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的无常人生
2011-12-28李沁园
李沁园
摘 要:中国现当代杰出小说家张爱玲和白先勇分别生活在二三十年代的“孤岛”上海和五六十年代的孤岛台湾,就小说来看,两人具有很强的可比性,他们的笔墨大多描绘在动荡世事中儿女的悲欢离合的命运,显示出生命的苍凉和人生的无常,充满悲剧余味,本文笔者将通过对两人短篇作品的梳理归纳,对张爱玲和白先勇小说中表现的命运和人性做一番审美比较。
关键词:张爱玲 白先勇 小说 命运 人性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2139(2011)-16-0209-03
张爱玲和白先勇都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如此显赫的家世在张爱玲幼年时期便已逐渐没落,然而已在张爱玲的气质和文字中深深打上了贵族烙印。白先勇是中国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却在7岁时经医诊断患有肺结核,不能就学,孤独的童年经历加上从重庆到上海、南京直至台湾的几番辗转的经历,让白先勇有了丰富的人生体验和世事无常的无奈之感。由此可见,贵族的家世让张爱玲和白先勇从家族写作出发,把创作的环境和人物聚焦在熟悉的贵族的种种生活情形和人物之中,而繁华如过眼云烟,逐渐没落的家世又使得张爱玲和白先勇在小说创作中他执拗地编写着时过境迁的回忆[1],弥散着苍凉的氛围和悲剧的余味,他们的小说中人的命运都是不可抗拒的,也几乎都是充满悲剧感的。下面就从命运的变迁和人性的沉沦两个角度来探讨那一段风云往事中人和命运之间的关系,分析张爱玲和白先勇小说中的悲剧意味。
一、命运:苍凉的意境和無常的哲理
张爱玲和白先勇的作品中,命运如一股不可逆转的力量影响着人物的性格和情感,人走不出命运既定的安排,无论是《金锁记》、《半身缘》还是《梁父吟》、《一把青》,小说中的人总是充满宿命性的悲剧意味。
荣格认为:“心理艺术作品的题材,总是来自人类意识经验这一广阔领域,来自生动的生活前景。”[2]从题材上来看,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和命运很多都有着生活原型: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中的记述,《金锁记》是以他们太外祖父李鸿章次子李经述一家生活为背景的,小说最主要人物曹七巧的原型,即李国杰患软骨症的三弟从老家合肥乡下娶的妻子,而从《茉莉香片》中分明可以从聂传庆身上看到张爱玲弟弟怯懦、萎靡的影子。[3]因为是身边熟悉的人物,张爱玲总能传神地塑造这些人物的心理以及衣食细节,形象而详尽地叙述他们的所见所感,将家族衰败贵族末世的苍凉感寄寓在这些人物的命运中。同时,张爱玲将笔下人物的命运置于现实乱世这一时代特征中,在动荡的局势与颠簸的命运面前,爱情本身的欲说还休的甜蜜与羞涩已不再迷人也不再揪心,如何在乱世中好好地活下去成了尘世中的男女所要面对的艰难问题,[4]时代的苍凉感浸透在爱情命运之中。张爱玲用闺阁婚恋为主要题材和线索,对世俗生活的车水马龙、凡俗男女的衣食住行进行了细腻的刻画,琐碎且不避讳丑陋的真实。张爱玲笔下的爱情多有畸形,弥散着世态炎凉之感,充满人世苍凉的况味。在这些乱乱变态或者似是而非的爱情命运中,作者表现了尘世男女的渺小。《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为了留在香港读书抱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决心去投奔梁太太,却在经济不能自主和外在的诱惑下一步步走向了堕落,化为了一个苍凉的手势。作者将自己对不可理喻的现实、无法把握的命运的悲凉慨叹寄寓在一个个婚恋悲剧中,将宿命的悲剧感演绎出苍凉的故事意境,让置身其中的男女形影单薄发出阵阵无奈的叹息。张爱玲虽冷静理智地书写着这些个悲欢离合,却也在字里行间隐隐流露出对于世俗关怀。
