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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孙钿老师(诗文小辑)

2011-11-21叶文艺,汪卫兴,天涯

文学港 2011年5期
关键词:诗人老师

记忆中的二三事

叶文艺

孙钿老师走了,他的诗永远活着;孙钿老师走了,他的音容笑貌似影像定格在眼前;孙钿老师走了,他的教诲永远铭刻在人们心中。

我和孙钿老师相晤三十余载,共同工作,谈创作,议刊物,讨论如何培养作者队伍……亲身经历的几件事情,记忆犹新,永难忘怀……

1978年10月, 《宁波文艺》创刊不久,经王欣荣编辑介绍,专程去孙钿家探望这位名享中外的老前辈,曾活跃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作家,老诗人。作为 “七月诗派”的骁勇干将,他诗情勃发,激情四射,多次写诗投寄给胡风主编的 《七月》刊物,受到青睐。后来在香港从事地下工作期间主编过 《东江》、 《东惠》等报刊,老领导廖承志、乔冠华、胡风等和一群热血青年纷纷给他写稿,年轻的孙钿,以充满革命的激情,夜以继日地组稿、编辑、排版、印刷……一个人全部承担起来。对于这样一位老文艺战线的斗士,具有丰富创作、办刊经验的长者,理所当然的要前去拜访取经了。

为找到孙钿老师的家,我走街串巷,东寻西问,可没人知道他的住处,更没人晓得孙钿的名字。孙老的家在哪里呢?最后在一位老阿婆的指引下,来到一幢破旧的老墙门,老阿婆悄悄地对我说: “他是犯了错误的 ‘大右派’,叫郁文源,不姓孙,也没开什么店 (钿)。”显然,老阿婆误解他了,误解他的还有我,我总以为孙钿是他的笔名,其实,孙钿在青年时期有位十分要好的同事不幸去逝了,他为了纪念他就顶替 “孙钿”的名字写文章,可见孙老的心地多么善良,多么重感情,多么高尚的品格。此时,我才知道孙钿老师还没有落实政策, “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问题查清了,可仍在蒙受 “大右派”的冤枉。我刚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对三中全会后党的政策比较了解,毫不顾忌地手扶歪歪斜斜的栏杆,脚踏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十分小心地爬上楼去,但见楼梯护栏旁用长凳搭起的一张单人床,床上吊着一顶泛黄旧蚊帐,楼梯间里坐着一位埋头写东西的老人,陡生疑虑:难道这就是我要找的大作家,大诗人,大名鼎鼎的孙钿先生?近前一看,楼梯间里全是书,就连一平方尺的窗台,书堆积得只剩下一条缝,不用问,这一定是孙钿老师的 “家”了,我冒昧地上前打个招呼,通报姓名,孙老师抬起头来以惊疑的眼神审视着我,我连忙解释,说明来意,老先生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说: “你看,客人来了,凳子也没有,开水也没烧。”原来,孙钿老师被误伤了之后,孑身一人,生活十分清苦。爱人在上海不得不靠卖血维持生活,而他却靠教日语,翻译外文带学生赚点钱填饱肚子,着实让人心酸。我连忙走上前去扶着孙老说: “您请坐,我年轻,站着没有关系。”孙老苦笑一下: “很久没有人来了,今天你能来看我再高兴不过了。”我马上说: “王欣荣同志介绍我来的,专门来请教您办刊的经验啊!”边说边从皮包里抽出刚出版的 《宁波文艺》给他,孙老翻了一下,欣喜地说: “宁波是应该有本文学刊物,偌大的城市,不能光是繁荣经济,让文化成为沙漠吧?”

