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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散文)

2011-11-25叶舟

回族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花儿

叶舟

“花儿王”朱仲禄

进院子时,忽然起了一阵风,花坛里的几棵树木萧索地抖动着,干枯的枝杈像一幅日光下的剪影。叩了门,过了半晌,朱先生才有了应答。隔着铁门的防护网,他一眼认出我来,但表情皆无。我猜想,他可能刚刚午休罢。

这是一楼,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进门右手即是朱先生的客厅兼书房,墙上挂满了字画和相框,一幅幅错杂的相片来自不同的年代,说明了一个歌王的生涯。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简单得有点儿寒酸,像1980年的人家模样。正墙下摆着一张书桌,上有一台很旧的录音机和一盏简易台灯。我明白,朱先生就是在这张逼仄的桌面上,写下了他对花儿的思考,成就了大量的文章和唱词的。我带了肃然的敬意,忙问了安,问了问他的身体状况。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迥异于我五年前见过的样子——现在变得清癯、瘦高,偶尔会佝偻下腰身。正是冬日的三九天气,屋里的暖气不是很烫,甚至有些寒意,他自始至终穿着一件亚麻色的羽绒短袄,戴了一顶灰色的帽子。

书桌上头挂着一幅字,曰:“阅尽歌海千顷浪,踏遍花乡万重山;土墨采尽山乡曲,野腔唱红花海天。”工整的笔画,细腻的韵脚,讴歌着昏暗光线中这位双目炯炯的老人。他让了烟,执拗地要给我喂火——我明白,这是一种对后辈的礼遇。

谈话的过程中,朱先生有过几次哽咽难语,甚或掩面拭泪的细节。我不忍去看,便扭头望外。阳台外有一截围墙,偶尔,会有一两只毛色斑斓的猫,踱着帝王的脚步,从墙头上威严地走过。在飘移的日光下,它使我觉得那是一道道谶语,深不可测。

朱:“花儿会”再没办呗?

叶:没办。

朱:(沉郁半晌)那一年好,干散!那一年我带着马俊们去的,在兰州的黄河剧院么。你们花了大价钱,办得干散。

叶:朱老师,我和同事廖明专程从兰州来采访您。我要写一本书,其中有一个章节,需要作者和专家对话。我寻思了半天,与其跟专家谈,不如来求教您,所以来了。

朱:采访什么?

叶:(简单介绍了一下“边疆话语”丛书的情况)我知道,您是一部花儿的百科全书,唱了一辈子花儿,因花儿成名,也因花儿遭了不少的罪,但对从事这门艺术始终也无怨无悔。来之前,我读了张君仁博士写的您的传记——《花儿王朱仲禄——人类学情境中的民间歌手》,受益匪浅……

朱:(张君仁)很有水平,他也是真实

的,花了工夫,没有虚构的东西。

叶:……年前就想来,也给您挂了电话,电话是您老伴接的,但忽然得知关鹤岩先生(著名音乐家,《丢手绢》的作者)去世了,想着您一准很忙……

朱:(迅速打断)他是我的伯乐嘛,是他发现了我以后,才把我带到陕西去唱的。他去世了,给他家里人发了唁电。(难过)哎,你们有没有看过“中国人”?中国天津(电视台)的“中国人”栏目,就完全讲了我的人生故事,讲得很好,感人得很,上下两集。你们有兴趣的话,两集一个小时,马上就看完了。

叶:看!

朱:……那个,对你的采访有些帮助。我想,基本上把我说(明白)……(大笑)。

叶:是“艺术人生”那类的电视片吗?

朱:(策划人)乔建中和张君仁两个人费了些心思,做得很好,去年拍的。

朱仲禄起身,从裤腰上摘下一串钥匙,打开了书桌下的一个抽屉。显然,那是他一般秘不示人的资料或收藏。他取出一只红丝绒的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叠碟片,层次分明地标了号,做了检索目录。他戴上老花镜,查找出自己的那一集“15”。他掀开电视机的苫布,接了电,又将碟片喂进窗台上的碟机里——或许,那是他家里最时髦的电器了。

片头掠过,荧屏上出现了我所熟知的西北山水:大朵大朵的艳丽牡丹和成排的白杨树,金色的麦浪和油菜花田——在浓得化不开的色彩堆砌中,偶尔,会有荷锄的汉子和眉目俊秀的女子漫唱花儿。朱仲禄坐在椅子上,也细细地瞅起来,对我们不闻不问。

