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改良者到革命者——《安徽俗话报》与陈独秀革命思想的成型
2011-12-25刘秀丽
刘秀丽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 510275)
从改良者到革命者
——《安徽俗话报》与陈独秀革命思想的成型
刘秀丽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 510275)
《安徽俗话报》在短短一年半的生命历程中呈现出一系列的矛盾性:被动与主动的矛盾,全面与片面的矛盾,激情与平和的矛盾,这些矛盾体现了主办者陈独秀在身份上从改良者向革命者的转变,在思想上从改良主义向民主主义的过渡。《安徽俗话报》折射出一代知识分子为国为民求索道路的心路历程和成长轨迹。
安徽俗话报 ;陈独秀;启蒙;改良者;革命者
《安徽俗话报》(以下简称《俗话报》)由陈独秀主笔和主编,一向被视为安徽近代期刊的源头,它致力于启蒙的路向探求以及启蒙的主体建构,报纸通过无所不包的栏目设计不断深化着这样一个命题:国民性的改造和新国民的建构。以启蒙角度逼近清末安徽这一特定历史时段、特定地域的文化和思想研究,可能有助于揭示一个时代的思想秘密。
这份报纸虽然寿命短暂,却意义长远,主要在于其在被动与主动、全面与片面、激情与平和的重重矛盾中,将陈独秀为国为民不断求索道路的心路历程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份报纸的意义远不仅仅是在安徽地区开风气之先,它同时也是陈独秀个人生命历程的一个转折点,是他从矛盾走向成熟的过渡。本文以《俗话报》及其主办人陈独秀思想的矛盾性为核心内容展开论述。
一 被动接受与主动选择
变革的社会常常是矛盾的,它存在选择的复杂性和冲突性,使得处于风口浪尖上的知识分子一方面感受着春江水暖的先知先觉,一方面又因窥破了时代的秘密,渴望掌握时代并变革社会而兴奋,同时还存在理想与现实间的压力与冲突,抉择中的痛苦与恣睢。19世纪与 20世纪的交替就是这样一段时期,而 20世纪初叶犹显出丰富与诡谲的状态。
(一)国家层面的被动选择
此时,国门已经洞开,清王朝封闭的围墙在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中轰然倒塌,于是国家层面面临着被迫接受外部世界和外来事物的“窘境”。起先是接受外来事物,传教士和战舰一文一武双管齐下,不管他们送来什么,清王朝照单全收——弱国无外交,当此情形不收不行。接着是接受整个外部世界——这里是指欧美和日本的资本主义世界,一个与中国之落后呈现迥然不同样态的世界扑面而来,走出国门的中国人的灵魂被深深地震颤了,国人怀着虔诚的心意接受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从国家层面来看,中国对外来事物和外部世界的接受是被逼无奈的选择。这存在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最初“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接着康梁等改良主义的革新派,又次是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这些道路的不同受制于时代的发展和主体的视野,然而却都体现出为资本主义世界所逼迫而不得不选择适合中国发展的独特路径这一“被动性”。①这一时期向外的学习,被毛泽东称为“被迫”学习:“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即从一八四 0年的鸦片战争到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的前夜,共计七十多年中,中国人没有什么思想武器可以抗御帝国主义。