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重写”的空间与“颂诗”的可能

2011-11-24霍俊明

文艺论坛 2011年4期
关键词:个人化长诗题材

■ 霍俊明

《东方的太阳》不只是一部大诗,更是中国的一部诗歌史、社会史、思想史和灵魂史。诗人站在茫茫的时间水岸听到了历史的澎湃回声。重要的还在于它给我们每一个人以重新面对历史、面对人性、面对灵魂的机会。那曾经波澜壮阔甚至不无风烟诡谲的岁月在诗歌的记忆中愈益清晰,这也正是布罗茨基所言的“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也正如诗人自己所坦诚的,“尽管我的生命旅途也流过眼泪,有过心灵的创痛,甚至划过一条细小的血痕,但我依然要歌唱”。(《东方的太阳·后记》)

谭仲池前不久出版了长诗《东方的太阳》,在建党九十周年的主流颂歌型写作语境之下,我首先担心和想到的是“颂诗”的难度、可能性与诗学空间,想到的是“重写”历史的诸多挑战和难题。尤其是当诗歌面对宏大的社会和历史主题时,诗歌写作不能不由此而与众多“非诗”的场域发生诸多作用甚至难以回避的纠葛和龃龉。如罗兰·巴特所言,历史陈述就其本质而言可以说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产物,甚或毋宁说是想象力的产物。这提醒我们历史具有被不断想象和书写的修辞性质,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必定要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之下被不断“改写”和“重写”。而从1980年代后期引发的“重写文学史”的热潮开始,当代文学史尤其是当代新诗史在讲述机制和话语方式上的变化可以说是空前的。这不仅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整体学术氛围相关,而且也与“当代”的特殊性密不可分。而谭仲池的这部长诗《东方的太阳》无疑就是在新世纪的语境之下,在历史、人文、诗歌和知识分子的综合视阈中重新写作历史的过程。这较之一般的历史叙述和社会学研究显然不同,因为《东方的太阳》带有了诗歌自身的特殊话语方式以及“重写”所打开的崭新的深度精神空间和思想场域。这也使得这部长诗《东方的太阳》同时具有了史学的重要性和诗学的重要性。诗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实属不易。当然这也并非意味着这部长诗《东方的太阳》没有一些瑕疵和不足,比如因为采用的时间的历史性线索而使得诗歌的空间布局有些过于“密集”,诗意的生发和历史的反思也因为过于广阔的空间而在高度和深度上稍有欠缺,对文革时期的“党史”研究因为篇幅和剪裁等原因没有能够继续深入挖掘和展开。但是综合考量在主流的颂诗语境和历史谱系中,长篇颂诗《东方的太阳》是当代诗坛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一个不小的收获。这对于同类型的诗歌写作具有了启示性、打开性和参照性。这是一部无比繁复和多声部的蕴含了空前长度、厚度、宽度和难度的诗史,这是一部关于“辉煌沉重”历史的诗意化和人文化呈现。

