不叫夏莲干活了,一点活都不许干,连饭也是他一个人歪歪顿顿地做。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转过年来,春末夏初,夏莲要生了。
  夏莲在傍晚的时候见了红,折腾到半夜也没生下来,老夏在灶屋里急得脸都抽了,张嫂安慰他,女人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啊,哪个不是得死去活来,疼上一两天的。
  下半夜,天快亮的时候,屋里终于响起孩子的哭声,张嫂赶紧拿起瓢,从锅里往大盆里舀水,边舀边说,老夏,你当爹了。然而,接生婆脸上手上都是血,跑出来,说,老夏,快去看看吧,怕是不行了。
  夏莲整个人都汪在血里,孩子倒是哭得响亮。她看着自家的墙壁和窗户,模模糊糊的,好像看到干爹干妈还有小夏都站在窗外,她还看到一个陌生女人,身上也像她一样有血。她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但是见她跟干爹干妈还有小夏站在一起,忽然就明白这女人肯定是她难产死去的娘。她叫道,娘!她娘笑笑,不说话。她说,娘,我也要找你来了,我带着血来,现在也要流着血去找你了。
  夏莲奄奄一息,嘴唇翕动着,那些话只是说在心里而已。老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她苍白的嘴唇在动。老夏把耳朵贴上去,听到夏莲使出浑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老夏,我对不住你,帮我养大孩子,就当是你亲生的,求你。老夏断断续续地哭着、答应着,并且哭得很丑。
  夏莲死了以后,跟小夏埋在一起。老夏抱着孩子,坐在坟堆前,烧了很多纸。他卖了家具,买回一只羊,趁孩子睡着了,一歪一顿地出去割草回来喂,羊是母的,他牵着它去有公羊的人家,给羊配种。在一个夜里母羊产下一只小羊,他蹲在母羊肚子下面挤奶,用一只碗盛着,回去烧开了,喂给孩子喝。
  他没给孩子取名字,从生下来那天,就叫她夏莲。小夏莲长得眉清目秀,他常常痴呆呆地抱着她看,有时候依稀能从中看到小木匠的一些影子。即便这样,他也痴呆呆地看,从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3
  
  喝羊奶长大的夏莲很聪明,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学习特别好,老师们喜欢,老夏更是美得冒泡泡。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夏莲拿回一张表格,对老夏说,她中考打算考中专,不考高中了。老夏问,为什么,老师们都说你能考上重点高中,然后考上大学。夏莲说,爸爸,我考上中专,就能一下子农转非了,早毕业,早赚钱养你。
  到填志愿的时候,夏莲选了中专。
  老夏老了,连健康的那一半身子都开始萎缩了,老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老夏已经想不起来小木匠长什么样子了,只是夏莲周末从学校回来,能从夏莲脸上依稀找到一些影子,但那点微弱的特征长在夏莲脸上,又综合了她母亲的特征,就不甚分明了。老夏一点都不怪小木匠,相反,甚至觉得愧对小木匠。没有他,小木匠可能就不走了,就留下来了。
  那年夏天中考过后,老夏等通知书等得每天都心神不宁。有天他听一个学生说,通知书让邻村一个老师从县上捎回来了,夏莲到花生地里锄草去了,他等不及,就一歪一顿地步行去老师家里,把通知书拿了回来。夏莲回来后怪他,你这个爹啊,腿脚不好还非要去,我骑自行车五分钟就拿回来了。老夏捧着通知书,笑得眼都找不着了。
  夏莲是坐火车去上学的,她自己坐公共汽车到一百多里地外的市里火车站,买了车票,是夜间的,背着两个帆布包,上了火车,经过一夜加半个白天,在另一个车站下了车。车站有学校接站的,都是高年级的学兄,都问她,你自己来的吗?她说,是呀!他们都说,真了不起。
  再接两个我们就走,学兄说,应该还有两个也坐这趟车来,你们市考上三个。夏莲想,会是谁也像她一样,报这个冷门的学校呢?她很好奇。等了不到五分钟,另外两个学生相继出了站,一个男生一个女生,男生有爸爸陪着,女生没有,也是一个人。学兄问她,你也是一个人来的?女生说,是呀!学兄说,你们两个女生都挺了不起。你叫什么?学兄问女生,女生说,夏莲。学兄说,不会吧,这么巧,你们两个都叫夏莲!
