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后日本政府的“东亚共同体”构想评析——兼谈“小泉”与“鸠山”东亚共同体构想之比较
2011-12-08金正一
金正一,明 琛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政治系,吉林延吉133002)
冷战后,日本积极参与东亚的地区事务,逐渐展示出一种积极地融入亚洲的姿态。在经济领域,日本积极推动地区的区域经济一体化:1989年亚太经济合作组织正式成立,从此日本开始正式跻身于亚太经济合作的组织过程之中。1992年日本启动与东南亚各国经济一体化的谈判,但是由于美日同盟的束缚,以失败而告终。[1]此后从东南亚 FTA战略的施行到“东盟10+6”模式的不断变化发展,日本一直在积极寻求融入东亚经济一体化的机制。在东亚地区建立共同市场、实现货币统一成为日本进入21世纪之后的经济核心战略。随着日本不断在深度与广度上加强与东亚地区的经济和政治联系,日本政府的东亚共同体构想正式提出。2001年小泉首相在访问新加坡期间第一次正式提出东亚共同体构想,2009年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再一次提出构建东亚共同体的设想。时至今日,距离小泉首相首次提出东亚共同体构想已经十年,但是日本构想的东亚共同体依旧遥不可见。现在的日本在亚洲占据首屈一指的经济实力,并有美日同盟的政治优势,但是日本回归亚洲,主导亚洲一体化的道路依然崎岖不平。
一、日本“东亚共同体”构想的形成
制度化式推动东亚一体化的设想并非日本首倡。1990年12月,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便提出建立“东亚经济集团”的倡议,被认为是东亚共同体的擎始。就日本而言,东亚共同体构想的形成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近代以来日本建设亚洲共同体的构想和实践一直是日本亚洲战略中的重要一环。在近代历史上,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国内的亚洲主义兴盛,从冈仓天心的“亚洲觉醒论”到井上圆了的“文化亚洲论”都将日本定位于一个亚洲国家,并且着重于证明日本与亚洲的文化同源性和传承性。[2]此后,随着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和国家利益至上思想的发展,鼓吹“侵略主义”和“国家改造论”的思想开始出现,并最终孕育出了以武力来推动东亚一体化的“大东亚共荣圈”战略。
二战后,日本制定了以美日同盟为基点的外交战略,亚洲外交在日本的整个外交战略中“退居二线”。随着20世纪60年代亚洲地区尤其是日本的经济高速发展,东亚经济区域合作开始起步:东南亚地区集中力量筹建“东盟”,而日本则将力量集中于建立泛太平洋地区的经济合作组织。1964年,日本学者小岛清首先提出建立“太平洋共同体”的设想。以此为起点,日本开始积极构建泛太平洋地区的经济合作机制。这期间,日本政府的主要精力集中于泛地区的经济合作。自20世纪80年代起,日本政府开始重视同东亚地区的经济区域合作。1992年,日本启动了与东南亚国家建立自由贸易区的谈判;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日本参加了《清迈协定》的制定和签署,开始加强与东亚国家的金融合作并积极寻求更为有效的亚洲地区联合抵御经济危机的机制。20世纪的整个80年代和90年代,日本在区域合作中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通过政府援助、贸易、投资等传统的经济方式来加强与东亚国家的经济联系,以此推动东亚非制度化的区域经济合作的发展。