孙先生的豪爽令我钦佩,中国的大知识分子都有这么个特性,心里有啥说啥,从不隐讳自己的观点。我马上转移话题,向他请教如何办好刊物的问题。孙钿老师思忖一下,对我说: “办刊最重要的有三点:一是作者、二是编者、三是读者。作者是刊物的稿源,没有稿源,就等于挖井没有泉水一样;编者是指办刊的人员,编辑人员如果水平不高,出版的刊物水平也不会高到哪里去,所以要不断学习,提高素质;读者就是衣食父母,你编的东西没有人买,没有人看,那是最大的浪费。三者关系密不可分,缺一不可。当然还有排版、校对、印刷、发行、经济核算等杂七杂八的事务。”一个多小时交谈十分畅快,颇丰的收获不能说胜读十年书,起码够我受用一阵了。

1982年4月11日,宁波市文学工作者协会(作协前身)宣告成立,翁心惠先生任主席,孙钿先生任第一副主席,我作为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主持日常工作。孙钿老师是一位热心肠,特别注重培养文艺人才,经常主动约我交流培养作者事情,我呢也经常向他汇报作协创作情况,活动安排,每次交流他都提出宝贵建议、意见,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 “培养作者要立足本地,面向全国,作为作协主要责任是以繁荣本地文学创作为己任,这就要求一是注重学习,二是注重深入生活,三是注重发现好的苗子,特别是有创作天分的作者,重点培养。”说话间,孙老师顺手从桌上抓过一张报纸递到我手上,我一看是过期的报纸有什么好看,孙老师指着报眉上的手写字: “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我不知是什么意思,所指什么?谁人所写?孙老师有点不高兴地说: “这是宁波大学寄给我的,示意我们对这种不良现象应该加强教育,防止创作上的抄袭行为,个别人写了一些作品,到处签名、吹嘘,还有人向我反映,因抄袭差点闹到对簿公堂,抄袭被揭发还上了全国性的文学类报纸,这不是我们作协的光荣,只能说我们工作没做好,失职!”我听后甚感震惊,回来一查,果有其事。确实,在创作上有些急于求成,企图走捷径,不深入生活,这里抄一点,那里扒一点,甚至拿别人的东西,改头换面,据为己有,去发表出版,说轻点是为了扬名,说重点是为了赚稿费,真可谓不知天下有 ‘羞耻’二字了。孙老接着补充道: “创作创作,首先要创,然后才是作。拿别人的东西去作,永远出不了好作品!写不出就不写,何必去剽窃呢!”这件事情虽已过去好多年了,但我终生难忘,刻骨铭心,记在肺腑,引以为戒!

2005年5月,我将自己大半生写的小说和散文等作品汇集起来,准备出版,留个纪念。于是我请孙钿老师写篇序,一来他曾是一位新四军的老同志,二来他是我敬仰的老前辈,三来他和我共同主持作协工作多年,相互比较了解。当我手捧 《海螺渡》呈奉他面前时,他笑着说:“《海螺渡》曾收入中小学课本,颇具海岛特色,只是当时我尚在莫须有的羁绊之中,戴着右派的帽子充军改造,晒过盐、挖过山、修过路、拾过垃圾、捡过煤渣,带过学生教过外语,为了生计还养过蜜蜂,一次放蜂到内蒙古又被诬陷为 ‘空降特务’,企图叛国投敌偷越国境的反革命分子。蒙冤二十余年,没能看到你的作品,现在要我写序只能谈点读后感了。”孙老师欣然答应,并关心地问道: “现在出书要花不少钱吧?购买书号要钱,电脑排版要钱,印刷还需要一笔钱。据说,书出来后还要作者自己包销……”别看孙老师埋头创作、翻译,很少出门,对文艺界、出版界的情况了解不少。我说: “现在是经济社会,干什么都要钱,正如社会上流传的那样,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是啊,现在有钱谁都能出书,有些出版单位、杂志社,甚至报纸,只要给钱,有利可图,不管质量如何,就给你出版,给你发表,给你刊登,不能不让人担忧啊!特别是一些千方百计拍领导、老板马屁的作者像苍蝇一样,一天到晚寻找有钱的企业家、开发区、保税区、经济特区以及这个公司那个公司等喜欢扬名出风头的头头脑脑,花公家的钱,拿公家的报酬,住高级的宾馆,一本接一本地写、印,不管有没有用。”我听着孙老师的讲话,似乎话中有话,几次想插嘴问他是不是对我出书有什么看法,孙老师侃侃而谈,越谈越激动: “你我都是作协的负责人,重任在肩啊,千万不能让宁波的作家、诗人、业余作者丢了宁波人的脸,让铜臭毁了作协的声誉。”孙老师的一席话,使我脸上发烧,顿时红了起来,马上意识到我这本书的出版是不是多余了,当即表态:“我这本书还是不出为好!” “不不不!说的不是你,我是说当前文艺界、出版界存在的不正之风,有人一本接一本地写,有人成套成套地出,书卖不出去,再回到造纸厂去,浪费是公家的,赚钱先装满自己腰包!”我马上声明说: “我出书只是作为留念,赠送亲朋好友,特别是部队的老首长、老同志,不卖的。”孙钿老师笑了:“你这本书汇集了半个世纪的作品,多半反映的是军人生活,而且每篇都在全国、省市级报刊发表过,应该说是不错的,尽管有些作品离时代远些,但仍不失现实意义。一周后,请到我处来取序言好了。”