  两个夏莲互相看看,也觉得不可思议。
  学兄问,你们两个谁大?先到的夏莲说,我五月生日,后到的夏莲说,我八月,学兄就说,那干脆叫你们大夏莲小夏莲吧。
  两个夏莲并排坐在车后座上说话,学校派了一辆小面包来接站。大夏莲问小夏莲,你家是哪的?小夏莲说,王格庄镇王家庄,你呢?大夏莲说,水道镇槐花洲村。学兄问,你们两个镇子距离多远?大夏莲说,三十里地,学兄说,你们两家距离三十里,一起跑到一千里地外的学校来上学,真是有缘。两个夏莲对视一眼,都笑了。
  到了学校,两个夏莲作伴到大礼堂里办手续,别人都有父母陪着,只有她俩没有,快快乐乐的。班主任是个胖胖的女人,说,我查了你们的档案,生日差三个月,以后就叫大夏莲小夏莲吧。
  他们三个都在一个班,男生叫邹鸣。签了到,两个夏莲一起去领东西,饭盆、脸盆、被褥,抱着去了宿舍,一看,床上贴着标签,两人是上下床,别人的名字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她们两人的名字后面缀着个小括号,分别写着一个大字和一个小字,大夏莲在上铺,小夏莲在下铺。
  胖胖的女班主任姓由,第一天去教室,由老师让学生们都站在走廊里,按高矮个站成两排,然后两个两个地往教室里走,从后往前坐。大夏莲和小夏莲站在一起,并排往教室里走,由老师说,嗯,你们两个夏莲个子也一般高,做同桌吧。
  两个夏莲就这样做了四年同桌,很要好,干什么都出双入对,就连吃饭,也在一个饭盆里,两人合吃一份菜,打饭轮流制,一人打一顿,一顿一个菜两个馒头,食堂没安置桌椅,打回宿舍,两人在床前放个方凳子,并排坐在小夏莲的床沿上吃。家里条件不好的女生们也都跟着她俩学,两两结对,合吃一份菜。
  没多久,两个夏莲就聊得特别知己了,大夏莲告诉小夏莲,她从小是喝羊奶长大的,妈死得早,生她的时候大出血;小夏莲告诉大夏莲,她倒是吃妈的奶长大的,爸却死得早,她五岁的时候,他得了病,肚子鼓得像山一样高,也不去看,最后好歹拗不过,去了医院,但已经晚了,是肝病。小夏莲还告诉大夏莲,我爸以前是个木匠,听说手艺不错。大夏莲告诉小夏莲,我爸是个跛子,什么手艺都不会,但特别会养羊,养了一辈子羊,我们家的羊子子孙孙孙孙子子,子生孙,孙生子,恐怕得有几百辈了。
  两个夏莲很开心,叽叽咕咕地笑。
  这样一来,两人越发觉得亲近。大夏莲很想写信回去,跟老夏讲讲这些有趣的事情,但是老夏不识字,就想,等放寒假回家再讲吧。但是还没到放寒假,老夏就不行了。老夏这些年拖着个半废身子,挺得已经差不多了,女儿上学一走,户口也随之起走了,老夏舒了一口长气,但同时又似乎被抽去了脊梁骨,难受得要命。老夏酒量大,难受,孤独,就天天喝酒,不要命地喝,本来就是半个废人,竟然把自己喝死了。死了就死了吧,这样一个人。邻居们商量后决定先瞒着夏莲,山高路远,小姑娘家,急着往回赶,别再出个什么事。大夏莲寒假回家,锅灶都生锈了。她半天半天地坐在羊圈外面,看空荡荡的羊圈。
  两个夏莲还有男生邹鸣是一起结伴坐火车回来的,两个夏莲下了火车,甚至还一起坐上同一辆公共汽车,只不过,小夏莲先到的家,车又开出三十里,大夏莲也到了家。小夏莲到家后跟她妈讲大夏莲,她妈夏小翠也觉得特别有趣。呆了没几天,小夏莲就想大夏莲了,她骑着自行车,边走边打听,来到槐花洲,找到大夏莲的时候,大夏莲正一个人坐在羊圈旁边。小夏莲说,到我家去吧。大夏莲就跟着小夏莲去了王家庄,两人合骑一辆车。家里所有东西都让张嫂等邻居们帮着卖掉给老夏出葬了,包括自行车也卖了。老夏也跟他兄弟小夏和媳妇夏莲葬在一起。