近20年来,随着东亚地区经济的高速发展,东亚地区的区域竞争力正在不断提高,东亚地区成为世界经济新的增长点和世界经济体系中的重要力量。相比之下,冷战期间一直处于欧美经济体系的日本却遭遇了发展困境:国内长达十年的经济滞胀、在欧美市场面临的巨大竞争、传统经济增长方式需要转变等。根据系统论的分析原理,国际格局对体系内的互动单元具有影响其行为和政策选择的作用。[3]东亚地区国际格局的变化使得日本考虑如何进一步加入到东亚区域集团化的进程,从而使日本走出长期的经济困境。进入21世纪,“日本的东亚区域合作政策开始趋于调整,出台一系列东亚经济合作新构想,以建立‘双边经济伙伴协定’为突破口,以点带面,建立东亚范围内的‘经济伙伴协定’,实现以东亚共同体为基础的大区域合作战略目的”。[4]除此之外,随着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地位的确立,日本近年来一直在积极地寻求政治正常化和谋求政治大国地位。在经济和政治双重因素的影响下,日本融入东亚一体化就不仅仅是简单地加强经济合作与相互依存,而是全方面“回归”。在经济领域,日本的最终目标是建立一个在东亚范围内统一市场、统一货币的东亚经济共同体;在政治领域,日本希望借助美日同盟的政治优势在东亚地区构建一个围绕日本的安全保障体系,并恢复日本在东亚地区的政治大国地位。2001年小泉首相在新加坡提出“东亚共同体”构想,自此,建立东亚共同体作为日本的亚洲战略目标被确定下来。综合来看,二战之后日本的亚洲一体化战略经历了一个从“泛地区经济合作”到“东亚经济合作”再到“东亚共同体”战略的发展过程。
二、日本制定“东亚共同体”战略的动机
首先,东亚国家经济一体化的迅速发展使日本认识到与东亚各国进行经济联合的必要性和迫切性。随着区域经济一体化的发展,东亚地区形成了一个具有自己结构特点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区域内国家经济迅速发展。与此相对应,自20世纪80年代起,日本进入了经济增长的滞胀时期。跻身于欧美经济体系的日本并没有延续“神户景气”的经济奇迹,反而面临着越来越严峻的竞争压力,这使日本不得不寻找一条新的经济发展道路。以中日贸易为例,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经济发展的高速增长,中日贸易已经成为两国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引擎。根据日本海关公布的官方数据,2010年1-6月,日本与中国的双边贸易进出口额达到1384.9亿美元。其中,日本对中国出口684.7亿美元,增长47.9%,占日本出口总额的18.9%。截至2010年6月中国已成为日本第一大贸易伙伴、第一大出口目的地和第一大进口来源地。[5]由此可见,与东亚国家的经贸联系是日本未来经济发展的一个具有决定性价值的组成部分。另外,东亚国家之间经济一体化的不断深化也激发了日本的竞争意识,2000年以来,中国和东盟的贸易总额以年均12.4%的速度增长,而日本和东盟的贸易总额则呈现年均3%的负增长。[6]随着2010年1月1日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的正式启动,未来日本在东南亚所面临的来自中国的经济竞争将会不断增强。在此大背景之下,日本进一步加强与东亚地区的经济联系势在必行。
其次,与传统的欧美经济体系相比较,在新的亚洲经济体系内日本具有更为有利的相对优势和竞争力,这有利于日本经济长期发展的经济互补和规模效益。在冷战时期,日本依靠美国的经济援助和欧美的庞大市场发展外向型出口贸易,给日本带来了优于亚洲其他国家的发展优势。但是随着日本商品对欧美市场的占领,日本与欧美国家之间的竞争愈演愈烈,欧美国家将日本视为强大的市场竞争对手。“美国还不断通过政治外交手段来实现经济谈判所得不到的利益,迫使日本在金融、汽车、钢铁、航空运输、农产品等领域与美国达成协议,强制日本从美国进口商品,扩大其在日本市场的份额”,面对美国的压力,“在2000年,日本掉头向东,与亚洲多个国家建立了稳固的经济贸易关系”。[7]与在欧美市场中面临的来自美国等发达国家的产品竞争相比较,日本在亚洲市场却占有得天独厚的差别优势:在亚洲地区,日本可以利用本国与东亚各国之间的经贸互补性,充分利用本国的科技和资金优势,在东亚区域内形成有利于本国的经济合作环境以及针对欧美商品的竞争优势。