白先勇的小说则更具抽象的命运意识和悲剧意识,小说中似乎总存在着变量与常量两个概念,在《永远的尹雪艳》中,永远不老风韵翩翩的女主人公尹雪艳便是个不变的常量,而她周围的人和环境却在不断变迁,显示着命运的无常。在整篇小说中,作者一直在通过人物描写和人物对话来进行对比,几十年的时间,从上海到台北渺远的空间,高升或者退隐的人无一不和始终走在自己旋律中的尹雪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个永远不变的尹雪艳身上,白先勇以典雅精致的语言赋予了她才貌双绝、气度不凡的神性,同时也让尹雪艳成为了欲望的化身。尹雪艳身边的王贵生、洪处长、徐状图等众舞客为对尹雪艳展开了奋不顾身的追逐,在这个欲望的漩涡中或抛弃妻子或丢弃性命,“尹雪艳永远不老”实则便暗喻了人的欲望永远不老。然而,尹雪艳这一形象只是作者拷问人生的中介,通过人对于欲望欲罢不能的狂热追求,作者将目标指向了无常的命运。[5]在人的一生中,人们总是出于各种欲望追逐各种事物,许多人便在这样的追逐中使尽权术钩心斗角,失落了善良的本性,然而心机算尽太聪明,反算了自己无常的性命。而这种欲望又是人性本身所具有的,是人所难以抗拒的,这一难以调和的矛盾便构成了悲剧性的无常宿命,而尹雪艳不变的风采则又对人世多变的无常命运进行了对比烘托,人的欲望永远贪婪,而人的境遇却一直在变迁之中,无法掌控。而在《游园惊梦》中,作者更是娴熟而巧妙地运用对比的手法,通过女主人公钱将军夫人蓝田玉的视角和回忆将一众歌女的人生境遇展开了今昔对比,蓝田玉曾是夫子庙里清场的歌女,一曲《游园惊梦》让钱将军不能忘怀而娶回家相伴度过晚年,作为钱夫人,蓝田玉虽然享尽荣华富贵,却无法得到正常的爱无法满足青春的激情,只有在一次钱将军参谋郑彦青交欢真正的“活”了过来。然而,激情燃烧过后是更沉重的情感痛楚,郑彦青移情别恋,钱将军去世,钱夫人拥有的一切在渐渐失落:嗓子、青春、爱情、富贵,[6]而昔日只能靠钱夫人来摆生日宴的窦夫人却渐渐熬出了头,丈夫升官,自己也被扶了正,两个卖场姐妹今夕命运的迥然变迁更加形象鲜明地显示了命运的无常和人在命运前的可奈何。而在《梁父吟》、《一把青》等作品中,白先勇似乎在不断表现命运的无可奈何与无常,人生的快乐美好往往短暂,拥有难以长久,失去是必然的,在命运的失落与变迁中白先勇透露了悲天悯人的情调。
可见,张爱玲善于用丰富的细节形象详细地叙述命运的变迁,多用残缺的情爱畸形的婚姻来展示乱世和命运面前小儿女的弱小和无可奈何,从衰落的家世、动荡的时局、畸形的婚恋来显示命运的沧桑悲凉,展现出悲剧命运的苍凉的审美韵味。而白先勇的小说更为抽象和典雅地对不同时间的不同人物展开对比,在多变的世事中探讨着欲望的不可抗拒和命运的无常,人生的灿烂只有短短一瞬,人生便是从拥有到失去的深层哲学问题,将宿命的悲剧感进行了提炼和升华,余味无穷。
二、人性:露骨的扭曲和含蓄的麻木
在命运的洪流中,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在张爱玲和白先勇的许多小说中,今不如昔无可奈何的命运总在一点一点剥夺着人性中的真和善,取而代之的是麻木、阴险、甚至狠毒。当命运的巨流翻涌而过,看着曾经希冀向往的生活的幻灭,看着曾经拥有的一切消逝,就连那些鲜活的笑,认真的哭都荡然无存,人性走向失落和沉沦。在对于人性的书写中,两人都善于运用心理刻画,两人对于人物的心理刻画也各具特色。
张爱玲善于写扭曲的人性,她在《留情》末尾写道:“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而在这些感情和命运中的人性又何尝不是千疮白孔?张爱玲稀释了古典爱情悲壮崇高的一面,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细腻且露骨的人性刻画,表现了凡人世界爱情的苍凉无奈。孤岛的禁闭空间和童年生活的孤寂更让张爱玲对“软弱的凡人”的真实性情有了复杂的心理感受。《半身缘》中的姐姐顾曼璐曾经是个美丽且为了养活母亲和弟妹情愿牺牲自己的善良女子,为了家人放弃了爱情。而,多年的舞女侈靡的生活让顾曼璐渐渐丧失了原本的天性,丈夫的不义让她有了自私的性格和毁灭的欲望。张爱玲对于扭曲人性的揭露是十分露骨的,顾曼璐设计破坏了妹妹的爱情,甚至将妹妹骗来让丈夫强奸,一步步走向灵魂的扭曲。顾曼璐是在父亲病逝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出卖自己的身体,又是在丈夫的不义和不幸福的生活中沦落了人性,可以说是在外界环境的重重压迫下丧失了自己的真淳,个人对于善良的坚守和对于幸福的追求都在外界环境和苦难的命运中扭曲沦丧,自私阴暗的被无情地激发。