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

何一飞

小姐，有人要见你，小青说。

无衣正在人定，不睁眼也不答话，手中的拂尘一摆。往常小青见了就会走，可今天没走，她说，来人是昨天演讲的书生。听说是书生，无衣睁开了眼睛，波澜不兴的脸有了一丝惊讶，一丝细细的喜悦。

你把他领到水云轩，我更衣后过去。

见到书生是一个偶然。那天无衣和小青上街，眼见水镇戏台前人潮如云，群情鼎沸，便好奇地走了过去，却是一群大学生做抗日演讲，募救国捐。演讲的是一个神采飞扬的书生，双手握拳上举，厉声疾呼：同胞们，起来吧!若道中华果亡国，除非中国人尽死!书生的话像一记重拳，无衣当时就叫小青把身上的钱全捐了，想想，觉得还不够，把身上戴的玉镯金链也捐了出去。

无衣到水云轩时，书生正在用茶，看到无衣便站了起来。无衣见过的人多了，今天见了书生，内心却有一种异样感觉，遂轻言说，请坐吧，只不知你所为何来。

昨日小姐慷慨捐资，在下心中欣佩不已，听旁人说起，才知小姐原来竟是琴中圣手的无衣姑娘，冒昧上门，只愿一睹非凡琴技。

无衣见书生谈吐得体，甚是欢喜，问道，你要听哪一曲?

人生一知己，肝胆两相照。书生豪迈而温情地凝视着无衣，烦请来一曲《高山流水》。

听了书生的话，无衣心中暗暗感动，于是说你请喝茶，无衣这就焚香为你弹上一曲，以慰知音。话毕叫小青燃起檀香，揭开琴架上的琴衣，只见那琴通体墨绿，古朴之至。无衣说这琴名惊涛，唐代名匠所制，数年前曾有日本人强购，为我所拒。说完，纤手一拨，清音毕至。一曲《高山流水》，初时空山寂静，似有山泉由山涧淌出，一滴一滴，跌落深潭之中，回声响彻空山。渐渐幽泉出山，风发水涌，波涛之声隐约可闻。随后更有巨浪急流汹涌而起，险滩漩涡处处可见，使人目眩神移，惊心动魄。最后，水流归海，境界突然开阔，一片汪洋浩渺景象。

听完无衣的《高山流水》，书生情不自禁地击掌赞叹，琴德、琴道、琴境、琴技浑然天成，纵使伯牙再生，也不过如此了。又说，我明日就要奔赴抗日战场，听得你这一曲，就是战死沙场也无憾了。

书生走的时候，无衣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门口。无衣说，我等你，我等着一个英雄回来。

无衣为书生的回来设想了许多种方式，就是没想到他一年后会这样回来。

书生是带着鬼子回来的，回来的书生已是日军的翻译官。

书生终于来了，无衣不开门。无衣隔着门说，你有脸见我，我无颜见苍天。我梦里马革裹尸的英雄儿郎，原来却是天下人唾弃的汉奸，你滚!

听着无衣的斥骂，书生走了，走的时候书生说小野太君明天来听琴。

无耻!来吧!你们来吧!无衣内心满腔仇恨，她觉得自己是一颗愤怒的子弹，渴望射击。

小野是在一干军官和书生的陪同下来到水云轩的，沐浴一新的无衣见了小野，心下一惊，原来是他?

无衣姑娘，故人来访，可有好茶?小野皮笑肉不笑地说。

原来是你啊，坐吧。无衣的声音非常冷，书生看出了无衣眼里的鄙视和诡谲。小野一行人座之后，无衣叫小青将门窗细细关严退出，这才将香炉里的几柱大香点上，霎时一股似檀香又不似檀香的香味溢满房间。

小野，听琴是假，惊涛才是真吧。无衣一语点破，又说，多年前强购不成，今日仍在惦记着?

无衣姑娘冰雪聪明，小野虚伪地笑道，惊涛的，我的大大喜欢。

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吧。不过，可否容我再弹一曲。

也好，无衣姑娘琴中高手，我们先饱饱耳福。小野一副颐指气使的表情。

无衣揭开琴布，却不弹，慢慢将茶泡上，也不管小野他们，只管自己慢慢品着说，你们自饮自斟吧。这茶约喝了半个小时，无衣方在铜盆里净过手，也不将手上的水揩干，将琴弦一拨，几滴水珠随着“铮”的一声四射开去，琴声余音若繁星不断，又如流水不绝。无衣双手抚琴，边弹边歌，琴声慷慨，歌声激昂：

豈日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日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日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曲过后，无衣说，小野你听出了我中华同仇敌忾的心声吗?撮尔东洋如蛇，我泱泱中华如象，蛇如何能吞象，除非痴人说梦。

听了无衣的话和同仇敌忾、壮怀激烈的琴曲，小野怒上心头。

“八格”一声，拔出军刀起身径往无衣刺去。

书生没想到无衣刚烈如此，见小野拔刀刺无衣，来不及细想便挡了上去，锋利的军刀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窝，一缕鲜血渗了出来。无衣……书生似要说什么，然而只喊了这二字便声息全无。无衣见此情景，坚硬的心忽地一软一痛，双手用力将琴一拨，只听“当”的一声，琴弦尽断，嘴里一口鲜血喷出。

无衣怒视着小野说：

“房内的香好闻吧?这香里裹的是砒霜。小野，我早已抱了必死之心，水云轩今天就是你们的葬身之所。”

“琴在人在，人亡琴散。只要我有半口气在，你休想将琴带走。”

说毕，无衣挣扎着使尽全身力气将头向古琴撞去，只听“嗡”的一声，古琴裂成碎片。

四溅的鲜血如梅花怒放，醒目而耀眼。

就在这一天，新四军湘南抗日支队对水镇发起攻击。在地下组织的配合下，攻占了水镇。

还有一件事，抗日支队授予书生烈士称号，为他和无衣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二人合葬一处，远远看去，那墓极像一架凌风傲骨的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