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漳河畔,新闻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页
——谒山西左权太行新闻烈士纪念碑
2011-12-23李子木
文/李子木
清漳河畔,新闻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页
——谒山西左权太行新闻烈士纪念碑
文/李子木
山水是美妙的俦侣。太行山虽然高大巍峨,倘若没有漳河水日夜奔流其间,则不免要像一个寂寞的英雄,虽然骨骼魁伟,却衣衫褴褛。 “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磴道盘且峻,躔岩凌穹苍”。李白眼中的太行山,是无水的太行,令人不愿亲近。我们一行所拜访的山西省左权县,由于得到清漳河的滋润,有着太行山最秀丽的风景,不说远处那如黛的青峰、天上如丝的白云,只眼前这一片树海,满眼墨绿,就令人心情愉悦。清漳河随山势逶迤,一直伴随着我们前行。据陪同我们的居停主人介绍:这漳水分清浊两支,流过左权时由于所经多为石质山地,泥沙含量小,河水常年清澈见底,故名清漳。
山水相倚,草木也就有了灵气。野薄荷多少年散漫生长在河水两岸,牛羊都不爱吃。但在抗日战争期间,活跃在这一带的 《新华日报》华北版的编辑记者们却开发出它的神奇功效,把它晒干、揉碎,装在旱烟袋里,可以代替上等的烟叶。还可以代茶。一位新闻事业的老前辈这样描述他当年饮过的薄荷茶: “取几片新鲜叶子,在渠水中洗净,用滚水泡开,立刻出现一碗淡绿茶汤。茶味微苦,但不涩;有些凉,但不刺人;还有些甜,不知来自清漳河水,还是茶叶本身。这哪是代用品,简直是正儿八经的茶叶。”有了烟、有了茶,创作就有灵感的泉源,从此漳河岸畔,打麦场上,常见这些人三五成群,席地而坐,吟诗作对,有时竟为一字而争得面红耳赤,引得老乡侧耳。“莘莘青年,在我们党领导的根据地中,真不知人间有忧愁事。”
不过,左权县最盛的出产并不是野薄荷,也不是这漫山遍野的山核桃,而是我们当代一种稀缺资源——英勇精神。左权县是一座当之无愧的英雄城,在抗日烽火遍神州的岁月里,这里没有哪一道山梁没有响起过抵御外侮的呐喊,没有那一块岩石没有沁染过烈士的鲜血。正因为它有这样迥异于别处的沧桑阅历,我们才来到莽莽苍苍的太行群山之中,意不在山水之间,而是要寻找一段不为人熟知的历史,一段由那群狂饮薄荷茶,吟诗作对的人们所创造的历史。这些不识愁滋味的青年,而今安在哉?
在清漳河畔一道无名的山梁上,耸立着一座独立的纪念碑——太行新闻烈士纪念碑。这碑体为四面立体式,碑的正面刻着杨尚昆的题词: “太行新闻烈士永垂不朽。”碑东侧则有陆定一的题词: “1942年5月华北新华日报社社长何云等40余位同志壮烈牺牲。烈士们永垂不朽”。领导人的题词,表现了党对长眠于此处烈士们的尊重,并难以一言道尽70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惨烈一幕,我们也是在解说人员的讲解下,才逐步了解了这新闻教科书上遗漏的一页。
左权县最美的山川在麻田,而最惨烈的战斗也发生在麻田。1942年春夏之交,野薄荷生长得最茂盛的时候,三万多日军精锐部队突袭八路军总部,进行“铁壁合围”,妄图从根本上一举铲除这个可怕的军事的对手。同时,屠刀也伸向了新华日报华北版的记者们。这张报纸自1938年创刊以来,虽然条件简陋,却采写了大量的重要报道。对日伪军在各抗日根据地施行的 “三光”暴行予以无情揭露;对抗日战争的胜利成果、对战斗英雄奋不顾身、英勇杀敌的精神风貌更予以浓墨重彩的书写,极大地鼓舞了广大军民的斗志,增强了人们取得抗战胜利的信心。创刊不到两年,发行量就达到3万多份,成为太行山区军民喜爱的读物。朱德总司令曾称赞这张报纸是: “一张顶一个炮弹,而且天天在和日寇作战。”对于这样一个不拿枪的对手,日军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
一方面是武装到牙齿的职业军人,另一方面则是手无寸铁的新闻工作者,可以说战争打响的那一刻,胜负就已没有了悬念。从亲历者的回忆中,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的凶险局面: “陷入敌人合击圈,被重重包围,完全被动。当时六架敌机擦着山头低飞,疯狂轰炸扫射,石破天惊,山鸣谷应;重要山口都被敌人火力封锁,机枪声如骤雨一般;声如巨雷的山炮、迫击炮的轰鸣,更使战斗经验较少的同志心神震动。马嘶人涌,万分紧张”。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坚持出版 《新华日报》华北版,并向延安新华总社发战报。铅印的战时版第一号和第二号,就是在左权将军牺牲的前一两天在左权县山庄村出版发行的。 “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即使在生命消逝之前,他们也未忘记记者的使命。
“我与战士最大的区别在于,我没有枪”。这是著名战地记者彼得·阿内特的名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新华日报华北版的40余位同仁重新阐释了这句名言,“即使我没有枪,但我仍然可以像一个战士”。在被追兵堵截,突围无望的时候,这些人做出了郑重的选择——跳崖。据幸存者回忆,悬崖下是一道两公里宽的深谷,当日深谷接连不断地回响着物体坠落和撞击的声响。当地的老乡回忆,当时这条峡谷里到处是殉难的八路军人员的尸体,还有拉下去的骡和马。根据史料记载,新华社在整个抗日战争中共有一百一十多位新闻工作者殉职,在这次突围中就牺牲四十多人,将近二分之一。
