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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凝眉

2011-12-29王小鹰

上海文学 2011年6期

  1
  
  一春常是风和雨,风雨晴时春已空。
  九妹不久前查出身体某处长了个坏东西,幸亏惠珍以前做过医药代理,对医院是熟门熟路,很快为她联系妥了某大医院的外科主刀医生,今日一早就送她进了开刀间。
  一针麻醉剂戳入皮囊,九妹就没有知觉了,连惠珍千辛万苦请来的主刀医生她都没来得及道个谢。浑沌中,她隐隐听得唧啾唧啾的吵闹声,仿佛有一群灰雀从远处朝她扑过来,她便用尽气力抬起眼皮,迷盹盹看见团圈一张张哀哀戚戚的面孔,一声紧着一声地呼唤着:“九妹——九妹——九妹——”现世的记忆飓风般掠过,痛楚霎那间侵袭了周身每一只细胞。
  看到她眼皮蠕动,萦绕在病床边的呼唤愈是殷切了,那“九妹”两字被深情演绎得缠绵悱恻,摇曳动人。
  九妹用力撑住眼皮,一张张面孔望过去:这边是三姐,三姐夫,还有女儿;那边是惠珍和她儿子……她撑不住了,眼皮叭嗒又合拢下来——为啥看不到她最想看到的那张面孔啊!
  闭着眼,九妹反而能看到那张她看了近三十年却总也看不够的面孔了——阔嘴隆鼻深眼窝,眉头靠得近,好像总蹙着,思考问题似的。他左眉梢那块铜钱大的伤疤被眉须遮盖,一般人看不大出来,九妹却看得煞清。
  当年插队在山村,开荒植树,作为青年突击队队长,他一马当先,却被滚石砸伤,血流满面,带了关公面具一般。她是生产队的赤脚医生,为他包扎伤口,止不住眼泪哗哗地淌。他便惨惨地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肯定当不成烈士的。只怕破了相,以后找不到对象了。”她在心里对他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不会嫌弃你的!”也是因祸得福,那次受伤让他赢得了“知青模范”的称号,隔年就被保送回上海读大学了。而她两年后顶替父亲的岗位也回到上海,两人水到渠成地结了婚。新婚夜,她抚着他眉角的伤疤,眼泪又潺潺湲湲地流不停息。近三十年时光流逝,女儿都快出嫁了,九妹却愈来愈留恋当年的情景。那时的艰辛,那时的心心相印,那时的情深意长,绝世珍宝似的藏在心底。
  九妹记得好清楚,早上出门前,他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就蹙着的眉头,愈发纠结得紧张。
  三姐催他:“兆安,你先去把车开到门口,我们陪九妹就下来。”他勉强“嗯”了声,便去皮包里翻车钥匙,叽哩咯啰翻了半天,也翻不出来。
  惠珍急了,嗔道:“杨兆安,你什么意思?天天开的车钥匙,自己不晓得放哪里呀?”
  三姐和惠珍想当然,九妹动那么大的手术,你做丈夫的当然应该亲自开车送去医院啰!前日惠珍打电话通知九妹开刀的时间,就自说自话道:“有你们杨兆安开车送,我们就不用预订出租车了,清早上班高峰时间,车还蛮难叫呢。”九妹把惠珍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他,他也是“嗯”了声,并没有提异议。
  九妹却看出来了,他有难处,便挨近他,悄声道:“兆安,你要有要紧事体,就让三姐和惠珍送我足够了,我又不要人搀不要人抬的。你放心好了。”
  他犹豫道:“早跟厂里定好的,临时变更不大好……这样吧,我尽快办完事,下午赶回来!”言毕,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惠珍气道:“杨兆安就是被你宠坏的!我看他……”腰里被三姐戳了一下,便“哼”了声,闭嘴了。
  她们终究没有拦到出租车,还是惠珍,当机立断给她儿子一个电话,“阿荣,请半天假,送你九妹阿姨去医院开刀!”惠珍的儿子在一家民营公司给老板开小车,这老板跟惠珍老公是生意上的朋友。惠珍老公是想让儿子先给人家打打工,锻炼锻炼,将来好接自己的班。
  惠珍跟九妹小学中学都同班,自小就好得轧扁头。九妹怀孕时,惠珍指着她圆鼓鼓的肚皮说:“若生个女儿,一定给我当媳妇啊!”现在儿女都长大了。去年九妹的女儿考进了大学,自然就跟惠珍的儿子疏远起来。九妹不能勉强女儿,又觉得很对不住惠珍。惠珍却并不往心里去,一如既往地待九妹好。九妹生了这种恶毛病,若不是惠珍方方面面替她张罗,九妹差一点一头撞死了。
  九妹不晓得自己的手术花了多少时间,此刻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于是她将眼皮张开一条缝,正碰着病房顶上惨白惨白的日光灯,陡然一惊:怎么?已经是夜里了?他说的,下午会到医院来的,难道他又要食言?心里面一阵酸楚,虽是瞌紧了眼皮,泪水依旧从眼角一片一片渗溢出来。
  周围的人都看见了她的眼泪,惠珍急煞煞道:“九妹,怎么啦?是不是很痛啊?要不要叫医生来啊?”
  三姐朝惠珍摇了摇手掌,伏下身子,在九妹耳畔轻柔柔地道:“兆安被医生叫到办公室去了。”又道:“他下午两点多钟就守在你旁边了。”
  九妹的心出笼雀儿般哗地飞翔起来,仍是合着眼,蹙紧的眉头却缓缓地舒展了。
  惠珍狠狠翻了三姐一个白眼,他杨兆安分明刚刚到的,你帮他打什么掩护啊!
  三姐只是笑笑,用手指帮九妹捋去腮边的泪水。还是三姐最晓得九妹的心思,眼下最关键的是让九妹心里开心啊。三姐和九妹就姊妹俩,三姐生在三月里,就叫三姐了;九妹生在九月里,就叫九妹了。
  许时,九妹听得病房门吱喽地响了一下,随即便浮尘般扬起一片嘁嘁嘈嘈的人语,因都紧着嗓敛着声,她捕捉不到一个词,却感受到了一种气息,她最最熟悉的气息。她霍地撑开眼皮,甚至还稍稍仄起了脖子。她终于看到他了。“兆安——”她努力地发出声来,并且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鸡爪般瘦骨嶙峋。
  大家霎那间闭口噤声,尘埃落定般,齐刷刷盯住杨兆安。杨兆安还怔忡着,被惠珍恨恨搡了一把,便小心翼翼走到病床跟前。他低垂着眼皮,回避着妻子哀哀渴求的双目,轻轻捏住那只冰凉且粗糙的手,犹犹豫豫道:“九妹,不碍事……医生说,还好发现得早……等伤口好了,做一段化疗,注意休息,注意营养,会好起来的……”九妹长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来,他真是许久没有用这么温煦的语气同自己讲话了。以自己的毛病来换回他的温情与体贴,九妹是情愿的。她缓缓地合上眼皮,却用尽气力捏住他暖烘烘的手不松开。
  杨兆安有点尴尬,一来他已经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下作夫妻恩爱秀了;二来,他还得将九妹的真实病情详细告诉三姐和惠珍,这是必定得避开九妹的呀!可他又不忍心强行从九妹的握捏中挣脱出来。他稍稍尝试往外抽掌,九妹的握捏便更加紧了。他晓得这一刻他便是她的救命稻草。正进退两难处,他西装内侧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机身微微振动,轻轻击打着他的胸口。他马上意识到这只电话是谁打来的,便不理睬它,由它一遍一遍地呼叫。他想,他不接,对面的人应该意识到他的不方便,应该停歇下来。偏偏那铃声摆出誓不罢休的姿态,无休止地吵闹着。
  惠珍忍不住道:“杨兆安,你要么关机,要么告诉人家你在病房里。这样闹下去,我们都要变神经病了!”
  杨兆安顺势从九妹掌捏中抽出手,摸出手机,一眼看到来电显示出那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数字,略略犹豫,便摁了关机键。
  九妹忽然出声了:“它响了好久,万一人家有要紧事体呢?”
  杨兆安怔了怔,偷眼瞄了瞄惠珍,讪讪道:“那我到走廊里接听一下,马上就回来。”
  
  2
  
  杨兆安出了病房,喘了口气,急急地打开手机,迅速按出那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耳朵便像被沸腾了的水气炙烫了一般,“杨兆安,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今天什么日子?你要再不过来,就永远别过来了!”
  杨兆安急急从走廊冲到电梯间,方才压着声音道:“李园,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老婆今天开刀!”
  对面不依不饶,“开刀会从早上一直开到晚上啊?你还当我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被你几句诗一吟,就跟你上床?”
  杨兆安几乎要喊出来,“李园,我老婆那只坏东西已是晚期了,她恐怕只有一年半载的日子了,你,你,你讲点人道主义好不好?”
  
