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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面猴

2011-11-22张敛秋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1年9期

张敛秋

冷 案

座谈会开到一半,刘正祥就借故退了出来。作为即将退休的老刑警,他本来只是想和一同出生入死了几十年的老哥们好好聊聊天,谁知好好的退休座谈会再次成为了“空谈会”,领导不断地在做功绩报告。刘正祥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无聊的会。

他在警局门口刚点上一根烟,就听有人在叫自己,转头一看,迎面走来一位女孩。

她看来至多二十五六岁,就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留着干练的短发,微翘的鼻梁上戴着一副咖啡色的镜框。

“刘警官,你好。”女孩把名片递了过来。

刘正祥狐疑地接了,名片上显示这个女孩叫做孙薇,头衔是“冷案研究中心”第一调查小组的组员。

刘正祥当然知道冷案研究中心,这是新成立的调查二十年来尚未侦破悬案的组织。只是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找到自己。

孙薇开门见山地说:“刘警官,还记得十三年前由你负责的那件轰动全国的碎尸案吗?”

刘正祥脸色一变:“那件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孙薇摇摇头:“的确,当初这件杀人案证据确凿,并无异议,但是由于最近出现了一些新的证据,这件案子的结论很可能会被推翻。换句话说,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刘正祥完全愣住了,难以相信。

也许是看出了刘正祥的震惊,孙薇没有继续谈论细节,只是让刘正祥用一天的时间整理思绪,尽量唤醒十三年前的记忆,然后和他约好明天再见面。

回家的路上,刘正祥昏昏沉沉的,满脑子都是十三年前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孙薇可能不知道,这件碎尸案的受害者,是个曾经和刘正祥亲如父子的人。

他叫顾晨,曾是一个艾滋病村的孤儿。在一次献爱心活动中刘正祥和顾晨结成了对子,并一直资助到他大学毕业。顾晨一直把刘正祥视作最亲的人,结婚的时候还请刘正祥坐了高堂。顾晨的妻子叫裴嘉,是他的大学同学,在一家培训公司做英语老师。

看到顾晨生活美满,刘正祥非常欣慰。

但这种幸福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顾晨发疯似的找到了刘正祥,异常气愤地告诉了他一个噩耗:裴嘉被强奸了!

刘正祥压制住震惊,听顾晨述说了情况。原来就在昨天,那个培训机构的总裁洪伟明以打扫卫生为名,让裴嘉进了办公室,然后强行侵犯了她。在恐惧和羞辱的双重压迫下,裴嘉不敢报警,只是回家告诉了顾晨。顾晨愤怒之下力持着理智,立即带着妻子找到了刘正祥。

在刘正祥眼里,裴嘉和自己的儿媳妇没什么两样,他当然也无比悲愤。警局随即立案,洪伟明接受了调查,但他坚称裴嘉是为了提升职位而自愿和他上床的。不久之后,当地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认为应当以强奸罪追究被告人洪伟明的刑事责任。

然而法院的一审判决结果出乎意料,竟然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予支持,驳回了公诉。顾晨当然不能接受,正当他准备继续上诉的时候,裴嘉在他们家的楼顶上一跃而下。她留下了一封遗书,只写着莎士比亚的三句诗:

报复不是勇敢,忍受才是勇敢;

谁要是能够把悲哀一笑置之,悲哀也会减弱它咬人的力量;

你可以怀疑星星是火焰,怀疑太阳会移动,怀疑真理是谎言,但绝对不要怀疑我爱你。

裴嘉去世后,刘正祥几乎日夜陪在顾晨身边。刘正祥太了解顾晨的脾气了,生怕他私下去找洪伟明而做出什么傻事来。可不知为什么,顾晨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冷静。刘正祥更放心不下,坚持要顾晨发誓不做傻事。顾晨答应了,他说会遵照裴嘉的遗言,绝不会用自己的命去换洪伟明的命,他要好好地活下去。