第三,加入东亚的一体化,有利于日本提高自身对全球性危机的抵御和处理能力。以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为例,欧美各国都不同程度地实施了经济紧缩政策和贸易保护主义,与此相对应的是东亚地区却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复苏并积极拉动全球经济的快速增长。世界经济发展的重心已经开始发生转移,“一言以蔽之,亚洲已经成为世界级经济增长发动机”。[8]与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亚太经合组织的软弱无力相比,现今的东亚区域经济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发展潜力。因此,进一步推动东亚经济一体化,提高区域内国家间集体应对危机的能力是日本东亚共同体战略的一个重要目标。
第四,这是日本新保守主义政治诉求的需要。在国内政治领域,随着日本国内新保守主义成为主流政治思想,日本政界普遍认为战后状态已经结束,日本应该回归到正常国家的行列并且应恢复和确立日本的政治大国地位。如何在亚洲地区重新夺取领导者的地位成为现今和未来日本政界的重要目标之一。而构建由日本主导的东亚共同体将是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保证。
三、“小泉”和“鸠山”东亚共同体构想的比较分析
2001年,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提出了建设“东亚共同体”的构想,这是日本政府首次正式提出“东亚共同体”构想。自此,东亚共同体构想正式上升到日本的国家战略高度。2009年,鸠山由纪夫首相在联合国的一次一般性辩论中再次提出了建立“东亚共同体”的构想。尽管这两个东亚共同体构想的提出相隔8年,但是在关于建立东亚共同体的基本原则和最终目标上,两者是相通的,即在开放的原则上构建一个囊括东亚和西太平洋地区甚至包括印度和美国的扩大化的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组织,并最终建立一个东亚区域内统一市场、统一货币的东亚共同体。
与“小泉”的东亚共同体构想相比较,“鸠山”的东亚共同体构想经历了新的发展,呈现出不同于以前的新特点。首先,在东亚共同体的实现路径上,小泉内阁时期的日本政府将希望寄托于构建扩大的东亚共同体,从而争取美国和西太平洋国家的支持,以抵消中国和东盟的作用,争夺对东亚一体化的主导权;而鸠山内阁则希望将东亚共同体构建在日、中、韩自由贸易区的基础上,所以在鸠山内阁的外交目标中,建立与中国、韩国等周边国家的友好关系是首要任务。其次,两届日本政府的外交定位不同:小泉内阁在外交战略上将日本定位为西方国家,美日同盟是日本外交的基石所在。在亚洲,日本的基本战略是利用日本与美国的特殊关系主导东亚国际事务,以此实现日本的国家安全、经济复苏和政治大国化;而鸠山内阁首先将日本定位为亚洲国家,提出了美国与亚洲并重的外交战略,积极参与东亚一体化的进程。上述不同决定了两个版本的东亚共同体构想在战略出发点上的不同:小泉内阁的目标是通过建立由日本主导的东亚共同体,最终建成以美日同盟为基轴,由日本主导的东亚新秩序;而鸠山内阁的目标是通过构建东亚共同体实现日本对东亚一体化过程的参与,继而解决日本的国家安全、经济发展和实现政治大国化过程中面临的诸多问题。
(一)小泉内阁的东亚共同体构想
