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枫:从“黑炮”中走来
2011-11-30文/信芳
文/信 芳
刘子枫:从“黑炮”中走来
文/信 芳
刘子枫主演《黑炮事件》的海报
雨夜,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奔进邮电局,匆匆忙忙地向某地发了一封“丢失黑炮301找赵”的电报,警惕性很高的女营业员,立即将这一情况用电话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查出,发报人是某矿山公司一个精通德语的工程师赵书信。
此人195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工作上一贯认真,有点怪脾气,曾信奉过天主教,至今仍然独身。虽未发现有政治历史问题,却与前来我国支援矿山建设的联邦德国专家汉斯·施密特发生过冲突,但又接触很密切……
这就是著名电影《黑炮事件》的开头。这部流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化界的“干预现实”、“解剖社会”的电影代表作,公映后获得了极高的荣誉:1986年政府奖,第六届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香港电影节十大华语片奖,上海新时期十年导演奖,陕西铜车马奖的优秀故事片奖、优秀导演奖和最佳男主角奖。好莱坞还专门为影片举行了一个首映式。
其中,第六届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授予了刘子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金鸡奖“影帝”奖项后来在上海男演员中再没人夺得。(1984年杨在葆曾获第四届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
25年后的今天,当我与刘子枫再次提及“黑炮”时,他笑着说“真是光阴似箭啊,我退休也已13年了!”但说到那年“夺冠”,他记忆犹新,仿佛还在昨天。
“我本是个话剧演员”
刘子枫,1938年出生于河南孟州。1963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本科。20岁进入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当演员,一当就是15年。在中国这个最大的儿童剧院里,他最得意的作品是《以革命的名义》,他当了回“列宁”,而在《霜天晓角》中,他又饰演了文豪鲁迅;而值得记忆的是在著名儿童剧《童心》和《小足球队》中他都有不俗的表演。
1974年,根据上海儿童艺术剧院《钢铁洪流》改编、傅超武等导演的电影《火红的年代》拍摄,刘子枫在剧中饰演“陈友根”,这是他首次“触电”。刘子枫回忆说,看着于洋、温锡莹、沙莉等老演员演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而自己当时根本不懂电影,什么蒙太奇,什么镜头感,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虽然自己已有十几年演话剧的底子,但确实不是一回事。后来电影公映了,看后实在令人不悦。“没有捷径可走”,刘子枫决定一切从头学起。于是他找来了世界名演员的传记,找来了相关电影的专著,一本本啃读起来。就这样“面壁八年”,苦研电影艺术。1982年,他参加电影《凤阳花鼓》(后名《故乡春晓》)的拍摄,但从理论到实践,飞跃难以一次完成。而对电影有新认识,特别是对人物塑造有新理解,那是两年后的那部《两个少女》。
取材于《采风》报的《两个少女》
文革后,年轻导演杨延晋脱颖而出,他执导拍摄的《苦恼人的笑》以“声话对列”等一系列崭新手法,使影片名声大振,杨延晋也因此成为新锐导演而引起国内外电影界的关注。而此时,一张由上海市文联民间文艺研究会创办的《采风》报(也即本刊前身),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份创办于1980年的报纸以刊登都市新故事而一炮打响,两年后,每期发行量已超百万份,成为当时上海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其中反映都市转型期“世态”和“人态”的《二十万美元》《二上江城》《洞房佳话》三则新故事经搜集整理后继续流传于市井。杨延晋决定将它们搬上银幕。万伯翱、龚龙祥等编剧很快拿出了本子。影片由三个故事组成,既独立又统一于一部电影中,因此将由一个女演员分饰三个女主角,这在当时可算是种新手法,所以电影开始取名《一个少女和她三个影子》,后来由于片长将三小时,杨延晋在最后“剪辑”中,将它们一分为二,于是有了《两个少女》和另一部短片《少女与小偷》。
