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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旧事

2011-12-26庞培

翠苑 2011年3期
关键词:辰光北门姆妈

■庞培

本草旧事

■庞培

我虽没有鲁迅《呐喊·自序》里替父亲抓药的经历,但北门大弄口头阴森黝黑的药房,那家中药房的情形,时隔多年仍蔼然眼门前。那是除小桥头的北门诊所以外,旧时代遗留下来普遍较为像样的旧式门楼之一。有趣的是,当年老北门街房子,式样老旧且精巧别致的,七七八八,皆跟中医或医学相关。北门诊所临河的三层楼,以及面南的那堵仿佛舞台布景一样高耸的风火墙,凡老江阴人,相信都有印象。这幢民间或北洋风格的建筑,有点像现有时兴的建筑行业里的“行为艺术”,透过它,流水江南之风韵,纤毫毕现;水乡里弄,江南人家,似乎瞬息被几堵围墙、高窗、墙身的线条所凝固概括,即便童年如我这般整日价疯野的痴小儿,也一眼就远远能认出来;走路跑近点,跑快点,自然就放低了声音屏住呼吸,要肃穆地仰望,或不敢看……成年以后才晓得,这正是祖宗所言的“敬畏”。后来游历江南各地,到皖南的不说,一般杭嘉湖苏锡常地盘,周庄同里乌镇,就根本没有一处私府华邸、药房染坊,再能给予我童年初识北门中药房似的震撼。那是迹近于完美的江南古老的缩影,即使暗夜中看,也有华丽的锦绣,纯美的韵致,隐隐相间。白天黑白分明:门面、柜台、案几、窗栅、气味、阴影、空间、内涵……一切的一切,全像线装书的木盒,全像逼人的玉石般光润,蔼然端放;也像一切市井巷里的古物样式安宁寂寥。无论大弄口的中药房,还是北大街小学堂斜对过的诊所,白天全寂无人迹,仿佛那是一件贵重多余的摆设,一次记忆的空缺。光中药房的门槛就有小孩般的身高,上面老漆漆得像镜子。有一年读到李白诗句:“……高堂明镜悲白发”,映入脑海的,立即就是北门药店相类似的“高堂”。

大热天,儿时的北门大街一片沉寂。连灰尘飘落的声音都听得见。同样听见的还有河滩头粪桶、捞勺、沿街叫卖棒冰人走路时的有气无力(他早已停止叫卖声);能听得见行路人脸上、脊背上的出汗声音。知了在树上仿佛根本就不吸附枝叶,而是直接吸附在了炎炎烈日下的城乡人身上,和人身上的汗液连在一起。这会儿,大弄口中药房是夏日之沉寂的光可鉴人的漩涡中心……一年到头,中药房白昼心里人影寥寥,到大热天,看病买药的人竟比平日更少。它那隆重的格局映衬出它的刻苦、刻板和失落。那失落在一名小孩眼睛里,竟如同铁花梨做的惊堂木,一样方正,也一样威严。本来平常经过就怕,这一回就更让人瑟缩惊恐了。药房和学校一样,充满难以名状的恶冷凶险,仿佛教人努力回避,不可胡来。味道也一样在很长的老街上占据了重要位置,都让人欲罢不能,绕也绕不过去。我们后来晓得,那地方叫“北门药店”,这四个字的匾额,在大弄口附近悬挂了很多年。匾额对过且有名的“大伦布店”,我生命中最初的几本书(《三毛流浪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在大伦布店临街的化妆品(兼营书籍文具)柜台上捧得的。一般而言,布店里大白天有药店里飘来的中药味,当归、苍术、皂角、玄参……初闻,这药味和柜台里一匹匹进货新到的布味相掺杂,总怪怪的,让人忐忑不安。但是你如果已经是北门老街的居民,住的房子就在身背后的同兴里,或附近的道土巷。如果你试着把这类中药房味道,跟人家吃饭头上的饭菜味道,烧柴爿烧煤球炉味道放在一块一同闻,深呼吸嗅闻,你的心情自然会渐渐坦然,继而镇定如常了。药味道,确切点说,笃罐炉子上煎煮的中药味道,是江南巷里主要的气味之一,相当于天井、河水、菜场、茶馆……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千百年来,风味皆然。百姓人家,早已为之而熏熏然。人们早已习惯了柜台脚跟和河滩头倒在地上的中药陈渣,切碎的桔梗、霍香、寇仁之类的残片。一滩淤血一样,黑黢黢面目狰狞。煎药的气味道像一面旗帜一样,在江南的城镇上空飘扬,傍晚,又随着人家屋顶的烟囱,钻进弄堂树阴夹墙天井,成为那里面沉沉暮霭的最古老部分。大伦布店对过的北门药店,至今犹在我印象里栩栩如生,如同一张熟悉的街坊的面孔。我至今记得我自己在不同的年龄段,经过它时的不同惊险。只有很少几次,家中生病的姆妈的药方,由我拿了捏在手里去那里面抓药,大多数辰光,我是最没资格做。而去中药房资格最老者,自然,是我那名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最早在绳厂跑供销的父亲。姆妈生病吃的中药,全由他事事躬亲,一手操办。在随后的岁月里,他恐怕是我姆妈身体不适的专家,几乎是她吃药生养的半个郎中罢。至今仍记得小辰光他朝大弄口去的迅速消失的身影。抓了几副药回来,烧水,洗清煮药的笃罐,煤球炉子上加上煤球催促火候……冬天的夜晚,当一笃罐的中草药在炉子上“咕噜、咕噜……”煮开之时,父亲慌张而肃然的神情背后,是满世界,仿佛被烟柴熏黑了的罐底肚般的房间阴影。童年的伤痛,即是远远地闻见家里的煎药味道,晓得父亲又抓药回来了,棉纺厂上班的姆妈又生病了……在弥漫在空气中的中药苦味里,我的脸立即会生生地拉下来,拉得又长、又难看,任什么人劝慰都没有用。事实上,父亲、哥哥,都会在那一层中药味里苦下脸来,姆妈的脸也苦着,涩青着,只不过显得略微轻盈些。一家四口人,其实数父亲的脸苦得时间最长,或者说最“苦”吧。有时,他一连数星期不跟我们说一句话,他像街上的黄石头一样能忍耐,他把所见一切都吞咽下肚,一言不发,且眼皮一眨不眨。