  路上两个夏莲轮换着骑车,大夏莲驮小夏莲一会儿,小夏莲再驮大夏莲一会儿。到了家,小夏莲跟夏小翠说,妈,这就是大夏莲。夏小翠上下打量几眼大夏莲,哪里看着都挺熨帖。小夏莲在灶屋里偷偷跟她妈讲了大夏莲家里的变故,夏小翠说,唉,苦命的孩子,就让她住咱家吧。
  
  大夏莲也喜欢夏小翠,寒假里剩下的日子,就住在小夏莲家,帮夏小翠干很多活,喂猪喂兔子。夏小翠养了三头猪,五十只兔子,除了种地,每年卖猪和兔毛能收入几千块钱,半辈子,就靠这些供小夏莲上学。两个夏莲作伴干活,一人分管二十五只兔子。
  王家庄的人都问夏小翠,你家怎么多了个女孩?夏小翠说,认了个干闺女。回家问大夏莲,愿不愿喊我干妈?大夏莲说,愿意,愿意死了。
  寒假过后,两个夏莲一起回学校,跟邹鸣在火车站碰头。邹鸣问,你们两个寒假过得怎么样?大夏莲就笑着说,挺好的。小夏莲知道大夏莲不愿意让邹鸣知道家里出事了,就也没说。到了学校,两人也都没对同学说起这事,大夏莲觉得,小夏莲特别懂得她。
  学校里老乡情结挺浓,学校以前没在他们的城市招过生,而且他们这一届学生里,六个专业一共只有这三个老乡,都在一个班,邹鸣是男生,理所当然肩负起照顾俩老乡的责任。时间长了,男生们就在宿舍里撺掇邹鸣,让他在俩夏莲里选一个做女朋友。他们学的专业是工程专业,女生少,班里一共七名女生,男生们晚上熄灯后就在宿舍里给七名女生打分,综合评估,结果是,俩夏莲并列第一。邹鸣作为两个夏莲的老乡,而且是唯一一名男老乡,心里感到特别自豪。
  后来,学校舞蹈队把两个夏莲招了进去,两个夏莲往舞台上一站,特别清新,亭亭玉立,学校里的男生们都蠢蠢欲动。但是两个夏莲都不为所动。学校不许谈恋爱,其实规定是这样规定,谈恋爱的反而只多不少,所以不许谈恋爱似乎也不是两个夏莲对全校男生都爱答不理的理由,充其量算作借口吧。两个夏莲性格都差不多,不外露,别的同学就看不出来,她们两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要说她们各自有心仪的男生吧,又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
  只有两个夏莲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同时喜欢一个男生,就是邹鸣。邹鸣那时候已经成功竞选上学生会副主席,那时是一年级的下学期,马上要放暑假了,两个夏莲一起去服装街买衣服,买了一模一样的两条裙子回来,穿上了,走在校园里,迎面碰上邹鸣,邹鸣说,你俩特像双胞胎。邹鸣的眼神有点绵,两个夏莲都清楚,但都不说。
  邹鸣除了上课,社会活动比较繁忙,有时下晚自习后还要陪学生科长亮着手电筒满校园抓捕谈恋爱的学生。校园那么大,隐蔽角落特别多,很容易就能抓到抱在一起的学生。邹鸣在掐着手电筒抓捕学生的时候,心里特别矛盾,对那些搂抱在一起的小情侣,他又羡慕又妒忌,他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这些东西都成了他恋爱一把的绊脚石。
  放暑假了,他们三人一起坐火车回家。车在这个城市不是始发,买不到坐票,他们站在车厢过道里,人特别多,为了消磨时间,就讲故事,一人讲一个。邹鸣很迷惑,这两个夏莲很多地方有相似之处,包括说话的语气。一往一返这两趟三十几个小时的旅途,邹鸣发现他无法把她们两人进行任何意义上的比较,包括情感上的。他对她们同等喜欢。
  然而回到学校以后,邹鸣的感情之翼就迅速收起来了,他很快回归自己的角色。学校是一个小社会,十七岁的邹鸣是一个感性和理性都能分配得恰到好处的男生。这些,两个夏莲都看在眼里,她们都不说,照样参加舞蹈队的演出,收到男生的情书后不予理睬。她们都是有主意的女生。