  对面沉默了片刻,语气已软和下来,“我又不晓得她的病会这样重……看你对她那样吃心吃肺的,我情愿自己生毛病了!”便哽咽住了。
  杨兆安心里涌起了无限的爱怜,轻轻道:“你不要瞎说,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永远是我年轻漂亮的园园。”
  对面娇嗔地“啐”了一声。
  杨兆安又道:“我在花店订了一只三色玫瑰的花篮,这时候应该送到了吧?”
  李园轻轻“嗯”了声,无奈道:“这么说,你今天真的不过来了呀?”
  杨兆安迟疑着,不晓得如何回答。
  “算了算了,你就安心做你的好丈夫吧!”李园缩了下鼻子,又咕道:“早晓得,我也不用请假,磬铃哐啷烧了大半天,弄了一桌的菜,还特地去淮海路马可勃罗买了巧克力栗子蛋糕……”
  杨兆安歉疚得恨不得立时三刻跑到李园的小屋中,将她搂入怀抱。今天原是自己与李园相恋十年的纪念日,许多天前两人就商议如何好好地庆祝一番了。李园提出许多种方案,譬如去郊区度假村过一个浪漫的“新婚之夜”啦,或者乘游轮品味一次“神仙之旅”啦,皆因杨兆安有家庭之累,无法实现。如果仅仅去哪处高档餐厅吃一顿,那就太没有新意了。他俩这十年中,已经把沪上大小知名餐厅几乎吃了个遍。最后李园便说:“哪里也不用去了,就到我家来,让我亲自烧一桌小菜给你尝尝。你不要以为我只能当情人,不会当老婆哦!”
  杨兆安早就盘算妥当,提前一天告诉九妹,他要去公司下属的工厂处理一些事情,晚上赶不回家了。杨兆安大学毕业先是进厂当技术员,慢慢升任厂长,后来调到上属公司任副经理兼总工程师,他回厂处理业务的问题是顺理成章的事。厂址在松江新工业园区,工作时间拖晚了,赶不回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李园的住房就在莘庄,他从厂里出来搭乘两站地铁,自然也就到李园家了。几乎每个月,他总有这么一两天下厂的日子,便能够偷着一夜跟李园欢娱,那番缠绵温存自不必说。
  杨兆安没料到九妹开刀的时间也会定在这一天,幸好九妹是一贯的宽怀体贴,并不坚持要他送去医院。他蜻蜓掠水般去厂里转了圈,又亲自去花店选了红白黄三色玫瑰,每色三十三朵,并指点花店女老板将花篮装点得华丽典雅。再三关照,花篮一定要在时钟敲六点时送到,先给李园一个惊喜。安排妥当,方给李园打电话说明情由,自己恐怕要在医院耽搁得晚一点,才能到她家了。
  他赶到医院已经向晚,医院大楼背后,血红的流霞间隔黑灰的暮云,让人触目惊心,不祥的感觉油然兜上心头。果然,医生神色凝重地让他看了九妹的细胞检测报告,病情十分凶险。照医生的经验,化疗也只能拖延她数月的生命,何况还要看她术后各项体征是否经受得住化疗。
  杨兆安只觉得一股寒气蛇一般在身体内四处游弋,上下牙齿格格地打颤。他跟九妹多少时间不过夫妻生活了?才跟李园好上的时候,为了不让九妹察觉,隔数日,他总勉强自己与九妹行一回房事。随着他跟李园情事愈浓,与九妹的这种形式间隔时间也愈久。九妹在夫妻生活上从来是被动的一方。新婚夜起,向来是杨兆安需求了,她就默默地配合,杨兆安不提出做这桩事体,她决不会有任何表示。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开始,他们夫妻间竟就没有了肉体的亲密接触,哪怕睡在一张床上,也是各钻各的被筒,互不干扰。
  可是,九妹却是杨兆安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如果没有了九妹,杨兆安不晓得自己春夏秋冬的衣裤鞋袜分别放在哪只柜子哪只箱子里;如果没有了九妹,杨兆安不晓得如何跟已长成亭亭玉立大姑娘的宝贝女儿沟通交流;如果没有了九妹,杨兆安不晓得买什么样的东西送给耄耋之年的双亲,花钱不多,又能讨他们的欢心;如果没有了九妹,杨兆安不晓得他的家还能不能保持现在的洁净、整齐、温馨、安宁!所以,在过去的十年中,李园不止一次地暗示他,要他结束跟九妹那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他却下不了决心,一次次地找借口推诿拖延。
  杨兆安正捏着手机跟李园磨磨叽叽,女儿和惠珍母子一起出来了。女儿朝他大声道:“爸,学生会晚上有重要活动,阿荣送我回学校去了。”杨兆安“唔、唔”地朝女儿点了点头。
  惠珍气咻咻冲他道:“杨兆安,你这算哪一出?跑到病房不看病人,只顾打马拉松电话,有完没完啊?”
  杨兆安素日最忌九妹的这位“闺密”,口无遮拦不说,前些年还差点被她撞破隐情。那回李园意外怀孕,他陪她去医院做人流。惠珍恰好在那家医院洽谈药品业务,劈面碰上。杨兆安慌乱中称,李园是公司员工,得了急病,他这个副总经理是代表公司领导陪她来医院治疗。惠珍口中不说,一脸的怀疑,朝李园狠狠地剜了几眼。杨兆安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看看九妹依旧纤纤柔柔的样子,并无丝毫愠色,估计惠珍并没有在她跟前妄言妄语,方才放定了心,不过对惠珍总是怀着几分畏惧和警惕。
  杨兆安“啪嗒”合上手机,摇摇头,道:“真没有办法,刚从厂里出来,电话就追着来了!”又道:“九妹怎么样啦?”
  惠珍没好气道:“九妹怎么样你刚才也看见了呀。医生关照了这几天不能下床,二十四小时要家属护理的!”
  杨兆安忙道:“方才医生也跟我讲了,我托他们给九妹请一个二十四小时的护工……”
  “九妹哪里肯要陌生人服侍她呀?”惠珍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一对眼珠捕获猎物般紧紧地盯住他:“杨兆安,你们公司总归有年假的吧?你把年假拿出来陪九妹,怎么样?十来天工夫,大概差不多了。”
  杨兆安心里暗自叫苦。李园有个朋友是旅游公司的老总,竭力向她推荐地中海豪华轮半月游的项目,李园很心动。杨兆安拗不过她,打算请年假——对九妹只说是公司派他出差欧洲,却与李园度蜜月一般携手畅游地中海去了。
  杨兆安避开惠珍犀利的目光,嗫嚅道:“这个时候,公司上下都忙,我恐怕……不好意思开口的……”
  三姐夫妇出来了,三姐接口道:“兆安,你工作忙,我们晓得的。我跟惠珍商量了一下,日里由惠珍陪护,我陪夜里。现在只有傍晚那段时间落空。惠珍要回家做晚饭,我呢,也要做了晚饭,厨房里事体弄停当了才能过来接班。你看看,你下了班,过来填这个空档,最多两三个钟头了。行不行啊?”
  杨兆安这才明白惠珍是故意为难他,连忙回应三姐:“行,行啊!我总归要来看九妹的嘛!”
  惠珍乜斜着眼珠盯着他,一脸的不屑,还想说什么,被三姐捏住胳膊制止了。三姐道:“事体就这么定了,为了九妹,大家辛苦点。”嗓子喑哑哑的,又关照杨兆安:“我们先回去收拾一下,我大概九点左右会过来换你的。”又塞给他一包可颂小面包,道:“肚皮饿了,先垫垫饥。”又补充一句,“你快点进去吧,九妹像是睡着了,不过她很惊醒的。”
  杨兆安虽然觉得九点钟太晚了些,却也只有应诺的份了。
  