接下来的两年,顾晨果然遵守了诺言,他回到了正常人的轨迹,还在工作之余担任了一家疗养中心的护工。刘正祥虽然一直不放弃追查洪伟明的罪证,可惜收效甚微。正当他以为只有让时间去冲淡顾晨伤口的时候,更令人震惊的事件又发生了。

碎 尸

顾晨的尸体是在东郊一条河边被发现的。闻讯赶到的警察发现,袋子里只有一条左前臂和一只右脚掌,腐烂的程度并不明显,但是五根手指的指纹全被削掉了。潜水队在附近的水域进行了搜索,并没有发现尸体的其余部分,只找到了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菜刀。

鉴定中心用残尸和顾晨家中的毛发还有他一年前在骨髓库保存的血液样本进行比对,证实这具残尸正是顾晨。而且从手脚的组织早已坏死来看,可以基本确认是凶手在被害者死后将其肢解的。推断出的死亡时间是在凌晨1点到凌晨4点之间。断肢伤口也经过检验,发现与那柄在河中发现的菜刀相吻合,但由于河水冲洗,刀柄和刀身都没有采集到指纹。

顾晨的死对刘正祥的打击可想而知,他埋怨顾晨没有遵守诺言,但更揪心的疑惑是:谁杀了顾晨?

警方很快查到了一条线索:6月18日,也就是发现顾晨尸体的前一天,大约夜晚23点,有人曾看见洪伟明在家门前和顾晨有过争执,争吵持续了几分钟,但并没有发展到肢体冲突。同时警方还发现,洪伟明的住所距离发现尸体的河岸很近,步行最多十分钟。

刘正祥很快就申请到了搜查令。在洪伟明的住宅里,他们发现了一整套与那柄凶器上的商标完全相同的刀具,却唯独缺少了那柄与凶器相同尺寸的菜刀。但是在卫生间和厨房,并没有发现任何血迹。

好在随行的警犬发挥了大作用,路过洪伟明的车库时,它突然吠叫不停。进入车库后,刘正祥他们很快发现了角落里的一个旧箱子。箱子里有一个古怪的铁盒,它大约半人高,方方正正,盒中遍布复杂的齿轮和刀片。警员立即用紫外光电筒照向铁盒内侧,不一会儿,盒中发出了微弱的荧光。

鉴定中心很快查实这是一台奥地利LASKA公司生产的高级绞肉机,功能十分齐全,不仅能绞肉,连骨头都能碾碎。而且,他们在绞肉机的内壁上发现了与顾晨的DNA相符的血液和毛发。

洪伟明随即被逮捕。面对质问,他没有否认案发当晚自己确实和顾晨发生过争执,却对杀死顾晨百般抵赖。对于那柄菜刀的丢失,他的解释是几天前自己母亲在替自己收拾车库时向一个路过的老头买鱼,之后回屋拿了菜刀让他一并剔除鱼鳞和内脏,结果那老头失手把那柄菜刀给摔坏了。至于那台绞肉机,洪伟明则说是两年前一位朋友从外国寄给自己的礼物,做饺子馅用,但因为操作太复杂,他就搁在车库里,很久没有碰了。

当然没有人相信洪伟明的鬼话。所有证据都指向是洪伟明杀死了顾晨。法庭上,洪伟明也不得不改口,承认自己杀死顾晨后碎尸,除了来不及绞碎的那对手脚,其余的尸骸都被他丢进了河里。但他坚持杀人动机是出于自卫,因为顾晨扬言要杀死自己,为妻子报仇。法院也觉得由于案发时顾晨去找洪伟明,确实怀有报复之心。所以最后法院并没有判处洪伟明死刑,而是无期徒刑。

洪伟明没能被判死刑,刘正祥当然觉得可惜,但想到顾晨和裴嘉终于可以死而瞑目了,终究是个安慰。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十三年后,竟然会有人告诉自己,杀死顾晨的凶手,竟然并不是洪伟明。

重 审

回想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刘正祥等不到第二天就联系了孙薇,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口中的“新疑点”究竟指什么?

