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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布斯基胶片里的秘密

2011-11-22申志远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1年9期
关键词:三角架伊藤布斯

申志远

火车应该是哈尔滨这个城市的吉祥物。

用犹太人考布斯基的话来说,是上帝带给这块土地上的人民的福音。

1898年,他乘着火轮,随着俄国的远征军来到哈尔滨,命运之神就向他伸出手来,他成了上帝的宠儿。

作为随军记者,他拥有一架德国的莱卡照相机,正是这个魔盒,在神秘的东方帮他完成了原始的财富积累。

光绪三十一年那年西历是1905年,当大清帝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在北京丰泰照相馆开拍的时候,考布斯基用放电影赚得的银子添置了房产,在埠头区中国大街(现道里区中央大街)的拐角,开设了哈尔滨第一家电影园子——依留季昂电影院,这“西洋影戏”尤其受俄人侨民和哈尔滨土著的喜爱。梳着大辫子的中国人走出茶馆、烟馆、窑子和各种名堂的逍遥乐园,从傅家甸(现道外区)、田家烧锅、秦家岗(现南岗区)纷纷坐马车、洋车,甚至徒步来看西洋景。

又过了几年光景,考布斯基一口气开了好几家电影园子。考布斯基发财了,还保持着犹太人的节俭品格。日俄战争消停了,部队驻扎哈尔滨,作为一个自由的随军记者,电影生意自有人打理,他的工作还是照相,偶尔,也拍拍电影。考布斯基说,我是手艺人,照相术和拍电影是手艺呀,不能扔掉。他还住在圣·伊维尔教堂旁边的俄国兵营的尖顶木刻楞房子,不但省了房钱,还有部队的生意在随时等候。

他还收了好几个徒弟,有中俄混血儿安德森,皆克斯坦电影院看门人的儿子张玉楼,给他收拾房间做饭的茨冈人安娜的弟弟舒拉。他从来不教他的徒弟摄影手艺,平时也不让徒弟们碰他用来赚钱的照相机和电影机,只是用他们扛机器、片筒和三角架。

考布斯基的宝贝就是他的电影摄影机,这是1902年德国生产的蔡司依柯牌。配有四个腿的支架,茶色的木头盒子,银质的摇把,这个奇妙的魔匣子是他的印钞机,哈尔滨的重大事情,都要请这个犹太人到场,因为整个城市就他会拍摄电影。用电影院看门人张德忠的话说就是,拍“西洋影戏”,考先生在咱们哈尔滨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呀!

考先生愿意听这话,这不是恭维,这是中国土著的首肯呀,这个梳大辫子、抽鸦片、玩鸟、玩蟋蟀的东方民族,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拥有亚洲最大最先进的舰队,却败给一个小小的弹丸之国日本,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独眼的库图佐夫,他们没有犹太人的精明算计,最主要是他们拒绝先进的科学……可是他们真是打心眼里崇尚艺术。

1909年10月26日这天是个晴天,考布斯基看完报纸,喝完红茶,摘下夹鼻眼镜,坐上马车出门了,木轮的马车沿着圣·伊维尔教堂向火车站驶去。

火车站坐落在秦家岗,中东铁路穿越了整个哈尔滨,由埠头区到秦家岗被铁路拦腰隔断,帝俄政府1902年修筑了这座木桥。二十多年后,才由设计师符·阿·巴利,工程师彼·谢·斯维利多夫设计建造了霁虹桥。马车咿咿呀呀地驶过木桥,此时,一列火车驶过,白色的烟雾笼罩在桥头,遮盖了马车和桥上的行人。一路上考布斯基心想:今天这个片子拍好了应该又是一笔很好的买卖。