谭仲池的长诗《东方的太阳》因为采用的线性的时间线索,那么首先面对的就是如何对待这段光辉而沉痛的历史波诡云谲的风云图景。我想诗人首先面对或必须排除的就是时间进化论。在当代特殊的政治运动年代,乌托邦幻想的远景规划和展望都使世界、文学、理性的表达简单化、弱智化、线性化,排除了事物发展的偶然性、迂回性、残酷性和不可预见性,从而也忽视了文学发展和时代发展之间的不谐和性和矛盾性质素的存在。中国人长期生活成长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所谓可知的线性过程中。而这一切反映在文学和文学史写作中自然就是一代又一代对文学进化论神话的追寻,从而也给文学和作者带来难以弥合的创伤和难以排遣的无言戕害。这显然是有悖文学本体性和作者的个体主体性。诗歌的发展自然有政治、经济、文化等外在因素的制约和影响,但是诗歌自有自身的不可替代性的发展和嬗变。反映重大社会主题和宏大题材的颂诗(包括曾一度流行的政治抒情诗)首先是诗,而不是政治或其他。颂诗不能成为历史的简单仿写,也决非生硬地套用通史的框架使诗史直接比附社会政治史。就此我们回过头来考量谭仲池的长诗《东方的太阳》,应该说谭仲池在历史、国家话语面前始终坚持了用诗歌的特殊话语方式介入、判断、重审、反思的知识分子话语方式。尤其是对建党九十周年如此大跨度且牵涉了众多时代和历史问题的题材,这不能不是对一个诗人的巨大挑战。这段历史是复杂的,由于特殊时代的政治文化语境的影响一些重要的人物曾被历史无情地遮蔽和涂抹。而随着开放语境的到来,无论是作为诗人、知识分子还是作为专业研究者都必须对这复杂历史中的人物和事件作最为公正、客观甚至重新的评价。在这一点上,谭仲池做的是很成功的,比如陈独秀。这位中共党史和新文化运动史上的重要人物曾一度被戴上了诸多罪名,而他真实的一面、他的贡献应该受到人们的重新对待、还原和尊重——“中国也有一个读书人 他常在北京大学的未名湖畔徘徊/我想他一定读过普希金的诗 不然他不可能/成为头顶上还笼罩着黑雾的中国青年的旗手/他是从苦闷和彷徨中寻找民主的人/他是从科学和文化中举起火炬的人/他是要决意冲决落网黑暗的人//这个读书人的名字和他的思想一样深刻鲜活/陈独秀 也像一丛火焰在燃烧自己的灵魂/去照亮正在开辟的道路 陈独秀又像/饱经风霜的秋菊 撑着瘦瘦的身子/去迎接暴风雨的洗礼 陈独秀更像/一弯新月 在碧海凄清地蹒跚”。

就谭仲池的这部长诗《东方的太阳》我首先想到的是诗歌的题材问题,或者说是“写什么”的问题。我们在诗歌“怎么写”的重要性上已经达成了共识,因为我们必须强调诗歌的本体性和特殊性,而不能使诗歌因为种种原因而沦为非诗和反诗。但是,诗歌的题材问题尽管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是在当下的语境之下题材也成了诗歌写作的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甚至难题。很多人现在一谈到“主流写作”、“主旋律写作”、“宏大叙述”就会立刻做出反应,这不是真正的诗。显然这仍然犯了二元论的错误,而我想强调的是在1990年代以来的“颂诗”和“政治抒情诗”的写作,尤其是作为长诗写作,其写作难度已经是越来越大了。而我们对诗歌题材的判断仍然要拒绝惯性的二元论和道德化判断,认为“宏大”的就是不好的,“个人”的就是对的。由此,我们应该意识到1990年代以来的诗歌观念看似已经相当繁复和多元,诗歌写作也是在差异和多个向度展开,诗歌的技艺也似乎达到了新诗发展以来较为乐观的时期。但是在近些年所涌现的一些诗学问题、甚至在某些人看来大是大非的问题已经揭示出诗歌问题已经不是单纯的文学自身的问题。政治文化、商业、娱乐、传媒、大众文化、话语权力、诗歌趣味、诗人身份都和诗歌问题极其含混、暧昧而又不容分说地纠缠在一起。在一个写作越来越多元化的今天,实际上人们对诗歌写作多元化道路的认识并不乐观。尤其是在“个人化”和现代主义美学视野下,一部分诗人在过分沉溺于“个体”的同时坠入到不及物的迷阵之中;与此同时在新世纪以来更多的诗人投入到底层、打工、草根和弱势群体的“现实主义”的民生写作的时代潮流之中。这种“仿写”在不断复制中丧失了诗人的真实体验、知识分子良知和诗歌写作的多样化。不管在何种程度上谈论新世纪以来诗歌写作中的个人化、个性化特征,这对于反拨以往诗歌写作强烈的意识形态性和写作技法的狭隘性而言其意义已不必多说,但是反过来当个性化和日常题材逐渐被极端化、狭隘化并成为惟一的潮流和时尚的时候,无形中诗歌写作的个性化和多元化就带有了“病态”的来苏水味道。基于此有必要对个性化诗歌写作和诗歌题材问题的误识进行重新的过滤和反思。实际上题材从来都不应该区分为主流题材和非主流题材,然而20世纪中国僵化的美学和文学观念的影响却使得题材决定论仍然在当下以暧昧甚至强硬的姿势存在。似乎写“民间”、“底层”、“打工”就是进步的、伟大的,写“国家”、“时代”和“民族”就是落后的、媚俗的、堕落的。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之下,谭仲池的诗歌写作,尤其是长达6000行的长诗《东方的太阳》就具有了强烈的现实意义和诗学启示性。

