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土地

杨格

平原上的孤岛

刘家庄是长寿县刘岗镇下辖的一个自然村，不过百十户人家，前几年还绿肥红瘦地卧在江淮平原上，如今的刘家庄却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孤岛”。

把刘家庄变成孤岛的人，叫盛大海。盛大海不是刘家庄人，几年前，他发现刘家庄的土质特别适合做砖瓦的原材料，于是建了一个窑厂，名曰“大海建筑材料厂”。

“大海建筑材料厂”挂牌后，四台挖掘机从东南西北合围刘家庄，像个怪物似的吞噬着刘家庄的土地。几年间，“大海建筑材料厂”规模越来越大，其产品不仅垄断了全县的砖瓦销售市场，还打入省内其他县市的建筑市场。

“大海建筑材料厂”烧制的砖瓦越多，需要的原料也就越多。因此，刘家庄周围的土地被一层层铲走，地平线越来越低。刘家庄像一个被高高供着的庞大器物，也就越来越显得鹤立鸡群。

刘家庄的地平线不能再低了，再低下去，刘家庄就要栽下来了。盛大海又开始打刘家庄大地深处的主意。就像城里建地铁一样，挖掘机开始对刘家庄的土地开膛破肚。一车车泥土从大地深处被挖出来，成了砖瓦厂的免费原料。

一段时间后，这也进行不下去了。因为地下挖土成本太大，不能实现利润最大化。还有，再挖下去，地下掏空了，刘家庄肯定会沉陷。

盛大海有的是办法，他又想出了一个主意，将刘家庄整体迁移。这样的话，方圆好几里的土地够自己折腾好几年了。

盛大海和当时的镇党委书记牛得草谈了想法，牛得草一口答应，并向县领导做了汇报。县领导也一口答应，只是提醒拆迁的时候要注意政策，讲究方法。两级政府没有理由不答应，大海建筑材料厂每年上交的税都有好几百万，是县里的第一利税大户，这样的财神爷能不保护吗？

很快，刘岗镇里制定了拆迁方案。主要内容是，刘家庄整体拆迁到镇街道上，全体村民从农业户口转成城镇户口，每户补助4万到6万块拆迁费，拆迁费由大海建筑材料厂承担。

刘家庄人心情复杂地接受了这个方案。几年来，刘家庄肥沃的土地一步步变得贫瘠，土里刨食已经没有什么搞头。现在忽然有了几万块钱的补偿费，而且从农村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这看起来比死守着几亩薄田划算得多。再有，刘家庄的青壮年劳力大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幼，好对付，也容易满足。镇里会同盛大海一番软硬兼施，大大小小的问题就解决了。

很快，盛大海的补偿款已经划拨到刘家庄人的账户上，眼看两厢情愿的好事就要办成，忽然出了差头。

这个差头是一个叫郝世界的人引起的。

郝世界是刘家庄人，二十多岁。高中毕业后到深圳打工，在一个工厂里做了流水线线长，大小也是个干部，算是见过世面的人。郝世界得知这个拆迁方案后，立刻赶回刘家庄，挨家挨户地宣传鼓动：这个方案不能接受。郝世界的理由是：如今已经不是计划经济时代，所谓的城镇户口已经没有意义。相反，城镇户口还剥夺了刘家庄人拥有土地的可能性，可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没有了土地的村民拆迁到镇上也就失去了经济来源，以后的生活怎么办？而且几万块钱的拆迁费太少，只够在镇上建一套差强人意的房子。所以，刘家庄人不能搬，如果真的要搬，条款必须修改——拆迁费至少要提高到10万。

郝世界这一说，刘家庄人才如梦初醒。他们空前地团结到了一起，要求政府答应他们的条件。

可盛大海不同意。盛大海不同意，就意味着刘岗镇政府也不同意。拆迁方案就搁置了下来。盛大海和刘岗镇政府本想采取“拖”的办法，拖一段时间，等领头的郝世界回深圳后，再采取各个击破的办法，实施老方案。没想到，郝世界竟然留守下来，扬言不达目标决不回城。

