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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国维境界说谈海子之死及诗

2011-12-25王俊虎陈云宏

关键词:海子境界太阳

王俊虎,陈云宏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 716000)

从王国维境界说谈海子之死及诗

王俊虎,陈云宏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 716000)

纵观海子诗歌及其短暂的一生,不难发现其内在发展的趋势与王国维先生的人生“三种之境界”的第一境、第二境是相符的,这种相符之处可以将王国维的“境界说”概括为一个花瓶来结合分析:第一境为海子开始诗歌创作(1980年)至1985年,从瓶底上升并扩大至瓶腰;第二境为1985年至1989年,继续从瓶腰上升并收缩至瓶颈;王氏的第三境可划分为从瓶颈扩大至瓶口之外,包括天、地、时间和人相融合的一个整体,海子在通过第二境后并没有顺利地从瓶颈展开进入第三境,而是跃入了第三境之外一个不可知的地方——“黑洞”,但终其诗歌追求,海子毕生都在向着王国维所言的第三境不断逼近,他所具有的这种长远目光对现代诗歌未来的发展方向有着重要的意义。

王国维;境界说;海子;诗歌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第二十六则中有这样一段话: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这里的“境界”并非“词以境界为上”之意,也非“能写景写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之意,更非“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之意。王国维在这三种境界中所运用的意义蕴含着强大而丰富的人生哲理,偏向于成功人生所经历的三种思想境地,并非文艺专指。这三种境界可以用一个花瓶来概括描绘。第一境体现为瓶底至瓶腰,第二境体现为瓶腰至瓶颈,第三境体现为瓶颈至瓶口之外,并返回至瓶底之下,人与天、地、时间即宇宙融合起来。如图所示:

文艺作品是主体思想的集中体现,文艺创作者同样遵循这样的原则,正如所有的人同属于一个上帝。海子在短短的 25年生命与不到 9年的创作过程中有没有经历这三种境界?在这三种境界之外,海子又给我们带来了怎样的启示?

一 西风凋碧树——熟了的麦子晒在亚洲的铜上

静安先生描述的第一境集中体现在“凋”和“望”上。西风渐起,草木黄落变衰,一种秋的悲鸣感乍起心中,怅然若失,“凋”字正显示出了“悲”的意境。人只有在产生悲鸣的时候才会进入内心,开始做深入的思考。“独上高楼”更增苍茫辽阔之感,“在人的一生中也会经过这一个类似的阶段,这时人们会觉得自己已既无复是春日迟迟时的幼稚和满怀惊喜;也已无复是夏日迟迟时的紧张和不遑喘息,是黄落的草木蓦然显示了自然的变幻与天地的广远,是似水的新寒蓦然唤起了人们自我反省与内心的寂寞。虽然人们对此不免有一种怅惘之感,但同时人们却又觉得这消逝的一切原来已经不复能使他们得到满足了。”[1]334正是这种由“悲”产生的不满足感,迫使人以“望”来寻求更广阔的视野,从而摆脱年少时的蒙昧与迷惑。

海子是在何时经历了这第一境界呢?如果说在海子开始创作之前其人生境界是处于浑然迷惑的状态,那么开始诗歌创作便是一个启蒙性的标志。海子于 1980年开始创作,至 1985年可划分为一个阶段。

诗歌的创作本身就是诗作者从内心深处发出的一种思考和思想情感的体现,华兹华斯说过:“诗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海子开始尝试深入内心的思考是从诗歌创作开始的,同时也是对“凋”之感的自然表达。从乡村到城市,海子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一个人生阶段的即将结束,在刚到北京大学后不久给家里的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北大是所名不虚传的大学,我在这里生活、学习得很愉快。”[2]61这里从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海子刚到大城市后的惊喜,以及进入高等学府后的优越感,少年时的幼稚纯粹的蒙昧心理还没有结束,这种状况维持了不到两年的时间,直到 1980年,海子终于提起笔来,在暗地里写下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文字,这可以算作是海子站到瓶底进入第一境的一个标志。1983年毕业后海子任教于中国政法大学,1984年,海子开始不满足于短抒情诗的创作,从此进入了“望尽天涯”的找寻中去,从瓶底往瓶腰慢慢地上升,扩大着从内到外的空间。