  四年很快就过去了,面对分别,邹鸣有些怅惘。他们都属于定向招生,毕业后要分配回原地,邹鸣当然不想回到小城市,他四年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留校这一个结果。两个夏莲对这一结果都没有过多地表示惊讶,她们在宿舍里用麻袋把行李都装好了,缝上一块白布,拿毛笔在上面写好通讯地址,邹鸣从学校不知道什么地方借到一辆小推车,来宿舍帮她们两人搬麻袋,把麻袋搬到大礼堂里,火车站行李房的人上门服务给学生们托运行李。
  礼堂里乱糟糟的,邹鸣问,你们俩的地址怎么是一样的啊?大夏莲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一样的啊?小夏莲也说,我们是干姐妹啊。邹鸣说,那以后我给你们俩写信,写一封不就行了?大夏莲和小夏莲都说,行啊。
  毕业后那年的冬天,邹鸣果然给大夏莲和小夏莲写了一封信,开头的称呼只有一个:夏莲,内容却是给两个人的,意思是他希望能帮两个夏莲中的一个调到学校里去,他已经疏通了部分关系。邹鸣不知道应该选谁,就把这个包袱甩给两个夏莲。两个夏莲头并着头看信,看完以后,对视一眼,大夏莲问,你愿不愿意调到学校里去?小夏莲反问,你呢?大夏莲说,我不去,你去吧,小夏莲也说,你去,我不去。
  邹鸣等了好些天没等到回信,又写了一封来问,这次收到了回信,两个夏莲合写的,说她们都不打算调到学校里去。落款是两个夏莲,一人落了一个。邹鸣横看竖看,看她们两人的字也挺像的。
  后来邹鸣就跟学校里的一个女老师结婚了,女老师刚分来,挺喜欢邹鸣,学校里分鸡蛋,她明明自己能拿了,却专门跑到邹鸣宿舍去敲门,让邹鸣帮她去拿。一来二回的,别的老师再撺掇一下,邹鸣就想,结婚得了。
  两个夏莲分到一个单位,又一起分到这个单位下属的一个小多经公司,公司里几个大姐立马打算给她们撺掇对象,但问题是,公司里只有一个单身男青年,看看两个夏莲,都合适,就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把哪一个夏莲跟那小青年撺掇到一起。小青年少言少语的,想法都落实在行动上,主动提着锤子钳子,去宿舍给她俩的柜子安锁,到后勤领笤帚簸箕,给送到宿舍里。小伙子是个实在人,大姐们时不时地给两个夏莲吹风,把选择权留给当事人,都很好奇,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一个能跟小伙子成。
  让大家失望的是,两个夏莲都挺沉着,大姐们也猜不透她们是看上小伙子了,还是没看上。
  就这样一晃几年过去了,小伙子结婚了,两个夏莲都有二十七八了,小夏莲的母亲夏小翠有些着急,但两个女儿在城里,她在乡下,想帮忙却使不上劲。在她们两人都接近三十岁那年,单位改制,瘦身,两人一起主动离职,在羊角街合伙开了一家饰品店,名字就叫姊妹店,生意挺不错。有一次两个不明身份的小流氓来店里捣乱,正巧羊角街派出所一个副所长从外面经过,听到动静不对,进店里来看看怎么回事。副所长那天休班,穿着便服,双方冲突起来,发展到武斗,副所长三两下就把两个小流氓撂倒了。
  副所长叫王动,后来有意无意地又去过几回,因为有他罩着,姊妹店此后就很太平了,两个夏莲为了表示感谢,请王动副所长吃了一顿饭。三十二岁了还没有结婚的副所长王动觉得这两个姑娘挺招人喜欢,就动了娶一个的念头,但是娶哪一个呢,又觉得这是个问题。