果然,不到一周,孙老师打电话来,一篇《半壶浊酒独酌絮语》的序言早已成文,读后万分高兴,过目难忘,现摘抄两段于后:

一个艺术家、文学家的漫长人生过程、创作过程是不断进取,不断臻善的过程。最宝贵的是品格,趋炎附势,韬媚坑人,即使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架势,到头来还是令人嗤之以鼻而已……

摆脱金钱与权力的欲望,摆脱享乐与奢侈的欲望,向着博大迈进,是至高的心灵享受!

信仰的力量

汪卫兴

孙钿老师走了,我一遍又一遍读着报纸上的消息,心情如窗外的天空,黯淡而浓重,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老天也在为孙老师流泪送行。

我捏着晚报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久久没离开晚报上几行字:我最后的愿望是盖上中国共产党党旗。我的心像电触一般,热遍全身。他临终前的最后嘱托居然是党旗。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孙老师是老共产党员。党旗是孙钿老师追求了一生的信仰。这个美丽的信仰,点燃了他的生命。曾几何时,他几乎被击垮,靠信仰支撑住他的躯体,重新燃起求生的欲望,点燃他的生命。

我曾经为创作上的事,上他家请教,也问过他一些问题,他很诚恳、很谦逊地叙说和回答我的各种问题,使我得益匪浅。

他平易近人,总希望别人好,晚辈超过前辈。他说青出于蓝,社会才会前进,人类才会进步、发展。他说,他也年轻过,渴望知识,渴望从迷茫中走出来。为了寻求真理,追求信仰,他参加了革命,并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时候加入共产党是要杀头的。因为共产党被划入 “匪”的行列。他的家庭,他的出身,他的学历,他的知识,他的才能,让很多人不理解,你革谁的命呀?你革命为了什么?他同时代的朋友、同学、戚亲和家人,他的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妹妹,都以为他疯了,要送他去美国检查是否精神出了毛病。但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家,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拿起他的笔写诗,成为 “七月派”重要诗人之一。他的诗像投枪、匕首,激昂、大气,鼓舞着人们奔向革命。他说,我参加革命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个人,也不是为享乐,我是为追求真理,信仰,拯救中国,寻找救国之道,改变贫穷落后的旧中国,为解放全人类,让人人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并愿意为此而奋斗一生。

在抗日战争时期,他拿起枪,参加过战斗。那时候,天当被,地作床,睡在露天,仰望星星,看着北斗星,心里亮堂堂,他相信日本鬼子长不了,可以赶出国门,胜利属于中国人民。中国共产党一定能建立新中国。美好的明天就在前面。他的追求,他的信仰一定能实现。

那时候,真苦呀,长途急行军,前有阻击,后有追兵,没吃没喝昼夜奔逃,还要躲避头上飞机的追逐、扫射,随时随地都会牺牲,成为烈士。

他对死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谈笑风生。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他啃树皮,嚼草根,咬紧牙关朝前走。曙光就在前头,完全靠信仰支撑自己,一股再生力量从心底,从血管中蹦跳出来,前进!前进!决不倒下!终于跳出敌人包围圈,越过封锁线,到达革命根据地。

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化到信仰中,信仰就是他的生命。这使他能在以后始料不及的灾难中,艰难地爬行过来,信仰不灭,生命不止。