海子在思考时间的问题:“岁月呵/岁月∥到家了/我缓慢摘下帽子/靠着爱我的人/合上眼睛/一座古老的铜像坐在中间/青铜浸透了泪水∥岁月呵”(《历史》)。岁月的沧桑如铜一样在时间的考验中慢慢长出了铜绿,回想在时间和历史中逝去的“爱”,我们不可挽留,空悲切中,“青铜”已“浸透了泪水”。

海子在思考故乡的村庄:“村庄里住着/母亲和儿子/儿子静静地长大/母亲静静地注视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的妹妹叫芦花/我的妹妹很美丽”(《村庄》)。对于从小生长在乡村的海子来说,村庄的恩情是不能忘记的,15年的乡村生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乡村如此宁静却止不住海子与生俱来的对乡村的喜爱与疼痛的矛盾心理,他感谢村庄的麦子,“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麦地》)同时又对村庄产生了无比的疼痛,“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村庄》)。正是这种矛盾才使海子渐渐启蒙。

正是这种启蒙使海子的思想空间扩展开来,在 1984年的一篇杰出之作——《亚洲铜》中,海子这样写道: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们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舞蹈的心脏叫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在 1984-1985年创作的长诗《河流》、《传说》、《但是水,水》无疑不是作为《亚洲铜》的一种延展与扩深。“梦想你是一条河,而且睡得像一条河”——在《河流》的开头海子引用这样一句话,似乎在暗示着海子在寻求一种更广阔的空间,以河流为特征的土地在这一首长诗中得到了深入的挖掘,“土地紧张地繁殖土地”、“你是最靠近故乡的地方最靠近荣光的地方”、“在土地上有一只黄乎乎的手在打捞,在延伸,人们散坐着/以为你是远远的花在走着,水啊”。在《传说》中,海子从中国的历史中挑选出极具代表性的几位杰出人物和优秀文艺作品,丰富和深入了以“传说”为历史时间特征的内涵,其中有老子、庄子、李白、王维、《周颂》、《天问》。“《但是水,水》是海子对‘大诗’的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合成创作。巨大的空间构成,实验性写作思维,都是同时代众多的青年诗人难以企及的。”[2]335

当然,海子在这一时期展开与拷问的并不仅仅局限于历史时间与土地母亲的单纯探索,上文以此为例,意在说明海子在第一境中,从瓶底至瓶腰逐渐扩大的一种变化与发展的过程。

二 衣带渐宽——在漫长的消耗中以身为矢,向太阳冲击

在柳永原词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仅仅是用来描述恋爱中的相思之苦,但在静安先生所要描述的第三境中绝非此意,而是将其升华为一种更广义的人生情操。“柳永此词前一句‘衣带渐宽’四字,就正写出了追寻期待中的艰苦之感,而‘终不悔’三字则表现了‘殉身无悔’的精神,至于下一句的‘为伊’则表现了选择的正确与不可移易,‘消得’者乃是‘值得’之意,唯有‘择一’之正确选择的人,才能领会到纵使到衣带渐宽斯人憔悴的地步也终于不悔的精神和意义。”[1]335

但是,从第一境到第二境并不是简单的过渡。如何“择一”,并能坚定而固执地做到“殉身无悔”,用花瓶来描述便是从瓶腰到瓶颈慢慢收缩的过程,就是要从第一境中“望断天涯”的广阔空间中选择和确定某一目标,并以穷尽其身的精神去寻求它、去完成它。这一过程的完成不可能一蹴而就,主体在第一境中幻散的目光需要以某一目标为中心点收拢回来,这样的收缩不是使目光狭窄、思想单化,而是力求达到“一水一世界,一沙一浮尘”之境界。