  两个夏莲呢,也觉得这是个问题。同样的事情,从念中专的时候就开始发生,到副所长王动这里,已经是第三回了,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回,所以这次必须解决。两个夏莲就用硬币解决问题,两人都不投币,回家让夏小翠投。夏小翠不知道两个丫头让她扔那枚一角钱的硬币是要干什么用,大夏莲说,让您扔,您就扔,小夏莲也说,您全当扔着玩。夏小翠就扔了那枚意义重大的一角钱硬币,落到炕上的时候,两朵兰花朝上,大夏莲说,妈,你小丫头要结婚了。夏小翠这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过意不去,就对小夏莲说,你让给你姐吧,大夏莲说,我们商量好了的,您别管。夏小翠拿另一只手去拍扔硬币的那只手,说,你这只不中用的老手!又对大夏莲说,大丫头,回头你找个更好的,大夏莲说,那是肯定的啦!
  副所长不知道扔硬币的事,之前两个夏莲都态度模糊,想认准了一个追吧,这一个总是往后躲,想追那一个吧,那一个也往后躲,没想到回了一趟老家,回来之后就变了,大夏莲总是把他跟小夏莲往一堆撮合,小夏莲也不往后躲了。王动想,也许大夏莲心里另有旁人,觉得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一段时间以来,这大难题比破一个案子还让他头疼。但是同时他又觉得心里有点微微的怅惘,心想,男人就这么不是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这回,两个夏莲中的一个终于嫁出去了。嫁出去的小夏莲不久就顺利怀孕,大夏莲跟她说,店里我来照看,你好好怀咱的孩子。大夏莲不说你好好怀你的孩子,却说咱的孩子,当时听着是没有任何问题和预兆的,两个夏莲之间的血缘关系,随着老夏两口子和小木匠王全的死而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中的秘密,所以两个夏莲只以为她们的相识是有趣的,有缘分的,某些方面的相近又拉近了她们情同姐妹的距离。一个夏莲生孩子了,另一个夏莲自然就是孩子的干妈,就像夏小翠作为大夏莲的干妈,是一个样子。起因不同,模式相同。小夏莲鼓着圆圆的肚子,脸和胳膊腿都充气似的胖起来,像尊佛一样在店里坐着,跟大夏莲商量着关于下一代的商量不完的话题:如果生的是俩姑娘,就跟她们一样,干姐妹;俩小子呢,干哥们儿;如果一个儿子一个姑娘,就定娃娃亲,当然将来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如果不成,就干兄妹,干姐弟。
  这样一说,可不就是咱的孩子吗?一点错都没有。直到后来小夏莲死了,当时也在店里跟两姊妹聊天的隔壁鸭颈店女老板回忆起这句话,大家才觉得是有玄机的,天意如此,不可破解。
  小夏莲是在两年后的一天夜里死的,她跟副所长王动的女儿王夏莲当时一周岁半,刚能跌跌撞撞地跑路,口齿不清地表达想法。王动已经不是羊角街副所长了,跟小夏莲结婚以后他有些发迹的迹象,调到分局刑侦中队干中队长。中队长王动要处理的事情自然不再是羊角街那些打架斗殴偷鸡摸狗,而是实实在在的案子,这样一来他家里经常只有小夏莲一个人在家,因为饰品店又开了一间分店,两个夏莲一人照看一个,所以小夏莲的女儿王夏莲送到乡下让姥姥夏小翠带着,小夏莲在店里忙晚了,经常就睡在那里。
  羊角街鸭颈店女老板事后回忆说,小夏莲那天晚上好好的,没任何异常,鸭颈店女老板九点关门离开的时候,还跟小夏莲在门口聊了几句天气,当时天非常阴,要下雨的样子。鸭颈店老板离开羊角街的时候,小夏莲还没走。她刚走出羊角街,雨就下来了,下得非常大,街上的下水道排水不畅,水一会儿就没过了脚脖子。
  可能是因为雨大,小夏莲就留在店里了,里面还有一间休息室。平时小夏莲也经常不回家,在店里睡。