  3
  
  杨兆安再次走进病房,却见九妹双目合拢,呼吸均匀,睡熟了似的。一绺枯黄干燥的鬓发散乱地贴在她黄腊腊的面颊上。杨兆安不由得伸出手,将那绺发丝拨到她耳后。他的手指触着九妹的面颊,冰冷冰冷,不觉一惊,鼻根处酸叽叽的。
  他和九妹刚谈恋爱的时候,九妹梳着两根黑油油的长辫子,面颊被乡村的风吹得红扑扑,涂了胭脂似的。那时候杨兆安看九妹,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正是吃晚饭时间,左右邻床的病人都有家属在喂饭。九妹因刚动手术,只能吊营养液。杨兆安看看点滴管子,淡棕色的液体间隔地滴得很有规律,他也插不上手,便在床头边的木凳上坐下,疲惫地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口气来。
  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有条不紊的日子——在单位,是个有能力有人缘的好领导;在家里,是个赚钱养家的好丈夫好父亲;在李园那边,又是个深情款款温柔贴心的好情人。扮演这三个角色,杨兆安已经应付裕如且得心应手,时间安排的错落有致且滴水不漏。可九妹这一病,便像八仙方桌缺了一腿,烧水铜吊漏了底。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调派?杨兆安想都不敢想。
  
  折腾了一天下来,杨兆安真有点筋疲力尽了,便把头靠在病床横档上,打起了瞌。迷迷糊糊间,他觉得有凉凉的软软的东西在摩娑自己的面孔,他忽地睁开了眼,却是九妹的手掌!
  九妹见他醒来,慌地收回手,尴尬地咧了咧嘴,吹气般道:“看把你累的……其实,你用不到陪的,三姐过一歇就来了嘛。”
  杨兆安不晓得该跟她怎么说,你自己都病到这般地步,还跟我客气!杨兆安就是腻烦九妹那种过分的隐忍谦卑,把自己弄得童养媳妇一般。他难得下班早回家,晚饭还没有端上桌,九妹便会一遍遍地道歉,一脸的惶恐,好像他责骂她怪罪她了。他有这么不通情理吗?吃饭的时候,他若搛一筷鸡大腿啦蹄膀肉啦给她,她定规搛回到他的碗中,还要说什么太油腻吃不进之类的推辞,好像他给她吃的是毒药!每每惹得他兴致索然,渐渐地也就省了那份关切之情。杨兆安愿意她像李园那样,跟他作嗲撒娇,差他做这做那,让他觉得她需要自己,离不开自己。
  九妹见杨兆安沉吟不语,小心翼翼问道:“是不是……医生说什么啦?你照实讲给我听,我受得住的。”
  杨兆安忙道:“你不要瞎想,医生说了,是早期的,淋巴细胞一只也没有转移。做几次化疗,预防预防。”自与李园好上,杨兆安经常要编谎话哄九妹。他已经可以在九妹跟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九妹浅浅一笑,因为瘦,唇边眼角细纹像残秋枯萎的菊瓣,杨兆安慌忙调开眼珠。就听九妹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这病床每天要多少钞票啊?”
  杨兆安含糊道:“总要等伤口长好了,钞票你不用担心的……”说不下去了。他原是想多出点钱,让九妹住一人一间的特需病房,他只有花钱来补偿自己对九妹的歉疚。可是,九妹执意不肯。三姐也认为没有必要,觉得不如托惠珍去买几支野山参,给九妹补补气。惠珍这方面路道粗,能搞到真货。
  杨兆安发现九妹的身体在被子底下不安地蠕动着,挪过来,又挪过去,便问道:“你什么地方不适意?我来替你按摩一下。”说着便立起身。
  九妹无力却坚决地摇摇头,将半张脸藏进被子,只露出一对眼珠,忸怩道:“兆安,你去喊旁边那位阿姨过来一下,好吧。”
  杨兆安猜不透她什么意思,也只好顺着她,起身招呼隔壁病床陪护的中年妇女。那位阿姨原是个热心人,弯下腰问九妹:“啥事体啊?尽管说好了,我在医院已经做了靠十个年头了。”
  九妹轻轻吐出一个词,那阿姨直起腰,瞪着杨兆安道:“你是她男人不是?她尿急了,扁马桶你总归会用的吧?”
  杨兆安两只耳朵烘热起来,手忙脚乱到床底下找扁马桶。
  九妹抬高了声音,急道:“阿姨,谢谢你帮帮忙,这种事体他做不来的!”
  那位阿姨横了杨兆安一眼,利索地将扁马桶塞到九妹身下,一边咕哝道:“做不来好学的呀,这种又不是什么难事体!”待九妹尿毕,她将扁马桶取出。正巧隔壁病人哼哼唧唧地唤她,她便将扁马桶往杨兆安胸前一送,道:“倒马桶会倒吧?不会倒,先放在厕所间,待会我来。”
  杨兆安满脸通红地接过扁马桶,跑到走廊公共厕所间里,定定神,还是将尿倒了,又用清水荡了荡。
  待杨兆安回到病房,九妹满脸羞色,咬着被头边沿,眼眶里蓄满了泪。杨兆安将她肩胛头被子掖掖好,她忽然就道:“兆安,我拖累你了……”一言出口,眼泪也随着咕噜滚落下来。
  