“迷津欲有问,平海兮漫漫”(孟浩然),海子是如何从漫漫平海似的迷津中找到一个终极追问的客体呢?如果说海子完成第一境是以《河流》、《传说》、《但是水,水》三部长诗为标志,那么 1985年开始产生创作《太阳》系列的构想便是从第一境向第二境的过渡。在 1984年创作的《阿尔的太阳》一诗中,海子对“太阳”这一意象的运用似乎早已暗示着后来的创作将以“太阳”为中心,这首诗的开头有一句引述:“一切我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海子所谓的“太阳”并非实指,而是一种精神幻像。“太阳代表了彼岸世界的神圣与崇高,满足了诗人追寻终极的理想”。[3]但是海子不可能一开始就将“太阳”这一意象列为其创作的核心,在早期触及到有“太阳”意象的诗歌中,海子只是去静静地面对,“夏天/如果这条街没有鞋匠∥我就打赤脚/站到太阳下看太阳/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出于故意∥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夏天的太阳》),海子像一个无比纯真的孩子,在阳光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心满意足地接受着太阳的赠予,如同万物一样在阳光中慢慢地成长,无需追问更多,也无需思考更多,阳光的事情是自然的事情。“阳光打在地上/并不觉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样/阳光打在地上∥……/阳光打在地上,阳光依然打在地上……”(《歌:阳光打在地上》)。在认真分析所列举的两首诗中会发现一种很微妙的变化,海子一直在反复“阳光打在地上”,很明显地体现出了海子已经感觉到了“太阳”的力量的存在,但作者并不觉得“胸口在疼”,他徘徊在向更高层次飞跃的大门口久久不能进入,而“阳光依然打在地上”。但是这种往上飞跃的变化是必然的,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在海子接下来的创作中,由“静静面对”改为“直接深入”,“日光其实很强/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日光》),海子终于接受了日光的力,并以身体去感受“阳光”如同“鞭子”般抽打出的力,疼痛中,已流出万物的“血”、海子的“血”、“阳光”般鲜红的“血”。

自从海子由“静静的面对”转变为“直接深入”后,对“太阳”这一中心意象的体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集中,海子从漫无边际的飘渺中将目光“收拢”回来,定格在一点上,不顾一切往前冲。“……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他从古到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祖国 (或以梦为马)》),这是海子以身为矢、向着太阳冲击、“直接深入”的诗歌行动宣言,这种“以身为矢”的诗歌行动主要体现在《太阳·七部书》的创作中。

“《七部书》的意象空间十分浩大,可以概括为东至太平洋沿岸,西到两河流域,分别以敦煌和金字塔为两级中心;北至蒙古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其中以神话线索‘鲲 (南)鹏 (北)之变’贯穿的。”[4]300-301构造如此巨大的诗歌版图需要耗费漫长的时间,也需要有强大的生命力来支撑。海子太年轻了,做出这样的选择,只能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只能以身为矢,向着太阳奋力冲击。

以太阳为中心,海子的目标是创造一种自我的神,也可以称作“自我的宗教”,甚至创造一部“伪经”,“一禾曾有一个宏大的构想,那就是海子,我和他自己,一起写作一部伪经,包括天堂,炼狱和地狱……”[4]314居于这种伟大的构想,海子忍受着任何人都无法体验到的孤独,也感受着内在的富足。他集中了太阳无限的力量将自己包围起来,感受着寂寥,同时也感受着空虚中的另一种“逍遥”,如《太阳·弥赛亚》:“我在天空深处高声询问 谁在?/我从天空中站起来呼喊 /又有谁在?”《黑夜的献诗》:“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岗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走在路上”一句与静安先生的第二境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谓是异曲同工。海子一个人一边歌唱,一边上路,朝着“日神”扬长而去,“殉身无悔”。至此,海子已经走到了第二境的尽头。

三 尚未回首,已过灯火阑珊——跃入黑洞中的圣徒

上文已经分析过海子第一境、第二境的变化过程,所列举的作品已经涉及到 1989年,而海子的生命正是结束于 1989年 3月 26日,接下来将如何继续分析呢?