电影女主角选了青年演员赵静,而在寻找男主角时,同为上戏毕业的杨延晋想到了他的老“师哥”刘子枫。刘子枫回忆说,这部电影,是他从话剧演员走向电影演员的一个重要转折,在这部电影拍摄中,他不仅从杨延晋那里学到不少导演新理念,而且从人物塑造上,他越发加深了体会和体念,并引发成演绎的技巧。记者曾听过杨延晋对刘子枫当时表演的“评价”。他认为,刘子枫饰演的“武医生”,那种“既迂腐又忠厚”的知识分子式的“老实人”非常到位。与他演对手戏的“少女”赵静也不由佩服说,他演得“真像”,与生活中判若两人,所以拍摄时常有“笑场”。
“黑炮”造就了他的“飞跃”
电影《黑炮事件》是“第五代导演”黄建新的处女作,改编于张贤亮的小说《浪漫的黑炮》,小说讲述的是由象棋子黑炮引发的一联串诙谐和荒诞的故事,而在电影中,导演完全采用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电影语言来描述,并最后在黑炮这个名词后面加上了一个韵味深远的词汇“事件”。通过这一离奇搞笑的事件,讽刺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的那些复杂的矛盾和奇异的心态,并借用赵书信这样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围绕他的遭遇,反映在历史变革时期对待知识分子的不同态度和民族文化心理中的积极一面与消极一面,引发人们的思考。影片公映后,反响强烈,当年就获1985年广播电影电视部优秀故事片奖。影片的成功不能不说,其中有主角刘子枫对剧中人物准确塑造的功劳。
刘子枫在《以革命的名义》中饰列宁
在电影学院进修时期的黄建新最推崇的导演就是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尼和维斯康缔,两位大师在各自的电影中都喜欢用主观的色彩用带有生命的布景和结构去表达思想,在大家熟悉的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blowup)《红色沙漠》(reddesert)《夜》以及维斯康蒂的作品《魂断威尼斯》《被诅咒的人》中,这些强烈的主观表达都得到极大的运用。这种表达和传统中国电影中的脸谱化的表演和构图、中庸的色彩搭配的手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刘子枫说,在传统的中国电影中,演员都尽量用生活化的表演去再现生活,而在《黑炮事件》的前期创作过程中,导演要求我们抛弃传统中国电影“生活化"的表演方式,转而采用了带有象征意味的表演手法,同时搭配极赋表现主义风格的构图来传达一种声音。
刘子枫书法作品
刘子枫在片中饰演的赵书信是个喜欢钻研的工程师,知识分子,工作中仔细稳重、严谨。但即使在深陷舆论漩涡的他也没有可能改变自己的步伐去迎合别人。配合着赵书信出现的场景通常都是静态场景或者是镜头稳步移动的动态。用布莱希特的原话说就是:“除去所要表现的人物和事件的理所当然,众所周知,明白了然的因素,给他们打上触目惊心、引人求解、决非自然、绝不当然的印记,使他们失去为人们熟知的假相,揭示他们的社会本质。”传统的戏剧表现手法是让观众走进来,通过演员的表演来让观众忘掉自我而充分融入戏剧情节中。而这次导演运用戏剧的间离效果,则是通过借助于各种表现手法来除去人们思维中对某些默认实物的惯性认可,甚至是通过夸张的表现手法,让原本被默认的事物重新以一种客观的冷峻的形式呈现在观众眼前以表露其本质。
这样,看似是一个荒诞故事的《黑炮事件》,却表达了政治体制对人的迫害。而刘子枫所扮演的赵书信在面对一系列荒唐谬误时表现出来的是他的无奈和痛切,从而深刻地揭示出影片主题。令影评界一致公认的是,刘子枫演绎的人物既是艺术的,又是那么准确:赵书信——那个被滑稽地冤为间谍的工程师,在命运挤压下的全部反抗,就是愤恨地将惹起事端的棋子抛向天空,而苦笑着看小孩用砖头玩多米诺骨牌……