  4
  
  三姐九点不到五分钟急急地冲进病房。回家做饭涮碗,心却一刻也没安定过,生怕杨兆安照顾不好九妹,反倒引得九妹心烦。当初母亲阅尽人间沧桑,早看出杨兆安大少爷脾气,九妹嫁给他享不到多少福,家务事上上下下有得她忙了。果然如此,不过九妹是从无怨言的,她把苦捂在心里面了,生生地捂出了这种恶毛病。
  这一刻,三姐却看见九妹合拢眼皮像是睡熟了,杨兆安额头抵住床横档也在打瞌,可九妹的一只手却从被头底下伸出来,与杨兆安的一只手紧紧捏在一起。三姐一颗心落定了,不想惊动他们,便在九妹床脚跟坐下。不料邻床阿姨见了她,便笑吟吟道:“阿姐,你妹妹妹夫这把年纪了还这么要好,没见过。”邻床阿姨喉咙响,把九妹和杨兆安都惊动了。杨兆安慌忙挣脱九妹的握捏,讪讪地立起身来,道:“三姐来啦,家里事都安排定当了呀?”
  三姐道:“家里也没多大事,无非弄三餐饭。你快回去吧,早点休息,明朝还要上班的。”
  杨兆安便俯下身,跟九妹道:“不要东想西想的,好好睏一觉。睏好觉赛过吃人参嘛!明天下了班我就过来。”又掖了掖她肩胛的被头。
  九妹细小的脑袋在枕上蠕动了一下,她不敢看他的脸,生怕眼泪水会滚出来。他多久没有这样贴心这样柔情地跟自己说话了呢?
  杨兆安走出病房,脚步便加紧了。晚上九点一过,住院大楼只有一部电梯在运行了。他等不及,去走安全楼梯,三级并两级地跳了下去。
  杨兆安天性谨慎稳重,开车从不超过一百码。这一刻他上了高架,破天荒把车开到一百三十码。想着李园孤独寂寞地守着一桌子冷菜的样子,真恨不得背后长出一对翅膀才好!
  杨兆安停车时仰头看看,李园家垂着紫花纱帘的窗户透出幽秘的光晕,就像她一往深情的双眸。为了给李园一个惊奇,他不摁门铃,用钥匙轻轻开了门,在门厅里换了软底拖鞋,蹑手蹑脚走进客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丰盛的餐桌,菜碟精心摆成梅花形状,栗子蛋糕上齐齐地插着十只小蜡烛。那只一人高的三色玫瑰花篮静静地期待地垂立在旁,像倚门望郎归的娴雅女人。再往里走,他呆住了——
  李园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竟穿了一袭月白色镶粉色宽边的软锻旗袍,当胸及底绣着一只五彩缤纷的凤凰!李园曾给他看过这件旗袍,她说,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他的新娘。他们结婚那天,她会穿上这件彩凤旗袍!可她今天为什么将它穿上身了呢?
  杨兆安单腿跪在沙发边,伸长头颈,在李园光滑如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他的头颈却被两只玉笋般的胳膊圈住了。
  李园咯咯地笑着,翻身坐起,得意道:“我就晓得,再晚你也会过来的!”
  “你是装睡呀!”杨兆安趁势将她放倒在自己怀里,将脑袋拱在她肩窝里,引得她笑个不停。
  他俩团在沙发里亲热了一番,李园跳起来道:“我去热菜,肚子都快饿穿了呢!”
  杨兆安并没有多大胃口,但他不想扫李园的兴致,打起精神帮着她将菜碟一只只端进厨房去。
  李园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又将屋顶灯灭了。影影憧憧的烛光中,她的双眸像两泓掩映在芊芊草木中的深潭,那么清湛又那么幽邃,直教人腾起跃入其中的欲望。杨兆安原本不是多情的种子,且特别注重自己在周边人群中的口碑,平素洁身自好,规行矩步,然而终于抵御不住李园双眸的诱惑啊。
  李园将葡萄酒潺潺地注入透明的高脚酒杯,殷红的琼液在杯子底回环盘旋,看着就叫人心醉神迷。
  他们一起擎起了酒杯,李园噙住汩汩溢出的笑意,道:“兆安,你说,今天,应该祝我俩什么呢?”
  杨兆安莫名地一惊。隔着红宝石般晶莹的酒浆,他发现李园的眼珠贼亮贼亮,亮得灼人,简直就像当年插队时,夜行山道,狭路相遇的狼的眼睛!
  杨兆安完全懂得李园想让他许诺什么!
  其实,下午,在医院,当医生告诉他九妹病情十分严重之时,他立马就想到了这一点,九妹不久人世,李园便可正大光明跟自己结婚了!
  当时,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倒了,难道自己真就盼着九妹去死?他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鞭笞自己,气咻咻地将这个念头拗断、踩烂、埋葬!
  这一刻,李园充满欲望的目光像一只垂着肥腴诱饵的钩子,将他以为已经拗断踩烂埋葬的念头徐缓却准确无误地从他心灵深处吊了出来!杨兆安悚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敢直视李园,只匆匆将酒杯与她的叮当一碰,呼地将酒往口中倒了下去。
  
  她也抿了口酒,并不逼他道出她想要的,也是他欠她的许诺,只将面孔上波涛汹涌的笑纹敛成了微波粼粼,轻淡悠远。都熬了十年,难道这几个月就熬不过去吗?她对眼前这个男人胜券在握!她便款款地欠身为他搛了满盆的菜。他躲地雷般回避着她的眼珠,也殷勤地为她搛菜,并努力做出饥不择食的模样,拚命地往嘴里塞东西,拚命地嚼。
  他们也切了蛋糕,吹了蜡烛,默默许了愿。在这个对他们来说极有意义的夜晚,他们把一切该做的程序都做了,就是不谈九妹的病情,不谈倘若九妹不久于人世后他们会怎么做!后来他们就上床了,杨兆安却没有了往常那般的激情。想着九妹气息奄奄的病容,杨兆安都不敢去拥抱李园活腾腾暖融融的躯体,只得直挺挺躺着,以重重的鼾声来掩饰尴尬。
  破天荒啊,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竟然没有云雨交欢。十年来头一遭!
  
  5
  
  九妹的体质太弱了,真叫做积重难返。各项体征指标一直达不到可以做化疗的要求,后来静脉注射了几针人体球蛋白,方才勉强合格。两次化疗后却大败亏输,奄奄一息地又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诉家属,病人的后事好准备起来了,也许就在这一两个月里,至多也不会超过半年。
  九妹这趟住院,不是十天半月能出来的,大家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三姐跟惠珍商量了,决定给九妹请个全护工。前一段,惠珍因为老公下海做生意赚了钱,她便提早退休回家享清福。可最近,她老公生意遇到点麻烦,两三个月不拿钞票回家了,她便又出去找了份生活,照她的话,赚点活络钞票补贴家用。如此一来,日里便不可能到医院陪护九妹了。若要三姐从早到晚连轴转地看护九妹,三姐自己身体也不好,家里又不能全抛得开。两人拿下主意,便去征求杨兆安的意见。杨兆安自然一口答应,又说,要找好的,多出点工钱没有关系。惠珍白了他一眼道:“有了护工你也要常常去医院看九妹噢!”
  还是惠珍的关系,九妹仍住老医院老病房。临床病人的护工阿姨一口答应顺带便看护九妹。看一个看两个,不过多动几次手脚,不碍事体的,你们一百个放心好了。这是她的原话。
  九妹是在初秋里开的刀,那时节,病房窗外的梧桐叶缀成深绿焦黄的一片,彩锦似的。进进出出几个来回地折腾,天气不觉冷峭起来。北风凛凛地吹了一夜,天亮时九妹朝窗口望了眼,心忽地被人摘去似的,昨日还哗啦哗啦唱着的满树梧桐叶,怎就不见了?枯枝阑干,撑得她眼珠子生生地痛。她不由得摸了摸因化疗而落尽头发光秃秃的头皮,无尽的悲凉淹没了她。
  头发刚脱落时,杨兆安来看她,她把头缩在被子里,跟他说话,没说几句就催着他走了。三姐晓得她心思,连夜用大红绒线织了顶帽子给她戴上,也是冲冲晦气的意思。红帽子衬得她面孔有了点血色,她便日夜戴着,分分秒秒不肯脱下。有了这顶红帽子,她便盼着杨兆安来。杨兆安因她有了护工,一星期至多来一趟,来了坐不到半个小时,总说是这边会议那边客户的,匆匆地离去。九妹嘴上不说,只杨兆安来过后那餐晚饭,她是最无滋味的,勉强吞下去一两口,便不肯再张嘴了。护工阿姨也觉出了端倪,背地里关照杨兆安,下趟过来,索性晚点,好让她定定心心吃晚饭!
  三姐隔一日定规会做一两只可口的小菜送到医院来。三姐是最不肯相信医生下的定论的。人家生这种恶东西,活了十多年的都有,凭什么九妹就不能活得长些?!听人讲,若想做化疗效果好,必要尽量补身体,要吃高蛋白,提高自身对药物的耐受力。三姐便千方百计变着法做好吃的。裹馄饨,几只河虾馅,几只腿精肉馅,几只青菜香菇馅,口味不一样,九妹胃口就会开的。又特特去朱家角买的野生小甲鱼,佐以虫草灵芝片西洋参,用紫砂锅隔水蒸,从天亮一直蒸到黄昏边。端到医院里,九妹却是吃下去的少,吐出来的多。三姐却相信,能吃下去一点也是好的,仍坚持不懈地送小菜来。
  惠珍讲讲日里没有时间到医院看护九妹,她却是天天跑到医院里来的,大都在下午三点以后,正是家属探视病人的时间。原来惠珍现在是在替沪上一家知名的殡葬公司做墓地推销员,头脑活络的她马上意识到医院里有她的顾客群。惠珍因顾及九妹的感受,从不当九妹的面谈生意。每每到九妹病床前点了卯,便去楼上楼下其他病区串门。她待人一向自来热,且巧舌如簧,做推销再恰当不过了。几日后,便与众多病人家属熟稔起来,并且顺利地做下了几笔生意。
  惠珍虽然没有在九妹的病房里做推销,可是这信息还是传到九妹病房里来了。这日午后,九妹迷糊地睡了一会,醒了,仍合着眼皮养神,便听到了邻床病人家属跟护工阿姨的交谈。
  那家属道:“听讲这床病人的那位朋友是做墓地推销的啊?”
  护工阿姨道:“我不晓得。我们只管看护好病人,从来不做包打听的。”
  那家属“哧”地一笑,道:“哦哟,你这么保密做什么?人家做生意的,恨不得大喇叭拚命喊才好呢。”
  护工阿姨道:“人家做生意,关你啥事体呀?”
  九妹将脑袋往被头外拱了拱,想听得清楚点。
  那家属道:“你没见现如今土地价发疯似的涨,以后人死了,葬也葬不起。楼上病房里有人已经在她手上买了块墓地,听讲还蛮实惠的。”
  护工阿姨没好气道:“你当着病人穷讲死不死的,晦气不晦气呀?”
  那家属反倒理直气壮起来:“这你就不懂了,人有病,买块墓地,墓碑上刻上红字,冲冲喜,毛病反而会好。你想想,历朝历代,哪位皇帝,不是早早就把陵墓造好的?”
  护工阿姨讲不过人家,气鼓鼓道:“你不要跟我讲历朝历代的事,等会儿人家来了,你自己问她好了!”
  偏生这一日惠珍来得特别晚,邻床家属一遍遍跑过来问,问得九妹也心焦起来。因她心里突然长出来一个念头,好像春头上的笋尖嗖嗖地蹿,便比任何时候都盼着见到惠珍。
  一直捱到窗户墨漆黑,病房里屋顶灯咣咣亮了起来,惠珍方才急咻咻跑到九妹病床跟前,连说了三个“对不起”,无奈笑道:“人想赚钞票,就不自由了。被几个客户缠住,实在脱不开身啊。”其实惠珍老早就到医院了,真是被其他病区的几位想买墓地的家属缠住,并且又做成了一单生意。
  惠珍将气喘平了,朝九妹窝下脑袋,问道:“今日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吧?我说嘛,慢慢会好起来的!”
  九妹鲜红绒线帽沿底下的一对眼珠,乞食猫儿般扑楞扑楞地盯住她,牙齿咬住嘴唇,好像口中有东西要掉出来似的。
  惠珍扭着头颈左右看看猜道:“杨兆安又好几天没来了是吧?”
  九妹却摇头,绒线帽擦得枕巾沙沙响。惠珍正待再问,邻床家属凑了过来,讨好地笑道:“阿姨你来了呀!我们也想到你这里排个号,你手中还有好一点的地块吧?”
  惠珍小心翼翼看看九妹,嘿嘿嘿地打着哈哈,正巧三姐推门进来,惠珍像看见救命菩萨似的,忙立起,推着邻床家属向外走。三姐旋开保暖筒的盖子,一股浓香便在病房里弥漫开来。护工阿姨笑道:“哦哟,什么好东西呀?闻闻也解馋呢。”
  三姐也笑道:“是鸽子汤,放了块火腿,补补气。”
  九妹掀起被子盖住脸,三姐轻手轻脚揭开被子,轻声慢语道:“九妹,听姐的话,吃不下去也要吃!吃进去东西了,毛病就会好起来的。”
  九妹委屈道:“你去把惠珍叫进来呀!她什么事?鬼鬼祟祟地要避开我?”
  三姐恨得跺了下脚,跑出门,冲着惠珍斥道:“九妹起疑心了!叫你做生意不要在她眼门前做,你怎么……”
  惠珍慌得将手中一份广告塞给那位家属,道:“我们电话再联系,你定下什么时间去看地,我一定奉陪的!”便跟着三姐急急走入病房去。
  惠珍讨好的笑像一朵拙劣的人工绢花,凑近了九妹,压着声道:“隔壁那个人十三点兮兮的,拖牢我烦不清爽了!不睬她了。”
  九妹蓦地松开牙齿,双唇中骨碌滚出一句:“你也帮我买块墓地吧!”
  
