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公园
2011-11-21雷默
雷 默
石磊在百货商店的橱窗前站住了,他看到那里面陈列着一个模样精巧的收音机,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年迈的父亲。在几百里之外的老家,父亲总是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脚边放着收音机,在一整天的空闲时间里,不停地挪着地方,坐来坐去地打发着时光。
石磊不止一次要求父亲和母亲过来跟自己一起住,父亲好像舍不得离开老家,他对石磊说,你们住在城里就可以了,我们两个老人偶尔过去做做客,真的要住下来不现实的。石磊知道父亲是住不习惯,他家住在14楼,父亲第一次来,拉开窗户,看到窗外的场景,他当时就有些害怕,显然,空中楼阁的居住方式让他很难适应。他跟石磊说,我们又不是鸟,住那么高干吗?石磊说,大家都喜欢住得高一点,越高房子还越贵呢。父亲很不解,他觉得城市里的人很奇怪。还有,石磊家的门白天也关着,让父亲接受不了,门窗一关紧,他就不好意思抽烟。他问石磊,可以把门打开吗?石磊说,可以啊,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你儿子家呢!父亲就把门打开了,他拿了把小板凳坐在过道的电梯口抽烟,那样让他舒畅了很多。可是有一回,电梯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头发像爆米花的女人出来了,见到他尖叫了起来,这让父亲很尴尬,他冲那个女人笑着打招呼,她却没有理他,一个劲地拍着胸脯说,怎么这么危险?那个女人是住在对门的邻居,可是她看到石磊也从不打招呼,这让父亲感到很难受。
父亲难得过来几趟,每次走的时候,他都吃得特别多,酒足饭饱的样子让他显得很满足,石磊知道这是父亲装出来的一种姿态,或者他真把自己当成了客人。石磊希望父亲在这里找到家的感觉,只要父亲能安心地住下来,母亲就没什么问题了。
石磊看了那个收音机很久,售货员过来了,她用很好听的声音问: “先生要买收音机吗?”石磊摆了摆手,很快地离开了。
走出百货商店,因为是周三,大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似乎每个人都在为一件事忙碌。不远处是中山公园,白色的门楼异常清晰,甚至有强烈的灼热感,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是午后最该休息的时间。但是从公园里传出的越剧声、京剧声非凡地热闹,石磊很佩服这些老年人的精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间断。几十年的工作练就了他们一身饱满的精力,退休后,他们把过剩的精力都消耗在了这个公园里。
石磊突然醍醐灌顶,他跟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有个中山公园,里面的老人在拉胡琴、唱越剧,有的在逗鸟,也有的在下棋,甚至还有的在交换邮票。父亲对唱越剧来了兴趣,他问唱得怎么样?石磊说,下次你自己来听!石磊还跑到了中山公园里,把手机往越剧堆里凑,父亲听了一些说,那个 《王老虎抢亲》的周文斌毕派唱得不正宗,不过王秀英很好。石磊说: “有这么个地方,你下次来也不感觉无聊了。”父亲在电话笑着说: “好,下次去看看。”从他的语气里,能感觉出来他对这个中山公园充满了期待。
父亲什么时候迷上越剧,石磊也不清楚。在老家时每逢过年,正月里亲戚走得差不多了,就有人开始张罗唱戏的事,他们仿佛为了让节日过得长久一些。石磊的印象中,自己的村庄不太演越剧,附近的村好像每年都演。父亲得知消息后,会步行前去看,有时候哪怕走十几里路也会去。父亲对熟悉的剧目比较感兴趣,他反复地看,从中得到乐趣,有时候也会有少许遗憾。比如有一年,他看一出 《何文秀》,觉得桑园访妻那段,何文秀往桑园里丢了一块石头,那时候乐队没配上音效,这是比较失败的,不光他有这个感觉,连台上的演员也有同感,演出过程中一直用眼睛瞟后台的乐队。