这是一场恶梦,万万没想到的恶梦。新中国成立后,他高兴得常常从梦中笑醒,那些曾经取笑他的理想、革命不可能成功的人终于折服了。当然,他的家人都外逃香港、美国。这为他以后的日子、政审带来灾难性的说不清楚的阴影,这阴影伴随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人说他参加革命是投机,从娘胎里带出来就是反共反社会主义,骨子里就是一个反党分子。把他的信仰、理想说得一文不值。他落泪了,他沉默了,平时乐观、健谈的他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因为他被戴上 “胡风集团反党分子”的帽子。他想分辩,没人听他的。他想抗争、申诉、反而把他投入监狱,关起来。在那些日子里,他不断反省、反问自己:我真的错了吗?不!我没有错,我追求真理,追求信仰,没有错。为解放全人类,参加革命,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没有错。他相信群众,相信党,他是无辜的,党一定会还他清白!信仰使他坚强,信仰点燃他的生命,他要活下去。

终于他从牢里放出来,哪知出狱后并不比在牢里轻松。因为他是反党分子、反革命,妻子和子女都受到牵连,受到不公正待遇,生活陷入困境,没有工作,拿什么维持生计?他的困境,他的苦难,曾传到远在美国和其他国家的亲戚兄妹耳里,他们四处打听,愿意资助他。被他拒绝了。他亲笔写信,说他很好,他为新中国诞生而骄傲,生活虽不富裕但活得开心。叫他们不要把谣传当真,不要为他担心。谢谢大家对他的关心,都是中国人,希望不说亲者痛、仇者快的话。在这样的时候,他仍然维护国家利益、党的利益,把自己的困境置之度外。这就是一个老共产党人的胸怀。有人说他傻,为什么不去美国。他笑着回答,我要去美国,何必等到现在?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戴一顶破草帽,披一只塑料编织袋沿马路捡破烂,卖给废品站,换来几角钱去买米买菜……

随着 “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被列入中国最大的冤假错案,孙钿老师不白之冤也随之得到昭雪。平反以后,他成为宁波市作家协会主席。那时,有几个与他一起参加革命,并由他介绍入党的人,都在中央当部、司级大官,但他从不求助于他们,他对名利淡如水,专心致志搞他的诗歌创作,翻译日本诗歌,介绍日本诗坛近况,把他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所学的日语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来,为中国文化、文艺事业作出贡献,发挥余热。

孙钿老师走了,他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带着他的信仰,带着他的理想走了。留下一个老共产党人的宽厚胸怀,走了。

尊敬的孙钿老师,你一路走好!学生向你鞠躬了!

怀念孙钿前辈

天 涯

2011年的六一儿童节,因为老诗人孙钿前辈的离去,而变得阴郁。孙老原名郁钟瑞,字文源,是我国著名的 “七月诗派”老诗人。他的离世,也使 “七月诗派”这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富有探索精神,又具有沉重悲剧命运的进步文学流派成为绝唱。

6月3日早晨,天气微寒,我和一群诗友去宁波殡仪馆参加孙老的追悼会。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送的花圈摆满了道路两旁。一位诗友很有感触地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自发来送孙老。我说,这就是孙老的人格魅力。

告别厅里,孙老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不再痛苦,化过妆的遗容让人感觉他似乎正在做一个香甜的梦。只是这个梦有点长,看不到终点。

哀乐响起,主持追悼会的领导在念悼词,对孙老的一生作简短的回顾和评定。

我的思绪开始游离,恍惚中,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孙老的情景。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这个农村的黄毛丫头刚刚开始发表作品,满心满怀都是对文学的狂热和虔诚。一个偶然的机会,有朋友带我去拜访住在江东黄鹂新村的孙老。时隔多年,有很多情节已经模糊,但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孙老坐在椅子上,一边翻着我的几篇习作,一边问我: “你为什么要选择走文学这条路啊,这条路太苦了。”我那时候对孙老的经历一无所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对当时的我来说,文学犹如天堂,正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诱惑我一步步奔向她的怀抱。