旧的顽固的封建主义的思想武器打了败仗了,抵不住,宣告破产了。不得已,中国人被迫从帝国主义的老家即西方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武器库中学来了进化论、天赋人权论和资产阶级共和国等项思想武器和政治方案,组织过政党,举行过革命,以为可以外御列强,内建民国。”(《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 15页,人民出版社, 1991年。)本文参照了这一说法。一如刘小枫所言,“负载过重的民族承诺是汉语知识分子的传统性格”,②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第 18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 12月。刘在此书中所说的“这一代人”不是陈独秀一代,但是其所传达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性格是一脉相承的。当这个“承诺”摆在 19、20世纪之交的中国知识分子面前时,他们毅然扛起家国民族的千斤重担,在失败的血泪中寻找新的出路。
(二)地方层面的主动选择
在大环境的无奈之下,地方层面反而获得了选择的主动权,琳琅满目的“新品”构成眼花缭乱的世界,眼前呈现得如此纷繁,一切都是新鲜的,“选择哪一个”由“我”决定。
在世纪之交的中华大地,不同区域便呈现不同的选择。广东地处沿海,受资本主义经济影响最为严重,也最易得风气之先,故能最早走上革命的路径。江浙沪皖多才俊,文化启蒙与教习化育蔚为壮观,白话报的风行可见端倪。两湖地区既受广东福建的影响,同时又与江浙沪皖大文化圈联系紧密,其选择路径的宽广、丰厚与深刻此时已是不容忽视,后来终于通过毛泽东的横空出世得到一次总体的爆发。其他如京津地区、四川盆地等各有其独特性,不一而述。
(三)陈独秀个体实践的主动性
安徽,为中国内陆省份,地理上属于华东地区,经济上属于中国中部经济区,是国内南北地理交汇过渡地带。在这片长江、淮河一起流淌,山地、丘陵与平原均囊括其中的土地上,安庆与徽州两大相异而相倚的文化园地并存,③参见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江苏”篇。陈独秀是安庆文化体系中一个必然的特殊存在。
陈独秀协助章士钊创办《国民日日报》(以下简称《日日报》)失败,当是时,上海、绍兴、宁波、苏州、杭州等地已有俗话报纸,“我就想起我们安徽省,地面着实很大,念书的人也不见多,还是没有这种俗话报”,[1]于是,陈独秀便回安徽芜湖与房秩五、吴守一④朱洪:《陈独秀风雨人生》,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该书述及在报纸编辑的分工上吴守一编小说、诗词,房秩五编教育,陈独秀是主笔,兼编辑论说、新闻、实业、来文。等一同创办了《安徽俗话报》,为经济贫穷、区域闭塞的安徽带来了新的空气。通过发刊的缘起可以看出这是当时有识见的知识分子的一种主动选择。
回乡办报不仅在行为上是一种主动性的体现,而且在办报的宗旨上也体现出陈等人的主体性。办一张什么样的报纸?报纸给什么人看?报纸上刊发什么样的内容?陈独秀在回答这些报纸理念层面的问题时清醒地体现着个体性的启蒙探索,否则便不能理解何以短短的时间内《俗话报》销售量猛增、⑤关于报纸的销售量,在 1904年 8月《安徽俗话报》第 12期后附的《本社广告》说:“本报发行以来,仅及半载,每期由一千份增至三千份,销路之广,为海内各白话报冠。”《俗话报》的另一名作者房秩五回忆说:“与当时驰名全国之杭州白话报相埒”,在 1898至1905年间各地出版的近 40种白话报中名列前茅。(沈寂:“辛亥革命时期的陈独秀”,《陈独秀评论选编》,王树棣等编,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 8月版)影响力激发,“特派处也发展到 58家,除安徽本省外,在上海、北京、河北、辽宁、山东、江苏、湖北、江西等省市都有特派处。”[2]