2001年1月时任日本首相的小泉纯一郎在访问新加坡期间,正式提出了东亚共同体构想。日本政府构想的东亚共同体是一个囊括经济、安全、环境等诸多领域的东亚地区内的区域合作组织。此后,由多方专家、学者和退休外交官组建的“东亚展望小组”曾经向第五次“东盟10+3”领导人会议提交了《迈向东亚共同体——和平、繁荣、进步的地区》的报告,报告中指出建设“东亚共同体”要达到以下目标:1.预防东亚国家之间的冲突并促进其和平;2.在贸易、投资、金融及发展领域实现密切合作;3.提高人的安全,特别要通过协调地区在环境保护和更好的政府规则方面的努力来实现这一目标;4.通过促进教育和人力资源发展领域的合作来促进共同繁荣;5.培养对东亚共同体的认识。2003年在东京举办的日本与东盟国家首脑会议上,日本再次提出了东亚共同体构想。会后日本发表《东京宣言》,提出“将强化双方在经济、政治、安全等方面的合作,建立理解亚洲传统和价值的开放型的东亚共同体”。日本的设想包括:充分发挥“东盟10+3”机制的积极作用;基于国家战略利益的考虑,强化美日同盟,并尊重美国在东亚地区事务的独特地位,注重东亚共同体在结构上的开放性和延伸性;除了吸收美国,还要求将中国台湾和香港地区作为独立的经济行为体加入共同体,同时吸收不属于传统东亚范围的印度、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为成员国,以平衡未来东亚共同体中的各个政治势力并打消美国对日本谋求东亚主导地位的担忧。[9]在具体的举措上,日本通过东亚FTA战略,以韩国、东盟为主轴,建立遍布东亚的自由贸易区,从而推动东亚经济一体化的发展。但是随着中国在东盟主导的“10+3”体制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日本面临着来自中国的强大竞争压力。因此,2006年小泉内阁提出了“东亚EPA”战略,将“东盟10+3”模式扩大为“10+6”模式,以期重拾东亚一体化主导权。
从东亚“FTA”战略到“东盟 10+3”模式再到“东亚 EPA”战略,日本为“东亚共同体”战略的实现做了许多努力,但是收效甚微。其原因在于:小泉设想的东亚共同体包括了太平洋西岸地区的大多数国家,从表面上看小泉的东亚共同体构想似乎符合东亚一体化过程中体现的开放性原则。但是,小泉提出的东亚共同体构想本身是一个兼具开放性与排斥性的矛盾体。第一个矛盾就是构建东亚共同体所需的开放性要求与小泉内阁推行“东亚共同体”过程中竞争性排他战略之间的矛盾。自“东亚共同体”提出以来,日本一直试图通过平衡甚至排除中国在东亚经济一体化过程中的影响来实现日本对东亚共同体的主导权。2006年日本经济产业大臣二阶俊博提出“东亚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战略即“东亚 EPA”战略,计划从2008年开始,用10年时间构建一个包括日本、东盟10国、中国、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印度共16个国家的“东亚 EPA”,号称“扩大版的东亚共同体”。“东亚EPA”战略的提出表明日本试图利用共同体成员国的扩大化,即所谓的东亚共同体的开放性来平衡中国在东亚区域集团化过程中日益提升的政治经济优势,这实际上体现了日本政府希望独自领导东亚一体化的战略目的。如同二阶俊博所言:“EPA”战略是“日本争夺地区主导权的核心战略”。[10]第二个矛盾是美日同盟对东亚共同体构想的排斥。日本的东亚共同体构想不仅将东亚国家囊括其中,还扩大到了环太平洋地区的各主要国家甚至包括印度。成员国的扩大化向美国传达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日本不会谋求在东亚地区的霸权,希望以此平息美国对日本和东亚共同体的担忧,进而争取美国对日本主导东亚一体化的支持。日本此举实际上表明了美日同盟关系的存在与东亚共同体构建之间相互排斥的矛盾关系,即一个联合起来的东亚或者一个作为亚洲领导者的日本与美国维持其在亚洲霸权地位这一根本战略目标之间的矛盾。为了化解这一矛盾,日本积极谋求加强美日同盟并且力主将美国引入东亚一体化进程。如此按照日本的战略构想建立起来的东亚共同体将是一个服务于美国全球战略的区域合作组织,这样的组织必然在维护东亚国家的国家利益和处理东亚地区事务方面无法发挥应有的或预期的积极作用。