临走时,孙老让我把习作留下,他有空帮我修改。我自然非常开心,可以用 “受宠若惊”来形容。人与人之间交往,第一印象很重要。第一次拜访孙老,我就感觉这位老先生和蔼可亲,没有因为我是个乡下丫头而轻视,毫无名人的架子。他又长得特别精神,有气质,在他身上找不到老年人的沉暮之气,很是景仰。

人生如梦,谁会想到我后来所经历的,果真被孙老言中。所有的幸抑或不幸,似乎总是与文学连在一起。可惜真正明白,已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当我在外漂泊的那些年,和孙老的联系并不多,但心里还是惦记着。出了书,总要找个机会给他送去。他很高兴,但对我取“天涯”这个笔名,并不认为好,觉得太孤苦飘零了。只是我很固执,以为此名大气、好记,也就一直用了下来。

回宁波后,由于住的地方离孙老家比较近,去的次数稍微多了些,不过也不是很多,我怕打扰了老人家休息。每次去,看他坐在书桌前不是写作就是看书,时间对他来说太宝贵了。我知道,他想把过去的岁月追回来。

前些年,我二妹在小区开了家小书店,孙老有时候会走过来和我老妈聊会天。他有个女儿,有段时间在我小妹的公司里工作,这样彼此就更觉亲近。在路上碰到,看到孙老走路时笔挺的腰板,我在心里总要感叹,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老得这么有风度就好了,你看他的样子哪像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啊?那精神、那心态,比一般年轻人还要年轻。

孙老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一生淡泊名利,对自己的荣辱得失总是一笑了之。有诗友请求他写序,他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欣然答应。有很多文学爱好者都得到过他的指点和帮助。孙老年轻时曾留学日本,日语很好,翻译了很多日本诗人的作品。我手头上有刚刚拿到的一套 《孙钿集》(上下册),内容分诗文和译文,其中译文本就收录了他翻译的日本当代57位著名诗人的208首有代表性的作品。这套书是宁波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编印的,虽没有正规书号,但自有其价值。

闭上眼,有场景从眼前闪过。

记得有一次在外吃饭,我和孙老打同一辆出租车回家。他先下车,塞给我100元钱作车费。我不要。他说他的日子比我好过。我说就是要付车费,也不用这么多啊?他不管,自顾自走进小区去了。让我捏着那张钞票,真是百般滋味。

有时去他家,给他买点水果,他就批评我不应该花钱去买东西,还让师母给我回礼,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再去,就干脆空着双手,他倒反而高兴。

别看老人家年纪大,记性特别好,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给我修改稿子的事。对我的创作,总给予鼓励,说既然走了这条路,那就好好写下去。我也很想好好写,只是命运捉弄人,在这过去的二十年里,我四处漂泊,结婚离婚,求职失业,折腾来折腾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一场疾病又突然降临。

自从我病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孙老家。我怕自己憔悴的样子让老人家担心,毕竟这个岁数的人了,还是不要去惊扰他为好。这半年,常有去看他的念头,却最终没有变成行动,这也成为我终身的遗憾。在追悼会上,我遇到了常去看望孙老的赵德闻老师,赵老师告诉我,孙老向他询问是否认识天涯?他很关心我。听到此言,我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悔意,为什么在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不多去看他几次呢?

哀乐声中,我向孙老的遗体三鞠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一直到走出告别厅,终于流了下来。

门外,阳光淡淡的。我知道,一缕青烟将带走我们对孙老所有的爱和怀念。生有涯,死无垠,喧嚣的红尘,有多少人在忙着追逐功名利禄?却忘了真正能永存的,唯有高远的精神。历经坎坷的孙老,以95高龄在这个儿童节给自己的一生画上句号,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而我想告诉孙老的是,文学这条路虽然很辛苦,但我还会继续走下去……