由于俄国财政部长戈果甫佐夫今天要迎接日本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爵士,帝俄的宪兵很早就把火车站的广场给封锁了。警察、士兵、便衣、日本的密探都云集在这里,刚刚辞去朝鲜统监的伊藤博文公爵可是个大人物,哈尔滨的日本人、俄国人、犹太人都组织了庞大的欢迎队伍,挥舞着日本的国旗、沙俄的旗帜、满清的龙旗在火车站前迎接伊藤公爵。

8点钟,考布斯基的马车来到了火车站。他的3个学徒安德森、张玉楼、舒拉早在这里等他了,三个少年将他的宝贝——木盒子电影机、四爪三角架和器材一齐搬走,考布斯基一再叮嘱:小心,别碰了镜头……

广场前荷枪实弹的隶属于中东铁路管理局的帝俄宪兵在入站口仔细盘查每一个进站的旅客,必须车票和证件齐全才能进站。

考布斯基走在前面,哈尔滨铁路警察署的警长列宾·尼基胡罗夫亲自在入站口督阵,列宾看到考布斯基一扬手,中东铁路管理局的帝俄宪兵就立马闪出一条道让考布斯基过去,哈尔滨的这些俄国人都知道考布斯基是个带着魔匣的人。走过入站口的铁门时,扛架子的安德森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三角架从他的肩上跌落,此时却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笨重粗大的三角架,安德森一回头,一个戴着鸭舌帽,留着小胡子,穿黑色西服套装的日本人帮他扶起了三角架,这位绅士彬彬有礼,他用胳膊夹起三角架,扶着安德森的肩走进了火车站,日本绅士后边还跟着个小跟班。一行人进了火车站站台,介绍车次的广播时间才八点一刻。

站台上站满了日本侨民,他们高举着写着“奉迎”的条幅和木牌,日本领事馆组织的歌舞伎疯狂地挥动着太阳旗和纸做的樱花,中东铁路管理局的军乐队仪仗队正在调整乐器,大清国哈尔滨海关、滨江关道道台施肇基带着道台府的吹打乐队也在恭候着日本客人的到来。

考布斯基选好一个拍摄位置,吹了声口哨,三个学徒立即忙活起来。安德森立好三角架,张玉楼和舒拉抬着异常沉重的铁箱,从中端出电影机,安置在三角架上。考布斯基戴上眼镜,将一块黑布蒙在电影机上,将胶片盒从片筒中放进电影机,用手摇摇柄将胶片挂在了机器上。而后,考布斯基将脖子上挂着的测光表冲着太阳照了照,眯缝起眼睛,用食指和中指冲舒拉打了一个响指。舒拉立刻从器材箱里拿出一个超大的镁光泡,用电石打了几下,只听噗的一声,镁光灯管亮了一下,考布斯基趴在镜头前,冲三个学徒挥了挥手,示意光距调好了。

考布斯基调整电影机的场面吸引了很多人,帝俄的士兵、日本浪人和歌舞伎都在远远地观看,而那个帮助拿三角架的日本绅士则一直站在考布斯基的身后观察着他的一切。

八点三十分,距离火车进站还有三十分钟,考布斯基走进了站台旁的一个咖啡馆,他要了一杯俄国红茶,加上方糖,慢慢地品尝着,透过落地玻璃窗观察站台上忙碌的人群。一抬头,刚才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绅士正坐在对面喝茶,他似乎和一个小跟班耳语了什么,小跟班扭头走了,之后,绅士优雅地抽着烟,昂头注视着窗外,旁边一个报童模样的人递上了一份报纸,绅士看完报纸在茶杯下压一张纸币作为茶钱,走进站里……那是一张《东京日日新报》,头版的标题是《伊藤公爵携15名随员今日抵哈会晤俄罗斯帝国政府财政大臣共商远东大事》。

差五分钟九点的时候,载着伊藤的专列驶进了火车站。巨大的蒸汽机车冒着白烟驶进了月台,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被突然勒在悬崖边,呼呼地喘着粗气,考布斯基的眼镜在白烟中泛上一层水雾,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开始调整取景器准备拍摄。