就这样，拆迁方和被拆迁方就有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孤岛下的深渊

盛大海这段时间以来很郁闷。一是因为砖瓦厂的原材料越来越不好取，产量一天少于一天；二是镇里来了个新书记。这家伙不像老书记牛得草，和他盛大海同心同德穿一条裤子。本来，牛书记已经和盛大海达成一致意见，如果刘家庄人再强硬下去，镇里将组织力量进行强拆。车马将士帅都准备好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牛书记调走了，新来了这个狗屁书记。

新书记叫周经纬，戴个近视眼镜，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没有魄力的文弱书生。周经纬上任当天，盛大海就来套近乎，送他一部苹果手机。没想到周经纬摆出一副包青天的样子，手机没要，还把盛大海奚落了一通。

盛大海暗骂狗屁书记假正经，但表面上还不敢太放肆。他不卑不亢地说：“周书记，我的补偿款已经打到刘家庄人的账户上，刘家庄人现在又变卦了，违约在先。镇里已经制定好强拆方案，我要求镇里立刻执行。我的那几百万也不是大水淌来的，睡在银行里还能吃利息呢。”

周经纬冷冷地望着他说：“盛老板，你觉得动用武力就可以彻底解决问题？我看不行，这样会激化矛盾。最关键的问题是，依我看，刘家庄人提出的方案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你要明白，刘家庄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大海建筑材料厂‘功不可没。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谁污染，谁治理。刘家庄现在这个包袱，政府要背，你盛老板也要背！”

盛大海没想到，周经纬会这么不配合他。他索性强硬起来。大海建筑材料厂是县里挂牌重点保护的企业，是明星企业，是样板企业，不是谁想轻视就可以轻视的。如果大海建筑材料厂在你周经纬的手下倒了，县里不打你屁股才怪。再说了，大海建筑材料厂倒了，你刘岗镇里每年就少了百把万的收入，看你周经纬怎么玩？

老奸巨猾的盛大海真的点准了周经纬的穴位。周经纬明知道盛大海的补偿费太低，刘家庄人受到了不公平对待，可他真不敢对盛大海来硬的。搞垮了大海建筑材料厂，他这个镇党委书记就当到头了。

周经纬目前也没有具体解决的办法。他想先冷一冷，到刘家庄看看，摸摸情况再说。最好的办法是找到带头大哥郝世界，和他好好谈谈，看能否把补偿费再降一点。然后，他再想办法做盛大海的工作，要他再多拿一点，两边都做点让步——有时候，领导就是和稀泥的人。

下午4点多，周经纬发觉空气忽然沉闷起来，抬眼望天，一团团乌云渲染着灰蒙蒙的天空。“要下雨了，我得去刘家庄看看。”周经纬嘀咕着，叫上司机小杨，坐着镇里的“伊兰特”来到刘家庄。

刘家庄人早风闻镇里将采取强制措施，对外界已经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中。周经纬和小杨刚从“伊兰特”下来，周围就围满了人。

周经纬笑着对大家说：“老乡们，我是新上任的镇委书记周经纬。我想和你们谈谈心，请问郝世界同志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来到周经纬面前，不卑不亢地说：“我就是郝世界。书记大人找我有什么事？不过，我代表刘家庄人有句话说在前头，拆迁补偿款一分钱不能少。如果你是想谈减少补偿款的事情，就请回吧。你看，老天爷不高兴了，又要下雨，别淋湿了咱们的父母官。”

周经纬还想说什么，郝世界一摆手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没吃晚饭呢。要谈什么，改天吧。”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周经纬和小杨只好悻悻而归。

夜幕降至，空气更沉闷，雷公也打着哼哼。小杨闷闷不乐地开着车，周经纬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车到刘家庄的西北角处，周经纬看着车窗外屋子上用石灰水刷出的斗大的“拆”字，忽然浑身一打激灵，大声叫道：“小杨，快停车！”