按照叶嘉莹教授的观点:“‘众里寻他千百度’者,紧承第二种境界而言,具见对此理想追寻所经历的种种艰苦;‘蓦然回首’者,正写久经艰苦一旦成功时之惊喜;‘那人’虽仅寥寥二字,然而决不作第二人之想,可见理想之不可易移,更使人弥感获致知可贵;‘阑珊’乃冷落寂寞之意……这种境界该是至完整、至美善、至真实的境界。”[1]336-337叶嘉莹已经指出第三境是一种“至完整、至美善、至真实的境界”,却没有指出是怎样一种理想之境。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讲述人的三种精神境界时,最高层次被描述为:“精神的第三境界像孩子……孩子天真、健忘,像一个新的游戏、一个自转之轮,是一个新的开始,是神圣的肯定。”[5]这种观点与静安先生的第三境有相似之处,也足以说明人生第三境界的特征。“蓦然回首”四字既有“久经苦难一旦成功时之惊喜”,更写出一种回归的心境。久经周折,历尽万苦沧桑之后,满怀成就与繁芜的心守着多年追寻抵达的目标之时,已无痛苦已无愁、已无大喜大悲,人生不过如此!回首往昔,童年时的纯真、年少时的轻狂、追逐梦想时不屈不挠的精神意志,突然间已被赋予了深刻而难得的意义,正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一种回归的表现。

静安先生第三境的变化过程正如花瓶的瓶颈到瓶口之外的变化趋势,并且包括了瓶口之外,自上至下由天——地——人联系而成的一个整体,甚至人与宇宙时间融合起来,从更高处往下返回而又不脱离上层。这时的世界是原来的世界,同时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人的认识上升到与宇宙融合起来,浑然一体而又泾渭分明的状态;有着仿佛百年的沧桑,也有着似“孩子”一样的纯真可爱;“万物并作 (老子)”与人同在,人超越了人,抵达了真正的“虚无”;人返回到元始、元真、太初,但已站到了高处 ,抵达了“终极 ”;是让“有 ”替代了“无 ”,让“无 ”替代了“有”,让无穷替代了无穷。如果说人的第一境是处在从大宇宙 (宏观背景)与小宇宙 (主体世界)浑然不分的愚昧状态走向对二者认识与求索的过程阶段、第二境是从盲目的求索而又坚定不移地走向对二者理性的深入认识,那么第三境便是由对某一方面认识之后而升华了的对大宇宙和小宇宙全面系统的认识与融合;如果说第一境是从在“此岸”和“彼岸”的混沌状态中寻找启蒙的可能、第二境是启蒙之后从“此岸”到“彼岸”的艰苦跋涉,那么第三境便是从“此”抵达了“彼”的理想精神天国。正如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论一样,从认识到再认识,这是一个突然飞跃的过程,但最后抵达的是“道”、“和”、“一”、“自然”。古往今来,能抵达这种境界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寥寥无几,这种人可称为“大师”、“世界的老人 ”,比如孔子、孟子、老子、庄子、李白、荷马、但丁、亚里士多德、歌德、惠特曼等,从他们身上都足以窥见其具有的天地境界。

海子有没有抵达这样至高的境界?没有。

海子似乎在走着一条不可知的道路,根据骆一禾在《海子生涯》一文中所描述的海子宏大的诗歌版图,一个年轻的生命在短期内是无法完成的。海子在 7年中尤其是 1984—1989的 5年中,写下了两百余首高水平的抒情诗和 7部长诗,另外还有许多诗学论文、小说、剧本,总字数约三百万字。海子是如何完成这样浩大、繁重的工程呢?西川这样描述海子创作期间的生活:“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收录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在离开北京大学的这些年里,他只看过一次电影……除了两次西藏之行和给学生们上课,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是这样的:每天晚上写作直至第二天早上七点,整个上午睡觉,整个下午读书,间或吃点东西,晚上七点以后继续工作。”[4]219-220但是海子从不缺课,一直这样坚持下去。这样艰苦持久急促地工作,首先导致的必然是体力上的不支,其次强大的思维空间建筑必然会使精神耗费达至极点,导致海子奋不顾身往前冲的过程中,思想的极度快速拥挤已形成了一种惯性,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在做离心运动,但离心力是朝向海子的内部,不断汇集,内部的力量也越来越强,像一颗充满危机的炸弹潜藏内核,随时准备爆炸,“爆炸吧,爆炸吧,把一切爆成碎片 /爆炸吧,把我炸开”(《太阳·断头篇》)。海子一边呼喊着自我的毁灭,一边把各种器官肢解开,有许多这样的词语常出现在诗中,如:头颅、断头、头盖、头骨、骨髓、腿骨、爪子、人皮、心脏、肝脏、胃等等,鲁迅在悲痛和爱怜之中是把匕首指向了麻木和苦难中的中国人民,海子的这种暴力却是指向了自己。