谭仲池的《东方的太阳》因为是在2011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更多的人会将之视为“献礼”之作,我觉得这低估了谭仲池的能力和写作《东方的太阳》的初衷。当然谭仲池的长篇颂诗《东方的太阳》是很容易被读者和评论家视为“主旋律”之作。这或许是无可厚非的,但是问题的关键却并不在此。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在当下的诗歌美学语境之下,有相当多的诗人和专业研究者只要一提到“主流诗学”、“主旋律”和公共题材的诗歌就会在“洁癖”之下敬而远之,想当然认为这些诗不过是肤泛的颂歌和政治刻板的老调。而这种明显的对诗歌题材的道德认知和狭隘的诗歌观念仍然和以前的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的诗歌认知方式是同构的。基于此,谭仲池的这部抒写宏大主题的颂诗文本就带有了明显的诗歌美学和历史意识的双重症候。这部看似是“主流”甚至“主旋律”色彩的诗歌文本在众多研究者和读者的诗歌写作“个性化”(个人化)的幻觉和错觉中可能会招致一些非议甚至批判,但是谭仲池所提供给我们和时代的却是带有强烈的个性意识和复杂性的诗歌文本。更为可贵的是谭仲池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民间姿势重新走入了民族和历史的深处。这就与所有的其他类型的僵化的主流题材的写作拉开了距离。我想这正是我要就谭仲池的带有“宏大”题材性质的诗集《东方的太阳》来重新审视这种类型诗歌写作方式的个性、丰富性和开放性,希望借此对中国诗坛的认知观念和惯性思维起到一些刺激和矫正的作用。