  三姐跟惠珍都吓了一跳,两人几乎同时出口:“九妹你不要瞎想,你毛病会好的呀!”
  九妹酸楚地咧开嘴作笑状,道:“听人家讲,生毛病人买块墓地,好冲脱晦气的!”
  三姐立即回驳:“讲起来总是操喜事冲喜去晦气的,哪有用晦气来冲晦气的?”
  九妹像接口令般再驳道:“那历朝历代,皇帝为什么都早早把陵墓造起来呢?”
  一句话将三姐戳瘪脱了,只好转头看住惠珍。想惠珍向来伶牙俐齿的,你倒劝劝九妹呀!
  惠珍显出些许尴尬。她听九妹讲的那些话,都是自己向病人家属推销阴宅时讲过的,九妹一定是听到了病人家属们的议论。周遭病床边多少只耳朵竖着,任凭她嘴巴再巧,立时三刻哪里找得到妥当的话来批驳自己创造出的理论呢?情急下,她将三姐拖到门口,压着声音道:“你就顺着她嘛,她心里开心,对毛病总归有好处的!”
  三姐气恼道:“亏你还是九妹的要好,赚钞票赚到九妹身上去了?”
  惠珍急叫起来:“穷死饿死我也不会赚九妹的钞票,就应她一声,图她个安心,我又不会真让她付钞票的。”
  三姐这才平息下来,想想也只有这样了。
  两人回到九妹病床跟前,惠珍将面孔凑近九妹,道:“我说服三姐啦。你放心,这事交给我办,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讲。”
  九妹合拢眼皮,有些憧憬般缓缓道:“墓前最好要有条河,墓后要有棵树,碑上刻两行字,红的刻上杨兆安,黑的刻上曹九妹……”
  三姐和惠珍互视了一眼,惠珍忙道:“当然两个名字都刻红的喽!”又犹犹豫豫问道:“这事……你跟兆安商量过吗?”
  九妹忽地睁开眼皮,斩钉截铁道:“我会去跟兆安讲的,兆安肯定同意的。”停停,又道:“我们老早就约好了的!”
  
