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斶的底气和孟子的“三不为”
2011-12-24郑连根
■郑连根
《颜斶说齐王》是《战国策·齐策》中的名篇。这里的齐王就是齐宣王,而颜斶则是齐国的一个隐士,他一生中最著名的故事可能就是这次与齐宣王的会面了,而有此一事亦足以让他青史留名了。当然,作为隐士,人家颜斶压根就不在乎什么名不名的,这一点我们可在后文中得到印证。
故事的情节是这样的:有一天,齐王召见颜斶,颜斶在离齐王很远的地方便站住了。齐王不太高兴,说:“请你走到我面前来。”颜斶不慌不忙地说:“大王,请你走到我面前来。”
颜斶的话,不但让齐宣王不爽,就连齐宣王左右的人都感觉到被“冒犯”了,他们对颜斶说:“大王是人君,你颜斶是人臣。大王说颜斶到我跟前来,你颜斶也说大王到我跟前来,这么跟大王顶牛,可以吗?”
颜斶回答:“如果我走上前,那就是贪慕权势;而大王走上前,却是礼贤下士。与其让我做一个贪慕权势的人,不如让大王做一个礼贤下士的人。”
虽然颜斶说得很有道理,可齐宣王的面子有时比道理要管用得多,所以,齐王“忿然作色”,说:“是大王尊贵呢还是士尊贵?”
颜斶回答:“士尊贵,大王不尊贵。”
齐宣王问:“有根据吗?”
颜斶回答:“有。从前秦国攻打齐国,秦王所下的一道命令是,有谁敢在柳下季墓前五十步之内砍柴动土,判处死刑,不赦免。同时还有一道命令是,有谁能得到齐王的头颅,封为万户侯,赏黄金一千镒。从这两条命令可以看出,活着的大王的头颅还不如死去了的贤士的墓呢。”
齐宣王一看说不过颜斶,也压服不了人家,就转而用收买战术了。他说:“啊呀,对您这样的君子怎么可以侮辱呢!我真是自讨没趣。我希望您能收我做弟子。只要先生您答应了同我交游,我将以上等宴席招待您,外出给您配备高级车马,您的妻子儿女也可穿上华贵的服装。”
齐宣王开出的条件很诱人,若放在现在的知识分子身上,他们恐怕会说:“好呀,咱们签约吧。”但颜斶是名副其实的隐士,人家的境界就是高。他拒绝了齐宣王的收买,说:“璞玉生在深山中,经过玉匠加工,破璞而取玉,其价值并非不宝贵,然而本来的面貌已不复存在了。士人生于偏僻乡野之地,经过推举选拔而被任用,享有禄位,他并非不尊贵、不显赫,可是他的本质精神已被伤害了。我希望回到我的乡里,晚点吃饭,权当作吃肉,悠闲地散步,权当作乘车,不犯王法,权当作富贵,如此清静纯正地生活也能自得其乐。如今发号施令的,是大王您;而竭尽忠心直言进谏的是颜斶我。我的主要意见已经说了,希望您允许我回去,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家乡。”于是,他再一次拜谢,之后就飘然离去了。
后世的君子评价说:颜斶可以说是知足的了,他舍弃功、名、利、禄,辞王而归,回到本乡,恢复他本来是老百姓的面目,这样就终身不受到侮辱。
读这篇古文,我们无法不为颜斶的境界所折服。这才是真正的隐士,具有知识分子的独立操守——不畏权贵,亦不贪图富贵,恰好符合孟子所说“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标准。古往今来,这样的硬汉子都是少数。我们不禁要学着小沈阳问一问:这是为什么呢?
有人说,这是体制内与体制外的差别。颜斶是隐士,身处体制之外,不需要齐宣王给他发工资,不想让齐宣王给他一官半职,所以可以摆摆架子,抖抖威风。如果他进入体制之内,成了齐宣王手下的大臣,那他也得跟我们一样活得小心翼翼,不敢有个性。可问题是,人家颜斶是有机会进入体制之内的(而且齐宣王开出的价码还很高),可人家视荣华富贵如浮云。而一般的人呢,正好相反,在荣华富贵面前,他们的操守和气节如浮云。这里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那么,颜斶的底气到底来自何处?我认为《孟子》里的一段话恰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这段话的意思是,向位高显贵的人进言,先要在心理上藐视他,不要把他的显赫地位和权势放在眼里。他的殿堂高两三丈,屋檐好几尺宽,即便我得志,我也不屑于这些;他满桌佳肴美味,侍奉的姬妾好几百人,即便我得志,我也不干这样的事;饮酒作乐,驰驱打猎,随从车辆成百上千,即便我得志,我也不屑于做这些事。他所拥有的,都是我所不屑于有的;我所希望的,是古代的礼乐制度。我为什么要怕他呢?
孟子和颜斶是同时代的人。恰好,孟子也见过齐宣王,并对齐宣王说过那段有名的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两者在齐宣王面前都牛,所以,我觉得,颜斶拒绝齐宣王的底气与孟子藐视权贵的资本是一致的。孟子有其“三不为”的人生底线:“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有了这“三不为”,他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对世俗的物欲诱惑有了极大的免疫力。有了这“三不为”的底线,底气就足了:“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颜斶亦是如此,面对齐宣王“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的物质诱惑,他的回答是“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明确表示物质诱惑对他没有吸引力。可以说,颜斶和孟子藐视权贵的底气均来自他们对物质诱惑的超强免疫力和对人格操守的精心维护。
可见,在物质上越是养成了知足常乐的生活习惯,在精神上就越容易抵达超拔无畏、俯仰从容的境界。“事能知足心常乐,人到无求品自高”,这话是真的。孟子也好,颜斶也罢,若他们多欲多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都想要,那还怎么保持“富贵于我如浮云”的人格操守?没有“无欲则刚”的底气,哪里还能“说大人则藐之”(恐怕巴结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