总体而言,小泉时期的东亚共同体构想体现了日本新保守主义的主要诉求:首先,通过谋求东亚共同的主导权来实现日本的“大国地位”;其次,通过消除美国对日本和东亚共同体的担忧防止美日同盟的分裂,并且通过将美国引入东亚共同体来加强美日同盟关系。所以从根本上来看,小泉内阁提出的东亚共同体战略不能够适应区域集团化的发展,更不可能得到东亚国家尤其是中国的信任和支持。
(二)鸠山内阁东亚共同体构想的新发展
2009年9月24日,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在联合国大会的一般性辩论发言中正式提出建立“东亚共同体”的构想,提出在经济、环境、能源、救灾等方面与东亚国家展开深入的合作。此前,民主党在其为众议院选举而拟定的“政权公约”中提出要“以构筑东亚共同体为目标,强化亚洲外交”,并表示日本将“尽全力构筑与以中韩为首的亚洲各国的信赖关系;在通商、金融、能源、环境、灾害救援、应对传染病等领域确立亚太地区的区内合作体制;与以亚太各国为首的世界各国积极推进缔结包含劳务、知识产权等广泛领域的经济合作协定和自由贸易协定”。[11]整个鸠山内阁的任期内,促成构建东亚共同体成为日本政府亚洲外交的一项重要任务。
鸠山提倡的东亚共同体依然是一个开放型的、化解各方利益冲突尤其是与美国的利益冲突的扩大化的共同体。然而,与小泉的东亚共同体构想不同的是:“鸠山内阁提出自主、对等的日美关系;加强对东亚国家和对中国的友好关系;建立东亚共同体,促进东亚经济合作;强调坚持专守防卫和无核三原则;促进世界无核化;积极应对世界环境等一系列新外交政策,反映了在外交方面做出重大调整的决心”。[12]在此基础上,鸠山提出的“东亚共同体”构想主要是通过经济一体化实现同中国、韩国建立良好的国家间关系,并希望通过和解式的外交,进一步促进东亚共同体的构建。如同鸠山首相在《日本的新道路》一文中所指出的:“只有迈向程度更大的一体化,阻碍地区一体化的问题才能真正得到解决。欧盟的经历告诉我们,地区一体化能够化解领土争端。我认为,地区一体化和集体安全是我们在实现日本宪法主张的和平主义和多边合作原则方面应该遵循的道路。这也是为保护日本的政治和经济独立、在身处美中之间的情况下追求我们利益应该遵循的适当道路”。[13]“过去,亚洲人听到‘东亚共同体’,即刻会联想到‘大东亚共荣圈’,或是日本又要借其庞大经济、军事和政治力量,重建什么‘日元圈’或‘日本势力范围’的恐怖记忆。”而鸠山的“友爱外交”在相当程度上打消了亚洲国家对日本借组建东亚共同体之名行独占亚洲之实的顾虑。[14]但是鸠山的外交政策面临两大严峻的挑战:一个是美日同盟关系的处理。鸠山希望构建自主、对等的美日关系的外交思想并不为美国所容。美国的态度是鸠山内阁的外交政策甚至鸠山内阁本身能否长期存在的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从现在的结果来看,鸠山内阁的早早夭折,美日关系或者说美国因素“功不可没”,美日关于普天间机场搬迁问题的分歧在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另一个挑战是日本国内极端民族主义和新保守主义的发展。鸠山上台伊始,日本国内针对“友爱外交”的批评就未曾间断。鸠山力主与中国修好的外交原则触动了右翼势力谋求政治大国地位、坚决不对外妥协的敏感神经。所以鸠山的东亚共同体设想及其“友爱外交”虽然得到了东亚国家广泛的谅解和不同程度的支持,但是由于美日同盟关系的影响和日本国内保守主义的呼声日益高涨,鸠山的东亚共同体构想并没能够真正得以贯彻实施。