  6
  
  这一日,杨兆安算算自己又有一个多礼拜没去医院看九妹,自己心里都过不去了,下班时忙给李园发条短信:“去一下医院,很快就回家的。”原来九妹再次入院后,女儿又住校,杨兆安索性住到李园小屋里去了。十年来,两人方才有了真正像夫妇般的日常日子。
  杨兆安赶到医院,九妹因让护工阿姨将病床摇起,斜靠着,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灼亮地盯住他。
  杨兆安被她盯得心惊肉跳,莫非这段日子住在李园处,被她觉出了端倪?再想想,九妹病成这般模样,怎可能察觉他的行踪?唯一的可能,除非是惠珍嚼舌头。便强作镇定,笑道:“怎么啦?九妹。是怪我不常来医院对吧?唉,单位里事体太烦,太多……”
  九妹腾地绷直身子,一把捂住他的嘴。动作过猛,便喘起来。杨兆安慌得去拍她背,被她推开了。她喘吁吁道:“兆安,你还记得我俩头一次约会吗?”
  杨兆安猝不及防,像被人敲了一榔头,懵住了。
  九妹弓背靠下,手捂心口,幽怨道:“不成你忘了?”
  杨兆安回过神来,心里面纵然万般不愿提那久远的往事,却也只得应付道:“哪里会忘记?我约你过小河到村后那两棵老榆树下面去的。”
  九妹绽出一朵笑容,好教人担心她面孔上皱起的皮会像落英般一瓣瓣飘堕。她显然还有话要讲,苍白的双颊竟显出两堆红晕,像煞戏台上媒婆的妆容。停停,轻悠悠出声:“那么……你说的那些话,还记得吗?”
  杨兆安真的不记得当时对九妹说了些什么,无非是向姑娘表白心意的那些话,可具体用了哪些词汇,组成怎么样的句子,他没印象了。他犹豫着,抿紧有棱有角的嘴唇,生怕一张嘴,会将对李园说的情话漏出来。他看见九妹面颊上的红晕一点点褪尽,眼珠一点点黯淡起来,他晓得避不过的,便含混道:“都是老夫老妻了,让别人听到,当我们花痴!”
  九妹衔住他的话尾嗔道:“谁会偷听别人家俩口子说话呀。你那时说的,生生死死不分离,死了也要同坟台,记得吗?记得吗?”
  杨兆安被她一提醒,真想起来了,背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时他们多年轻啊,真就想生生死死在一起的。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人好幼稚。几十年的岁月,样样东西都在变,谁能保证人心不变呢?梁山伯祝英台倘若真成了夫妻,恐怕也难保鲜他们之间的情感吧?
  九妹见他沉吟不语,绝望道:“你真的忘记了呀!”眼窝里忽地涌出大坨大坨的眼泪,便将脑袋缩进被窝,只露出小红帽的尖尖,鲜红的一点,杜鹃啼血一般。
  杨兆安慌了,隔着被子抚着她的肩,柔声道:“谁讲我忘记了?我还说那坟上会长出一棵相思树,树上会栖着一对孔雀,就是你和我的来生,对吧?”
  九妹躲在被窝里抽泣起来,杨兆安手掌稍用了点力气,推推她,急道:“九妹,别哭,别哭,人家都看住我们,当我欺侮你了。”
  九妹的啜泣声刀切般断了,许时,她才钻出脑袋。杨兆安不得不稍稍挪开视线,九妹的一张脸憋得像片濡湿了揉破了的败叶,惨不忍睹。
  九妹哑着嗓道:“我就晓得你不会忘记的……”又哽咽了一下,缓了缓,“所以我想托惠珍帮我们买一块双穴墓地,她现在做的就是这个生意。”
  杨兆安浑身汗毛管刷地立了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颤着声道:“九妹,你不要瞎想,你的毛病会好起来的,我保证!我们要用最好的进口药,我们要每天打一支人体球蛋白……”
  九妹吃吃一笑,道:“看把你吓的,我也不想死呀。人家都讲,活人做墓,把名字涂成红颜色,可以冲掉晦气的。”
  “迷信!完全是迷信!”杨兆安愤愤道,他马上猜到这种话肯定是惠珍编排出来的。倘若惠珍此刻就在跟前,说不定他会一拳将她揍扁了!他强按住怒气,尽量婉转了声音,道:“九妹你就是耳皮子太软,你想想,如果做墓能够治好毛病,那还要医院医生干什么?目前你要做的,就是听医生的话,安心养病,我和女儿都等着你回家呢。你不晓得,没有你,我们家乱成什么样子了!”
  九妹没有出声,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住杨兆安。可是杨兆安觉得,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穿过他的皮肉骨头,跑到不晓得哪个地方去了。
  杨兆安搜索肚肠还想找些词句来宽慰她,却见三姐和惠珍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杨兆安立起身,他当然不会真的去揍惠珍,他只是厌恶得不想跟她搭腔,只对三姐点了点头道:“你们来了呀,那我回去了。”别转身走了。
  杨兆安回到李园的小屋,李园早已把小菜做好,一只只放在桌上。菜碗都用瓷盘子罩着。见他进来,便要揭盘子盛饭。杨兆安忙道:“等等,让我先冲个澡。”九妹跟他讲起做墓的事,让他觉得不吉利,总像有黑白无常在屁股后面追着,要拖他进坟墓一般。
  杨兆安冲了澡,换了干净的棉布睡衣。坐到餐桌边,仍觉得心里不清爽,一点胃口也没有,胡乱扒了几口饭便放下筷子。
  自他进门,李园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他,早觉出端倪,冷笑着问道:“怎么?你老婆,病情很严重?瞧你心疼得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兆安只觉得头沉沉的,用手指按捏着眉心,没好气道:“你说你跟一个重病人吃醋,有意思吗?”
  李园噘起嘴道:“谁叫你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你索性就在医院陪她好了,何必要回来呢?你走啊,走啊!”边说边推搡他。
  杨兆安气恼道:“我的小祖宗,你别闹了好吧?方才九妹提出要跟我做合墓,我脑袋都要炸开来了。”
  李园一个愣怔,咚地跳起来,喊道:“什么?这个女人这样恶毒啊?自己要死了,还不放过你,还要拖你一块儿进坟墓!杨兆安,你一直说你老婆人如何善良,如何厚道,不忍心伤害她。这十年,我就让她跟你做夫妻,自己倒弄得偷偷摸摸,躲躲闪闪,没一天舒心的日子。现在好了,你该看清了吧?她究竟长了副什么颜色的肚肠呀!”
  杨兆安将她拉到怀里,用嘴蹭着她的鬓脚,道:“你呀,你说话也不要这样促刻好吧?她也只是一个心愿,我又没有答应她。
  李园扭着身子道:“你可万万不能答应她的!你自己许下的愿,这辈子的下半辈子跟我过,下辈子的一辈子都跟我过。你要跟她合葬在一起,下辈子怎么跟我过日子啊?”
  
  杨兆安心中暗暗吃惊:怎么?我对李园也许过一辈子的愿?!他毛骨悚然。自己激情时随口说的话,哪里一一记得分明?可痴情的女人却一个字一个字地镌在脑子里,到时候便要拿出来跟自己清算。往后,可不敢再随意许愿啊!
  