从1990年代以来为数不少的诗人和新诗批评者已然达成了这样一种共识:认为个人化写作就是拒绝任何诗人的“代言人”特征,也就是诗歌写作是不及物的,诗歌伦理或诗人伦理就是对诗歌美学和技艺的尊重与效忠。这种二元对立的方式在排除包括公共性题材在内的多元化写作路径的同时使得诗坛生态失衡,而这也正是谭仲池的诗歌写作的现实意义和诗学启示。值得注意的是谭仲池《东方的太阳》突出的“朗诵诗”的抒情性甚至吟唱性质地。众所周知,在1990年代叙事性和口语的冲动下,在日常、口语、细节、对话、事件的所谓复调性的时代美学驱动面前,诗歌的戏剧化、叙事性、复调、张力、戏谑、反讽、冲突、悖论成了新诗现代化甚至新诗后现代主义的必经之途。新诗和戏剧甚至电影的共同作战成了诗人写作的必要常识和思维模式,诗人在普遍的欣快症中迫不及待地加入到日常经验和琐屑的身边事物的漩涡之中。这使得无深度、无难度的生活仿写开始泛滥。在此语境下诗歌的抒情性却遭到空前的放逐,甚至抒情被视为低级的小儿科的游戏。而谭仲池的长诗《东方的太阳》却在不断的情感渲染和诗人个体主体性不断强化的抒情中将久违的诗歌抒情性在文化的多重氛围中得到了最为有力的张扬。这是一部既有激情又不缺乏深沉知性空间的诗作。这也有力的证明诗歌的抒情性才是诗歌的本源并且同时接续了中国伟大的古典诗歌的传统。这不仅证明诗歌的叙事化并非诗歌的唯一圭臬,而且证明现代诗歌与古典诗歌传统的关系并不是断裂的,而是可以相互融合和借鉴的。在越来越喧杂浮躁、纷扰莫名的时代,也许真正能撼动诗人灵魂的事物和情景已经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当越来越多的诗人沉浸于“个人性”和“叙事性”的虚幻的圭臬,越来越多的诗人抒写所谓的底层、打工、草根的时候,谭仲池的这些带有公共性、民族性、时代性、抒情性同时更不乏创造性、个人性的诗歌言说方式反倒是获得了先锋的性质。谭仲池的《东方的太阳》尤为可贵的是并没有落入以往“主流诗学”的俗套,流于单一颂歌型的缺乏主体真实感受的空洞与乏力,而是在个人化和文化视野中再一次呈现了这段历史真实而繁复的光影和坚实质地。还值得注意的是谭仲池将个体对现实生存境遇的关怀也有机地融入到了这首长诗之中,这体现了诗人深入历史和当代的双重努力。也正是基于此,这首涉及“公共”题材的长诗《东方的太阳》正体现了诗人深入地对诗歌和文化、历史、现实以及现代性图景的多层次思考,而诗人内心深处对美好、伟大事物的憧憬与渴念也会愈来愈强烈。诗人也借此站在人性、生命、文化、时代和反思的高度来重新回顾和打开了一段特殊的历史——既熟悉又陌生的历史。谭仲池的长诗《东方的历史》可贵地呈现了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是一种在时代和写作中并非解决问题而是扩大、加深问题的手段,是自觉延宕真实指认的“极限悖谬”,是到达历史真实、个人真实和虚构真实的有力和有效的途径。这种想象力显然是将历史个人化、还原化和真实化,不断用真实的巨流冲刷惯性知识虚幻的尘埃或宏大历史叙事虚假的色彩,还原出与生命、生存更为直接的历史记忆与生命体验。

谭仲池的这部长诗《东方的太阳》在与历史的对话和盘诘中呈现了一个知识分子诗人特殊的精神特质和理想情怀以及对国家、民族历史的反思。当然这其中也有面对特殊历史时期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与沧桑。重要的是这部长诗并未因“歌颂”而丧失了强烈的自省意识和反思精神。这部精神的升阶大书重新打开了另一个逐渐逝去年代的面影,一段斑驳交错的历史田野。甚至可以说这会成为后来的研究者进入这段社会历史语境的一个深深的隧道,有黑暗,也有良知的永久闪光。谭仲池以独特的带有现场和考古相融合的田野劳作的方式使得1921年以来的历史得以再次清晰地呈现,他甚至带有让业内人士和普通读者重新认识这段复杂历史的启示性意义。而谭仲池作为诗人和知识分子特有的感悟、知识、经验、认知、敏识和良知以及历史叙述和反思者的身份使其为这段历史以及与此相关的诗歌写作类型提供了一个可供参照的坐标,为历史的山峰奠定了坚硬的岩层。

猜你喜欢

个人化长诗题材
济慈长诗《拉米娅》中的民间文学“母题”
军旅题材受关注 2022年03月立项表分析
四川彝族传统民间长诗鸟瞰
广电总局关于2020年4月全国拍摄制作电视剧备案公示的通知
法兰克福书展个人化书籍走红
2016年9月,全国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公示的剧目共117部、4552集
平行的个体与垂直的世界
一个人的成都北站(长诗)
“史诗化”叙事与“个人化”叙事的同构
历史题材电视栏目中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