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古城的秘密(散文)
2011-11-25杨镰
杨镰
2007年4月25日,我从石城子——疏勒古城返回县城,参观了博物馆。新疆奇台县博物馆藏品丰富、设计完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其中关于石城子——疏勒古城部分,是其经典。首先,制作精确的石城子模型带领我们乘上了进入时间黑洞的特快专列。其次,超越了县级博物馆规模的陈列文物,足以限定了石城子的历史时期。
展柜有一个弩机吸引了我的目光。
这个弩机长约八公分,比常见的制式弩机小了大约一半。它出自石城子山脚下东侧的墓葬,墓葬中只有一具马的骨骸和这个超常的袖珍弩机。弩机,是弩的扳机,而弩是古代主要的武器,由弓、弓弦、箭膛、扳机组成,扳机是青铜的(个别也有银、金材质),所以一个弩能保存至今的部位主要就是扳机(弩机)。弩机是古玩市场颇常见的武器,而且形制、大小,总体上颇接近。此前,从未见过这一类“微缩”的兵器。自从来到石城子——疏勒古城,在博物馆见到了出自古城附近的小弩机,这种小弩机竟成了古玩市场的新宠,我在北京、上海、南京、南阳、太原都见到过。小弩机不是明器(殉葬的仿制品),除了尺寸小于其他制式弩机,与其他制式弩机一样,有望山(瞄准器)、扳机、机簧等构件,显然是实用品。有人曾推测,那就是武侠小说之中的暗器——袖箭,可也无从证实,更无法解释为什么以前没有见到,却突然出现。目前我见到的小弩机,最小的长度仅有四点五公分。
以前未见小弩机,还可以用见闻有限解释,但它出在疏勒古城东侧,就为耿恭与疏勒的记载提供了潜藏在史书字里行间的生动细节。
我们引证的《后汉书》明确说,在匈奴围攻金满城时,耿恭利用一种“新式武器”有效抵御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敌人的攻势。这种“新式武器”是一种“强弩”,射程长,中箭者“视创皆沸”,伤口居然立即发生溃疡,如同水烧开了。“匈奴震怖”,滞缓了匈奴的突击力,改变了敌我双方的心理优劣。终于两汉,与匈奴的战争过程,双方的战术优势分别是:匈奴在马快,汉军在兵利。《汉书》卷七十《陈汤传》曾说:“胡兵五而当汉兵一”,是因为胡兵“兵刃朴钝,弓弩不利”。经匈奴努力改变劣势,更新武器,达到了“胡兵三而当汉兵一”。而马的品种,直接引动了出征大宛的战事。耿恭弩箭使中箭者创口沸腾,历来的解释是箭头有毒药。在奇台博物馆的展柜前,小弩机引起我一系列的思索。
武器——弩箭——确实是耿恭的有效依靠。但《后汉书》记载的使中箭者伤口立即产生惊人的效果,应该不是出自毒药,至今也没有哪一种已知的自然界毒药(蛇毒、植物毒等)能使创口同时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强酸可以,但这种技术不属于那个历史时期。火药也可以,但那时更不会实际应用到实战武器上。
小弩箭与立竿见影的箭伤结合,让我一度曾经玄想:制式弩可以比做长枪(三八式),小弩则是优良的短兵器手枪。久居塞外,在中原理念与西域奇术结合之下,耿恭也许发明了一种“新式武器”——“手枪”。仔细追溯了火药发明过程之后,这种玄想自然不能成立。但是,耿恭与强势弩箭,是潜藏在疏勒古城的无解疑谜。
2011年春夏间,我们再次来到疏勒古城。这次是为了拍摄一部以耿恭守卫疏勒古城为主题的电影而来。但一个问题梗在其间,促使我重返疏勒古城,那就是必须弄清楚与著名的“耿恭井”遗迹有关的历史细节。
从东汉开始,耿恭、疏勒古城,就与井联系到了一起,成为咏井渠的典故。在新疆喀什,还有一个清人设置的景点——耿恭井。
耿恭与部下在疏勒古城挖井,“穿井十五丈不得水”是《后汉书》卷十九的重要内容。以汉尺与公制的比例推算,十五丈,大约有五十公尺,可见是一项艰难危险的工程,而且正在生死存亡的围城期间实施。