蓦地,响起了片头曲,是另外的歌手唱的,一首再也熟悉不过的曲令了——《河州大令》。朱仲禄突然侧过身子,手搭在耳畔,跟着漫起来: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是容易(呀)摘去难,

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朱:(解读)……哦,这是《河州大令•上去高山望平川》。这么唱的(演示,调门升高,又舒缓而落,高亢且节制),这么,一条线拉下去了,好!这是去年拍的。

这部人物专题片是2004年秋上拍的,正是青藏高地上最美的季节。画面中的朱仲禄虽显单薄、清癯,但浑身洋溢着一股子少年人才有的激情。无论是在山村的地头田间,还是在奔行的面包车里,抑或在下放改造时的穷僻山沟里,他都是一路欢笑,一路歌声不断。我打眼观察他,他盯着画面里的情节,一寸寸地陷下去,沉浸在旁白音和缭绕的漫唱中,浑然不觉。仿佛此时此刻,他在抚摸另外一个人的生平。

我不忍打搅,我只能随着他的心情,在过往的年代和事迹里一同缅怀,一起欷歔和感慨。

从上一年的秋季,到隔年的冬日此时,才短短的几个节气,朱仲禄身上便显出了一般老者的那种沉寂和萧索感。我的脑海里忆起了那年的中秋夜他在兰州城的舞台上放声漫唱的情节,潮水般的掌声和他少年人似的嗓音,竟与此刻的情形一时莫辨。我的心也塌陷下来,缄口不语。

屋外的墙上,又一只锦绣斑斓的猫踱过。

电视旁白:……朱仲禄的父亲朱瑞,是当地一位有名的唱把势,天生一副好声嗓,酷爱花儿,加之他豪侠仗义,乐于助人,因此在村子里有一定的威名和声誉。他会唱的曲令很多,也绝不放过任何一次展示歌喉的机会。这样,父亲就成了少年朱仲禄

最初的启蒙老师。(据《“花儿王”朱仲禄》订正,作者注)。

朱仲禄电视口述:……(喜悦地)有一次,跟着父亲上山砍柴放羊,遇见了一群在地里干活的妇女,正唱得欢。父亲的嗓子痒痒了,兴致大发。但那时候有乡约村规,异辈之间是不能对唱的,那群妇女里恰好又有辈分不同的人。情急之下,父亲灵机一动,就让我站在山包包上,手搭在耳朵上,摇头晃脑地做出了一副对唱的姿势。父亲自己呢,悄悄地跑到大树后头,亮开了嗓子……真的,这个样子,父子两个演了一出双簧戏嘛。(朱仲禄做了一个漫唱花儿的标准姿势,叉开的手掌支在耳畔)

这一刻,他真像一个心花吐露的少年,笑得很灿烂,又很率真。似乎他的少年时代近在咫尺,并未曾远离过他半步。他的笑感染了我,我也学做了几个样子,像模像样的。

他推了推茶几上的烟。我口渴,趁机咂了一支,继续下去。

其实,我多祈愿那一刻的笑,能像青藏高地上卓越的牡丹花,只需一滴水、一捧湿土,就能扎根下去,让笑意驻留在他的脸上,经久不散哦。是的,我多祈愿他能像一首花儿唱词里说的那样:尕老汉长成了少年。

电视旁白:……1955年,朱仲禄人生中的第一场磨难开始了(据《“花儿王”朱仲禄》订正,作者注),他和许多有历史问题的人一起,被送到了陕西大荔县的一个“文化农场”进行劳动改造……1966年,文化大革命在全国拉开了序幕,朱仲禄自然无法幸免,“花儿王”变成了“毒草王”……他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朱仲禄电视口述:1968年的冬天,夜里下着大雪,她(指妻子)还在睡梦里头,一下子被吵醒了,模糊地听见了“上去个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河州大令。她知道是我的歌,她吓了一跳,就寻思开,是不是娃娃们的大想不开,从牛棚里逃了出来,要去卧轨自杀?他是不是用歌声在告别?她喊醒了娃娃们,出门,循着声音跑着去找。(画面里,朱仲禄几欲失声,哽咽难语)火车开过去了,周围又安静下来,歌声却没有绝,时断时续的。原来,一个拾大粪的河州老汉,在西北民院的厕所里掏粪,用花儿给自己壮胆子呢。她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原来是虚惊一场。我还活着,我朱仲禄还活着呢。

这一刻,我也清泪长流,情难自禁。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先前还稳若磐石的朱仲禄,忽然摘下老花镜,手一甩,扔在了书桌上,揩起了眼泪。屏幕上的朱仲禄在哭,我眼前的朱仲禄也在哭。仿佛两个孪生的兄弟,在一起哭诉和追忆着他们坎坷的青春时代。我不能有一丝动静,怕惊扰了他的心绪。但我明白,一眼无形的苦泉在我面前流淌,里头储满了屈辱、焦灼和累累伤痕。

后来,我又想阻止他的伤情。

叶:是西北民院吗?

