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常识看中国当代文学
2011-11-30陈晓明
文/陈晓明
陈晓明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剩余的想象——九十年代的文学叙事与文化危机》《文本的审美结构》等十多部。曾获“华语传媒文学大奖”等
从常识看中国当代文学
文/陈晓明
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是知识爆炸,或称信息爆炸。人们对人云亦云充满了热情,如同海绵吸水一般,不到涨满决不罢休。奇怪的是,人们却因此逐渐遗忘了常识,对很多事物的判断远离常识,而是乐于跟随时下流行的言论。比如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评判和批评,就经常偏离常识很远。我不是说中国当代文学不能批评,也不是说它没有问题,而是说,指出这些问题,对它的批评,本身是离开常识的批评,因此,这些问题,这样提出问题是伪问题。除了误导公众让问题变得混乱,没有任何意义。
比如说,“中国文学是垃圾”这种判断。此判断出自一个德国汉学家,如果该汉学家是研究中国小说也罢了,实际上,他翻译一些中国诗歌;如果他读过不少中国小说做出判断,那也可以参考他的意见,问题是,问他读过多少中国小说?他表示读得很少,可能只有几本吧,也只是翻翻而已。因为他说,中国的小说很糟糕,他有限的时间,为什么要读中国小说?奇怪的逻辑,也违背认识事物的基本常识,你没有看,怎么能得出这样的判断呢?你难道是算命先生?这样的说法,本来只能当作玩笑,说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问题在于,国人又违背常识,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一阵狂喜。外国汉学家都说中国文学是垃圾,这下中国文学非得打入垃圾堆不可。
如果说汉学家只是随口而说,或者说为了在中国引得一些轰动,有意夸大其辞,说些违背常识的话也罢了。媒体为了娱乐公众,为了吸引眼球,跟着热炒,这也罢了。问题在于,一些号称文学教授的人,也跟着起哄,也在跳着脚指斥中国文学。这就有些奇怪了。我说过,中国文学当然可以批评,也不是没有问题。但怎么来谈论这些问题?则是多少要有些专业态度和专业水准。甚至都不需要专业水准,只要守住常识,就不会说些耸人听闻的话,以哗众取宠。
有人说,现在的文学不如八十年代的文学。这样说貌似正确,经历过八十年代的人,固然有对八十年代文学辉煌的记忆,但这样的判断,如果是限定在说当今的文学对社会影响没有八十年代的文学那么大,这是确实的。但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发生在文学本身,而是社会生活改变了。八十年代文学是社会最重要的文化形式,那时没有电视,也没有其他的娱乐文化,更没有网络和其他的休闲方式。人们所有的业余时间唯一的文化经验就是文学。当然给人们产生的影响要大,从而对社会产生的影响也极其显著。但这并不等于文学本身就不行,因为时代不同,人们所拥有的文化和精神生活不同,文学不再可能占据人们精神生活或业余生活的主导地位,它的影响当然要小得多。但由此把当今文学不能产生社会效应的问题归结到文学创作本身,那就是缺乏基本的常识。多种多样的文化形式兴起,文学必然不可能再对社会、对个人的生活产生重大的影响。它只能是众多影响中的一种,而且受众相对于影视和网络来说,要小得多。这是正常的现象。
有人说,当今的文学不再那么激动人心。文学在中国五四时期、直至五六十年代,乃至在八十年代都具有激动人心的效果。这是由于那样的时代文学承担了最为主导的宣传功能,它是时代精神最直接和突出的反映。当今时代也变了,也没有什么事件、事情可以激动人心,我们为什么要求唯独文学可以激动人心?文学要去激动人心?那个时期,社会处于动荡不安之中,那并不是人们渴望永远保持的社会状态,那时激动人心的文学,就是要去努力改变那种不安定的动荡剧变的社会,许诺去迎来一个和平幸福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生活又被注定了是平静的、平和的、甚至是平庸的,不在于文学如何不能激动人心,而在于人心已经失去了激动的环境,失去了激动的主体期待和主体能动性。
有人说,当今的文学没有伟大的作品,没有产生像鲁迅那样伟大的作家。这样的说法又是违背常识。鲁迅属于他的时代,这是其一,今天可能会产生王迅、周迅、刘迅,但不可能产生鲁迅,因为产生鲁迅的历史背景完全不同,拿鲁迅的标准来要求当今作家则是违背常理。其二,鲁迅的时代,优秀的作家其实屈指可数,鲁迅是在他那个时代杰出无双,经历过漫长的历史,无数的政治家、作家、批评家不断地将其经典化,他的作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阐释,收入各种教科书,收入各种经典作品集,鲁迅的身上注入了无数的研究者的理解、汇集了他们的智慧和知识,这才使鲁迅的作品具有无比崇高的地位。据说英国的大学课堂上,曾经列出包括莎士比亚在内的一批作家的作品供学生阅读,阅读时把作家的名字抹去,读后让学生打分。结果不少学生给莎士比亚打了很低的分,相反,有些不知名的作家,或者被称之为二三流的作家的作品,却被打了较高的分。这当然不能说莎士比亚的作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是可以说明,那些伟大作家让后人崇拜,也与它头上顶着巨大的光圈有关。我们本来就是仰望他们,他们本来已经被放在崇高的位置,你要把后人、未经历史经典化的作家与历史上的伟大作家或伟大作品相比,这当然也是不公平。
有人说,这个时代的文学处于很低的“低谷”。其方法是举出一系列流行的或者莫名其妙的作品,这也是违背常识的。评价一个时代的文学有没有高度,历来要考察这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代表作品,而不是去指责那些普通作家,或者市面上流行作家的作品。从常识来看,任何时代最好的作家都是极少数,能代表唐诗高度的,也只是唐诗三百首,再多些,可能一千首。但那是几百年历史的成果。就是西方19世纪到20世纪,美国、法国、英国、俄国、西班牙、意大利,比如说,托尔斯泰的时代、福楼拜、司汤达的时代、海明威的时代、卡尔维诺的时代……等等,也都是如此。每个时代,三五十年,能留存下来的作家就是五六个,七八个,能留存下来的作品,就是几十部。中国现在每年出版二千多部长篇小说,当然大部分作品是普通作品,只有极少部分,在年度算是优秀之作,而在一个更长些时段,如放在最近十年来看 ,有七八个作家、有十几部作品是好作品,就可以评判这个时期的文学有没有高度。如果天天指责大部分的作品没有达到艺术高度,而去贬损这个时代,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大多数普通作品,才映衬出那极少数的作品的所标示的时代高度。也正因为极少部分优秀作家和作品的存在,才会激发更多的人对文学怀有梦想和热爱。
这是常识,遗憾的是,很多文学教授都没有弄清楚这些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