父亲来之前跟石磊多次提到了这个中山公园,他问石磊里面唱戏的是些什么人,石磊也回答不上来,他说可能是越剧团退休的老人,也可能是票友,反正他们每天都在那里的,通过扩音器,把整个中山公园都唱得热闹非凡。父亲又问,据说城里看戏都要买票的,这里的票价贵不贵?石磊就笑了,他说,这是公园,平时有很多人去的,这帮唱戏的老年人,只要有人围着他们听,他们就越唱越来劲的,哪用买什么票啊!父亲说,上次听了一些,确实唱得不错的,比村里的戏班子不会差。石磊说,那你们就早点过来吧,我到时候送你们过去。
在樱花纷纷掉落的时节,父亲和母亲就又过来了,他们带了很多自己种的菜过来,满满的两编织袋,父亲用小扁担挑着。石磊把他们接上车,母亲迫不及待地解开编织袋,给石磊介绍,有青菜、雷笋、马兰、蕨菜,从地窖里藏过冬的番薯、土豆,还有腌制过的芥菜和猪肉等等。他们这次好像作好了长时间住下去的准备,母亲还带了很多换洗的衣服。
当天吃过晚饭后,石磊跟父亲说,因为天色已晚了,去中山公园就安排到第二天上午,他们可以在中山公园附近的城隍庙吃早餐,然后再去那里看人家唱越剧。父亲说好的,那天他们早早地睡下了,母亲很快进入了梦乡,轻轻的鼾声弥漫着整个房间,让石磊感觉到很温馨。父亲大约牵挂着中山公园,很久没有睡着,过一段时间就会翻一次身。
当第二天石磊起床的时候,母亲神色忧愁地跟他说: “我们出门时忘了,家里还有几只小鸡没人喂,你爸爸正在为这个事犯愁呢!”石磊揉了揉眼睛说: “不就是几只小鸡嘛,饿死了,到时候我再给你们买一群!”母亲补充了一句,“还有一只猫,养了八年了。”
石磊坐在鞋柜前的板凳上,他把穿了一半的袜子拉了上去,然后问母亲: “那怎么办?你们才刚刚来,以前出来了,是怎么安排的?”母亲说: “这次走得急,忘了跟隔壁马大嫂交代了,本来都是她来帮忙的。”石磊说: “那给她打个电话再说一下好了,爸爸来一趟不容易,中山公园总要让他去一下的。”母亲委屈地说: “电话号码记在本子上,没带出来!”
这时候,站在客厅里的父亲发火了,他数落起母亲来,脸上带着克制的怒气。石磊赶紧安慰他们说,去中山公园反正机会有的是,如果放心不下家里,这次可以先过去逛半天,然后下午回家,反正小鸡也不差这半天的。等石磊开着车出来接父母的时候,父亲却执意不去了,他对心里有着牵挂的母亲很了解,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去中山公园,只会扫了大家的兴。他让石磊送他们去车站,他们马上回家,中山公园下次再去。石磊也没办法,只好又把父母亲送到了车站。
后来,石磊跟母亲通电话,母亲告诉他,实际上父亲比她还着急,他们养小鸡,倒不是图鸡大了,给他们下蛋,而是给生活解闷。她说,“你父亲年轻时脾气火爆,现在完全不那样了,他喂小鸡时那个耐心劲,我看是老了,想让你有个小孩。”石磊对这个话题保持了沉默,他不愿意多说,觉得有点难为情。
又过了几个月,父亲竟然一个人来了,他说石磊的母亲担心到时候家里又出点什么事,决定让他一个人来,这次希望他能在中山公园待的时间久一些,把那些越剧、京剧都听听饱,好好过一次戏瘾。父亲这么说,石磊觉得有点太当回事了,他说,其实中山公园的越剧唱得也不怎么样,如果期望太高,可能到时候会失望的。
石磊本来想说,其实他给父亲描述的中山公园只是一个老年人生活的圈子,他想让父亲习惯这种生活,然后跟母亲一起在城里留下来。而父亲现在仍旧把它当成别人的地方,他只是一个外来的旁听者,并不打算融入到其中去,这种距离感让石磊有点失落。
第二天,石磊和父亲还没出门,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这场雨仿佛有意在阻止他们出门,一直从早上下到了傍晚。父亲问了一个很难的问题: “这么大的雨,中山公园还会有人去唱越剧吗?”石磊无从回答,他本来是跟父亲言之凿凿地说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里天天有人,从不间断,但面对这样的天气情况,他又开始怀疑,大雨应该把人们都赶回家了吧,如果没有人去听,谁还会去唱呢?
