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去德钦
2011-11-25马成云
马成云(回族)
十年前,我们几个朋友自驾车到丽江游玩,兴之所至,玩到迪庆中甸还不过瘾,意欲前往德钦一睹梅里雪山的风采。后来,三个原因让我们不得不做出妥协的决定:一是由中甸到德钦梅里雪山二百二十余公里的土路路面狭窄,坑坑洼洼,弯道频繁;二是我们去的那一阵子正值雨季,路基塌方屡屡发生,不可预见的危险给出行带来诸多不便,并造成心理上的压力;三是时间有限,怕耽误工作。只好让错过的风景在心中留下遗憾。带着遗憾回家难免生出一种“不死心”的感喟来。
直到2008年秋季,这个愿望才得以补偿。那时,我还在司法行政部门工作,有幸被安排到迪庆去参加一个“少数民族地区法制宣传教育研讨会”。会议结束,迪庆州司法局邀请与会人员到德钦去登梅里雪山。这个好消息让我下定决心克服生活上的困难,一同前往。
我们一行三十人中只有我一人是回族,在迪庆开会时,没有安排回族伙食,退了餐费给我,我就自己到街上找个回族餐馆解决问题,虽有不便,但还能勉强凑合。这一回可就不同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地处云南省西北部横断山脉地段,青藏高原南缘,是滇、川、藏三省(区)结合部,海拔三千四百多米,距省会昆明八百八十九公里的“歌舞之乡”德钦。那里是珍稀动植物的天堂,是最珍贵的滇金丝猴的故乡。每平方公里八人的人口密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偏僻、闭塞、欠发达”等词语。
一大早从中甸出发,我提前准备了自己的伙食——饼干、糕点之类的东西。没有问谁,我自己武断地认为这山高地远的地方不可能有回民在那里生活,我的肚子只有在艰苦与单调中硬撑。一想到此去之处是心中仰慕已久的梅里雪山,精神为之一振,高高兴兴地随队伍出发,大家的心情像高原的秋天一样爽朗。
车行三小时,大约走了一半多旅程,在一个我现在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名字的小地方休息、用餐。有一件事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原本我打算坐在车上吃我的自带口粮,无奈长途乘车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不自觉地随大流下车走走,活动活动筋骨,解解乏。无意中发现一个小店,挂着清真招牌,上面写着经文。我好奇地走过去看看,眼前为之一亮。小店不大,但很整洁,摆着三张方桌,配以小矮凳,坐下来感觉很随意、很舒适,没有坐高凳子就餐那样一副公务接待的严肃与不自在。店里的小菜很简单,就那么四五种,肉食是少不了的,都是牦牛肉,有一种酸酸的味道,自然比不上我们家乡的黄牛肉鲜美可口。然而对于我来说,在这遥远的地方能意外地碰上这么一个小店,“清真”两字已足以充饥,何况还有更多的惊喜是我始料未及的。
对于那个时刻的我来说,吃孬吃好吃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与小店老板夫妇俩的对话才是我茶足饭饱之后最有趣的发现。他们小两口是德钦升平镇的回族人,三十多岁,衣着已经大众化了,口音夹杂着藏语的节奏,汉语虽然说得不太流畅,但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他们在这儿开店已经三四年了,生意勉勉强强,过往旅客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喜欢吃清真伙食,如果仅仅靠回族客人,小店是难以为继的。我问他们开了这么长时间的店,有没有别的打算。他们说:“过日子嘛,只要过得去就行了,到哪儿,干什么,都一样。”他们还告诉我,在这里开店,除了讨生活以外,能为远道而来的穆斯林提供点就餐方便也是一种欣慰。之前由于我与一行人中其他所有人在生活上的“不同锅”而感到的一丝隐隐的孤独,现在已经被他们夫妇俩那种删繁就简的生活态度和知足常乐的人生观不知不觉地化解了。
他们的谈话带给我诸多惊奇的发现,我的孤陋寡闻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接下来我们要去梅里雪山必须经过的德钦县城,居然居住着三十六户回族人家,有一百七十多人,而且还建有一座古老的清真寺。这个喜讯不仅让我的伙食得以保障,更重要的是我十分渴望了解分布在如此边远地区的回族同胞,他们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以怎样顽强的精神融入藏区的生活而坚忍不拔地生存下来。毋庸置疑,他们所走过的风雨人生路坎坷崎岖,不是用“泪水”和“汗水”这样的字眼就能倾诉的,也许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屈辱和血腥。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能勇敢地活下来这一铁证如山的事实,是弥足珍贵的。