可见,不论是小泉的东亚共同体构想,还是鸠山的“友爱外交”下的东亚共同体构建,它们都面临着以下几个外部影响因素:1.亚洲国家的支持与信任;2.美日关系的影响;3.东亚经济一体化过程中东盟及中国的影响。要平衡诸多方面的力量,实现日本的东亚共同体构想,这个任务将是长期而艰巨的。
四、日本“东亚共同体”战略所面临的困境及反思
连续两届政府的“东亚共同体”构想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从深层次来看,日本“东亚共同体”构想的实现还存在很多困难。一方面,东亚地区国际格局复杂:1.美、俄、日、中等大国利益博弈复杂,冷战时期遗留下的战略竞争甚至对抗态势没有完全消失,这造成了体系内经济互动频繁和政治对立明显的矛盾局面。2.历史、领土等原因造成的区域内国家间的矛盾分歧阻碍了国家间政治互信的形成和经济合作的进一步发展。3.东亚区域集团化的程度在根本上影响着东亚共同体的构建。另一方面,选票政治下日本长期处于战略摇摆不定的状态,而且狭隘的竞争性外交政策造成日本的“东亚共同体”战略无法取得东亚地区国家的广泛理解和支持。其中日本外交战略的不确定性和狭隘性是造成日本“东亚共同体”战略无法实现的主要原因。具体来说,日本的东亚共同体战略大体面临以下三个方面的困境:
(一)共同体构建过程中的美国因素
后冷战时期的20年间,东亚地区的国际格局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冷战后初期,美国以其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确立了在东亚国际体系中的结构性霸权,并通过构建在东亚区域内的军事同盟体系和经济合作组织确定了美国在东亚地区的制度性霸权。一直以来“美国的首要战略目标是保证东亚地区不会出现实力足以挑战美国超级大国地位的大国或组织,以此维护其在国际体系中的结构性霸权,并且美国试图通过由美国主导的地区合作制度化建设来维护美国在该地区的制度性霸权”。[15]因此,任何形式的区域集团化和脱离美国掌控的经济一体化必然是与美国在东亚的核心战略利益相违背的。但是近十年来,随着东亚地区各国实力的不断上升,美国在东亚的结构性霸权面临挑战。在此背景下,美国试图通过加强在亚洲的同盟体系,保持并加固其在亚洲的制度性霸权。2010年美国从伊拉克撤军以后,其战略目光就再次聚焦在了东亚地区:韩国军事指挥权的延期交割,针对中日钓鱼岛争端的强硬表态,与东南亚国家展开积极的外交行动和军事沟通等。种种迹象表明,美国的国家战略重心进一步向东亚地区进行倾斜,在未来美国将集中力量收复由于战略西移而造成的东亚“失地”。这种战略重心的倾斜必将导致美国不断加强在东亚地区的同盟体系以及对东亚地区国际事务的强势介入。
就美日关系而言,由于美日同盟体系的存在,日本长期以来都以美日的特殊关系作为国家外交战略的基本点。在保守主义者眼中,“美国在亚洲的驻军及以美国为中心的、东亚地区呈放射状的同盟条约网是维护东亚地区和平与繁荣的基础之一”。[16]因此,日本的外交政策都受到美国外交大战略的影响和制约,这种外交地位和状态决定了日本的“东亚共同体”在一定程度上要依靠美国的支持才能存活。而日本谋求成为亚洲的领导者的行为必不为美国所真正接纳。尽管近年来美国对东亚共同体的态度有所松动,但是一个超越各国实力的超级大国在亚洲的存在必将使东亚共同体的构建充满艰辛。即使东亚共同体能够在美国的谅解和日本的主导下构建完成,其在未来推动东亚地区国家经济发展和合作、解决东亚地区事务上的作用也会大打折扣,更不要说建设成为欧盟式的区域一体化组织。
总之,在未来东亚区域集团化的过程中,美国将继续扮演一个至关重要的干涉角色。随着美国对东亚控制力的加强,日本的“东亚共同体”战略甚至整个东亚区域集团化大趋势都会面临更多的变数。
(二)东亚地区一体化过程的复杂性