小杨疑惑地停下车，周经纬飞快地拉开车门，跳了下来，快步跑到那间房屋面前，神色紧张地看着那个“拆”字。

墙壁上的“拆”字已经变形，中间竖着一道黑乎乎的裂缝。裂缝很深很宽，可以放进去一只拳头。

“小杨，昨天你陪高镇长来刘家庄了是吧？”

小杨说：“嗯，这‘拆字也是昨天刷上的。”

“昨天这字上有没有裂缝？”周经纬急切地问。

“没有！这字是我刷的，我确定没有！”小杨忽然明白过来，“周书记，要出大事了是不？这新开的裂缝，说明刘家庄的土地正在下沉是不？”

“有可能！”周经纬望着天空，蛇一样的闪电撕扯着黑沉沉的夜幕，雷声也愈加沉闷起来。他对小杨说：“快，我们到刘家庄其他几个拐角看看情况。”

两人先后赶到刘家庄的东南西北角，惊讶地发现，拐角处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缝。

周经纬拨通了市气象台的值班电话：“请问，长寿县境内近期的天气情况如何？”值班员说：“从今天晚上起的未来两天里，长寿县境内有大暴雨。雨量可能是五十年一遇。”

“坏了！坏了！”周经纬匆匆挂上电话，哑着嗓门自言自语。

周经纬大学学的是地质学专业，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他知道，在这样的地质条件下，这些新开的裂缝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支撑了刘家庄很久的地基再也撑不住了，它们要闹着“下岗”，刘家庄会在顷刻之间崩塌！并且，将要到来的大暴雨，会使崩塌的速度和强度加倍。“小杨，刘家庄今天晚上肯定要出事！快回村里，组织老乡们赶快离开。”

小杨也变了脸色，跳上车启动马达往回开。“伊兰特”刚启动的时候，周经纬已经拨通了高镇长的电话：“老高，刘家庄要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他们敢暴动？敢不把政府放在眼里？”高镇长不屑一顾地说。

“老高，我刚才看了刘家庄四角的地况，全部新开了裂缝。这些裂缝主要是因为地基下沉所致。今晚有暴雨，刘家庄本就奄奄一息的地基被渗下去的雨水一泡，绝对支撑不住，一定会塌陷。老高，你现在赶快安排，一部分人在镇里腾出临时住所，准备饮水食物，集合车辆，另外一部分人迅速赶到刘家庄，组织村民撤退！”周经纬像开着机关枪，劈劈啪啪地命令道。

“刘家庄要塌陷？没那么玄乎吧！周书记，你不是开玩笑吧？”高镇长满不在乎地说。

“老高，我敢拿几百人的性命开玩笑？别再啰嗦了。赶快行动！”周经纬急了，又补充道，“老高，如果今晚刘家庄的人不能安全撤出，我们俩恐怕要在监狱里说话了！”

深渊上的较量

“伊兰特”风驰电掣般地驶回刘家庄村中心。像刚才一样，小车立刻被刘家庄人围起来，为首的还是郝世界。

周经纬下了车，向周围的人说了自己和小杨看到的情况，又说今晚将要到来的大暴雨，然后喊道：“老乡们，刘家庄今晚必定塌陷，请你们立刻准备撤离。记住，只能带些钱款细软，大东西来不及搬运了。镇政府已经在镇上给你们安排好了临时住所，保证你们有饭吃，有水喝，有地方住。”

人群里有些骚动，但没有行动。周经纬想继续鼓动，郝世界说话了：“老少爷们，别听当官的胡扯，小心中了他们的计。”

周经纬说：“郝世界，危急时刻，希望你不要耽误大事，这是几百条人命啊！”

“哼！”郝世界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们的话？少在这里耍花招！我还看不出你们的心思？你们是想把刘家庄人骗出家门，你们好来拆迁！大伙说是不是？”

“是！”众人齐声吼道。

“就你们那花花肠子，我们还看不清楚？”