  7
  
  次日,正是午休时分,杨兆安靠在办公室沙发里打瞌,桌上的电话铃铃铃地响起来。杨兆安才有点睡意,便由它闹去。它好像跟杨兆安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不休止地一遍又一遍铃铃铃地叫。杨兆安睡意全跑了,只得抓起话筒,斥道:“总机,办公室中午休息,叫你们不要转电话进来的!”
  话筒里总机小姐怯声道:“杨总,是医院来的电话,说你太太……”
  “快接过来,快接过来!”杨兆安拚命喊起来,捏话筒的手心里全是汗。
  “兆安——”对面却是三姐的声音。
  杨兆安急道:“三姐,九妹她怎么样啦?”
  三姐的声音平静得接近冷漠,道:“九妹,一时半刻还不会走的,你放心。”
  杨兆安的心扑通落回原处,恼火道:“那总机怎么说病人不行了呢?”
  三姐仍是不温不火慢条斯理道:“我不那样讲,总机横竖不肯转电话呀!”
  杨兆安疑惑道:“三姐你有很要紧的事吗?”
  三姐叹了口气道:“对你来讲大概不要紧,对九妹来讲是性命交关的事。昨天你去医院,九妹跟你讲了吧?她想做坟,你不愿意,她淌了一夜天的眼泪水。今早我去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怕死人了。”
  杨兆安烦躁起来,道:“三姐,你要帮我劝劝她呀。是不是惠珍挑唆她的?不好好治毛病,搞这种迷信活动,她赚钱赚昏头了是不是?”
  三姐道:“这回你是冤枉惠珍了,她做阴宅生意开头一直瞒着九妹的。我也是搞不懂,九妹怎么突然想起做坟的事来。她说,她说你从前跟她约定的?”
  杨兆安闷掉,少许,方期期艾艾道:“怎么……怎么可能约定这种事呢?”
  三姐停歇了一会,话筒中只传来沙沙的呼气声。
  “三姐,你,你还在吗?”杨兆安小心翼翼问道。
  三姐出声了,道:“兆安,我晓得,九妹走了以后,你总归是要再娶的……”
  杨兆安吓了一跳:“三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三姐叹道:“男人嘛,身边总要有个人。可九妹在这世上的日子有限了呀。你就答应她吧,给她一个安慰,让她……走的时候快活些……”三姐屏不住哭出声来。
  想到这世上将没有九妹,杨兆安喉咙口咸滋滋的也不好受,他缩了缩鼻子,道:“三姐,其实我也没说不同意呀,要不,下班后我再去医院弯一下,跟她表个态,她想做什么,怎么做,都由她。”
  三姐的声音略昂扬了些,“那倒不用的,你忙你的,我反正总要去医院的,顺便告诉她,她是误会你的意思了,好吧?”
  杨兆安还能说不好吗?不用自己去面对九妹,真是巴不得呢,心里面朝三姐道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杨兆安这回有了提防,决定把这一段周折瞒着李园,省得她又要不依不饶,别生枝杈,在这种岌岌可危的时候将他们俩的关系曝光出来。
  再说三姐晚上拎了一保暖壶的老鸭汤去医院,九妹立马皱起鼻子说恶心,不想吃东西。三姐竟不劝,道:“吃不下,等饿了再吃吧。”又道:“今天中午兆安给我电话,叫我要替你把把关,不要被惠珍七缠八绕地占了便宜,生意人嘛,总归赚钞票第一。”
  九妹把绒线帽拉下来盖住眼睛,气道:“搞不清楚他为啥对惠珍这么有成见?我看,无非是找借口,不想跟我做合墓!”
  三姐笑道:“你怕是怪错兆安了。他真是怕你上人家的当,千叮嘱万叮嘱,要我代你去看地块,代你签合同。他太忙,就把买墓地的事全权托给我了。”
  九妹将绒线帽捋至额头,眼珠子呼地浮了出来,声音激动得发抖,道:“兆安他,真同意跟我做合墓啦?”
  三姐道:“他讲他跟你早就约定的嘛,你自己耳朵蒙在帽子里没听清爽吧?”
  三姐这一句话便抵了千支万支人体球蛋白,九妹霎时间精神大振,眼珠子变得晶亮,面孔上也有了血色。她让三姐扶她坐起,披上外衣。三姐趁机喂她喝了大半碗老鸭汤。九妹便催着三姐去找惠珍,三姐的意思,天都黑了,明日再联系惠珍也不迟。九妹哪里还等得住?她断定惠珍必定还在医院里,不晓得又跑到哪个病区推销她的风水宝地去了。三姐便用手机给惠珍发了条短信:你若还在医院,速来九妹的病房!大约二十分钟以后,惠珍气癫癫地进来了,一边道:“什么事这么急呀?催命似的!”
  三姐道:“送桩生意给你,你还搭架子啊?”
  惠珍盯着九妹有了些光彩的面孔,惊讶道:“怎么,杨兆安他同意做合墓了?”
  九妹用力点点头,眼眶里汪着泪,却咧开嘴笑着,道:“惠珍,你一定要挑最好的地块给我,钞票贵点没关系的……”
  三姐打断道:“惠珍再要赚钱,也不会赚你的钱,她会给你打折的。”边说边朝惠珍挤了挤眼。
  惠珍笑道:“是啊,我若亏待了九妹你,要被三姐戳脊梁戳到死了!”
  三姐和惠珍原以为这桩事口头顺应九妹一下也就过去了,却不料九妹是极其顶真的,立马提出要让三姐陪她去公墓实地考察,当场选定位置。三姐和惠珍大眼对小眼,不晓得如何发付她。
  三姐想,惠珍能说会道,又跟九妹无话不诉的,便等惠珍开口。惠珍想,你们毕竟是同胞手足,三姐年长,好劝服她呀,也等着三姐开口。九妹见她们不应声,急了,捶着床板道:“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不告诉我对吧?”
  三姐无奈,开口道:“你是不相信惠珍办事体啊?非要亲自去选地方?”
  九妹道:“并非我不相信惠珍,以后是我要去的地方,总想自己先去看看嘛。”三姐拚命朝惠珍蹙眉皱鼻撅嘴巴,惠珍只好硬硬头皮道:“公墓那种地方,总归阴气太盛。九妹你刚动了大手术,气脉太弱,还是不要去那种地方为好。”
  九妹凄惨地一笑,道:“以后我要长住那里了,还怕什么呢?”
  三姐便板下面孔,道:“九妹你这般不珍惜自己,我跟惠珍,还有许多为你操心的人,都白费心思了。好吧,我去同医生讲,医生要同意你去公墓,我们也不阻挡了,无非花点气力,扛你,背你,抬你罢了。”
  九妹不作声了,撩起被子盖住脸。三姐搡了把惠珍,惠珍委婉了嗓门,道:“九妹,我看这样吧,隔日我去公墓拍一些实景照片拿来给你看看,你自己挑选,如何?”
  九妹探出面孔,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惠珍隔日就拿了一叠照片过来,原来是公司里拍了专门给客户看的。九妹左看右看,横竖没中意的,道:“怎就没一处靠着树呢?”
  惠珍噗哧一笑,道:“你选定了地块,做墓时可提要求的呀。有人喜欢围一圈矮冬青,有人喜欢植几株松柏……”
  九妹抢着道:“我想墓后面种一棵相思树,行吗?”
  惠珍略怔了一下,她搞不清相思树是如何形状的?九妹怎会想到它上面去了?也顾不得探明究竟,只顺着她就好,忙道:“没问题,顾客的要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的。”
  九妹终于选定了一处,照片上仅是块青草地,照片左下角有一组数字,便是这块地的编号。
  惠珍瞟了眼那组数字,道:“九妹,这号码是最靠边的,还是换一张吧。”
  九妹脸上飘过影子般的一丝笑,道:“我就是挑它的靠后靠边,种棵相思树,省得挡着别人家。”言语时,神情竟有些向往。
  
  8
  
  杨兆安自上回九妹提出做合墓的事后,愈发地不想去医院了。不想去也得去呀,他更怕被世人指作负心汉缺德鬼。九妹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他无论如何也得把好丈夫的角色扮演到底。掐指一算,又快一个星期了,下了班便匆匆赶往医院,硬硬头皮走进病房。
  九妹见着他,半张脸掩在被子里,露在外面的眼珠因情意绵绵而美丽起来。她从枕下抽出那张照片,想举到杨兆安眼前,却抬不动手臂,只好横搁在胸口上,轻轻道:“兆安,这是我选的地方,你看看,合适不合适?你若不喜欢,赶紧找惠珍去换。”
  