朱:嗯!

叶:(介绍,带了欣慰的口气)朱老师,我住在民院铁道口的北侧,民院在南侧;现在铁路线两侧都盖起了围墙,行人穿不过去,一般都走地下通道,安全多了。

朱:(摆摆手,拭泪)别说了……

电视旁白:……“肃反”结束后,朱仲禄从监狱里出来,最想见到的就是自己的亲人们。自从跟随关鹤岩他们到了西安,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早在他被邀请到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花儿时,就从哥哥的来信里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忙于开创新事业的朱仲禄,不能尽一个儿子的孝道,没能为他从小就敬佩的父亲烧一摞纸钱,叫他长期都无法释怀。(据《“花儿王”朱仲禄》订正,作者注)

朱仲禄电视口述:……(哽咽)我的父亲,我哥哥说,我的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变得格外精神,还破例没有喝酒。到了半夜里,他突然喊我哥哥,叫他扶着出门,去茅厕里解手。到院子里时,我父亲站住了,一直定定地盯着天上的一轮月亮,一句话都没有说……站了好一会子,父亲的嘴皮子动了动,从嗓子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花儿声“哎,上去个高山……望平川……”,唱着唱着,他就两手一撒,径直往后一栽……

朱仲禄蓦地起身,顺着嘴里的意思,双手一展,做了个仰八叉的姿势。

他盯视我们许久,像是说明,又像是沉浸其间,不可自拔。他定定地站着,眼底明亮。后来,他慢慢矮下去,犹如一只被压扁的弹簧,坐在椅子上,泥塑一般。

我和廖明对视一下,不敢弄出声响来,怕破坏他的心境。廖明也关掉了照相机,知道闪光灯是惹人生厌的东西。就在这一间隙,朱仲禄忽然抬了抬帽檐,两只宽大的手掌摊开,猛地捧住了脸。他的掌心里没有声音,只是一种无言的追忆。

我还知道,他的掌心里其实有一种滚烫的液体。它叫“泪水”。

揿灭了烟,我双手合十,默默祈愿着什么。但祈愿什么呢?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一位老人,坐在我眼前,追忆着另一位更老的老者。他是前者的父亲,他更是歌王的父亲,在幼小的朱仲禄心里,种下了花儿的种子,薪火传承,脉动不息。或许,我祈愿的只是养育了我们生命,并给予了我们热爱的品质、淳朴的信念,以及我们身上相通的文化基因的河源上游和它两岸的广袤大地。

这首《河州大令•上去高山望平川》是朱仲禄的父亲最喜欢的一首花儿,也是父亲教给他的第一首花儿。朱仲禄记谱的第一首花儿曲令也是它,第一次被录制成唱片的也是它。或许,就在那悠扬的音符中,藏下了父亲对他的冀望和嘱托。

否则,一代歌王怎会如此潸然泪下,难抑感怀呢?

屋外的围墙上,又踱过了一只赫赫帝王般的猫,对我悄然落下的眼泪置之不理。我撇回头,望着昏暗光线里的朱仲禄——他窝在椅子里,竟是那么羸弱,那么苍老,那么无助。我的心惊了一下,忽然想起了盲诗人荷马吟咏过的诗句:……一代英雄归入夕阳。

一念至此,我竟不敢去想,赶忙掐灭了这个念头。

谢天谢地,一小时艰难过去了,片子抵达了终点。

朱仲禄关掉机子,小心翼翼地将碟片塞入保护膜,按顺序夹进了“15”,又款款地搁在红丝绒的匣子里——悉心的举止,生怕刮擦了似的,仿佛那是用了一辈子的心血和体温灌制的薄薄的一页书,关乎花儿,也关乎他自己。

此后,他的情绪一直难见高涨。我的采访也随波逐流,一任他老人家的思绪在飘拂,在汗漫,在晕染。他戴端了帽子,搬正椅子,跟我们面对面起来。

他拉了灯绳。一片寒意的光粉屑般落下,他笑了。

叶:朱老师,我觉得,您本质上是一位诗人。您同意吗?