二 全面吸收与片面介绍
读者若细细阅读 22期《俗话报》的全部文章,将其进行分类整理,可发现报纸同仁编辑时的急不可耐与苦心孤诣。其时国家之凋敝、民族之危难,民生之多艰,已经到了体无完肤的地步,问题如此之多,陈独秀等恨不能将一切都展示在读者面前,便在栏目的设置和内容的撰写上显得急不可耐。国与民的危难深深震撼着青年陈独秀的内心世界,他满腔热诚,恨不能将整颗心肺赤裸裸地展示在读者面前,让他们看到国与民的现状,以求奋发图强,故而字里行间流露出那份诚挚的赤子之心。
(一)主观愿望的全面吸收
基于国家的现实和主观的情感,陈独秀等人在主观愿望上迫切希望能够全面介绍国内国外一切好的做法以资借鉴,一切坏的行为以求改革,一切新鲜事物以长见识。他的想法是“门类分得多,各项人看着都有益处”。能使“糊里糊涂的人”懂得学问、知道事体,使“有钱的”通实事,使“穷人”被人看得起。他的目的,是要使得这份报纸对读书人,教书人,种田的,做手艺的,做官的,当兵的,女人、孩子们,做小生意的人等等安徽地区各阶层的民众都有好处。[1]目的如此宏大,便要求报纸的栏目包罗广泛。报纸最初设计为 13个栏目,分别为:论说、要紧的新闻、本省的新闻、历史、地理、教育、实业、小说、诗词、闲谈、行情、要件和来文。对比今日《南方日报》的栏目设计,有要闻、地方新闻、笔谈、体育、文化周刊、文苑、阅读、读书周刊等,可以看出《俗话报》在栏目设计上除了包含综合性报纸在当时可以有的栏目外,还包含有历史、地理、财经等专业性报纸的栏目设计。这体现了陈独秀的“野心”——他太热望能把一切可能的东西介绍给安徽的民众。
(二)客观事实的片面介绍
然而这种热望不可能变成现实,报纸的容量毕竟是有限的,编者在客观上面临着残酷的选择。笔者对凡 22期报纸的 13种既定门类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发现“论说”、“要紧的新闻”、“本省的新闻”3种每期均有刊登,此外的 10种中则“诗词”最多,除 11、13、15、20期外,共刊出 17期;①由于 21、22两期合刊,此处在计算中按照共 21期计算,在写出具体期数时,21代表 21,22两期的合刊。再次是“教育”和“小说”,其中“教育”除 8、10、11、13、19期外,共刊出 16期,“小说”除 3、8、10、12、 17、18期外,共刊出 15期;又次则是“历史”、“地理”、“实业”3栏,分别刊出 11期、9期、9期;其他“要件”7期,②第 1期“要停科举办学堂的论析”在目录上是来文,在正文中是要件,以要件记。“来文”5期,“闲谈”3期,“行情”2期。
表一 发刊初定 13个栏目的刊发情况
在报纸出版的过程中,增加了许多新的栏目,分别是:“格致”12期,“戏曲”9期,“兵事”8期,“卫生”7期,“调查”5期,“传记”4期,“学术”2期,“博物”1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增加了 5期的图画,除“安徽全省地图”以外,其他“日俄大战图”、“国耻图”等都与当时重要新闻相关联,相当于今天的图片新闻,十分具有视觉冲击力。在第 9期中,出现了 22期报纸中唯一一次单独的头条新闻《警告!扬子江之危机!!安徽之致命伤!!!》,透过这条针对铜官山事件的新闻在《俗话报》整个进程中独一无二的地位,透过逐渐增多的感叹号,可以蠡测报人的用心良苦和激愤的心情。
表二 新增栏目的刊发情况
(三)何以如此?