他们在一家咖啡厅碰了面,面对刘正祥的质疑,孙薇并没有立即切入正题,而是把一张报纸摊开在刘正祥面前。

报纸是一张寻常的八卦小报,绿色的大标题写着“离婚大战陈咪完败,房产悉数判归其夫”。

“你还记得这个叫陈咪的过气明星吧?”孙薇把报纸叠好,“当年洪伟明曾提出,案发的时候自己有不在场的证明,证人就是这个女人,当晚他是在陈咪家中过的夜。”

刘正祥点点头:“我们当然查证过,可陈咪对此断然否认。”

“她说了谎。”孙薇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叠影印件,递给刘正祥。

照片是用高端远距镜头拍摄的,当中有一对男女依偎在窗口,房内的灯光虽然昏暗,但足够看清两人的模样,正是洪伟明和陈咪。左下角的日期标着“1994.6.19 02∶17”。

刘正祥屏住了呼吸:“这不可能,不可能……”

孙薇表情凝重地点点头,她告诉刘正祥,原来陈咪的丈夫早就怀疑她对自己不忠,所以雇了私家侦探对妻子进行监视,很快就发现陈咪与洪伟明有染,而且拍下了两人偷情的照片。但陈咪的丈夫没有提出离婚,而是希望陈咪顾念到女儿,不再和洪伟明来往,陈咪答应了。随后在警方的问询中,她隐瞒了和洪伟明的关系。这个秘密本来应该永远埋没,但谁知道十三年后,陈咪再次和娱乐圈的一名年轻男艺人传出偷情绯闻,她的丈夫再也忍不了,愤然提出离婚,并且拿出了这些照片,以求得到更多的离婚赔偿。

最后孙薇神情严肃地说:“刘警官,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事实就是如此,洪伟明很可能是被冤枉的。政府现在的压力极大,我们冷案中心会尽全力调查,也希望您参与配合,找出那个逍遥法外了十三年的凶手。”

刘正祥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对 质

十三年后,刘正祥再次见到了那头披着羊皮的狼。

监狱的审讯室比想象中还要阴森一些,四面的墙壁厚而坚实,没有窗子,即使两盏吊顶灯全开,仍显得有些昏暗。屋子很大,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刘正祥和孙薇坐在方桌的左侧,洪伟明和他的律师则坐在另一头。

洪伟明穿着囚服,原先的长发早已剃平。自从刘正祥和孙薇走进审讯室,他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伺机而动的野兽。

“十三年前我就说自己是冤枉的,可你们硬要逼我认罪,现在已经证明了我的清白,为什么还不让我离开这鬼地方!”他咆哮着。

孙薇急忙说:“洪先生,即便认定错案,也需要经过一定的司法程序。”

洪伟明开口骂道:“什么狗屁程序,我现在就要出狱,我还要告你们他妈的屈打成招,要你们赔偿我这些年的损失!”

刘正祥迎受着洪伟明的唾沫星子,瞧着他这副经过十三年的牢狱生涯也没有丝毫改变的丑恶嘴脸,不禁咬牙切齿。

孙薇显然也在克制着,她压低口气说:“洪先生,请你回忆一下,案发前你是否注意到身边有些异常,或者遇到过什么古怪的人?”

洪伟明抬起一只脚踏在椅面上,从律师手中接了烟,抽了几口,慵懒地回答:“哪儿有什么异常?倒是有一次看到有人在对面楼顶上偷拍我。”

“那段时间,除了你,还有什么人进过车库?”

“我妈偶尔会去车库里接水浇花,没别人了。”

洪伟明说到这里,脸皮忽然抽搐了一下,他用手指着刘正祥:“我记得你,你是当初那个抓我的警察,他妈的,就是你这王八蛋冤枉我坐了十三年牢,看我出去后怎么弄死你!”