“刘家庄塌了，倒正合你们的心思，省得你们费劲拆迁了。”

“是啊，真那样，你们还不高兴死，还有心思来救我们的命？”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叫着。

周经纬的脊梁一阵阵冒着冷汗。他万万没有想到，刘家庄人如此戒备他，敌视他。

老天爷开始下雨，稀稀疏疏的，但雨点很大，预示着将要到来的暴雨将会何等肆虐。

“听着！”周经纬怒吼道，“我不是欺骗你们，政府更不可能欺骗你们。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可以跟我到刘大柱家的屋子前看一看。”

众人闹哄哄地来到大柱家门口。周经纬指着那条可以塞进一只拳头的裂缝说：“老乡们，你们看到了吧。请你们想想，刘家庄脚底下大部分都是空的，只有薄薄的一层土支撑着它。现在那层土受不了了，它往下塌陷了。大柱家房子的裂缝就是这么拉出来的。今天晚上，我县境内将有一场大暴雨，这场暴雨将会加快地下土层塌陷的速度。如果我们再迟疑，那就是等死啊！”

村民们面面相觑，其实一直以来，刘家庄人就担心脚下的土地会塌陷。现在，这条活生生的裂缝竖在墙壁上，像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他们没有理由不紧张害怕。

“忽悠，接着忽悠！”郝世界调侃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周书记，今天白天我还没有看见这道裂缝，为什么现在忽然有了？我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们偷偷地做了手脚。你们趁我们不注意，在墙壁上凿了这条裂缝，引诱我们撤出，你们好开着挖土机进来强行拆迁！对不对？！”

众人哗然，义愤填膺地骂骂咧咧着。

周经纬感到大脑几乎要崩溃。他提醒自己，不能急躁，越急躁越不能取得村民的信任。得不到村民的信任，他们就不会离开家里，而在这里哪怕多待一秒钟，离死亡就靠近一步，等待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现在，只有走一步险棋，让村民们接受自己。

周经纬双臂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人群安静了一些，周经纬说：“乡亲们，你们现在不相信我，是认为政府想把你们从家园里骗走。而你们不愿意走的原因，是政府和盛大海没有答应你们的拆迁补偿要求，是不是？”

郝世界说是，大家也纷纷附和说是。

周经纬说：“这样吧，我代表刘岗镇政府和盛大海无条件答应你们的条件，每户补偿15万。你们要做的就是赶紧撤离。”

周经纬许下这个承诺的时候，心里也没谱。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先让村民们撤离危险之地，再考虑其他的。毕竟人命关天啊！

人群安静下来了。郝世界想了想说：“周书记，你要我们怎么才能相信你的承诺？你把盛大海找到现场，我们当场签订合同。”

周经纬暗自叫苦。现在叫盛大海过来走程序，时间来不及不说，盛大海哪肯轻易大出血。搞不好，场面就无法收拾。想到这里，周经纬说：“郝世界，不是我不愿意叫盛大海到现场，是时间来不及了。请你们务必相信我。我是共产党员，是镇里的书记，难道我的承诺还不如盛大海的一个点头？”

郝世界说：“周书记，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实在是你们当官的做的事情让我们不敢相信。当初大海建筑材料厂在我们庄稼地里取土的时候，你们说赔青苗费。钱呢？到现在我们一分钱没见到！前年镇里集资修路，每人三百块。大家都说修路是好事啊，要致富先修路嘛，于是都爽快地掏了腰包，盼着早点把路修好。镇里也承诺当年年底就把水泥路修好。可是你看看，路修好了吗？你们一次次食言，叫我们怎么相信你们？”

周经纬的心一阵绞痛，他为刘岗镇的干群关系糟糕到如此地步而痛心。就在这一刻，周经纬下定决心：一定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如果盛大海不答应，就坚决停止这项拆迁行动。盛大海这面旗帜倒就倒吧。这种不顾自然不珍惜土地的野蛮开发模式不要也罢！大不了他这个书记不当了！