首先,东亚缺乏推动经济一体化向制度化发展的核心力量。与欧盟形成过程中的政治现实不同,东亚地区一体化没有形成有力的核心驱动力量。从地缘政治上看,东亚地区处于一个大国包围的利益交错区,在这个区域内美、日、俄、中的大国利益交织错综复杂。各国的利益纠葛给东亚一体化的实现造成了严重的阻碍。在本区域内,中国、日本、东盟、韩国这几大主要经济实体都有各自不同的战略目标和利益诉求,相互之间战略博弈不断,在地区层面上无法形成合力。更为令人担忧的是,从目前日本面对的外交形势来看,东亚地区各大国非但没有就“东亚共同体”与日本达成共识,反而由于领土纠纷、安全互信等方面的分歧甚至冲突与日本渐行渐远。随着日本国内民族主义的不断膨胀和美日同盟关系继续加强,在未来,日本与邻国关系依然会成为日本推动东亚共同体构建过程中的一大“软肋”。这些因素都大大削弱了东亚地区一体化的推动力量。
其次,现阶段东亚一体化的程度决定着东亚区域集团化的发展进程。随着东亚地区的经济腾飞和社会进步,东亚地区主义势头初现,并呈现出一些“新地区主义”的特点。郭定平将地区主义解释为三个层面:加强与区域内其他行为体合作的理念;地区内成员国的鼓励与加强合作的政策取向;地区主义必须与一定的制度机制结合起来。[9]现阶段东亚地区主义的发展主要体现在前两个层面上,但是东亚区域一体化的制度化建设依然欠缺。许多研究地区主义的学者认为,上世纪80年代以后,地区主义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有的学者称之为“新地区主义”。与二战后在欧美地区兴起的传统地区主义不同,新地区主义更具有开放性,降低了对经济发展水平、文化同质性、政治制度差异、宗教信仰差异等方面的要求,这就使新地区主义更具有包容性。但是包容性也带来了复杂性。东亚地区包含了东北亚和东南亚两个大的功能性子系统。从大体上看,东北亚和东南亚区域各自有着较强的次区域的经济一体化与文化同质性,这样的“南北之分”使东亚地区在共同价值和共同文化的构建上存在很大的困难,而且即使在次区域内部,宗教、族群、发展水平差异等的不同也将次区域内部的各行为体区别开来。另外,次区域经济合作的发展程度也有不同,尽管东南亚地区的经济联系和相互依存程度在不断上升,但是其辐射效应还远没有覆盖整个东北亚地区,朝鲜半岛北部依然由于政治原因而处于东北亚经济圈之外,这极大地阻碍了东北亚地区经济一体化的发展。
同时,新地区主义下,推动区域集团化的行为主体和一体化的组织形式日益多元化,包容和开放的特点使新地区主义的组织形式不一定必须具备特定的制度化形式。NGO(非政府组织)、各种组织形式的经济合作论坛、跨国公司、次区域的经济合作区等都在新的区域集团化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推动作用。这既给东亚一体化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也给类似“东亚共同体”战略这样试图通过政府介入推动东亚一体化的尝试增加了诸多不确定因素。
从现阶段东亚地区主义的发展来看,东亚地区区域集团化的实现路径主要包括:1.以东盟为代表的政府间合作组织的形式,这种形式的合作组织主要是在东南亚十国之间以一系列的政府间协议为准绳建立的政府间合作机制。这一机制不存在超越国家主权的权力,而是以成员国家间会议协商的形式解决区域内的经济发展、金融合作甚至区域安全等问题。2.非政府或政府组织的论坛(如东亚峰会等)、次区域的经济合作区或跨国、跨地区的高速经济增长区等非传统的地区组织形式(如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在东亚一体化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3.依然在不断地摸索和发展中的东盟10+X的合作模式。根据上述的因素分析,东亚地区一体化发展现实的复杂性决定了东亚共同体的构建必将充满变化和不确定因素。尽管一体化的大趋势是不变的,但是如何实现区域一体化的制度建设,统一区域内各国的一体化行动依然是一个难以迅速解决的大问题。
(三)日本“东亚共同体”战略的自身缺陷