  总之一切都跟平时没任何异样,小夏莲就那么死了,凶器是刀,凶手很老道,没留下任何痕迹。王动中队长跟其他同行一样,从成为羊角街派出所一名普通民警那天开始,就在这个城市里不知道树了多少死对头,从凶案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来推断,寻仇报复的可能性很大。
  王动中队长的老婆死了,案子却成了一桩悬案。那天暴雨整整下了一夜,王动中队长去了邻市办案,是第二天早上接到电话的。第三天他去移动公司查小夏莲的手机通话记录,查到小夏莲跟一个号码联系紧密,暗中再调查,原来小夏莲跟一个药品公司业务员已经好了半年了,但小夏莲不是业务员杀的,没作案时间。这么一来,王动中队长就没多少心思查下去了。
  大夏莲当时已经跟一个大学老师登记了,两个月后就要办婚礼,大学老师是鸭颈店女老板介绍的,性格中性偏内向,挺沉稳,跟大夏莲倒是般配,两人处得也不错。小夏莲死了以后,大夏莲就对大学老师说,咱俩离婚吧。大学老师问,为什么?大夏莲说,我还有个女儿得养呢。大学老师想了想,说,不能不养吗?或者我们多去看看,她毕竟有爸爸,你也不是她亲妈。大夏莲说,不行。大学老师又想了想,说,好吧。
  两人就去办了离婚手续。鸭颈店老板很少给人做媒,眼看着已经成了的好事却像煮熟的鸭子,飞了,一连好几天闷在店里不爱跟大夏莲说话。不过,闷归闷,鸭颈店老板对大夏莲的做法还是很服气的,因为小夏莲死后一年,大夏莲嫁给了王动中队长。她嫁给王动的原因不言而喻,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之后她回老家王家庄把夏小翠和王夏莲接了回来,王夏莲送去最好的幼儿园。鸭颈店老板这才想起小夏莲怀孕后大夏莲无意中说过的那句话:你好好怀咱的孩子。鸭颈店老板觉得大夏莲是个凡人,不可能看到今天这一步,所以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小夏莲合该死,大夏莲就合该这辈子没自己的孩子。
  大夏莲此后果真没生自己的孩子,一门心思照顾王夏莲。本来,小夏莲活着的时候还跟大夏莲打趣,将来你生了孩子,要是个女孩,也叫夏莲啊,张夏莲,赵夏莲,李夏莲,司马夏莲,都行。现在不用了,她们两人就一个孩子。
  王动中队长还是那么忙,正常升迁,分局副分局长,分局长。他有时候有些后悔,当初应该追求大夏莲。自从前妻死后,王动中队长时不时地暗中查一查他现任妻子大夏莲,有时候使用一些技术手段,事实证明现任妻子对他是忠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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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夏莲那时候当然也挺喜欢王动副所长。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念中专的时候她们两个一起喜欢上邹鸣,这种奇怪格局就像欲罢不能的一种游戏。让夏小翠帮忙掷硬币作决定,她们两人都没有任何意见,国徽代表她,兰花代表小夏莲。硬币落下来时,她看到了两朵兰花,心里提着的那口气就舒畅地呼出来了,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是打心眼里高兴的,甚至顺着干妈夏小翠的说法,给自己设想了一个未来:要找个比王动还好的男人。