车站的大钟“咚咚咚”响了9下,钟声被淹没在嘈杂的欢迎乐曲中,列车停在了站台上,俄财政大臣戈果甫佐夫登上了专列去迎接伊藤爵士。约二十分钟后,随伊藤爵士双双走下火车,在戈果甫佐夫的陪同下开始检阅帝俄仪仗队,考布斯基在镜头里看到伊藤爵士是个白胡子的老头,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是他的眼睛却闪着一缕光,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慢,还有说不出的阴郁,让考布斯基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伊藤的身后跟着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满铁)的总裁中村、日本驻哈总领事川上、满铁理事田中、秘书官森泰二郎等随从,他们跟着伊藤一起检阅了仪仗队。伊藤爵士以一种外交家的从容平和,微笑着频频向欢迎的队伍挥手。

满清政府的官员和各国领事也都站在欢迎队伍中,伊藤特意与施肇基握手致意,并致以日本人特有的鞠躬礼,还冲清军的吹打队列致意,刻意强调了一下大清国的地主身份。

检阅完毕,伊藤一行折回,迎着考布斯基的电影机走来,考布斯基用手摇着电影机,随着沙沙的机械声,胶片记录下了欢迎伊藤爵士的盛大场面。

1909年的电影机相当笨重,根本无法随着被拍摄物体而移动,只能凭着摄影师的感觉调整焦距。考布斯基摇着手柄移动镜头时,突然看到了那个戴鸭舌帽留黑胡子的绅士出现在镜头里,他站在俄国仪仗队士兵的后面。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考布斯基稍稍偏了偏摄影机,似乎是想给那个绅士一个镜头。

这时,戴鸭舌帽的绅士突然从大衣里掏出了一支手枪,参加过日俄战争的考布斯基认出,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勃朗宁手枪,当他摇下摄影机手柄时,枪声响起……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站台上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上帝选择了考布斯基,魔盒还在沙沙响着,记录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原貌。

幸运之神又一次拥抱了考布斯基,在镜头中他看到,白胡子的伊藤爵士倒在了血泊中,这一切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伊藤爵士扑倒在地,中村等人上前搀扶,戴鸭舌帽的绅士冲出仪仗队朝伊藤的随从们连续开枪,中村等也都纷纷中弹倒地,场面大乱。回过神来的俄国军警立刻犬般扑向刺客,扭住了西服绅士,刺客甩掉了手枪,仰天大笑,用俄语高呼:高丽亚,乌拉!

高丽亚—乌拉!!

高丽亚——乌拉!!!

恰在此时,考布斯基的胶片盒满了。

小学徒张玉楼说:有刺客。

舒拉捂了捂耳朵说:我数了,一共响了七枪。

考布斯基迅速换上了另一本胶片。

这时站台上的混乱达到了极致,欢迎的仪仗队、军乐队、各国领事做鸟兽散,遍地是樱花和旗帜,刚才激动得高呼“班再(日语:万岁)”的队伍也没了踪影。那个戴鸭舌帽的绅士被拷上手铐押送至车站里的铁路警署,日本方面的宪兵和警卫人员惊慌失措,将现场可疑的人全部抓走。考布斯基换上第二本胶片时,他的三个学徒早已把他的宝贝魔盒搬到了月台回廊的柱子下,三个小家伙很兴奋地等着看西洋景,而考布斯基则从魔盒的沙沙声中又一次听到了财富的召唤。

镜头中,戈果甫佐夫早已不知去向,大清官员施肇基孤独地站在月台上,神情庄重,冷面傲岸,似在思索什么,在差人簇拥下悄然隐退……

一年后,当考布斯基在同一地点拍摄施肇基欢迎南洋归来的伍连德博士来哈尔滨帮助消除疫情的电影时,施肇基施大人依然是这样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伊藤爵士被抬上了专列,火车被俄国宪兵和日本警卫封锁了,考布斯基上前交涉说:伊藤爵士怎么样了?我是戈果甫佐夫的朋友,奉命要把伊藤爵士到哈的全过程拍摄下来,两个小个子的日本浪人蛮横地把考布斯基轰下了专列。