何以出现这种栏目的变更?笔者以为至少有三个重要的方面影响陈独秀在办报进程中栏目的逐渐增改。
其一,革命思想的不断渗透,使得报人“开启民智”的办报目标逐步向“鼓吹革命”倾斜。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半的办报历程,却可窥测陈独秀从改良主义者向纯粹革命者与政治家的身份转变。关于这一点,将在下一个部分详述。在既定栏目的实际运作中,这种革命理想的增进,集中体现在那么几个既能开启民智、又可鼓吹革命的栏目上,因此“论说”和“新闻”得以期期刊发,“教育”也占据重要的地位,而“来文”、“要件”、“行情”、“闲谈”等则已经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关注了。在新增的栏目中,“图片新闻”与“兵事”两项最能体现作者复杂而急迫的心态。
其二,则是读者对报纸内容的影响。尽管陈独秀开宗明义希望《俗话报》对所有安徽人都有用,所有安徽人都应该买来看,但其实际的读者群并没有覆盖那么广泛,主要集中在青年学生和其他小知识分子群体,①关于这一点,王桂妹认为“从《安徽俗话报》到《新青年》,一个最为显著的变化是启蒙策略的调整:启蒙对象由下层民众移向了‘敏于奋斗、勇于自觉的青年知识分子’”。(王桂妹《启蒙策略的调整与文学的变迁——从〈安徽俗话报〉到〈新青年〉》,《江汉论坛》,2007年11月,第 128页)《俗话报》以下层民众为启蒙对象这一观点是对陈独秀《安徽俗话报》研究已经达成的共识,笔者认为此一观点值得商榷,《安徽俗话报》的订购者本身即能说明,尽管在言说策略上陈独秀等人说报纸是办给下层民众的,但其实际阅读主体仍是学生和其他知识分子群体。《安徽俗话报》第 6期的《本报每期销售本省各处数目表》显示,桐城的销售额位居第四,120册,几乎全为桐城崇实学堂学生所购。从此材料中也能看出学生等知识阶层是白话报纸阅读的主体。②丁苗苗也注意到学生群体是《俗话报》的核心读者,她认为“《安徽俗话报》理想化的撒播智慧和新知的启蒙,在长期被落后生产力压抑了求知欲和求知能力的下层民众那里注定要遭到尴尬,因此无法像《京话日报》那样拓展自己的启蒙体系”。(《〈安徽俗话报〉与同时期白话报纸的比较》,《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第 5-8页)笔者认为在这方面存在两种可能性,详见正文。陈独秀的启蒙策略和办报方式与其他启蒙者、报纸有更多相似而非相悖的地方。这一群体的知识地位在客观上使得《俗话报》的栏目更多向新闻性、知识性、启蒙性的内容靠拢,而可以一定程度上忽略无知识阶层更偏爱的“闲谈”等内容。
那么,读者群的“窄化”意味着陈独秀的理想失败了吗?这存在两种可能性:或曰陈独秀并没有实现他的办报理想——下层民众没有接受陈独秀的报纸,他对底层民众的启蒙理想未能实现;又或存在第二种可能,小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通过在 20世纪初非常流行的阅报处与读报等活动,间接地将安徽俗话报的内容和思想传递给了广大不识字的下层民众,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陈独秀的办报理想。分析者不能武断地判定其成功或失败,而应该回到历史事实和环境上去具体分析,限于篇幅和主题,笔者不在此处赘叙,将另文详述。
其三,启蒙界的共同话题对《俗话报》栏目的设定和变更存在巨大影响。20世纪最初 10年,围绕中国社会和民众启蒙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存在类似的做法。③以下各类启蒙方式的梳理借鉴李孝悌的观点。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1901-191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11月,一至五章。首先是白话报刊广泛出版,从 1900到 1911年间共出版了 111种白话报,④蔡乐苏,“清末民初的一百七十余种白话报刊,收于《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V493-583。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1901-1911》一书和北京师范大学聂曙廷 2005年硕士论文《试论 〈安徽俗话报 〉对中下层民众的启蒙教育》一文中都引用上述同样的材料,但后者数字是130种。