追怀孙钿老师

张良鸿

惊闻孙钿先生在今年六一儿童节那天去世的消息,心里很是难过。难过之余自然想起八年前采写他时的种种情景,不禁感慨万分。孙钿是个大诗人但更是一个童心永不泯的大好人。作为晚辈我原本并不认识孙钿先生,我只晓得他本名叫郁文源,筚路蓝缕创办过宁波第一所专门护士学校。在抗击 “非典”的非常日子里,由于感谢可歌可泣的白衣天使们的忘我奉献,经我中学时代桂心仪老师介绍,我第一次在黄鹂新村拜访了先生。他一见面就开门见山: “桂老的学生我信得过,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

孙钿是一个爱国诗人,一个从抗日烽火中走来的现代诗人。1937年 “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正在日本留学的21岁孙钿毅然回国参加“留日学生抗日救亡协会”,并出版了他第一本诗集 《击退敌人去》,不久又发表了长诗 《给敏子》。紧接着孙钿参加了新四军,戎马倥偬中,他激情勃发地写了大量战斗诗歌,并于1938年秘密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一时 “战士诗人”孙钿名闻遐迩。

诗人孙钿成为教育工作者郁文源,纯属历史偶然。现在大家知道孙钿只是诗人的笔名,诗人原名叫郁钟瑞,字文源。1950年,秘密党员郁文源在等待奉派去海外期间,抽空来甬探亲访友。在老友李庆坤家,碰见时任宁波市主管教育文卫的副市长翁心惠。接谈之下识才的翁心惠请33岁的郁文源无论如何暂留宁波帮帮忙,到市中 (即今天的二中)去教一段时间政治思想课。盛情难却,郁文源去当教师了;有受党十几年教育的基础,教政治对他还不是得心应手的事吗?

1953年春天市里还给了郁文源一个新任务——去广济街宁波卫生学校整顿校务、处理学校和学生矛盾隔阂,并兼管总务和代教语文课。郁文源从积极妥善联系、安排毕业班学生的实习工作入手,很快赢得了学生信任,继而努力抓好思想教育和学生的生活,使学校工作很快步入正常轨道。其时,市卫生学校有医士、护士、助产士三个专业。鉴于当时国内护士特别稀缺,严重制约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的现实,郁文源向市卫生局建议:独立创办一所宁波护士学校以扩大招生。第一步先把卫校护士班剥离出来,与华美医院的院办护士班六七人合班成立护士学校,并借华美护士班原址上课。在省卫生厅支持下宁波护士学校正式挂牌,并于1953年暑期招考录取首届学生100名,市卫生局长任名誉校长,郁文源任实责副校长。

这下子诗人抽不出时间写诗了,郁副校长既要跑经费盖教学楼,又要制定教学计划想方设法延聘教师;既要找尸体供学生解剖学习,又要挖空心思办好学生食堂;教学质量要提高,学生要德智体全面发展,他这个校长还要带头讲授好政治思想课……郁文源简直忙得脚不点地了。他终于用硬扎扎的教书育人工作,在新中国的浙东土地上谱写了一首壮美的抒情诗。当然呕心沥血、艰辛备尝也得到了回报,那就是学生们的茁壮成长和对他这个校长的由衷爱戴。

1955年5月正当郁校长考虑第三期招生工作时候,他接到去杭州开会的通知。郁文源兴冲冲赶了去,不料一个晴天霹雳,作为诗人孙钿他被宣布逮捕,关进了杭州乌龙巷监狱。原来孙钿与胡风的多年笔墨友情和意气相投,让他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从此不但缪斯的歌喉声息诗坛,作为教育家的郁文源也从讲台上消失了。学生们无法相信她们敬爱的郁校长会是“反革命”,但不相信又能怎么的。此后20多年,伴随郁文源的是无休止的挨整和没完没了的苦役。除了两次锒铛入狱,他还被罚去梅山盐场晒盐、去四明山垦土石修公路、去浙西江山夯地基筑铁路,还长期充当漆匠师傅涂油刷漆……政治阴影使他的孩子求学无门,经济困顿逼得他老伴多次悄悄去卖血,他几乎无路可走了。