考先生没有死心,带着小学徒和他的魔盒,蹲守在车厢旁。

11时30分,正午毒辣辣的太阳照在站台上,匆匆赶来的俄国医生和日本医生走出了车厢,考布斯基凑上前去问:伊藤爵士怎么样了?那个长得像果戈里的俄国医生用手抹了一下脖子,夸张地两肩一耸,顺手将擦着手上血迹的手套扔在铁轨下,提着医箱扬长而去。

此时,一片白烟和水汽笼罩了月台,巨大的钢铁车轮缓缓移动,汽笛长鸣,专列按原路驶回……考布斯基的这本胶片最后定格在一辆远去的蒸汽机车的背影上。

考布斯基的怀表,指针指向11点40分。

14时,考布斯基走进了他的暗室,洗印上午拍摄的胶片,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他将胶片连在了一起,然后用俄文、中文、日文制作了电影片名《朝鲜刺客安重根行刺伊藤爵士》。做完这个片子,他把为他做饭的茨岗女人,电影院看门的老张头,还有俄国兵营的几个士兵都喊到了圣·伊维尔教堂的一个大屋子里,考布斯基再一次打开了他的魔盒,用手摇电影机在教堂的白墙上放映了这段电影……茨岗女人的惊声尖叫、俄国大兵的嚎叫、老张头的感慨让考布斯基知道自己成功了。

晚上,列宾警长差人来找考布斯基,让他把白天拍摄的胶片全部送到铁路警察署去,考布斯基只是又给他加洗了一套。而后,他便去了远东报的报馆。第二天,由考布斯基拍摄的电影《朝鲜刺客安重根行刺伊藤爵士》在捷克斯坦电影院首映。待灯一闭,胶片投映在银幕上,放映厅里就有人用俄语、汉语、日语、朝鲜语进行现场解说。

“日本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公爵访问哈尔滨会晤俄国财政部长戈果甫佐夫,被潜伏在车站的朝鲜刺客安应七刺杀,俄国彼得堡首席电影摄影师考布斯基现场独家拍摄。”

1909年10月27日,是俄国随军战地摄影师考布斯基名垂青史的日子,这一天,他拍摄的新闻记录电影在哈尔滨的十几家影院同时上映。半个月之内,这个电影的拷贝分别被卖到了上海、莫斯科、东京、纽约、伦敦,还有他学习电影技术的巴黎。

1909年的电影,在哈尔滨是个相当时髦的玩意儿,在中国的各国人都涌向电影院欣赏刺客行刺,虽然考布斯基拍摄过日俄战争203高地的战斗,也拍摄过满清政府捉拿革命党的游街杀头,但是都没有这个片子的影响大。让人神往的刺杀发生在身边,又拍成电影,太刺激了,怎么能不看呢。

考布斯基觉得自己真的是上帝的宠儿,哈尔滨就是他财富的乐园,他就像普希金写的满足三个愿望的渔夫一样,在魔盒的沙沙声和19格一个镜头的胶片中,得到了获取财富的咒语。

很多年以后,很多见诸报端的史料和史学家认为安重根在哈尔滨火车站喊完“大韩民国万岁”后束手就擒的。但是大韩民国是二战之后才出现的,当时的朝鲜叫大韩帝国,他喊的高利雅,乌拉,我国权威的俄语研究专家毛晓辉教授说:“按照当时的语境翻译应该为朝鲜牛逼。”

在哈尔滨火车站站台行刺地点,日本人曾建有伊藤博文铜像一座,上面写有“伊藤博文公爵遇难地”字样,1945年被拆除。

〔责任编辑 方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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