周经纬像一个殉道的义士，朝郝世界说：“郝世界，拿纸笔来！我写保证书，保证书你们攥着。如果我食言，你们拿着保证书找我算账！”

郝世界将信将疑地看着周经纬，但还是叫人去拿纸笔。纸笔拿来后，周经纬飞快地写下了如下文字：

接着，周经纬二话没说，把左手食指放到嘴里，上下牙齿一使劲，“噗嗤”一声响后，手指的鲜血从嘴巴里渗了出来。周经纬用右手的食指蘸上了血迹，将食指按下去，一个鲜红的指纹压在“周经纬”三个字上。

“可以了吗？”周经纬把保证书递给郝世界。

“可以了！”郝世界收好保证书，冲大伙喊道，“老少爷们，我们暂且相信周书记的话，快回到家里，按照周书记的要求，简单收拾些钱款细软，赶快撤离！”

众人正要散去，忽然，村口传来警笛“呜呜”声。接着，大家看见闪着警灯的警车停下，一大队人马急匆匆朝这边拥来，为首的是高镇长和派出所张所长。张所长左手提手铐，右手拿手枪，他身后，跟着几台挖掘机。

刚要散去的人群又聚集到一起。郝世界喊道：“老少爷们，我们上当了！狗日的周经纬骗了我们，他们是来强拆的。快把周经纬扣下来做人质！敲锣！”

郝世界喊叫着的时候，早有人敲响了铜锣，那是刘家庄人约好的信号——如果有人突然袭击，以铜锣为号，全体村民听到信号后，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全部要立即赶到现场。

一道刺眼的闪电过后，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上炸响，更大更密集的雨点砸了下来。周经纬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天啊”，就被村民们控制了起来。

较量中的胜负

不能怪刘家庄的人过度紧张，高镇长一行确实是抱着顺带强拆的目的来的。

一个多小时前，周经纬打电话给高镇长时，他正在和盛大海喝酒。盛大海听说刘家庄要坍塌，先是紧张，后来一拍大腿说：“真是老天保佑，刘家庄要是塌了，我还给什么拆迁费？”又喜滋滋地问高镇长：“能保证刘家庄今晚塌陷吗？”高镇长白了他一眼：“你是盼着出事啊？这事谁能保证？不过是周经纬的预断罢了。塌不塌，只有老天爷知道，土地爷知道！”

盛大海说：“高镇长，刘家庄塌了更好。不塌呢，我们也有借口，借这个东风，索性把那些房子给拆了。反正刘家庄人已经拿了赔偿款，是他们违约在先，我们拆它也是有理有据。我这就调一部分人过来，把挖掘机也调过来。”

高镇长一直是强拆派的代表。他听了盛大海的话后，觉得有理。如果刘家庄真的发生塌陷，一行人去组织村民撤离，即便是开着挖掘机去也合理合情合法；如果没有发生塌陷，但闹出这个阵势，至少说明刘家庄不适合居住了，早晚得拆。今天拆明天拆，性质一样。最关键的是，强拆是盛大海干的，并不是政府所为。真要捅出娄子，自己也有主动权。

高镇长主意已定，便说：“我没听到你说什么，干什么是你的事情。”盛大海知道这是高镇长默许了，说了声“放心吧，我盛大海知道怎么保护领导”，随即，两人分头行动，一个小时后，两队人马开到刘家庄。

锣声响后，刘家庄人迅速聚集到村口，前排站着老人儿童，后排站着留守在村里的男人们。两路人马形成对峙之势。

高镇长用高音喇叭喊道：“刘家庄的村民们，你们不要误解，我们是来组织你们撤退的，请你们不要刀枪相见。还有，你们不要冲动，你们拘禁周书记，是违法犯罪，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郝世界冷冷一笑道：“高镇长，收起你们那套把戏！我告诉你们，别想让我们离开刘家庄半步。人在刘家庄在，你们要想进来拆迁，先把我们镇压了吧！”

“除非杀了我们！”