伴随着这一热潮的是官府和民间大量刊发白话告示和传单。其次是阅报社的建立成为一种风气,在安徽安庆地区 1905年设立了皖江阅报社,针对不识字的底层民众,还存在热心人讲报,将报纸的内容宣讲给听众的现象。再次是注重演说,在内容上,有劝戒缠足、劝戒鸦片、应对天灾人祸等特殊事件的演说,有鼓励蚕桑、实业的演说,有与新政有关的内容如地方自治、新学堂、新建设的演说,有与军队、警察相关的演说;在形式上,既有专门设立舞台吸引听众的演说,也包括主动深入乡里对老百姓讲解与劝告。又次是戏曲的改良,或为募捐进行大量义务戏演出,或借助戏曲的手段劝戒恶俗。《俗话报》第 2期的“诗词”《鸦片战·恨洋烟之害人也》、《步步娇·怜缠足之恶习也》,第 3期的《十恨小脚歌》,第 4期的《湘江郎调·叹恶俗也》均是当时十分流行的供演唱的俗曲,另有推介爱国思想与新知的戏曲,鼓吹革命的戏曲等等不一而足。
在清末的特殊时代里,这些共同的切关时弊的话题,每一个一俟发端便迅速成为全国各地密切关注的话题,某一处新鲜有效的启蒙方法也很快被其他地方借鉴,迅速成星火燎原之势。凡此种种,无不诱惑着《俗话报》的编者将其纳入报纸内容当中,上面提到的各类启蒙方法在《俗话报》中均得到大力鼓吹。当时各类热门话题均成为《俗话报》的重点栏目或栏目的重要内容,比如关于“恶俗”的问题,在“论说”、“诗词”、“行情”、“要件”、“卫生”等栏目均有涉及。
自第 17期增开的“调查”栏目亦可为一证。“调查”这一行为在 1930年代的《大公报》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抑中国地广民众,交通未开,中国人不惟少知世界,且少知中国。而中国现状,百分之九十以上之人口为乡民,咋今日工业幼稚之时,农为国本,而乡间状况,都会不详,是以中国革命之第一要务,为普遍调查民生疾苦而宣扬之。”[3]《大公报》30年后论述的情形,放到 30年前,放到以农业经济为主的安徽地区尤为贴切。在这一背景下探究《俗话报》中《安徽全省物产表》(第 17期)、《无为州学堂情形》(第 18期)、《安徽全省物产表》(第 19期)、《皖北的土话》(第 20期)、《寿州南乡的庙产一览表》(第 21、22期合刊)、《合肥钱粮的弊端》(第 21、22期合刊)六份调查报告,更可展示陈独秀等报人的苦心孤诣和高瞻远瞩。
三 革命激情与平和言说
在开风气之先的上海,有一份与《俗话报》同时代的报纸——《中国白话报》,其在《俗话报》创办的 1904年曾经刊登过这样的文字:“他们 (笔者按:清政府)实在是有一大半巴结外人,想得外国人帮助他一点,他就可以保着他的子孙万世帝业了……若然我们要救我们的国,必定要把那些贱种赶出去,然后可以救我们的国。只有这一线的生机,那是什么呢?就是革命排□(满)”。①吴弱男女士:“告幼年诸姊妹”,《中国白话报》第 12期,1904年 5月 29日。两个月前,《俗话报》第 1期《开办 〈安徽俗话报 〉的缘故》介绍“我这种俗话报的主义,是很浅近的,很和平的,大家别要疑心我有什么奇怪吓人的议论。”《章程》的第一条再次强调“大家别要当作怪物”。对比之下,可以感受到《俗话报》的辞旨平和。②丁苗苗在其论文中认为“《安徽俗话报》和《中国白话报》都是革命的报纸,后者在形式、内容和编排上都对前者有着明显而深刻的影响,俗话报前两期的封面设计就是模仿《中国白话报》而做的。”后者对前者的影响自不待言,然将《俗话报》定位为革命的报纸似欠妥当,毋宁说其是启蒙的报纸,陈独秀创办这份报纸体现了其新锐的革命性,但报纸还是以启蒙为主要目的,因此尽管报纸偶尔也会刊登激烈的言辞,总体仍是辞旨平和的,这与《中国白话报》总体上的辞旨激烈应区别对待。
1917年新文化运动的时候,“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还是很平和的讨论”,而陈独秀抛出了《文学革命论》,“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之精神”。③《胡适文存·五十年来之文学》二集,卷二,欧阳哲生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11月,第 194-198页。在上一个对比中,陈独秀是平和的,在这一个对比中,陈独秀是激烈的,而后者更接近读者所熟悉的陈独秀——一个革命的急先锋。《俗话报》之前的陈独秀已经参加过抗俄运动,组织过安徽爱国会,受到过清政府的通缉,参与过《日日报》的编辑;《俗话报》时的陈独秀,也与革命党人来往密切,甚至参与组织暗杀活动,他的内心充满了革命的热情,与大环境中早期启蒙知识分子的激情万丈和急于求成一脉相承,为什么他仍能够做到辞旨平和,而不是像《中国白话报》的主编林白水一样文辞激烈慷慨、欲将清政府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一)报纸的生存需要适应本土环境