  之后她眼见着王动和小夏莲结婚了,眼见着小夏莲的肚子鼓起来了。她就要当干妈了,这感觉特别让她产生母性。她是忙着的,饰品店开分店了,可是小夏莲鼓着肚子,她不让小夏莲插手,两个店都雇了服务员,她一个人两边跑,一个人去广东进货。她没过多去想自己的婚事,只想着一切随缘,但是她一直关注着小夏莲的婚姻。原本王动跟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结婚都是可以的,王动看她们两人时那犹疑不定的矛盾,她都心知肚明。好,硬币把她踢出局了,当然她心甘情愿出局,出局了,她替小夏莲高兴的同时,感到自己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如果小夏莲跟王动不幸福,那么她就会觉得过错在她。她为这个而终日思虑,有段时间甚至夜不能寐,总是去想一些不太好的可能。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思虑在作怪,她下意识地产生窥探小夏莲的念头。很多时候,在小夏莲不注意的时候,她尾随着小夏莲,看她去什么地方,去做什么。她甚至在小夏莲不注意的时候,偷看小夏莲的手机。小夏莲对做警察的丈夫也许是防备的,但对大夏莲是不设防的,在姊妹店里,她经常发着发着短信,就把手机扔在吧台上,也不上锁,就那样跑到街上去了,或者去卫生间。
  小夏莲生了孩子,孩子九个月大的时候送到乡下夏小翠那里,小夏莲就跟大夏莲一起忙活。在一次坐火车途中,她遇到一个药品公司业务员,这业务员睡她对面卧铺,两人聊了一路,之后就好上了。小夏莲结婚了,大夏莲没有结,她们两人一个处在日渐麻木的婚姻里,另一个站在婚姻之外,还对婚姻这东西保持着想当然的视角。也许这正是大夏莲无法理解小夏莲的原因所在。当然,也许原因不尽在此,还要追溯到那些遥远的旧日时光,追溯到她们从中专时代就对男人无法取舍马上坚决放弃的那种情意。这种情意实际上是多么压人啊!压得大夏莲喘不过气来。对这种重压,她是清醒的,又是糊涂的;是理智的,又是盲目的。理智的时候她觉得不应该窥探小夏莲的私生活,盲目的时候,她觉得小夏莲对王动不忠,同时也是对她的不忠。小夏莲怎么能对她以出局为代价而让给她的男人不忠呢,那绝对不行……
  大夏莲就在这种境况里,正常而又非正常地生活着。说正常,是因为鸭颈店老板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学老师,见了两次以后,她就很愉快地答应交往了,她甚至正常到忘记了需要把大学老师跟王动作一下对比,这有什么可比性呢?王动身上有野性,很男人味,但是大学老师细腻,文化层次高,完全不同领域的两个人,怎么对比呢?总之,王动跟小夏莲的结合,她在这场婚姻里的出局,完全没有成为她重新恋爱和结婚的精神障碍。然而,处在非正常时候的大夏莲,就开始钻牛角尖了。小夏莲的出轨,她无论如何也原谅不了,仿佛王动是她自己的男人,遭到别人的愚弄,她一定要捍卫这个男人一样。
  
  她发现了太多的蛛丝马迹,先是手机短信,接着是小夏莲和业务员的秘密幽会。她痛苦得无以复加。她在脑海里设计了好几套解决方案,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想过最通俗的方式,比如让这对奸夫淫妇曝光,在他们幽会的时候通知王动来捉奸,但这个方案立刻就让她摒弃了,这样做有什么好呢?对谁都不好。
  总之,很难说清她杀机的动因,那是跟很多东西环环相扣的,童年,情意,经历,这些东西是多么形而上,多么个体,多么复杂!只有她本人深陷其中,包括王动分局里搞心理疏导的,恐怕都无法破解大夏莲的杀机。