“滚开！”

“打死也不相信你们的鬼话了！”

刘家庄的人墙里发出一阵阵排山倒海的吼声。

这时，站在高镇长一旁的盛大海说：“高镇长，动手吧，现在正是好时机，他们扣了周书记，我们有理由反击。我们现在可是组织村民离开危险之地，解救国家公务人员，闹到国务院咱们也理直气壮。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带头闹事的郝世界抓住，杀鸡给猴看，保证剩下的人都老老实实的了。”

高镇长想了想，点点头，又用高音喇叭喊道：“郝世界，我命令你悬崖勒马，立刻解散群众，立刻释放周书记。否则，我们就要对你采取强制措施！”

见郝世界没有丝毫惧色，高镇长喊道：“张所长，我代表刘岗镇政府请求你，拘捕聚众闹事的郝世界！”

张所长闻声而动，他举着手枪提着手铐逼近郝世界。人墙一阵骚动，慌乱地向后移动着。就在这时，一个老人出现在警车跟前，他抱着一桶汽油，喊道：“张所长，你给我站住！你再敢向前走一步，我有你好看的！高镇长，让你们的人退后！”

老人举起汽油桶，把满满一桶汽油浇在自己身上，又拿出一只打火机，拇指按在阀门上，虎视眈眈地看着张所长。

“都给我退回去！”这时，被按住胳膊的周经纬用尽所有力气喊着。

高镇长听见周经纬喊话，回道：“周书记，要不要向县里汇报，让他们派武警来？”

“荒唐！”周经纬的嗓音已经变了调，“高镇长你给我听着，绝不能把事态扩大。所有人员无条件服从老乡们的要求，你听清楚了没有？”

“是！周书记。”高镇长强压着怒火，命令大家后退。

又一个闪电霹雳之后，大雨倾盆而下……

胜负后的追问

高镇长命令大家退回到了村口外面，刘家庄的村民们也退到了村里，“两军”之间，横着那辆警车，老汉依旧高举着打火机，警惕地盯着高镇长等人。

周经纬被抓到一间屋子里，郝世界看守着他。郝世界仇恨地盯着周经纬，恶狠狠地说：“周经纬，还记得你的承诺吗？还记得你的保证书吗？你这个无耻小人！”

“郝世界，我没有料到事情会闹成这样，这是我考虑不周。但请你一定要信任我！请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我要打个电话，和高镇长说话。”

“信任？呸！你还有脸说这两个字？”郝世界打断了周经纬，“你还想打电话，是给他们出馊主意吗？休想！你老老实实地待着吧。告诉你，我刚才已经发信息给朋友们，让他们向媒体爆料。你等着吧，明天一早，你们的无耻行径就会暴露在媒体的聚光灯下。”

“明天！可是郝世界，如果我们不撤退，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明天了。你知道吗？”周经纬歇斯底里地喊着。

“忽悠，接着忽悠！”郝世界冷笑着看着周经纬。

狂风撕扯着暴雨，闪电划亮了雨幕。周经纬似乎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似乎听见死神的脚步声。

怎么办？怎么办？

自己已经不能赢得村民的信任，再多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怎么办？怎么办？

随着一道闪电，周经纬急中生智，又想出一个办法。

周经纬慢慢地靠近着郝世界，等到了他跟前，勃然发力，操起一条板凳朝郝世界的脑袋砸去。郝世界“哎哟”一声，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与此同时，周经纬抢过郝世界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大声地喊道：“高镇长，刘家庄马上就要塌陷，快来救我出去，否则我就要死在这里。快！快！快！什么？刘家庄人怎么办？不管他们了！先保住我们干部的命要紧！什么？你们现在就撤？不行！先把我救出来！哎哟——”

周经纬脑袋上挨了一板凳，打他的人正是郝世界。原来，周经纬刚才袭击郝世界时，力度不够大，郝世界只是暂时昏了头。刚才周经纬打的电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当他听到周经纬要逃跑保命时，才真正意识到，刘家庄真的要出事了。要不然，周经纬和高镇长这群人不会争先恐后地逃离刘家庄。