石磊没有去证实过雨天的中山公园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场景,他跟父亲说: “这样的天气应该没人去了,要不我带你去剧院看?那里不管刮风下雨,总是有演出的。”父亲虽然对花钱看越剧感到有点心疼,但经过石磊的劝说,他觉得既然来了,偶尔去看一场也是可以的。他也想知道那些越剧是不是物有所值。
剧院的票卖得并不贵,甲等票只要80块,乙等票分两种,有50块,也有30块,石磊在父亲坚持下,只买了30块的票。走进剧院,他们才发觉看越剧的人其实少得可怜,只有零星的一撮人散落在剧院里,父亲觉得这场景跟农忙时节播坏了种子很相似,人头分布不均匀,各个角落都有。也没有人检查票根,石磊和父亲在后排坐了很长时间,见后来的那些人都朝前排坐过去,他们也学了样。父亲感到很庆幸,当初石磊如果买了甲等票,就白白浪费了几十块钱。
演出开始了,父亲看得很专注。这出 《追鱼》,父亲在心里早已烂熟,他一边听,一边轻轻地哼唱两句,惹得前排的人频频回过头来看他。石磊在旁边小声地提醒父亲: “别人有意见了,不要再唱了。”父亲不屑地说: “王派和徐派的唱腔都不怎么样!”他这么一说,前排的人又回过头来,眼里喷着愤怒的火焰。
父亲也看着人家,他对石磊说: “我们花钱看戏,难道说两句都不行吗?”石磊尴尬地说:“这是公共场所,要考虑到别人的感受,还是好好地看戏吧。”父亲之后一直很郁闷,从剧院出来后,他对石磊忿忿地说: “这三十块一张票不值的,还没草台班子唱得好!”石磊很惊讶,他说: “那中山公园的可能比这个还差呢。”父亲愣了一下,然后言之凿凿地说: “不一定,那天听到的比这个好!”石磊笑起来,说那好的,等天气好了,去中山公园。
天公却一直不作美,大雨的天气一直持续了数日,还没等天气放晴,石磊接到了老家的电话,说他母亲高血压晕倒,被送到医院抢救去了。父亲得知情况后就焦急起来,石磊撂下事就陪着父亲往老家赶。
母亲中风了,等石磊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完手术,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了。她脑袋上插了导管,一些淤血被排到了外面的袋子里。父亲看到母亲的样子,就在病床前哭了起来。
医生得知家属过来了,就把情况跟他们说了一下,他说因为抢救的时间不及时,现在情况很严重,如果抢救过来,也很可能变成植物人,并且要花费大量的医疗费用,如果不接着治疗,那么接回家,氧气袋拔掉,他母亲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两种选择摆在石磊面前,这时候,父亲替石磊做了决定,不治了,回家!
石磊不同意,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不治身亡呢?父亲却在那里哭着说: “长痛不如短痛,你妈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这是命。如果让她知道,为了治她,把你一家也拖累了,她也不会同意的。”父亲说着转头朝向了母亲,在母亲的床头,他叫了几声母亲的名字,母亲毫无反应,但他好像平时一样跟母亲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回家,你这个病很麻烦的,到时候治又治不好,还连累了儿子,他们还要生活,我又年纪大了,以后谁来照顾你呢?”父亲说着说着,母亲就有了反应,石磊看到母亲的眼角有泪水流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滴到了枕头上,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跟医生说: “你看我母亲还有知觉,她不应该就这样没了的!”医生却安慰他冷静一点,他告诉石磊,中风的病人都是这样的,再过几天,他母亲的大脑就会慢慢地死去。医生补充着说: “如果你妈妈年纪还轻,可以赌一回,但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家里负责,毕竟住在这里费用相当昂贵。当然决定还是你来做,你说接着治疗,我们就会尽力!”
最后,在父亲的坚持下,母亲出院了,救护车一直开到了老家门口。在车上的每一分钟,石磊和父亲都围在母亲的担架旁,氧气袋像个枕头一样放在旁边,母亲生命的最后一程,石磊和父亲都恨不得时间能停止下来。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周围的邻居都已经得知情况,他们自发地在石磊家的门前搭好了凉棚,所有的电灯都亮着,门板已经拆卸下来,放在堂屋里了。石磊把母亲抱到了那块僵硬笔挺的门板上,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石磊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哭着说: “氧气拔掉,妈妈就没了!”很多人都听得哭了起来,父亲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他也哭了,他跟大家说: “我们这户人家全靠她一个人支撑起来,她平时多么节省,连只塑料袋都不舍得扔掉,我们石磊能读大学,现在能有出息,都是他妈的功劳!”父亲说着说着,就痛心地拍着八仙桌,跺起脚来。石磊看到父亲情绪激动,就走过来安慰他,旁边的邻居也跟着纷纷劝说。石磊说: “妈妈已经这样了,我们现在要保重自己,如果再出点什么事,她也不愿意看到的!”