见洪伟明情绪失控,孙薇和刘正祥只得离开了审讯室。

虽然依然痛恨洪伟明,但刘正祥也不得不承认,杀死顾晨的凶手也许真的另有其人。

探 查

孙薇提出要找到凶手,还是得从顾晨身上找线索,她自己会到顾晨曾经工作的电气公司调查取证,刘正祥则去一趟顾晨做过护工的疗养中心。因为顾晨生前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两个地方。刘正祥不忘提醒孙薇务必小心,因为随着洪伟明冤枉坐牢的消息传出去,那个真正的凶手很可能也开始了行动。

刘正祥很快赶到了疗养中心。他表明意图之后,那位年近六旬的老医生表现得很是惊讶:“心肠这么好的小伙子,我怎么会忘呢?听说他出了事,我真替他难过。”

刘正祥本来还怕他年老健忘,听他说印像深刻,当下继续询问顾晨当初在疗养中心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老医生回忆了一会儿说,并不记得顾晨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倒是感觉这个小伙子对待病患无微不至,而且非常好学。他说完这些,好像记起了什么,伸手到抽屉里拿出一本书,交给刘正祥:“这是他离开前送给我的。”

刘正祥把书接过来,只见这是一本略显破旧的英文图书,标题是《Animal legend》,书里大多是图画,配有少量文字说明,说的都是一些已经灭绝动物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刘正祥注意到这本书第137页的右下角有个折痕。

“是你折的吗?”刘正祥向老医生问道。老医生摇摇头。

刘正祥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仔细地看这页书的内容,只见这页纸描述的是一种名叫“Sag monkey”的怪模怪样的猴子,图画倒是很清楚,但因为他英文程度有限,并不能完全看懂。

他立即向老医生借用了电脑,打开浏览器后,跳出的主页上显示了一条醒目的新闻:“十载冤情终昭雪,总裁获释盼重生。”

刘正祥当然知道这则新闻的主角是谁,点击后的网页上说洪伟明即将在后天获释。他竟然厚颜无耻地希望出狱那天,民众和媒体都可以到监狱外来迎接他的新生。

刘正祥忿忿地关掉网页,在搜索栏内键入:“Sag monkey”,没有几秒钟,答案出现了。

根据网站的描述,“Sag monkey”是一种叫做洼面猴的远古动物,因为面部凹陷而得名,身形瘦小,容貌丑陋。它习惯群居,主要在树上生活,以野果和苔藓植物为食。

之后的一大段都是叙述洼面猴的生活习性和繁殖特点。刘正祥滚动鼠标,逐渐看到文尾,那里配有许多血淋淋的复原图画,描述了洼面猴和其天敌之间的争斗。

刘正祥再看下去,眼睛渐渐睁大,难以相信这世上竟然曾经存在过这种动物,刹那间他身子一震,脑中轰轰乱响,一丝灵光骤然间放大百倍。

他好不容易按捺住狂乱的心,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孙薇。

推 理

会面后,还没等刘正祥开口,孙薇先告诉了他一条线索。原来她去电气公司探访,没有找到线索,却意外地遇见了一位奥地利LASKA公司在亚洲销售推广的负责人。孙薇问起了那件碎尸案,这位负责人的印象很深,他无奈地表示因为那件碎尸案,使那款绞肉机的销量受到很大的影响。而且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台机器的售出情况。时间确实是在顾晨被害的两年前,当时对方是通过电话订货的,并通过匿名汇款将订金汇到LASKA公司的账户,但是对方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要求LASKA公司在奥地利直接将货物寄出,但不必以公司的名义,而是杜撰了一个奥地利的寄件人,收件地址则正是洪伟明的家。

听完这些,刘正祥脸色更加苍白,他声音颤抖着:“果然,是顾晨,这都是顾晨做的,他……他就是洼面猴。”