海子自我毁灭的意识来源于海德格尔的“世界之夜”:“自从‘三位一体’(赫拉克勒斯、狄奥尼修斯和基督)远离了世界,世界之时的夜晚已趋向其夜半。世界之夜弥漫着黑暗。”[6]

“三位一体”时代,也许还应包括查拉图士特拉、佛陀和老子的东方三位一体,正是价值大爆炸的时刻。从上古文明的天真中心,悲壮意识、拯救宗教和启蒙哲学,凶猛、激烈、突如其来、不可阻遏地爆炸了,由此产生着至今仍支配我们的所有的巨大精神元素。这爆炸发生于公元前六百——五百年之间,它把世界有力地推向宇宙的黑暗边缘,而爆炸后的外推拉出了历史现时间。我们生活于这次爆炸的遥远后果之中,也就是飘浮在它的碎片之间,面朝爆炸的明亮中心,而身已难以置信地隐入黑暗。我们迅疾退行,置身于碎片。或者说,我们自身就是巨大碎片的细小碎片。

这已经先验地规定了人的趋暗本性和对于中心爆炸之乡的永恒缅怀。在向着世界边缘的飞行之中,人不断远离光亮和深入黑暗,尖利的呼啸、惊慌的心情、死亡的景象,不可逆转的方向……[6]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夜色 》),这“三种幸福 ”便是海子自我的“三位一体”,他将自己置于这“三位一体”的中心,并力图通过爆炸自我的方式将自己引入“世界之夜”的绝望主义哲学宇宙中去。但是在这种哲学思想的影响下,海子的理想仍然是朝着第三境的至高点发展,在《太阳·断头篇》中海子宣称“我是 0”、“我是一颗原始火球、炸开/宇宙诞生在我身上、我以爆炸的方式赞美我自己”,在《谷仓》中海子又说:“我是无。我是一切的父亲”,这些句子反应了海子“有”“无”共生的思想,“海子无疑从老庄、易经中领会了关于创世秘密的诗意阐释。这里诞生与被诞生之间的关系无疑是双向的。但是这种美好的创世幻象并未拯救海子,他在创世之际‘混同’(混乱)的精神共生体中获得的不是创世之后的宇宙秩序,而是可怕的的‘混乱’”。[7]可见海子之“无”是一种暴力之“无”,却不是道的和谐之“无”,他的爆炸是具有毁灭性的,却不是涅槃性的;是对抗性的,却不是和解性的。在走向自我爆炸前,海子以极快的速度,选择最快捷的方式,从“此岸”到“彼岸”,乘坐着形象的“天梯 (铁轨)”,迫不及待地朝着遥远的远方驶去,结果是使自己坠入了一个神秘的深渊中,没有光也不可发出光、没有声音也不可发出声音、密度无限大而不可容纳物体,只有被吞噬、只有无限的黑暗和不可知。这样的结局并不包括于王国维先生的第三境中,而是第三境天地人和时间之外的一点中——黑洞!海子正是进入了这样的境地,带着神圣的光环朝着大师的方向突然消失。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更多,如梵·高、尼采、雪莱、兰波、荷尔德林、叶赛宁、马洛、克兰、路遥、海明威……

四 结语:最高的诗

通过对海子及其作品的分析,我们不能因为海子没有抵达王国维的人生第三境而否认了海子对中国诗歌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毕竟第三境是古今中外多少人都求而不得的层次。海子在追求第三境的同时已经站在了第三境的高度为我们提出了一个关于诗歌的最高标准,对未来诗歌的发展方向具有重要的启示。海子将其称为“伟大的诗歌”。