而张爱玲又善于心理描写,和自己笔下的人物“知心”,张爱玲的心理描写是经过艺术提炼的真实,在《金锁记》中,张爱玲对曹七巧有着这样的心理描写:“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已经把一种情欲压倒了,缠死心地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要求它的那份权利。”“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饱受煎熬,“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住她自己,她拼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一番夸张露骨的心理活动逼真地表现了曹七巧的情欲焚身的痛苦和无奈。然而,姜季泽对七巧的挑逗是有目的的,当七巧看透了姜季泽的面目后原本的爱欲幻灭,仇恨的火焰燃烧,这种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七巧,她的心灵逐步扭曲变态,破坏了自己女儿的爱情,逼死了自己的儿媳。爱着世俗生活的张爱玲不但不避讳世俗人性中的丑恶,反而冷酷地将各种丑恶彰显于世,在心理描写上去伪存真。人的爱欲最终总被物欲摧毁,这是张爱玲对于在尘世命运中苦苦挣扎却苍白无力的人性的露骨透析。人在乱世之中寻求最有力的生存寄托,却逐渐失去了本真和善良,张爱玲力图在人的现代演化中找到自身的支点,寄托天长地久的愿望,而这一切最终都被命运磨灭,因此她归向了琐碎的世俗关怀。[7]
白先勇的对于人物人性和心理的描写不同于张爱玲的不避丑陋的真实细致,显得更为典雅和含蓄,并且善于运用意识流等西方手法。《一把青》中的朱青由南京一个朴素腼腆秀气的女学生变为了台北充满俗艳和浪荡气的歌女,原本天性中的善良和爱在不可逆转的命运中沦丧。朱青在南京还是一个女学生时和飞行员小郭有一段至真至纯的感情,然而婚后不久小郭在执行飞行任务时丧生,朱青十分痛苦,不但颜色惨淡还几欲轻声,而多年后在台北做歌女的朱青又邂逅了另一个飞行员小顾,相似的身份相似的感情,甚至连“顾”、“郭”两姓读起来都十分相近。然而仿佛宿命一般,小顾也在飞行中遇难,但是这一次,台北歌女身份的朱青的表现已和从前完全迥异,一边炒菜一边头也没回地问师娘:“小顾出了事,师娘该知道了吧?”这种淡漠麻木的态度固然由于不可抗拒的命运一次次地夺走了朱青的爱和热情,而真正让人叹息的是朱青的生活方式和内心情感等精神方面已迥乎从前,生活已使她的清秀羞赧被俗艳和放肆所取代,专情在表面上已让位于对情的放肆和麻木,[8]人性在无情的命运中沉沦。在这里,白先勇对于朱青的变化多以“师娘”的眼睛来对描述,朱青的外貌从南京时期“眉眼间却蕴藏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转变为台北时期“脸上画得十分入时,本来生就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此刻顾盼间,露着许多风情似的”,前者是清纯的美,后者也有妩媚亮丽之气姿态,可见,白先勇对于笔下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的描写是充分美化的,无论是尹雪艳还是金大班,白先勇总用精雕细琢的语言去描绘她们美丽的或逐渐衰老的姿容。而在心理描写上,白先勇多用如意识流等西方手法,在《游园惊梦》中,白先勇让钱夫人的神似今夕交叠,几十年前南京酒席上的场景和眼前窦公关里的场景,钱将军的谆谆告诫珍重和情人郑彦青的隐约情话,还有师娘对于钱夫人的话,荣华富贵可尽享,可惜“错生了一根骨头”,这种跳跃流动的心理活动的描写将钱夫人酒意上升思绪混乱的情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如咏叹调般的哀叹又使行文含蓄典雅,钱夫人青春爱情的丧失,对于生活的热情的沦丧也在这种意识流的思绪中不言而喻。在这种无奈的命运与逐渐麻木的人性中,白先勇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调,让我们读他的作品自然而然对他笔下的人物如钱夫人、朱青等充满了怜悯,对她们在命运面前的渺小软弱寄予了同情。
综上所述,张爱玲和白先勇笔下那些生活在乱世,被命运玩弄和抛弃的人都在逐渐沦落着人性,白先勇用典雅含蓄的笔调结合西方现代表现手法婉转地表现了主人公热情的丧失、爱的幻灭,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调。而张爱玲则不避讳生活的真实的丑恶,极尽详细地描绘世俗生活的点滴细节给人性带来的影响甚至变故,同时也用多种手法露骨地表现残缺的心理,变态的人性,读来令人恐惧发寒。