牺牲者中有儒雅的报人何云。他1929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经济,1938年被派往晋东南创办 《新华日报》华北版,任社长、总编辑,兼任新华通讯社华北总分社社长、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北方办事处主任,培养了大批新闻工作人员,为发展华北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新闻事业作出了贡献。1942年5月28日,在山西辽县 (今左权县)大羊角附近被扫荡太行山北侧地区的日本侵略军包围,因与部队失去联系,三次突围未成,在作战中牺牲。
有潇洒的诗人。 “微风抚摩她挽起的秀发,淡然一笑,红手儿又泡进绿水里”。乍一听,真有点戴望舒的韵致,如果不作说明,谁会想到于炮火硝烟的间隙,是一位战地记者对太行姑娘的歌咏呢!诗歌作者高咏,当时只有20多岁,有着特有的江南人秀丽的面孔和儒雅的举止,写过 《清漳儿女》等不少歌颂太行军民的诗歌、通讯。可惜天妒英才,他也同许多烈士一起,在反 “扫荡”战争中牺牲了。更为不幸的是,由于当时战斗紧张、环境动荡,他的许多作品也散失了。如今我们只能从别人的片段回忆中,来想象诗人当年潇洒的神采了。
有无邪的少年。年纪最小的魏天文,本来不到入伍年龄, 《新华日报》住在他的家乡时,他要 “打日本”、 “学文化”,报社领导为他的挚意所感动,破格吸收他在报社当公务员。幸存者的回忆: “同志们把他看成小弟弟,工作之余就教他识字学文化。这个小同志工作、学习都很积极,不想小小年纪就死在日本法西斯屠刀之下。”斯时只有十三岁。
还有才华横溢的女性。 “生为人杰死犹雄,沥血忠肝气若虹。龙战连年酬壮志,娥眉风骨几人同。”这是报人鲁兮60多年后为牺牲的报社经理部秘书部主任黄君珏所写的悼诗。据他追忆,黄君珏是复旦大学经济系高才生,富有经济管理专业知识。在创办华北 《新华日报》期间,她创建了一整套开源节流、严格审核、保障出版的管理制度,培训了一批管理人才,为以后报业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日军扫荡搜山时,黄君珏从暗处举枪一连击倒两个敌人,子弹打尽,高呼着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口号,纵身跳下百丈深渊,壮烈牺牲,年仅30岁。与她一同牺牲的还有王健和韩瑞两位女性,由于宁死不屈,她们被敌人吊起,扔进燃起的柴草火焰中,壮烈牺牲。
然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生前连这样的片段都没有留下,我们所能了解的只是纪念碑上的一个名字,甚至还有人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比如纪念碑上有这样一个名字——韩医生。他是谁,是男是女,医术如何?都已不可考。我们所能知道的是,他已经走入了历史,成为了传奇。他的骨骼已与太行山石同化,共同成为民族脊梁的一部分。
在巍峨的太行山脉,沟壑之间散布着1000多座抗日烈士纪念碑,但是像太行新闻烈士纪念碑这样专为新闻工作者而建的,恐怕不仅整个太行,即使是全中国、全世界,都是唯一的一座。它是如此的独特,以致我不由想起了普希金的 《纪念碑》中的诗句:
我将永远被人民所喜爱,
因为我的诗的竖琴唤起了那善良的感情,
因为我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过自由,
并给那些倒下去的人召唤过恩幸。
献过花圈,致过悼词,拜祭过新闻烈士的英灵,我们沿着陡峭的山阶,踏上归程。时光已近黄昏,只见山外红霞满天、夕阳如血,山脚下的小村庄已经升起袅袅炊烟,远处的麻田镇传来隐约的弦歌声,侧耳一听,正是前一天居停主人邀请我们欣赏过的左权明珠——小歌戏。如今的左权人民,生活是多么地安乐祥和。回望一眼纪念碑,却发现那高大身影已经显得模糊,即将要隐入无边的夜色中去了。突然想到,倘若烈士们地下有知,看到那些幸存的同事后来所做出的辉煌的成就,看到与他们共同奋战的左权人民今日的安居乐业,他们的心情是否有那么一点的不舍呢?忘记是哪位伟人之言,能够将自身能量转化为影响社会效率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如果以这种观点看,长眠在这里的青年们,在生前他们用报纸和人们亲近,唤起人们善良的感情,激发他们不屈的斗志;在身后,他们用鲜血浇灌的事业已然开枝散叶,终于长成为党的新闻事业这棵参天大树。看到这样的局面,想必他们可以含笑九泉了。
在归程中,望着车窗外无比秀丽的山色,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每一个像我们这样的青年记者,现在每一张在中国土地上出版的报纸,如果追本溯源的话,都与太行山上的纪念碑有着万缕千丝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里埋藏着的不仅仅是烈士的遗体,还有着中国新闻事业的根系,我们都只不过是从这根上抽发出来的枝叶,将来会有多好的成长,要看能从这根上吸取多少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