家的气氛,街道的气氛,总互相不自觉地彼此感染。我小辰光的家,隔三差五煮药,于是成就了我成年后对一切医院、医学、中医西医的本能的厌憎。

这厌憎,成年后,尤其在父母亲相继不幸逝世之后,变得十分古怪地矛盾了,彼此抵触相冲突了,因为这不幸的医药味道里,又掺杂进去我内心深处对生养父母的思念眷恋……

例如,成年之后,知道江阴是中国江南一带闻名遐迩的传统的中医之乡,史上有柳宝诒先生,承淡安先生,有缪耀国、邹逸夫、杜云谷、吴卓耀、吴省三、朱少鸿、周慕丹等一代名中医,更有明朝永乐年间的长泾名医夏颧,抗战八年时期在上海滩问诊的曹颖甫,等等。这其中的原人民医院的周慕丹医生,在我小辰光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因为经常听见父母亲挂在嘴上,跟“毛主席”、“观音菩萨”……一样属常用伟人名姓。我猜想,姆妈生前的毛病,周医生一定为她诊治过。不光诊治,很有可能姆妈的妇科毛病,促发影响过周慕丹医师后来撰写的名著《中医妇科学》呢。而他研制的“清宫宁血灵”,我印象中一直安放在姆妈睡觉的枕边头,或者说,在她枕头边的“夜壶箱”(一种旧式床头柜)台子上。

那个年代(1970年),江阴人,如果拿到一张周慕丹医生亲自撰出的处方,简直不啻是排着队打破脑壳的事情。至于他的“青黛制剂”、“辨经必问带”……就不大弄得清爽是怎么回事了。

“清官宁血灵”,姆妈生前的常备用药。

周慕丹——我小辰光只念作“周牡丹”。我一直诧异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像音乐的名字!姆妈欢喜的人:梅兰芳、梅兰珍、赵丹、王彬彬……全有宛如天仙式的名姓,全是我小辰光跟着一同仰慕的大人物名字。在我11岁之前,赵丹和医理精湛的周慕丹完全属同一个人,他们之间全无区别的。演林则徐,唱“春天里来”,照应诊治姆妈的病体……这一连串人名,听得我满街雀跃,一脸的幸福。

差不多全是男人,名字却全有女性之韵味。

——我苦命的母亲遗赠的一小笔遗产……

明洪武7年,1374年,阴历十一月初一,画家倪瓒一病不起,逝世于江阴长泾(旧称:习礼里)江南名中医夏雪洲医师家中。大画家生前作品,以“萧然物外”(黄公望语)的“荒寒”、“高逸”名世,死后遗体埋在长泾乡下,后数年,迁葬无锡东北塘之芙蓉山麓祖坟。

名中医夏雪洲,时在长泾镇上造园,私家花园,题名“澄怀堂”、“停云轩”……参予构思苏州“狮子林”的倪瓒不仅是医生多年的老朋友,同时,也是那座久已湮没的不世花园的总设计师。

医生平日闲坐的厅堂,朝南挂着一幅画:《树石远岫图》。

庞培,1962年12月出生在长江中下游段的江苏江阴,1977年初中毕业,开始写诗、小说、散文。已出版散文集《低语》、《乡村肖像》、《五种回忆》、《少女像》等九部。被誉为20世纪90年代“新散文”代表之一。有自印诗集多种问世。作品获1995年首届“刘丽安诗歌奖”、1997年“柔刚诗歌奖”。参加北京《诗刊》社举办的1998年“第十四届青春诗会”。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现居江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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