科学图书社的董事胡子承曾就《俗话报》的开办写了两封信,[4]在前一封致他的学生汪孟邹的信中,他一方面肯定了陈独秀的“仁爱其群,至为可敬、可仰”,另一方面提醒“内地风气至为阻塞,加以专制之官吏,专与学堂、报馆为仇(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若无保护而行此于内地,恐后祸未可测耳”。这段文字暗示了清末严酷的办报环境,专职官吏专与学堂、报馆为仇,报纸生存维艰,尽管前文提到报纸数目众多,然多数是短命报。这段文字还指出安徽地区的特殊性,地处内陆,风气至为闭塞,言下之意是比大环境的严酷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后一封致科学图书社理事的信中,胡子承再次体现了他的慎重:“《俗话报》与本社颇有关系,似难置之局外……辞旨务取平和,万勿激烈。现在民智低下,胆子甚小,毋令伊惊破也。至《俗话报》出版以来,同人皆颇欢迎,而局外则颇多訾议。如‘自由结婚’等语,尤贻人口实。其实此时中国程度,至‘自由结婚’尚不知须经几多阶段。”这一封信暗示了《俗话报》已经受到訾议、贻人口实,胡子承主张启蒙应循序渐进,辞旨平和,“万勿激烈”,以防将民众吓破了胆。
胡子承的两封信,呈现清末报纸的生存艰难,安徽地区环境尤甚,而胡子承既为安徽名儒,又是科学图书社的董事,与《俗话报》同仁均熟悉,他以此特殊身份两次来信,对陈独秀及其同仁自然会产生重大影响。
同时,我们略略提及当时报界的两件大事,一是《苏报》被查封,邹容、章太炎等被捕,邹容被迫害致死;二是《俗话报》创办前刚刚结束生命的《日日报》鉴于《苏报》横遭查封,“论调之舒缓,即远较《苏报》之峻急有差,不如后期《苏报》反满文字之斑斓,但宗旨在于排满革命和《苏报》相同,而规模尤大。”[5]这两件事情传达了极其重要的信息:《苏报》被封对《日日报》产生了重大影响,《日日报》在言论从峻急变得舒缓,但是在舒缓的文字下仍借助新闻言说技巧传达其革命排满的论调。而据章士钊说,陈独秀是《日日报》的总编辑兼总校对,④参见李洪钧:《陈独秀评传》,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年 3月,第29页。那么,舒缓的语调和言说的技巧即使不是由陈独秀定夺的办报方针,他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最次之他也将受到这两个方面的影响。
(二)表面的辞旨平和也有言说技巧的成分
《俗话报》总体上给读者的感觉比《中国白话报》较为平和,这其中也有言说技巧的成分。说自己不是怪物,很浅近、很平和,这只是一种安慰人心的“诱骗术”。它说的是一套,做起来是另外一套。撰稿人往往难以掩饰其内心的激情,报纸中常可见在一篇文章中随着文笔发展言辞逐步从平和变得激烈起来的现象,这既考虑了受众接受的心理过程,同时也是作者刻意掩饰的内心世界一步步暴露的过程。《亡国篇》中有一段话论述清政府高级官员:“这一班王八羔子,在外国倒算是些忠臣孝子,在中国岂不是个大大卖国的汉奸么!”⑤《安徽俗话报》第9期。其语气之激愤与前面引述《中国白话报》的文字之语气并无二致。
在另外一些地方,尽管言语上没有呼告、激愤等强烈的语气,仍然是平和、宁静的,但内容上着实惊世骇俗。《亡国篇》一开篇语气倒是平和,内容却如是说:“这国原来是一国人所共有的国,并不是皇帝一人所私有的国,皇帝也是这国里的一个人,中国里无论是哪个做皇帝,只要是本国的人,于国并无损害。”①《安徽俗话报》第8期。这样的话在风雨如晦的清朝末年、在穷僻闭塞的安徽说出来,也只有陈独秀有这样的勇气,而平静的语气则成了一层必要的保护色。