目前在疏勒古城,有一个“耿恭挖井”遗迹,那是方圆如同一间客厅的地方,出现土层下陷。地表生长着植被,与附近的山野融为一体,只是地面低了数十公分。这当然是经人力挖掘回填之后土层沉降遗留的痕迹,绝对不会出于晚近时期。它已经成为古城景观的组成部分。如果石城子是疏勒古城,那么这里无疑是耿恭“祷井涌泉”之处。经过对附近的山川形势作大致的观测,问题出现了:实际这个地点用不着挖掘十五丈,就可以触及地下水水脉。那样长的井距,挖的不是传统的竖井,反倒像是坎儿井——西域工程史之谜。一个伴随出现的问题则是:挖井,在东汉是一个高精专业技术工程,并不是只要有力气、工具就可以做的事。
《西域井渠考》是王国维划时代的名著,通过《西域井渠考》,王国维对经典命题“坎儿井的来历”作了考证。他引证了《史记•大宛列传》的记载:“大宛国都城无井,汲城外流水。”又说:“宛城新得秦人知穿井。”王国维的结论是:“是穿井为秦人所教,西域本无此法。及汉通西域,以塞外乏水,且沙土善崩,故以井渠法施之塞下。”同时,王国维明确指出,外人认为新疆的坎儿井是从波斯传来,“余谓此中国旧法也”。实际到了乾隆中期纪晓岚来到新疆时,新疆的主要城市比如伊犁,还不习惯使用井水。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八记载:“伊犁城中无井,皆出汲于河”,一个老兵(“佐领”)以为城中多草木,地下不会无水,“乃拔木就根下凿井,果皆得泉”。乌鲁木齐建城之际,也受到伊犁城中无井的影响。《乌鲁木齐杂诗》还有相关吟咏。那么,十几个世纪之前的疏勒古城的耿恭井为什么会成为例外呢?耿恭友军——戍守柳中的关宠,则因为挖井不成功而全军覆灭。会挖井者被称为“秦人”,“秦人”当时是西域人对中原汉族人的称呼,也指陕西人,耿恭就是陕西扶风人。在耿恭的远征军之中显然有精通挖井的同乡。有了上述文献,可以得出一个推论:疏勒古城这个被填平的井,实际是最重要的遗迹。
凭借反复推敲文献,在远离疏勒古城万里之外的北京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前往新疆奇台,实地考察那个“耿恭挖井”的遗迹。
2011年3月31日,我们再次来到石城子。
我在“耿恭井”遗迹附近徘徊,测算大致的地势高低,估计遗迹与山涧的距离。文献资料给我提供了思考的途径,现场感为我恢复了残缺的记忆。在疏勒古城,我的结论明确简短:这里挖的不是一般的井,是一个原始型坎儿井。它的存在,对于新疆历史(特别是井渠历史)具有难以估量的意义,同时也是对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重新解读。耿恭在这里舍生忘死保卫的,不只是一个与西域民族共同屯戍的要塞,不只是创制一种“新式武器”(弩),更关键的是为涉及西域屯戍地生死存亡的新型坎儿井留存了一个尚未定型的模式。这种新型井渠,成为西部开发史的里程碑。
第一次来到石城子,就听当地领导介绍了与古城相连的“响坡”。关于“响坡”,一个说法是,在它的地下,是耿恭的兵器库房。
2007年10月30日,为摄制《神秘古城疏勒》,我与电视台的摄制组赶赴石城子。
疏勒古城瑞雪初临,与周围的农田、延绵不断的天山、生机勃勃的农家,构成特殊的景致。在古城,我的关注点是东侧的城墙与濒临城池的深渊。从疏勒古城向东望去,对面屹立的山体如同近在比邻。在想象之中,范羌正在对面,向守卫者高喊:“我是范羌,来接你们回家!”东侧山涧有几十公尺深,向下俯视,可以看见飞鸟从半空掠过。
古城东侧一片老鼠洞引起我的注意。在我附近有许多鼠洞,可能与降雪(寒冬来临)有关,每个洞口都是排列成长条的刚刚刨出的黑色、松软潮湿的泥土。只有一个不同,这个洞口的刨出物是土黄色,不像泥土,相当扎眼。我随手抓了一把,轻轻的、碎碎的,干燥而且疏松。借来打火机一点,就着了。显然,那是古松木的残渣。我马上联想到:疏勒城地下一定有秘密隐藏。
这是为冬天将至而建立自己专用“库房”的老鼠第二次“立功”。它们留下的蛛丝马迹,为追寻谜底的人提供了新的观察途径。