  但是搞心理疏导的没有机会破解,因为大夏莲杀了小夏莲,这个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有大夏莲自己知道。关于如何杀掉小夏莲,她也曾经设计过多套方案,比如她设想过伪造现场,把业务员拉进来当替罪羊。她的计划是这样的:趁小夏莲不注意的时候,用小夏莲的手机发短信给业务员,约他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到店里来幽会。业务员回复了,不见不散之类,或许还会回复点甜蜜的情话,比如想你了宝贝。之后她删掉业务员的回复短信,不让小夏莲看到。但是她保留了发出去的那条短信,小夏莲不习惯翻看已发短信,这个习惯她早就注意到了。她保留已发短信,当然是为了给警方提供方便。之前,她已经买好那天晚上去广州进货的火车票,火车是晚上十点半的,她要从黄昏时分就呆在店里,跟小夏莲一起清点存货,装作很忙,要为进货做准备的样子。然后,九点,她说她饿了,提议跟小夏莲一起去隔壁鸭颈店吃点东西。她拿着进货需要的一个大包包,匆匆跟小夏莲在那里吃了点东西。这当然是为了把鸭颈店老板拉进来,做她不在凶案现场的证明者。之后她离开,她知道小夏莲那段时间一直住在店里,而鸭颈店老板通常九点就打烊回家,所以她实际上并没有走远,鸭颈店老板很快就离开了,羊角街很安静,她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回到店里杀掉小夏莲,时间还来得及,她照常乘火车去广州。之后,业务员按照短信约定去了姊妹店,他去的时候,距事发不超过半小时,这完全可以混淆警方对事发时间的推测。他们不会把事发时间推测得那么准确,准确到连半个小时误差都没有的程度。业务员成功被推上了替罪羊的席位,他罪有应得。
  类似这样的方案,她准备了多套。她把每个环节都设计得很周密,甚至设置了一套包括A计划和B计划两个计划的方案,一旦A计划实施过程中有意外情况发生,就马上启动B计划。她像一个训练有素、深具反侦查能力的老江湖一样,整天对这些方案进行推敲和打磨。
  但是,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真正出手了,所有经过打磨的那些方案却都没有使用,而是使用了不屑计划的最简单方式,就是独自去杀了小夏莲,没有设置去广东进货的环节,也没有设置发短信给业务员的环节。她的矛盾、细致、混乱、犹疑、破釜沉舟,都把她搞得时刻处在变化之中。终于她杀了小夏莲,一了百了了。之后她呼了一口顺畅的长气,就像硬币落下来,她看到两朵兰花朝上时那么顺畅。
  生活中再没有其他变数了,很好,她保护了很多东西。她庆幸在自己跟大学老师办婚礼之前做完了这件事情,否则,她会把大学老师伤得更深。她理所当然心甘情愿地跟王动结了婚,比小夏莲还细致还尽责地抚养王夏莲。不会有张夏莲赵夏莲李夏莲司马夏莲了,她心甘情愿。
  她就这么过着。某些时候她会从梦中惊醒,丈夫王动如果这时候在她身边躺着,就会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做什么噩梦了。她会说,我梦见杀小夏莲的人了。她丈夫王动知道这是萦绕在现任妻子心头的一个结,但他只是认为这是一个她出于对小夏莲的想念而陷入的结。以一个女人的梦为依据,甚至对梦里凶手的相貌进行追究,画肖像,大海捞针,这是可笑的。所以他通常对这样的梦一笑了之。
  他根本就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他是警察,逻辑推理无法帮他洞见一个女人不受逻辑左右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