日本“东亚共同体”战略的第一个缺陷是缺乏外交战略延续性,这种战略延续性的缺失一方面是由本国的国内政治制度造成的:二战后选票政治导致日本政府更迭频繁,使得构建“东亚共同体”这一需要长期筹划的战略实施起来面临诸多不便。受选票政治的影响,各党派为实现当选执政,不得不对选票进行妥协。这种以“选举”而非以长远国家利益为基本出发点的政策制定现状造成了日本的外交困局:影响区域内国家间政治互信和平等合作的意愿,在根本上阻碍了日本与其邻国之间友好关系的发展并直接影响到东亚共同体的构建。2010年9月钓鱼岛争议事件的处理就体现出日本这种政治现状对中日关系造成的不良影响:日本的一些当政者更是为了取悦一部分选民不惜大放厥词,导致整个事件的处理一波三折,矛盾不断。日本政界在突发外交事件的处理过程中表现出的政治煽动性考量明显大于对双边关系长远发展的考量,从长远来看,这一状态还将持续,并将严重损害日本与东亚其他国家的外交关系,会更加削弱日本的“东亚共同体”构想对东亚各国的吸引力。
另一方面,在“五五”体制终结之后,日本长期存在保守主义和自由民主主义的对立分歧。其中一个主要表现就是在外交上奉行国家利益至上主义与国际协调路线之间的分歧,这将直接影响日本主导的东亚共同体的实现。二战后的日本历届政府秉承“吉田路线”,在外交领域制定了战后日本外交三原则:“以联合国为中心”、“与自由主义各国协调”以及“坚持作为亚洲一员”。[17]这期间的日本在战后体制之下坚持通过国际协调的方式来实现国家利益的诉求,改变了历史上日本极端的国家利益至上主义。但是随着近年来日本民族主义的抬头和经济实力的不断提高,新保守主义已经成为日本政治意识的主流思想。按照日本政界新保守主义者的政治构想,日本应该坚持在美日同盟的外交基点上,追求实现自我,恢复过去的光荣,重拾政治大国地位,同时强调邻国威胁进而实现重新武装的目的。现在的日本政界,一方面民族主义盛行,强调国家利益至上;另一方面,近年来日本首相又提出建立东亚共同体的构想,这种两面性是十分明显的。中曾根康弘的《21世纪日本国家战略》一书中曾经指出:“将来保守主义的立场与民主自由主义的立场将有很大的区分……两个主义之争将进入下个世纪”。[16]政治体制的缺陷和战略政策的左右摇摆不定致使日本至今在长期的外交战略上仍处在迷茫状态,在这样的战略摇摆状态下,日本政府的东亚共同体构想很难达到预期的目标。
五、结论
日本作为一个长期游离于亚洲边缘的国家,其在亚洲地区的主要影响力是建立在强大的经济实力和美日特殊同盟关系的基础之上的。现阶段,日本经济处于努力复苏的阶段,无法发挥30年前那种强大的亚洲经济发动机的作用,而美国在结束了伊拉克战争之后将外交战略重点重新返回到东亚。在此背景下,日本能够独自发挥影响的时期已宣告结束。经济的长期萎靡和政治的半独立性是日本争取东亚一体化领导权的两大硬伤。除此之外,日本提出“东亚共同体”战略,推动东亚地区经济一体化的制度化建设是符合东亚区域一体化大趋势的。同时,东亚地区主义的特点要求东亚一体化的进程必须坚持开放性和包容性的原则,这种开放性和包容性不仅体现在对成员国的选择上,还体现在对“东亚共同体”实现路径的选择上。这就要求东亚各国必须坚持平等互利的原则,用合作的方式通过民间、政府间的多种渠道来推动“东亚共同体”的实现。任何形式的排他性竞争手段都不利于东亚一体化进程向着良性的方向发展。对于日本政府而言,无论是领导东亚共同体的构建,还是作为重要一分子积极参与东亚共同体的构建,首先要坚持开放和包容的原则,取得其东亚邻国的信任和支持。此外日本政府提出的东亚共同体构想是试图实现政府间制度化的地区区域集团化。这就面临一个问题:现阶段的东亚地区一体化的发展程度能否达到实现政府主导的高度制度化的层次?能否解答这个问题从根本上决定了东亚共同体构想能否真正实现。而这个问题的解答并不是哪一个国家能够完成的,而是需要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运用合作的手段,动用整个东亚地区的力量来解决的长期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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