第一次,是八十多年前,发生在内蒙古额济纳(汉代居延边塞)。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在一处古烽燧台(“破城子”)考察,当地老鼠出没。他的爱犬“多管闲事”,追逐一只老鼠竟进入了鼠洞,鼠洞马上传出爱犬的呜咽哀鸣。为了解救爱犬,贝格曼立即挖开了鼠洞,却见到了整整一座“汉简博物馆”:“历史悠久”的洞穴里曲里拐弯的,虽然在地下,但空间颇大。竟然储存、陈列了数以百计的汉代木简,那一代又一代的老鼠“储存”的“战备粮”,只要有一件,考古学家就不虚此行了。“狗拿耗子”的故事竟成为著名的发现“居延汉简”的引子。而在黑河流域发现“居延汉简”曾与发现敦煌藏经洞并称为二十世纪考古奇迹,因此还出现了一门学问“居延汉简学”。
那么,这次伴随瑞雪挖成的老鼠洞会告诉我们关于疏勒城、关于神弩将军耿恭的什么秘密呢?这个老鼠洞,是疏勒城区域“怪坡”、“响坡”、“怪石阵”之外的第四个“奇迹”。与北塔山、将军戈壁一样,这里也是出产奇迹的秘境。它说明,在古城地下一定有木结构的建筑,而这个建筑应该与耿恭从金满移驻疏勒的军事行动紧密相关。我联想到“响坡”的传说:地下有耿恭的军械库房。我相信:在疏勒城东侧的地下,隐藏着耿恭死守疏勒的内情。
那也许是一个“新式武器”(弩)的实验室、制作车间,那儿也许保存有关系到西域战和的绝密文件。所谓“祷井涌泉”难道还含有为了掩饰修筑地下建筑(地宫)的工程需要,居住着一支精干的坎儿井施工队?
关于石城子——疏勒古城,我们的考察则刚刚开始。我相信,要不了多久,疏勒也会与楼兰一样,引起举世瞩目,成为解读西域文明教科书的新章节,进入历史秘境的另一把钥匙。
我曾反复提到,石城子——疏勒古城是新疆仅见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历史文化遗存完美结合的地点。关于疏勒古城,有这样两件事使我难以忘怀:
……离开疏勒古城,前往江布拉克途中,在一处山路曲折的地方,前方有位妇女踟蹰步行,提着分量不轻的袋子,年龄在五十五岁至六十五岁之间。我与宣传部负责人陈春雷商量,可以带上她一同去“圣水之泉”领略美景。车停在路边,邀请她同行,她拒绝了,同时举起右臂,“江布拉克不需要这些!”原来她提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是沿途捡拾的垃圾。
前不久,为了防止车辆在漫漫长途违章超速,有人出了一个主意:在新疆国道边竖立起如同真人的民警塑像,作为警示,据说挺有作用。我希望,有一天也在疏勒古城附近的路边为这个无名妇女树立一具塑像,提醒人们为了天山北坡天常蓝、树常绿、水常清,检点自己的行为。
今年春夏之间,我们来到石城子——疏勒古城,在古城附近一个农家小院休息、午餐。小院的主人是个一米九高、两手如同蒲扇、肤色黧黑的男人,他的妻子也是世代居住在半截沟乡的农家主妇。只要不以貌取人,你就会发现夫妻俩一点也不粗疏。在他们的家中,你不能浪费一粒粮食、一口清水。紧凑的库房,一些日常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小巧的庭院为绿色覆盖。视野所及,山清水秀,农田成为自然景观的一部分。“粮食?满山遍野都是,可我不能把后人的饭糟蹋掉。”主人告诉我,他的家谱在文革中销毁了,但这无妨,谁也不能否认有了他们,天山北坡才能天常蓝、树常绿、水常清,人脉长存。
耿恭与他的二十六位勇士,为保卫丝绸之路舍生忘死。耿恭,就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守护神,是疏勒古城存在的象征。徒步走向天山的中年妇女、自尊自爱的农家小院与其主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耿恭,正因为他们代代相传,使石城子——疏勒古城,成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范例,成为人类文明走向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