  杨兆安眼珠一触到照片,被火灼着般慌地逃开了。他强压住内心的恐惧和厌恶,勉强道:“嗯嗯嗯,蛮好,只要你满意就行了。”
  九妹用力笑道:“我已关照惠珍了,墓后面种棵相思树,她说没问题的。”她有点害羞,面孔又朝被子里缩了缩。
  杨兆安背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现在哪里还愿意与九妹一起变作一对孔雀栖息在相思树上?他是想跟活力四射的李园共度下半辈子的呀!他肚子里寻思,三姐的意思,不是哄哄让九妹开心的吗?听九妹的话音,竟是当真起来。他想,倒是要提醒三姐一下,不要弄假成真了!
  九妹等等杨兆安没有言语,将面孔探了出来,道:“兆安,做坟的钞票,你不用操心,不会动你的存折的。我有,是我爹妈留下来的,当年爹说我们姐妹俩一人一半,可三姐非给了我大半。”
  杨兆安言不由衷道:“那……怎么可以?存折里头也有你的份的……”
  九妹拦断他:“那笔钞票,以后女儿办事体要用到。还有,你以后——”却不说下去了,又将面孔缩进被窝。
  杨兆安自然是清楚她没说出来的意思,没料到九妹是这般为自己着想,胸中便盛满了欠疚之情,酸楚楚地差点落下泪来,慌忙忍住了。
  隔时,三姐来了,杨兆安略迟疑,决定不跟三姐说什么了。九妹当真要做合墓,就由她做吧,就算报答她一生对自己的情谊!这么一想,杨兆安神气坦然了许多。三姐从保暖瓶中盛了碗鱼汤,他马上接手,竟一勺一勺地喂九妹喝。自得病以来,九妹胃口从来没这么好过,还添了半碗。
  杨兆安走后,三姐故意沉下脸嗔道:“杨兆安喂你,你就吃得这么爽快啊?平时姐喂你,多少为难,像给你吃毒药一般。好吧,以后日日让杨兆安来!”
  九妹忸怩道:“人家今天肚皮有点饿了嘛……”
  三姐逗她开心,食指划脸皮羞她。九妹面孔藏进被窝,吃吃地笑了。三姐也笑着,心里却是痛的。轻轻推推她,问道:“杨兆安看了那张照片了?他满意吗?”
  九妹探出面孔,轻快地嗯道:“我跟他商量好了,做墓就用我那笔钱。三姐,明天下午你陪我回家一趟好吧?我把存折交给你。”
  三姐怔了怔,马上道:“不行不行,没有医生批准,我不敢擅自带你出去。”
  九妹道:“早上医生查房时我跟他说了,他同意的。”
  三姐犹豫道:“这么急取钱做什么?惠珍又不会催你交钱的。真要付账,姐先替你垫着。”
  九妹盯着三姐看了会儿,眼珠子忽地就黯淡了,声音也浑浊起来,“姐,我还有要紧的东西要交给你,你别跟惠珍提起噢!趁我还走得动,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回家了吧?”
  三姐像喝了盐卤,喉咙口咸叽叽的,勉强哽出几个字,“那要不等周末,杨兆安休息在家?”
  九妹的眼珠已沉入眼窝深处,声音便像遥远的一声鹤唳,“姐——人家只想要你陪嘛!”
  三姐满肚子疑问,却一句也不问了。
  次日下午,三姐叫了部出租车,陪九妹回家了。
  推进门去,三姐团圈转了转,不觉叹道:“真看不出杨兆安还蛮会做事体的,你不在家,他收拾得蛮清爽。”
  九妹不作声,她走进卧室,但见双人床上一袭秋香绿针织床罩平整得如一片青草地,两只碎花枕靠恩爱地依偎着。九妹立在床头好半天不作声——这床铺分明是她离家住院的那一日早晨亲手端整的,杨兆安从来不会这般精心打理床铺的!如此看来,她离家住入医院的这段日子,他杨兆安竟没有在家睡过一宿?!
  三姐见她痴呆着,只当她是恋家,故意轻松道:“这床罩倒蛮别致,你挑的?还是兆安?”
  九妹也不回应,径直拉开右首床头柜的抽屉,翻出一张定期存折,塞给三姐,这才道:“爹妈留下的这笔钱,也算是用到刀口上了!姐,你别跟惠珍讨价还价,该付多少就付多少。”
  三姐被她这么一句,招惹得压抑不住心酸,搭住她薄薄的肩膀呜咽出声。九妹淡淡一笑,道:“姐,那边有爹娘在,我不会孤单的。”三姐愈发地泪如泉涌,将她的肩头都濡湿了。
  九妹耐心地由三姐哭停了,才从床脚褥子底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大橱里的一只小抽屉,取出一只用黏胶纸封了口的牛皮纸信封,攥在手心,停息了一会,才双手递给三姐。
  三姐蹙起眉问:“什么东西啊?神神道道的。”
  九妹扭过脸,眼珠落在青草地般的床罩上,缓缓道:“三姐,拜托你了。待我走后,你就将这包东西交还给杨兆安……”
  三姐猜度,恐怕是杨兆安当初写给九妹的情书吧?可她为什么不自己交给杨兆安呢?也不敢深究,收下了,和存折一起放入挎包。
  “姐,我走后,你千万别忘了把它交还给兆安呀!”九妹似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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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妹跟杨兆安的合墓真就开始动工了,一是九妹的坚持;二是惠珍内心真是愿意做成这笔生意;三是杨兆安的不反对,也不闻不问。
  可是,九妹却没能等到合墓正式完工,竟就匆匆去世了,临走的时候,九妹似乎显得很平静,睡着了一般。
  三姐眼皮哭得像唱戏妆一般通红,跟惠珍关照,要施工队抓紧将墓碑竖起来。等给九妹开过追悼会,好让她早点入土为安。想想,又添了一句:“那碑上就刻九妹一人的名字吧,他杨兆安哪里就能守得住呢?”
  惠珍拨直喉咙道:“那是不作兴的,九妹的尸骨还没凉呢,她的眼珠子在上头盯着呢!
  三姐见惠珍态度坚决,心里是熨贴的,也就由惠珍去做了。
  再说杨兆安因九妹去世,在李园跟前告了几天假,跟三姐一起操办九妹的丧事。心里是想着不久就会跟李园光明正大作夫妻了,也是最后为九妹尽点心,所以里里外外张罗,特别卖力气。
  追悼会结束后,三姐来跟他商定落葬的日子。杨兆安推脱公司里请假时间太久不好办,落葬的事就全权拜托三姐了。杨兆安害怕面对他跟九妹的合墓,害怕看到自己的名字跟九妹并排刻在墓碑上。
  从殡仪馆出来,已近黄昏。杨兆安先回自己家中洗了澡,又去美发厅剪了头发。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几天的忙碌,人消瘦了一圈,反倒显得年轻了几岁,愈发精神了。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走进李园家,向李园求婚了。他想像着李园雀跃着扑进自己怀里的样子,胸口胀扑扑的。他绕回公司办公室,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只天鹅绒大红锦盒,那里面是他早就为李园买下的钻戒。他决定今晚就将它戴在李园玉葱般的手指上。他想自己对九妹已做得仁至义尽了,九妹在天之灵也会理解自己的。
  他兴冲冲赶到李园家,抬头望望,李园的扇户怎么是黑漆漆的?难道她等不及他就先睡了?上了楼,他摸出钥匙去开门,钥匙却横竖塞不进锁孔。他想,是锁坏了吧?便摁门铃,一声比一声重,却无人回应。他急了,难不成李园睡得这么死?便伸出巴掌砰砰地拍门,捏紧拳头咚咚地擂门,门里面始终死寂。终于惊动了对门邻居,一位中年妇女拉开房门,隔着镂空铸铁防盗门,问道:“这位先生,您是姓杨吧?”
  杨兆安急得冷汗漉漉,声音都走了形,一连串“是,是,是……”中年妇女便道:“你别敲了,李小姐昨天已经搬走了。”
  杨兆安惊惶道:“她搬走了?怎么可能?为什么要搬?搬哪里去了?”
  中年妇女晃了晃手,手中发出簌哗簌哗的声音。原来她捏着一只信封,“呶,李小姐关照我,把这封信交给姓杨的先生,想来就是你吧?”
  杨兆安几乎是扑过去抓住那只信封的。中年妇女打了个呵欠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先生,你不要再敲门啰,现在什么时候了?老人小孩都睡觉了!”“砰”一声关了房门。
  杨兆安迫不及待撕开信封,信封中滑出一张照片扑落在地。就着昏黄的楼道灯,杨兆安看得清楚,那竟是他和九妹合墓的照片。墓碑上,涂成鲜红色的“杨兆安”三个字令他胆战心惊,四肢像灌了铅般的沉重,他竟没有勇气去捡起那张照片。他摸摸信封,里面还有一页纸,是李园的笔迹,字写得潦草,一个个张牙舞爪像要吞吃了他。“我已拜谒过你与你妻子的坟墓了。你既然要与你妻子生同席死同穴,我就不奉陪了!不要来找我!我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杨兆安将这几句话默念了两遍,他晓得李园的脾气,也晓得是有好几位成功男士在追求她。这十年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你难道还不清楚?只为了墓碑上的三个字,你就这般绝情?他不由得冷笑一声,将信纸撕碎了,任由碎片在楼道中飘落。
  杨兆安支撑着转回家中,只觉得头痛得像要爆裂开来,便一头栽倒在床上了。忽觉得裤兜里有硬邦邦的东西硌着大腿根,伸手一摸,便摸出一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来。他记起来了,开追悼会前,三姐将这信封塞给他,说是九妹留下的。当时因来向九妹告别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他无暇拆看,只匆匆往裤兜中一塞。
  杨兆安拧开床头灯,用剪子小心翼翼剪开封口胶纸——九妹留下的信封里竟也是照片,有好几张,都是杨兆安与李园外出旅游时的合影呀!他和李园在黄山天都峰上相拥而笑;他和李园在游船上学着“泰坦尼克号”男女主人公迎风展翅的姿势;他和李园在大草原上纵马飞奔……信封里附有一张纸条,写着“这是我无意中在你办公室抽屉里发现的,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九妹收藏着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合影,却从不询问,从不探究。
  九妹到死都没有责骂他一声,可是九妹把这些照片还给他,不啻骂他千句万句,并让他自惭形秽而无地自容。
  床头柜的玻璃板下一直压着一张他和九妹黑白色的结婚照,年轻时的九妹容貌清丽端庄,眼神妩媚而深情款款。
  照片中杨兆安穿着藏青蓝卡其布的中山装,九妹穿着浅咖啡朝阳格的衬衣,两人并排坐着,微微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