朱:同意!花儿就是诗呗。

叶:您是用音符、用曲令、用歌喉来写诗的诗人。也许,像您创作的这些花儿,才回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诗歌”一词,诗是可以歌,可以唱的。

朱:(花儿)就是插上音乐翅膀的诗!

朱仲禄忽然起身,指着我身后墙上的四条屏,介绍:这是我自己写的诗,叫《花丁之歌》,是写我自己的,里头嵌进去了二十四个“花”字,说的就是花儿,是一位书法家写给我的,意思是……(朗诵):

花丁生在花山沟,

幼年跟父去牧牛。

花山上走,花海中游,

花乡山曲不离口。

怀抱粪杈寻花丛,

一天拾花几背篼。

客问采花去何处?

笑指花山白云头。

花丁年整三十春,

踏遍千山访歌手。

遨游花海成花迷,

梦中常登花山头。

赛花台上捧花酒,

满斟三杯敬花友。

花海浪上遇知音,

花香悠悠飘九州。

花丁年将五十秋,

打成“牛鬼”落山沟。

羊是亲朋歌是友,

一曲能解几多愁!

层层乌云锁千山,

声声牧歌萦心头。

昂首扬鞭问苍天,

坎坷岁月何时休。

花丁年近花甲寿,

重登花坛亮歌喉。

一曲颂歌未出口,

十股热泪九股流。

一股喜泪化做雨,

山含笑容花含羞。

春阳普照大地红,

喜看山花漫神州。

他袖了袖手,出神地望着,目光又朗诵了一遍似的。我猜想,若非有客来访,他平时也不会去注意这四条略显陈旧的书法作品。这是他的心声,他以“花丁”自喻,有一种与花儿艺术共生相融的朴素情感。当然,这也是他一生的写照。

叶:朱老师,想问您一个很神秘的事。您在花坛(一般论文中称“花坛”,作者注)有那么多的弟子,像“花儿王子”马俊,像张海魁他们……我想问您的是,您是怎么收弟子的,有没有什么仪式或准则。

朱:(断然)没有!

叶:那总得有个啥条件吧?

朱:……没有没有!(寻思)……收的都是嗓子的条件好,有些天赋的吧。马俊他们当时(嗓子条件)好,就收了。我只对花儿对得起,做到了,心里也就安稳了。绝没有你说的那些什么个仪式,磕头呀什么的,旧的东西。

叶:像马俊他们,都是仰慕您的大名,主动投到您门下的,您纳为弟子……但您平时去参加一些大型的“花儿会”,人潮人海的,要是发现一个嗓子好,又素昧平生的人,您还会主动去培养吗?

朱:会!会说一说。

叶:素昧平生的人,真就没个啥仪式?

朱:(摆手否认)要个仪式有啥用?我教花儿,教的是“口传心授”,嘴里会了,心里也就记下了……那么个民间仪式什么的,没有!(回忆般)我小时候在黄南(出生地),黄南那个地方好,也就是靠父亲的言传“声”教,才记下的。(朱仲禄在少年时期,曾自己记录过花儿唱词,名曰《少年簿》,计六千余首,后被毁——作者注)口传心授,我求教过的一个老师,外号叫“阳欢乐”,真是个“百歌阿爷”,不认得字,却是个有名的唱把势。(据《“花儿王”朱仲禄》订正,作者注)这个“阳欢乐”说:花儿是长精神的,不唱,我到这个阳世上做什么来了?

“阳欢乐”唱的有:

站在高山上放声唱,

我声嗓亮,

惊动了四海的龙王;

阳世上活着我就要唱,

五荤的人,

阳世上能来几趟?

……他们,就这么教我的……后来,(教)胡松华,当时也不叫他(胡松华)记谱,讲究的就是口传心授嘛,是个方法。

叶:您意思是歌中有魔法,记谱也没有用?

朱:谱子是死的。再一个,强调的是一个语言的问题……这个花儿是唱情的,唱情么,最主要的是语言……有些歌手唱花儿,用的是普通话唱,原汁原味的东西都没有了,假得不得了。(这种做法)谬论么,我驳倒了……哎,你说陕北的民歌,你拿普通话能唱吗?陕北的信天游,还有甘肃的民歌……

叶:洋气?是不是益于推广?