当周经纬说到先保住干部的命时，郝世界愤怒到了极点。他站起来，操起刚才袭击了他的那条板凳，朝周经纬砸去。

周经纬抱着头在地上打着滚，郝世界顾不得他。他跑出屋里，敲响了铜锣。刘家庄人很快聚到了一起。郝世界喊道：“老少爷们，刘家庄今晚真的要出事，快跑，大家什么也别拿了，听到没有。快跑！”

有人扯着嗓门问：“世界，你怎么知道刘家庄要塌了？”

“别问那么多了，周经纬刚才打电话……”

郝世界的话还没说完，脚下的大地晃了一下，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

“快朝村外跑啊！”郝世界喊道。

人群向村外跑去。

大地再一次颤动，有房子开始哆哆嗦嗦了；大地又一次颤动，哆哆嗦嗦的房子没了筋骨，轰隆隆地塌下了。塌下去的房屋没有倒在地上，而是落向一口无底洞里——刘家庄脚下的大地发脾气了！

郝世界也拔腿朝村外跑去，刚跑了几步，他又折回头来。他想到了周经纬。虽然周经纬贪生怕死，想着法子对付刘家庄人，但毕竟是因为他出现在刘家庄里，刘家庄人才得以逃命。

郝世界跑到软禁周经纬的刘老二家门前，刘老二家的屋子还很坚强，摇摇晃晃地不肯倒下。郝世界冲进屋里，背着昏迷的周经纬冲了出来，刚出门，刘老二家的屋子轰然倒塌……

就像电影《2012》里世界末日来临的翻版，郝世界奔跑着，他的身后，大地脚跟脚地往下塌陷着，一张不断扩大的魔鬼之口不停地追咬着郝世界。当刘家庄最后一块土地塌陷下去的时候，郝世界也逃到了安全地带，他的背上，趴着还在昏迷中的周经纬……

深夜时分，刘家庄的几百口人安全地转移到刘岗镇街道上。留守在镇上的干部已经为刘家庄人准备好了床铺、矿泉水和方便面。郝世界躺在政府招待所的床铺上，回忆着刚刚过去的那一幕幕，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庆幸刘家庄人逃过一劫，也痛恨盛大海之流让刘家庄的土地死去。他又想到了周经纬，这个救了刘家庄人同时又在欺骗刘家庄人的镇党委书记，郝世界说不清是该恨他还是该感谢他。

郝世界无意中掏出手机，查看到刚才周经纬的通话记录，郝世界呆了！手机上显示通话时间为“0”。也就是说，周经纬打给高镇长的电话本身就是无中生有！他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是在对郝世界说话，他是在演戏！

郝世界豁然开朗：周经纬是在用一种非常规的手段让刘家庄人逃离那个死亡之地！周经纬假装袭击他，手下是有分寸的，不像他袭击周经纬，用了所有的力气！

郝世界呆想了一会儿，眼窝热乎乎的，他从床上跳下来，向医院跑去。此时此刻，周书记正躺在急救室里……

天亮了，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周经纬主持召开了全镇干部大会，安排救助安置灾民事宜。在进入主题之前，周经纬说了这样一番话：“同志们，刚刚过去的那一夜，给我们上了一堂沉重的课。为什么我们的老百姓不肯相信我们？不敢相信我们？为什么我们向老百姓说真话的时候，他们当作假话？为什么我们要想让老百姓相信自己，非要演戏，非要说反话？我想说，这种现象比刘家庄脚底下塌陷的大地还要可怕。大地愤怒了，会报复人类；我们的衣食父母愤怒了，他们会怎么样？我们会怎么样……”

一个月后，刘家庄人又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他们要在废墟里重建家园。刘岗镇前党委书记和现任高镇长被“双规”。盛大海涉嫌偷税漏税和行贿罪被批捕……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山海经》2011年总第3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