怀着一种不平静的心情,我告别了小店老板夫妇俩,与大伙儿一同继续上路。此刻,登梅里雪山已不是我最为迫切的愿望,尽快赶到德钦是想亲眼看一看我的同胞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正处于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除了贫穷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原因将他们逼向生活的死角。我想,近距离感受和关注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步骤。一个民族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代代相传,他们在生活中所历经的艰辛,唯有贴近,才能感知。
大约中午两点,我们左一弯又一转,翻了许多山,爬了许多坡,来到了此行途中的最高点——海拔四千二百六十米的垭口。这里有一个大玛尼堆(藏族人用石块和石板垒成的祭坛,也被称为“神堆”),三色经幡和风马旗在强劲的秋风中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科目繁多的各种杜鹃呈灌木状,灰扑扑的,一片片一丛丛,以其独特的生存方式抵御着高原阳光的强烈和暴风雨雪的肆虐,为人类坚忍不拔的努力树立了生动的榜样。
站在这个垭口上放眼望去,四十公里开外的德钦县城小得像一叶脾脏,典型的雪山峡谷地貌让人浮想联翩。此地是若干年前青藏高原南缘横断山脉泥石流冲积而成的沙滩,生活在这个并不牢固的地块上的族群,他们心里是不是会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我不敢继续往下想。还没有真正走进德钦,我就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前景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就我而言,当然更希望这只是杞人忧天。
由于我们的队伍此行的目的地是梅里雪山,到了德钦依然马不停蹄地朝前赶。登山返回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多钟,天色已暗。我独自一人不知疲倦地在德钦县城所在地升平镇狭窄而陡峭的街道上瞎逛,我在寻找清真餐馆的同时,也顺便领略一番生活在雪山脚下的藏、回各族人民的风土人情。
这里的房屋依山而筑,旧城区只有两条小街道,回族主要居住在后街,与藏族杂居。每年冬春,大雪封山数月,这里便同外界自然断绝往来。我这次来到德钦,游离团队饿着肚子尽可能多地走街串巷,就是因为德钦不是说来就可以来的,来这里需要时间,需要决心,更需要运气。
德钦的回族居民有着与滇中、滇南和滇东北回民不尽相同的风俗习惯。我在走访过程中得知,清朝雍正年间,在升平镇附近发现铜矿、银矿。山西、陕西、云南大理等地的回民前来采矿冶炼,久而久之,便定居下来,伊斯兰教就这样传入德钦。德钦回族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做生意的,从这里出发可以西到缅甸或者从拉萨、尼泊尔进入印度。在德钦升平镇回族坟地里至今还有两百年前进入我国的印度穆斯林老巴巴的坟。现在住在德钦的回族老年人中有许多曾经去过印度。杜文秀起义失败后,一部分人逃走,一部分人留下采矿。不难看出,升平镇的兴起跟回族开矿、经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德钦升平镇的回族主要有马姓、海姓、杨姓、蒋姓。每年阴历正月,他们都要到镇北部的马鹿场银矿遗址祭奠采矿遇难的先辈。
德钦升平镇回族不自觉地融入到了当地主体民族藏族的生活中,他们的生产、服饰及语言均与藏族相近。藏族称他们为“饿给”,意为“戴白帽的人”,汉族称他们为“藏回”,而他们自己则捍卫着一个不可更改的称谓——回族。因此,这里的回族同胞至今仍然保留着自己的饮食禁忌,以及讲究清洁、丧事从简、白布裹尸、入土为安等传统习俗。在经济社会发展的巨大变革中,德钦居民从服饰到语言不可避免地渐渐大众化了,回族也同步发展。问他们为什么一般情况下都穿汉服,回答说“方便”,就这么简单。
德钦升平镇清真寺是迪庆州最古老的一所清真寺,据说始建于清朝雍正年间,后被山洪冲毁。现存清真寺建于清雍正末年至乾隆初年。据史料记载,清咸丰年间回民起义失败后,德钦回民铁朝贵等人于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将清真寺楼房三间让给地方头人,后经升平镇回民历次维修扩建,至民国年间,清真寺有木质结构楼房一栋,内有经堂、阿訇居室及活动室。寺内雕梁画栋,是德钦县宝贵的建筑文化遗产。民国末年多次被占用、破坏,至文革期间遭到彻底毁坏。1987年,经迪庆州人民政府批准,德钦县人民政府拨出专款对清真寺进行维修。
德钦回族的宗教活动与内地大同小异,按照伊斯兰教历,每年过开斋节、古尔邦节和圣纪节。回族居民自从迁入德钦以来,世代与当地藏族及其他民族的人民和睦相处,尊重其他民族的风俗习惯,为民族团结、社会稳定作出积极贡献。
德钦是云南最靠西北角的县城,昔日向西藏贩运茶叶的马帮沿着澜沧江和金沙江河谷进发,在德钦汇集后进藏。纵观四川和云南茶马古道沿线的重镇,无一不是藏、汉或更多民族、宗教文化交融重合,延续至今。在梅里雪山脚下的德钦小城,喇嘛庙和清真寺不远相望。
在德钦的那个晚上,我看到了酒吧,看到了霓虹灯,看到了歌舞厅,看到了和内地一样琳琅满目的商品,还看到了藏文化。
遗憾的是由于光线太暗,我在找到清真寺之前首先找到了清真餐馆。饥饿让我选择了吃饭,疲惫让我放弃继续找寻。第二天一大清早,匆匆忙忙跟团队一起上路,无缘亲见德钦清真寺一面,心里很不踏实。我只好想方设法地安慰自己:下次来,一定到清真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