言说技巧当中还有一个语法上的呈现。在第 14期《说爱国》一文,有如下一段文字:“列位,今日俄罗斯日本两国大打仗,个个是都晓得的,日本打胜了……是什么缘故呢?列位想想……大家都如此,如何能成一个强国呢……列位你想我的话错不错呢?”这些文字中出现了三次语气助词“呢”,“呢”是闭口型语气助词,能够起到柔缓语气的作用,使得其本来或者激烈的言辞在语气上显得缓和。②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论及虚词的作用,此处引出,作为解释。他说孔子之文,《论语》、《左传》等的虚词“之、乎、者、也、矣、焉、哉无不具备,作者神态毕出,尤觉脱口如生,此实中国文学一大进步,盖文学之大用在表情,而虚字者则情之所由表也,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 8月版,第 15页)《俗话报》中大量出现“呢”、“哩”等语气词,不仅在“论说”栏目,甚至新闻中也会使用。这段文字与同时期其他报纸大量使用能够增强语气的祈使句是不同的,在语言特征上代表了《俗话报》的语言特色:强烈的口语化倾向。“列位”、“你想我说的话错不错呢”,这样借用说书人的演说语气来行文,不仅是白话,而且是名副其实的“俗话”。笔者目前尚无资料可以断定这两种语言上的独特技巧究竟是作者出于无心还是有意,但它们客观上的确使得陈独秀的言说显得辞旨平和。
(三)身份与思想的矛盾性
述及这一段办报经历,陈独秀说他“寄居在科学图书社楼上,做《安徽俗话报》,日夜梦想革新大业”。[6]陈将自己这一时期的事业定名为“革新”,还不是“革命”,真实地展示了他《俗话报》时期的矛盾心态——从改良主义向民主主义的转变过程中必然的矛盾。“从陈独秀以及《安徽俗话报》作者着力强调的报刊内容看,虽然它——报纸对清政府的专制统治不乏批判性,但他们——报人的主要倾向还是保忠报国、救亡图存。这里的人民利益、国家利益、民族利益是一个抽象的、集合的概念。”[7]他们尽管并不是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政府身上,却仍对清政府有所期待,希望政府能够自上而下实施改革,同时也没有放弃对其监督与质疑,一旦政府靠不住,那么立刻要寻找别的启蒙救亡路径。矛盾性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当时整个启蒙知识分子阶层的思想特征,他们对改良主义没有完全丧失信心,对清政府还抱有或多或少的希望,现实又逼迫他们要认清形势。道路的选择,时代的激荡化作青年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他们在矛盾中选择,在冲突中摸索,在星光微弱的漫天星斗中,寻找呼唤旧中国黎明的启明星。
《俗话报》彼时的陈独秀,正处于思想与行动的矛盾之中。在行动上他已经参加了许多包括暗杀在内的激烈行动,在言论上他时时暴露内心狂热的革命激情。安徽这块闭塞的内陆地区却如紧箍咒,束缚其思想的膨胀,言论的喷薄,行为的激进。回望历史,陈独秀一定是痛苦的,在《俗话报》怎么办下去,办下去还是停下来这些问题上,他必然进行过折磨内心的思索。现实正在将他早期民主主义思想中妥协的一面逐步剔除出去。回望历史,我们看到陈独秀的身份和心理特征在矛盾中不断地走向革命化,从最初对清廷怀有期待,到在岳王庙事件中成为革命活动的领袖,再到为了革命而干脆放弃报纸,③黄晓虹:《陈独秀与〈安徽俗话报〉的创办》,《党史纵览》,2008年第 12期,第 49页。这篇文章总结《俗话报》停办的两个原因:一为帝国主义国家的干涉,一为主办人工作重点的转移,而后者是最主要的原因。本人认同这一结论,无论英国领事干涉与否,陈独秀已经完成了其身份与思想的转变,《俗话报》的停办是短期内必然发生的事情。短短一年多的办报时间里,通过报纸表面从辞旨平和向辞旨激烈过渡,陈独秀的内心世界自然袒露在读者眼前。
四 从改良者向革命者的过渡
《俗话报》体现了国家层面被动接受与地方层面主动选择之间的矛盾;报人主观愿望上全面吸收与报纸客观事实上片面介绍之间的矛盾;报人内心的革命激情与报纸表面的辞旨平和之间的矛盾。这三大矛盾或隐或显贯穿在《俗话报》生命的始终。梳理《俗话报》的文章目录,可以发现报纸在内容上从“开启民智”向“鼓吹革命”过渡;梳理陈独秀本人在 1904、1905年前后的活动,可见革命行动越来越占据他后期的主要精力;而透过此二者窥测陈独秀内心世界的变化,则看到改良主义向民主主义的过渡。可以说,《俗话报》的办报历程,伴随着陈独秀成熟的历程,《俗话报》生命的完结,标志着陈独秀矛盾期的结束,一个改良主义者完成了向革命者的过渡,开始走上别样的“革命”路径。