冬尽春来,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随着胡风冤狱的平反,诗人孙钿的冤案也终于昭雪。诗坛上又响起了孙钿深沉雄健的歌吟,长诗 《跨进21世纪的门槛》让人们看到一个老共产党员的磅礴豪情和浩然风采。老朋友、著名作家何满子给他寄来仿杜牧的一首七绝,“落魄江湖惯独行,也知才短此身轻。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胡风分子名”。既调侃又慰勉,友情浓烈如酒。留日老同学、著名剧作家杜宣特地来宁波看望他,老诗人也作诗酬唱不胜感慨。为了追回二十多年时光,诗人像年轻人一样“玩命”,不仅由孙钿翻译的《日本当代诗选》早已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英文对照的《孙钿短诗选》也于2002年由香港银河出版社发行。作顾问,当伯乐,搞创作,他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最令晚年郁文源欣慰不已的是他的学生们。五十年前阴错阳差的插柳栽桃,想不到今天竟会柳荫匝地、硕果累累。不少当年的医士学生成了宁波市医学权威、专家;更多的护士学生像红色种子遍撒天山南北、长江两岸,她们德艺双馨,到处实践发扬着救死扶伤、无私奉献的南丁格尔精神。她们中不仅先进模范众多,甚至还有人被光荣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更令人动容的是不论她们身处何方,没有一个人忘记她们敬爱的郁校长,在采访中她们掏心窝地说正是郁校长的言传身教使她们懂得为人民服务的道理,正是郁校长军人加诗人的气质让她们懂得什么叫坚忍不拔和如何去发掘生活中的崇高与美丽。自从郁校长平反后,她们每隔几年就要为老校长祝一次寿,或在大酒店、或在母校、或在公园,动情地为他点起生日蜡烛,唱一支《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每有外地同学来甬,她们便会约上一批人去探望老校长;在他面前,那些雪飞双鬓的奶奶外婆们,会像青春少女那样调皮活泼,有说有笑,甚至打打闹闹。

当拙作 《从诗人到校长》在报刊发表,我到他家送样报还照片时,他家刚巧在 “大搬家”,原来他正把成捆成捆报刊藏书送给他最后一个工作单位——宁波三中的图书馆。他对我开玩笑说:“小年青来得好,我要让它们尽可能发挥文化余热,你看如何?”三中是我初中母校,老诗人把书赠给三中那还不是天大好事!只是叫我小年青让人不好意思,那年我可是虚度六十有六了。再一想,通了,这说明孙钿老师心态年青,在他面前我不是小年青又是啥?

奋进不息永远年青的孙老师,愿你走好!

哭孙钿

赵警我

七月流火

七月的星空

又一颗巨星陨落

为诗人送行

柳汀街青石板啊

再没有人和你

用板车

共奏乱音

月湖黄鹂啊

再没有人和你

用诗歌

迎迓阳春

甬江啊我奠三杯酒

请把你的悲哀

送到十六铺

申江啊

请拥着甬江泪水

为你伟大的儿子

安魂

胡风定会用新理论

接引你

杜宣定会在彼地

为你举办沙龙

让内蒙古的蜜蜂

大别山的蝴蝶

一起飞来吧

走了

留下一行行诗

走了

留下一段段憾

走了

留下一个正直的魂

在文学史上微笑

永恒

黄泉路啊

幽幽杳杳

新诗路啊

扰扰纷纷

君了一生槊

纪念孙钿

哑者无言

七月诗派的最后一页

合上了。一位老诗人收起了他的笔

“以笔为枪投身革命”的纪念碑下

谁还 《在乡村里》探寻 《高野良雄之死》?

从早稻田迂回, 《击退敌人去》

《给敏子》,给一个时代拉开大幕

《东江》的 《侨胞》啊,你们

一手持镰,一手握锤

誓死捍卫旗帜的鲜红

你一直就是个战士

放下笔你也是个战士,你以战士的精神

转战桃李园。再坚强的园主也经不起

突然袭来的龙卷风暴

右派。多么荒唐!

太阳总是会顶破乌云的。在

南丁格尔的丰碑下

我们看到你默默前行的身影

我们也看到了你步履矫健

《跨进21世纪的门槛》

《日本当代短诗选》,一本异域民族的精华

在你的笔下留下汉语的痕迹

你走了。

我们的记忆开始塌陷。生硬的讣告

让所有的文字疼痛

饱含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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