后来大家都围到了母亲的身旁,午夜到来的时候,呼吸器也开始变得微弱。父亲看了看时间,离12点还差五六分钟,他跟石磊说: “到12点的时候,你把氧气拔了吧,那就是你妈没的时候,以后可以好记一点。”
石磊把母亲的后事料理完,他就回城里了。本来他想带着父亲一起回去的,父亲说要做五七,家里必须有人,让石磊先回去。石磊知道在这件事上,跟父亲争执是徒劳的,他就只好先回城里了。
每天晚上,石磊都会给父亲打一个电话,电话里父亲会告诉他,这一天他做了些什么事,大部分都是关于母亲的事,每隔七天就要祭祀一次,烧一些纸钱。父亲也会告诉他,母亲托梦来了,说那边缺少棉被,他就把他们盖了几十年的棉被拿到母亲坟前烧了。每次说到母亲的时候,石磊和父亲都会沉默一阵,然后又没头没脑地说一些明天要做的事。打完电话,大家都关了灯睡觉。
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又问起了中山公园,他说: “那地方他们还在唱越剧吗?”石磊觉得很突然,自从母亲走了以后,他除了上班下班,其他的事情已经很少去过问了,父亲问到这件事,让石磊心里有点犯堵,他淡淡地说了声不知道。那时候,石磊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告诉父亲有这么个地方,母亲没了,父亲关心这事让他有点接受不了。
父亲也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大约感觉到了石磊的冷漠,父子俩草率地把电话挂了。那以后,父亲打电话的频率渐渐地少起来了,两个人的通话也越来越简短,石磊也一直没有问父亲什么时候再到城里来。
直到有一天,石磊经过中山公园,他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施工工地,大约有一个地铁站台要建在那里,中山公园已经被拆除了。那里的亭子门楼都被夷平了,树木全部被挖走了,大片的草坪也不见了,都被浇铸成了水泥地面,很多工人在那里忙碌,挖掘机和推土机嘶叫着开来开去。
中山公园的老人不见了,热闹的越剧没了,这让石磊有些着急。那些老人去了哪里了呢?场地上到处都是电焊工人发出的紫色光焰,忽明忽暗的,像在嘲讽他,他不由得对那些钢筋混凝土产生了厌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驱赶老人呢?
石磊开始在别的公园寻找,那些唱越剧的老人仿佛都失踪了,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呢?石磊偶尔也会在其他公园遇到一对唱越剧的老人,从装饰上看,可以断定他们原来也在中山公园,只是没了往日的争奇斗艳,他们显得有点落寞。石磊期待着他们会带来中山公园的热闹气象,但等他再去那里时,这仅剩的一对也没来了。
石磊想,老人是最需要热闹的一群人!他回忆起父亲在电话里问他中山公园的话,突然明白过来,父亲这是在为他生活到这个城市来做试探,母亲没了,他一个人还能在老家生活下去吗?对于到儿子这里生活,父亲还是保持了惯有的矜持,如果石磊不开口说这件事,他可能也不会主动说,想到这些,石磊不禁有些后悔。
中山公园没了,该怎么跟父亲说呢?石磊为这事一直苦恼着。那天在报纸上,他欣喜地发现了一则报道,失去中山公园后,很多老年人都到市政府反映情况,表达他们对失去公园的不满,基于这个情况,市政府答应在中山公园地铁施工现场旁边腾出一块空地,再建一个中山公园。
石磊终于把父亲接过来住了,父亲也没有再提要去中山公园。石磊希望中山公园被恢复了以后,再带父亲过去。只是不久,父亲反应变得迟钝起来,什么东西都丢三落四,记忆力衰退得惊人,往往端着饭碗去厨房盛饭,到了厨房,他会忘了这到底是去干什么。石磊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告诉他是老年痴呆症的征兆。对于这个病,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医生一再叮嘱石磊,家人要多关心老人的生活,多陪他说说话,多跟他在一起,才能缓解病情的恶化。
回家后,石磊跟父亲提起了中山公园,他说那里有成群结队像他这样年龄的人在唱越剧,那些老太太戴着扩音器,脸上施着粉黛,唱得整个中山公园的上空回绕着她们的歌声。父亲安静地听着,仿佛石磊在跟他说一件稀奇的事情,只是他提不起兴趣来,很快在沙发上睡着了。
中山公园重新开园的时候,石磊带着父亲一起去了那里,往日的老人们都回来了,他们仿佛憋了几个月后,更有精神了,有几个老太太还抢着话筒唱,争得面红耳赤。石磊把父亲领到了一张石椅上坐下来,对于那些他曾经很痴迷的越剧选段,父亲回忆了很久,只偶尔地表现出一阵激动。公园里还有老人在放风筝,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有凶猛的老鹰,漂亮的蝴蝶,狭长的蜈蚣,黑色的鲨鱼,父亲对风筝却产生浓厚的兴趣,那些动物漂浮在空中,确实让人高兴,石磊看到很久没笑的父亲终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