罗素认为,近现代中国存在三大问题:经济、政治和文化,而文化问题尤为重要。[8]一大批清末民初启蒙者选择文化领域作为突破口,是风云际会的大时代的必然选择,陈独秀作为其中一个卓越的代表,锲而不舍地前行,从《国民日日报》到《安徽俗话报》,从《甲寅》到《新青年》,《俗话报》作为其独立办报经历的第一回,绝不仅仅只是使陈独秀“积累了办报栏的多方面经验,增长了才干”,[9]而且体现了主办者思想上的矛盾性。这一时期,陈独秀完成了思想上改良主义向民主主义的过渡,身份上改良者向革命者的过渡。伴随着矛盾性的消弱和《俗话报》的寿终正寝,陈独秀结束了其地区性的启蒙行为,开始走上新的人生历程。《俗话报》所体现的矛盾性的启蒙理想,其意义恰在这里。
[1]陈独秀.“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N].安徽俗话报,1904-03-31.
[2]吴悦.“陈独秀与《安徽俗话报》”[J].大学图书情报学刊,2005(4):96.
[3]王芝琛,刘自立.1949年以前的大公报[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4-5.
[4]朱洪.陈独秀风雨人生[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5]戈公振.中国报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15.
[6]陈独秀.陈独秀著作选: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335.
[7]张宝明.阐释与启示:20世纪初年民族主义谱系的嬗变——以《安徽俗话报》与《新青年》为例[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2):97-102.
[8]〔英〕罗素.中国问题[M].秦悦,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1.
[9]李洪钧.陈独秀评传[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39.
From an Ameliorator to a Revolutionary——Anhui Paper of Comm on Sayingsand the Formation of Chen Tu-hsiu’s Revolutionary Thought
L IU Xiu-li
(Department of Chines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510275,China)
In its course of one year and a half,Anhui Paper of Comm on Sayingswitnessed a series of contradictions:passiveness vs initiative,entirety vs one-sidedness,passion vs gentleness,which embodied the change of the sponsor Chen Tuhsiu from an ameliorator to a revolutionary in identity and from reformis m to democracy in thinking.In short,Anhui Paper of Comm on Sayingsreflected the ideological course and the path of growth of one generation of intellectuals in pursuit of the way out for the state and the people.
Anhui Paper of Comm on Sayings;Chen Tuhsiu;enlightenment;ameliorators;revolutionary
G219.29
A
1674-5310(2011)-02-0015-07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清末安徽社会启蒙运动——以 〈安徽俗话报 〉为中心”,项目编号: 2009SK457。
2010-12-16
刘秀丽(1981-),女,汉族,安徽太和人,安徽新华学院讲师,中山大学中文系 2010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