“刘警官,你,你在说些什么?”孙薇脸上满是困惑。

刘正祥将那本《Animal legend》取出,翻到137页交到孙薇手中。孙薇的英文显然不错,看到图画和文章,她就完全呆住了。书上说,洼面猴处于食物链的底层,有一种叫做鬣齿兽的猛兽是它的天敌,洼面猴常常命丧其口。但令人动容的是,每当洼面猴的配偶或是幼仔被鬣齿兽捕食后,它就停止觅食,矢志复仇,但它自知不是鬣齿兽的对手,于是洼面猴就会先去河边,咬伤自身,留下一路的血迹,将害死自己亲人的鬣齿兽引出来,并甘愿成为它的腹中之食。正当鬣齿兽享受美食的时候,鳄龙循着洼面猴的血迹一路追来,与鬣齿兽争食。鬣齿兽并非鳄龙的对手,最后往往被鳄龙咬死。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动物。”孙薇惊讶不已,“但是用自己的生命报仇,未免有些不值。”

“不,我还没说完。”刘正祥抬高了音量,“大多数用这种方法报仇的洼面猴都难逃一死,但也有极少部分幸运地存活下来。因为即便遭到啃噬,洼面猴也会一声不吭地装死,这个时候鬣齿兽就懒得去咬断它的喉咙。如果鳄龙来得够快,洼面猴尚未受到致命创伤,它会静悄悄地看着鳄龙将鬣齿兽杀死,然后奋起逃跑,捡回一条命,当然,这种概率非常之小。”

孙薇露出了更加震撼的表情,但忽然之间,她的脸色变了,定定地看着刘正祥,颤声说:“你是说,难道,难道顾晨他……”

刘正祥凝重地点点头:“洪明伟后天出狱,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出 狱

监狱外人头攒动,聚集着大量的记者和看热闹的民众。刘正祥和孙薇在人群中不住地左顾右盼。警方和冷案中心已经拟定好计划,安排几组调查人员持续监视监狱周围的状况,特别要注意是否有一个经过刻意装扮的人。

可惜暂时没有收获,刘正祥只有先盯着监狱门口。没过多久,现场噪声大起,伴着监狱铁门的喀喀开启声,有人从监牢中走出。

洪伟明改头换面,西装笔挺,只是尚未生长的头发彰显着他的牢狱生涯。他笑脸盈盈地向人们招手致敬,仿佛自己还活在十三年前。

记者们立即蜂拥而上,洪伟明端正笑容,开始滔滔不绝,谈自己在狱中的励志故事,谈自己对未来充满信心。

刘正祥目不转睛地盯着走近洪伟明的每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发现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一个流浪汉缓缓地靠过来。

这个流浪汉戴着鸭舌帽,双手揣在口袋里,走得很平稳,但姿势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头人。

刘正祥本想走过去,此刻却突然有了一丝犹豫。

就在这犹豫间,那个原本迟缓的流浪汉突然拔身而起,从重叠的人群中一穿而过,冲向了洪伟明。

女人的尖叫首先响起,现场随即哗然大作。

鲜红的液体从洪伟明的颈项上喷涌出来,他面色僵直地往地上倒去。

便衣警察大惊失色,冲上来踢掉流浪汉手中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然后把他压制在地。

刘正祥拔身上前,推开压在流浪汉身上的警察,凝视着那张面孔,只见脸上满是沧桑,根本分辨不出从前的容貌。

刘正祥俯视着流浪汉:“你,你是谁?”对方没有回答。

刘正祥忽然动手扯下流浪汉的左手衣袖,拉起他的右腿裤管。

身旁再次发出惊呼声,因为他们分明看到了两截义肢。

刘正祥无比悲痛:“顾晨,你这又何苦!”