朱:我准确地下了定论:花儿,或其他的民歌,都是插上了音乐翅膀的语言,不能太那个……

叶:现在,有人将花儿曲令灌制成轻音乐,上了市场,您怎么看?

朱:(斩钉截铁地)这是好事呗!花儿是个民间艺术,需要有人这么推广,加以介绍,这和时代是一致的,好事嘛。

叶:与时俱进?

朱:对,就是与时俱进。

叶:看您的传记,您教过胡松华有关花儿的发声方法?

朱:嗯!

(作者注:胡松华在1963年12月19日的《光明日报》上,曾撰文描述过向朱仲禄学习的体会。“花儿王”这一赞誉,也是第一次由胡松华的文章见诸报端的。)

叶:朱老师,读了您的传记,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天下闻名的《花儿与少年》,就是出自您的笔下,是您的原创作品。可先前,民间一直流传的说法是,这首花儿是马步芳主政青海时写的。

朱:那个,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我在《青海日报》上写了文章,驳斥了。有人写的文章失真了,(报纸)给他(她)带去了。就是写《王洛宾大写真》的那个(作者),失真了。

叶:怎么说的?

朱:(朱仲禄起身,拐进了隔壁的卧室。许久,他才拿着一本牛皮信袋裹藏的书,在茶几上摊开。薄薄的册子,书页有点发黄,扉页上是作者的签名。)失真以后,(报纸给带去了)他(她)给我赔礼道歉,很公正嘛。《花儿与少年》,马步芳他能创作出来吗?不可能的嘛……

叶:就这么简单?

朱:这是名震世界的曲子,还是当年的“十大金曲”。

叶:还有一首《茉莉花》?

朱:(翻书,喃喃的)我创作的。

叶:那,江湖上一直在以讹传讹。

朱:(无奈的,口气索然)就这么呗!来龙去脉就是这么的,那个书里(张君仁)写

得详细,就是以讹传讹。

叶:我也是从张博士的书里读到的,信!

朱:(笃定地)《花儿与少年》不应当改变其真面目。

(作者按:依《“花儿王”朱仲禄》一文,1956年冬天,为迎接即将举办的全国专业音乐舞蹈汇演,朱仲禄与作曲家吕冰、舞蹈编导章新民等联手,一起创作了誉满神州的歌舞《花儿与少年》。这部抒情歌舞的基本素材,取自于甘、青民间音乐……音乐主要来自民间小调《蓝桥相会》《四季调》《五更调》三首歌曲,经由吕冰整合加工。朱仲禄提供了上述音乐、舞蹈、服饰、道具等全部素材,并以他最为熟悉的河州型花儿格式,编写了歌词。全曲除《四季歌》直接采用原昆仑中学国文教师石殿峰配词外,其余歌词大部分采用的是河州型花儿形式。)

叶:朱老师,王洛宾先生是您的老师吧?您和他有什么交往?

朱:王洛宾是我的老师,不是单个的老师,他在马步芳的学校(原青海昆仑中学,作者注)当音乐教官。王洛宾很有才华,(语气确凿地)我很景仰我的老师,他大我九岁,他教了我们很多,他还写过花儿《眼泪的花儿飘远了……》,他为花儿立下了功劳(哼唱):

走哩走哩(者)走远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王洛宾在学校里当教官,他还写下了“三部曲”,是《赞美青海之歌》《穆斯林青年进行曲》和《开饭歌》。我完全能背下来……

渐渐地,暮色垂降,窗外的天光一寸寸地黑了下去。近三个小时过去了,朱仲禄已显疲态,嗓音沙哑,面露倦意。我们不忍再叨扰下去了,遂起身告辞,并频频祝他保重身体,健康长寿。朱仲禄抱了一下拳,作了别。

临门的墙上,挂着著名音乐家关鹤岩先生赠给朱仲禄的四句话:黄土无极,河水澹澹;花儿千首,兴观群怨。

傍晚的西宁城街道上,罡风劲吹,寒意夺人。

诗人宋长月说:怪了,下午你们采访朱仲禄先生时,天边飞着一大群乌鸦,有上千只吧,黝黑一片,壮观极了。

我心下暗喜。在这一片青藏高地上,鸦群即是一种喜悦的象征。

(本文选自叶舟长篇散文《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06年出版,本文连载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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