“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段流动,而是主体人类有某一瞬间投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这是一种诗歌总集性质的东西——与其称之为伟大的诗歌,不如称之为伟大的人类精神——这是人类形象中迄今为止的最高成就。他们作为一些精神内容 (而不是材料)甚至高出于他们的艺术成就之上。他们作为一批宗教和精神的高峰而超越于审美的艺术之上,这是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4]159-162这种伟大诗歌中“伟大的人类精神”的“原始力量”便是来自朱大可所谓的宇宙爆炸之力,伟大的诗人、成功的诗人便是更多地集中了这种宇宙爆炸之余力,诗人需要将自身所集中的力和谐地释放,融入到创世之初的宇宙秘密中去,要做到这一点已经超出了平常意义上的诗歌所为,甚至超出了所有单纯的艺术所为。在海子所举的例子中包括埃及金字塔、敦煌佛教艺术、两大印度史诗和奥义书、两大荷马史诗、《古兰经 》、《圣经 》等。《古兰经 》、《圣经 》一类的书本不是诗,却被人们当作了诗来读,在这样的情况下,诗歌已经超出了诗,成为至高的诗而作为一种“伟大的人类精神而存在”,这些伟大的人类精神已经成为一种无懈可击的载体,充满着万事万物的存在意义,它们是无形之大象,希声之大音。

海子的概括与静安先生第三境的归旨是一致的,就是一种回归性的真实再现,就是要使实体脱离实体,回到元素的浑然一体而又和谐融洽之中。追求最高的诗就是要使诗歌超越诗歌,超越种族、地域、语言、修辞技巧,超出平常意义上的象,最终超越诗。海子显然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开始用行动去追求,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海子说:“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我得舍弃我大部分的精神材料,直到它们成为诗歌”,在《太阳·弥赛亚》的开头部分海子引用了斯宾格勒的一句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首‘诗’——它不是”,可见,海子的方向是很明确的。

可惜海子只是一直在路上,创造《太阳·七部书》的“伪经”计划并没有得以完成,没有像老子一样骑着青牛驾着紫色祥云出入大漠、也没有像庄子一样变成蝴蝶翩翩舞动。倘若海子集中于自身的“原始力量”能够在宇宙中和谐展开——像花瓶中的花朵将花香弥散开来、倘若海子的“伪经”能够最终得以完成,那么海子或许能够从天空中升起大地,进入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自在中去,也必定能够抵达最高的诗!

[1]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评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余徐刚.海子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3]张敏.“大诗”的宇宙建筑 [D].西安:西安交通大学,2006:19.

[4]周俊,张维.海子、骆一禾作品集 [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1.

[5]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8.

[6]朱大可.先知之门 [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147e9e010000r m.html,2007-03-24.

[7]邵敏.海子诗歌意象谱系及其相关问题研究[D].合肥:安徽大学,2004:21.

On the Death of Haiziand His Poems in the Perspective of Wang Guowei’s Life State Theory

WANG Jun-hu,CHEN Yun-ho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Yanan University,Yanan716000,China)

A review ofHaizi’spoems and his brief life shows clearly that the developmental trend of his poems corresponds to the first and the second stages ofWang Guowei’s theory on the“three stages in life”, as is evident in the analysisof corresponding parts by comparingWang’s life state theory to a vase.The first state ranges from the start of Haizi’s verse writing(1980)to 1985,namely from the bottom of the vase to the waist of the vase.The second state is from 1985 to 1989,rising continuously from the waist of the vase and contracting to its neck.The third state extends from the neck of the vase to the outer part of the vase, including the entirety incorporating heaven,earth and t ime.After he had gotten through the second stage, Haizi failed to enter the third stage from the neck of the vase but got into an unkown place,namely the“black hole”outside the third stage.However,in his poetic pursuit all over his life,Haizi has incessantly been committed to approaching the third stage as defined byWang Guowei,and his farsightednes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modern werse.

Wang Guowei;the theory on life state;Haizi;poems

I052

A

1674-5310(2011)-02-0040-06

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延安文艺对陕西文学的影响与启示”(项目编号:10K058);陕西省教育厅科研计划项目“延安文艺对陕西当代文学的影响与启示”(项目编号:2010JK358)。

2010-12-17

王俊虎(1974-),男,陕西大荔人,文学博士,延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延安大学学报》(社科版)副主编,延安大学延安文艺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20世纪文学思潮与延安文艺;陈云宏 (1987 -),男,云南泸西人,延安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2006级学生。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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