流浪汉仍然不回答,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真 相

此刻的刘正祥,终于得悉了所有的真相。

顾晨在裴嘉死后,就开始筹划对洪伟明的复仇,为了这次复仇,他足足做了两年的准备。首先,为了留下自己的血液样本,他去了骨髓干细胞中心捐献骨髓,然后在LASKA公司订购了一台绞肉机,匿名送给洪伟明。这两个铺垫对整个计划至关重要。

刘正祥不能确定当日被洪伟明发现的那个偷拍者是否就是顾晨,但顾晨一定监视过洪伟明很长一段时间,了解他的生活习惯和时间分配。另一件事是同步进行的,他自愿成为疗养院的护工,因为在那里,他可以学习到医学知识,掌握基本的止血和伤口处理的方法,还有如何作为残障人士去生活。

顾晨从来没有想过要牺牲自己来达到惩治洪伟明的目的,但他绝不会轻易放过那个畜生。所以为了两全,他实施了一个残酷到常人难以想像的计划。

实施计划的三天前,顾晨已经去过洪伟明的家,只是他经过了装扮,黏上胡子,戴上了钓鱼帽,装成一个钓鱼回来的老者。他很可能调查过洪母喜欢吃鱼,因此设下了这个圈套。

当洪母开口说想买鱼时,他当然答应了,还主动提出把鱼鳞和内脏处理干净。

洪母毫无防范,打开车库让顾晨取水洗鱼,自己上楼取菜刀。顾晨早就知道洪伟明将那台绞肉机放在车库,趁此机会,他将从自己身上事先取下的血液毛发丢入那台绞肉机中。动这种手脚实在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他从容地完成,静待洪母取来菜刀,趁她不注意,用事先购买的另一把相同品牌和款式的菜刀将其替换,然后假装失手摔坏,再去市场买了另一把作为赔偿,这样一来,他需要的“凶器”就到手了。

到了实施计划的当天,顾晨携带着早已准备好的手术刀和止血绷带等物品前往洪伟明的住宅,和他发生争吵,设计好洪伟明的杀人动机和嫌疑。然后他没有离开,而是躲藏在了附近的一个偏僻角落,实施了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

顾晨匪夷所思的方法是,先将自己的左前臂和右脚掌用皮管扎死,让血液难以流通到那部分手脚,造成其渐渐坏死,如此一来,便能让法医得出是人死后才被碎尸的误断。然后他使用仅剩的右手,先拧断骨头,再切开皮肉,切断大动脉,最后切除掉整个坏死的左前臂和右脚掌。他还削去了自己断手上的指纹,这自然也是有意为之。如果忽略了这步,未免就显得凶手太过于疏忽大意了。

刘正祥不能确定顾晨是否用了麻醉药,虽然要得到这两种药品并不难,然而为了不让人怀疑,顾晨很可能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动的手。

最难以想像的,却是顾晨在他切除自己的手脚后,还要走过相当一段长的路程,将它们丢弃到河边,并小心不让别人发觉。而且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他绝不可以去医院治伤。

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顾晨很可能熬不过,就此死去,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毫无怨言地用生命当做赌注。天幸他赌对了,他就像那只侥幸逃生的洼面猴,顽强地活了下来,冷眼看着扮演鬣齿兽的洪伟明被扮演鳄龙的警察逮捕。

刘正祥并不清楚之后的顾晨去了哪里,靠什么生活,但相信他始终守着对妻子的诺言,好好地活了下去,无论作为乞丐还是流浪汉,他在贫苦和孤独中过了十三年,他本来还打算这样过下去,但老天连这点施舍都不愿给,竟然让洪伟明无罪释放。

顾晨终于没能守住诺言。

顾晨被警察带走后,刘正祥发现了他塞在自己手里的一张字条,上边同样写着三句诗:

报复不是勇敢,忍受也不是勇敢,让罪有应得的人得到惩罚才是勇敢;

谁要是能够把悲哀一笑置之,他一定是个冷漠无情的傻瓜;

你可以责备我控制不住愤怒,责备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责备我不守承诺,但绝对不要责备我不够爱你。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今古传奇》(故事版)2011年6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