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

赵守玉

1

晴空万里，绿草满坡，一切都显得那么干净，她很喜欢。今天她特意打扮了一番，洁白的套装，一丝不苟的头发，精心描画的眼眉，连指甲都修剪得整洁圆润。

她爱干净是出了名的。在道上混时，就因为干净，一尘不染，她被称为“银狐”。一年前入狱后，她依然保持着干净的习惯。今天早上，她整整用了三个多小时来打扮自己，仿佛不是要赴刑场而是要参加盛会，面对同监狱的犯人不解的眼神儿，她淡淡一笑：

“不能干干净净地来，还不能干干净净地走吗?”

卡车向刑场飞驰，一切都要结束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从落网到现在，她没交代过一件事情，没出卖一个朋友。她觉得她真的很干净，她可以安心地上路了。

2

车到了刑场，停稳，死刑犯们开始下车。轮到她了，她突然浑身一颤，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开始有些磨蹭。

死到临头，即便是再狂野的汉子，也难免会产生一丝对生命的留恋。因为刑车实际上就是阴阳界，迈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下车!”身后押车的武警们小声但威严地命令道。

她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改变。她暗暗叹了口气，慢慢下车，小步向前挪动过去。

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嘎”的一声停下，一名警察跳下车，风风火火奔了过来。

负责刑场警戒的武警急忙拦住，那名警察焦急地说了幾句，武警向一旁监督执刑的领导跑去请示。领导愣了一下，快步走到那名警察跟前。警察顾不得擦一下满脸的汗水，认真地解释着，脸上充满了焦急、真诚、渴望与祈盼。

领导听完警察的叙述，沉默了一下，最后伸出三个指头：“只给你三分钟!”

“谢谢领导!”警察兴奋举手敬礼，转身向刑场跑去。

3

她早已心如死灰。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感觉，她惟一想做的，就是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世，可现在看来，她已经做不到了。

突然，耳边似乎有人叫她。她一愣，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竟然是监狱的刘管教。

“刘管教，你怎么来了?谢谢你来送我上路!”

刘管教附在她耳边小声儿说道：“是不是来事儿了?我特意追来就是为了这个!”

仿佛一声炸雷，她浑身一颤：“你……怎么知道我今天……”

刘管教的脸上浮现出姐姐一样的表情：“咱们一起生活，每个姐妹哪天来事儿我都清楚，也怪我，光顾了难过把这事儿忘了。你走了我才突然想起来，就追来，总算赶上了。快，换上吧!”说完，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包没开封的卫生巾和一条洁白的套装西裤。

她僵住了!的确，车到刑场，突然月经来了弄脏了裤子，她知道自己想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世已经是一场梦了。可她做梦都没想到，刘管教竟然为了一个临刑的死刑犯驱车几十里赶来。她那颗已经在江湖上泡得冰冷的心，突然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感觉，她又说不出。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因为她不敢看刘管教那满是汗水的脸。

刘管教像对待女儿一样，帮她整理好一切，摸了摸她的脸：“好妹妹，干干净净地去，来生，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她死死地闭着眼睛。她不敢睁眼，她怕一睁眼，眼泪会不听话地流出来。她更不敢开口，她怕一开口自己会不争气地哭出来……她机械地跪了下来。

“预备——”突然，她清醒了，她猛地一扬脖，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喊了出来：

“我有重要情况要向政府报告!”

4

她被枪下留命。根据她的交代，警方布网出击，一举拔掉了好几个贩毒网络，一个被通缉追捕多年的大毒枭也落入法网。

许多人包括刘管教都建议她上书请求为自己改判，可她拒绝了。她说。自己贩了那么多年的毒，害了那么多人，该死。最终，她被执行死刑。临刑前那个晚上，她见了刘管教，她说刘管教让她第一次感到了做人的尊严和被人关心的温暖。而她最感谢的是刘管教让她明白了，不救赎今生的罪恶，下辈子也难以清白。她求刘管教不要去送她，让她一个人堂堂正正地走。她说，她已经了了心债，用生命作了偿还，她会走得很干净。

刘管教没有去送她。但刘管教去为她收了尸，因为她没有任何亲人。那天，天空晴朗，风和日丽。她同样穿着那身洁白的套装上的刑场。

收殓完毕，老天突然下起了雨。雨很清，也很短。雨过天睛，碧空如洗，阳光普照，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芳香。

一切都是那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