刘子枫因《黑炮事件》晋升“影帝”。刘子枫也因这次表演的突破和飞跃,感受深深,致使他后来在《电影艺术》《当代电影》上发表了一系列论文:《一个话剧演员对表演的追求》《试着去说一件说不清的事》《生活化的表演,戏剧化的感受》。也因他的出色表演,从1985年到2005年间,除《黑炮事件》外,他又和黄建新导演合作了三部电影,分别是《错位》《说出你的秘密》和《求求你表扬我》。刘子枫在黄氏影片中扮演的角色虽然都是代表着被社会的群体价值观所淹没的一类人,但却“各具其态”。
刘子枫喜欢小人物
有评论称,在电影《天狗》中两场戏十分精彩——一场是村长从家里翻墙逃走,一场是村长拍桌子骂乡长。刘子枫在剧中扮演的就是这位村长。
刘子枫说:“我非常喜欢《天狗》中的那位村长,此角色在社会上具有普遍性,他一方面对恶势力想反抗,另一方面又想明哲保身。在黑势力当道的时候,他是个窝囊的村长,可他的良心一直没被泯灭。”
因年龄、经验、生活阅历等方面的原因,刘子枫对“村长”这人物太熟悉了。他说,“村长本质上是善良的,只是苦于‘孔家三兄弟’的淫威,他才迫不得已做了一些自己不愿意干的事。看了本子,我知道,只要我把最后那场在孔家院子里骂乡长的戏演好,这人物就出来了。在这场戏里,村长接到关于孔家兄弟死亡的纸条,我在台词里加了两声‘哈’,就这样,把这么多年受的气顿时都‘哈’了出来。放映的时候,我发现效果挺好。”
刘子枫告诉记者说,他本身就是小人物,他特别喜欢演小人物,也就是生活中常见的说不上有多崇高但却有不少可贵品质的普通百姓。记者问道:“《天狗》中的村长与《黑炮事件》中的赵书信,你更喜欢谁?”刘子枫笑了,说:“《黑炮事件》是部艺术片,赵书信是个艺术化的人物,生活中不一定能找到完整的原型。而《天狗》中村长这类人,生活中原型太多了,观众首先会类比,所以你想演好他还真不容易。”
“要知父母恩,自己抱儿孙”
刘子枫出演的众多电视剧中,他最看重的是生活伦理剧《我们的父亲》,在剧中他饰演“父亲”秦元生。这位堪称全职的父亲,是一位有三个进了城的孩子的老农,一只幻想把长大的鸡崽子保护在衰老翅膀下的老鸡公。他不是高山,是一条大河,包容、吸纳、消解、涤荡了孩子们的一切恶与不洁,将他们从彩色的自得与满足拉进黑白色的忏悔。凡事一危及儿女命运前程,就是他的头等大事,他恳切、忍耐、善良的舐犊柔情,竟让我们由怜悯同情而至深深的景仰悲悼。
由于年近古稀,早就听说刘子枫挑选剧本有三个原则:一是剧本要好,二是角色要好,三是拍摄不要太辛苦。我说,《我们的父亲》似只符合两个标准,刘子枫坦言:“这部戏中我要淋雨,还要穿着短裤在街上跑,是十分辛苦,但这个角色很有挑战性,我十分喜欢。干自己喜欢的事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确实,《我们的父亲》不像那些骨质疏松的长剧,它稠密而意外性的“戏节”,长长短短、色彩丰富于剧中的“小品”给了刘子枫宽绰的创造空间。秦元生正是飞过这空间,才跨越了赵书信的局限。刘子枫忽而扬眉大喜,忽而狡黠神秘,忽而手舞足蹈,得意处如吃红烧肉,沮丧时如咽苦胆汁。这部既是亲情的颂歌、又是一把解剖心灵的利刃的电视剧,最近在中央台又开始重播,刘子枫喜滋滋地说,“我的眼光不错吧。”
“要知父母恩,自己抱儿孙。”作为主演,刘子枫深有体会:“只有当自己做了父亲,或是做了爷爷、外公,这才能真正体会当初自己父母的恩情。所以,这里我想奉劝那些为人父母的大哥、大姐们,那就是‘儿女自有儿女福,莫为儿女做马牛’,要相信他们会成长,再不要包办替代,这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不利儿女的培养。”
不愿成仙做个人
“游五湖四海,会三教九流。演苍生百态,悟因果缘由。”刘子枫在其名片上印下了这五言诗句,我知道,这正是他为人处事和对艺术人生的态度。他告诉我,他出生于1938年的大年三十的“子时”,所以,演艺界戏称他是“牛尾虎头”,而他自我评价是,既有老牛的勤勤恳恳,又有大虎的吼天冲劲。为艺术再苦再累、费时费力,心甘情愿。有诗为证,他曾写道——
电影《蟹蟹侬》中饰外公
我是谁?是空气,尘土还是时间/都是,又都不是/我在哪里?在天堂,地狱还是人间/都在,又都不在/我赤裸着呱呱落地,也必赤裸着归天/我从幼稚逐渐成熟,天真中逐渐增加了经验/我努力在成熟中增加不成熟/也努力在复杂中追求简单/我喜欢我心中那把没有比例的尺度,更喜欢白日作梦——梦见我那赤脚的童年/伟大与可笑/懦弱与勇敢/智慧与愚蠢/高尚与卑贱——全融化在我这血肉的驱壳里/我既不愿作鬼/也不愿成仙/只愿作个人——回旋陶醉在苦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