结论:
由于出身相似,张爱玲和白先勇的作品中都充满了贵族意识和没落意识,在表现命运和人性时,张爱玲多琐碎具体和露骨,而白先勇则更为典雅抽象和含蓄。张爱玲的命运弥散着苍凉感,白先勇则通过不同的故事共同表现了命运的无常。在他们的短篇小说中,主人公都曾经有过美丽的姿容或是傲人的功绩,他们对爱情充满了天长地久的渴望,对未来充满了热切的向往。然而,人都存在于不可逆转的命运中,如同希腊悲剧中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那样,张爱玲和白先勇作品中的人都是宿命的,而且这种宿命都是充满悲剧感的。张爱玲小说总是截取人生中的一场感情或是一个片段,小说中的人也有很多取材于家族,张爱玲在乱世中写生存写爱情,而此时的爱情已变得渺小而单薄。张爱玲描绘命运变迁时总是将各种生活琐碎加以描绘,不加美化地将生活的本真暴露在作品中充满苍凉的况味,同时对于命运感情中的关键细节特别留心,将命运的沉浮拨转写得具体感人又丝丝入扣。而白先勇则总是将人的命运浸润在时间中,在作品中找寻一个区分今夕的点来将笔下人物的命运加以对比关照,在他的作品中,人物的命运总是今不如昔,辉煌美好总成为过去,人所拥有的东西都随着时间流逝,面对这样的无常命运,人是渺小而无可奈何的,白先勇的文笔典雅,充满文学韵味与悲剧余味。而对于命运中的人,张爱玲和白先勇都着力刻画着他们在悲剧的命运中人性的变化,张爱玲笔下的人性多变态扭曲,多用细腻露骨的心理描写展现其心理残缺,令人恐惧发寒,而张爱玲在书写人性沉沦的同时又力图表现现代人对于寻求美好未来的努力,表现不可得而不得不逐渐堕落的苍凉,在这种苍凉的情调中寄托自己的世俗关怀。白先勇则多运用如意识流等西方文学技巧,表现人物在黯淡的现实面前的麻木以及回忆过往风华的痛楚无奈,多用含蓄典雅的语言表现了人性在命运变迁中的麻木与沉沦,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调。
注释:
1、李爽《张爱玲与白先勇的人生记忆与文学相似性分析》,《安徽文学》2008年第五期第13页。
2、单德兴《对话与交流》,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滴142页
3、李爽《张爱玲与白先勇的人生记忆与文学相似性分析》,《安徽文学》2008年第五期第13页。
4、张园《乱世哀歌为谁悲——张爱玲与《红楼梦》的悲剧意识》,《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第46页。
5、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55页。
6、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65页。
7、张园《乱世哀歌为谁悲——张爱玲与《红楼梦》的悲剧意识》,《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第51页。
8、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60页。
参考文献:
1、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2、白先勇《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3、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
4、刘俊《中过现当代文学导引》,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5、张园《乱世哀歌为谁悲——张爱玲与《红楼梦》的悲剧意识》,《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
6、李爽《张爱玲与白先勇的人生记忆与文学相似性分析》,《安徽文学》2008年第五期。
7、祝冰《淺析台北人的表现手法》,《科学教育》,200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