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烟
2011-11-21俞妍
俞 妍
1
几年后,郑心刚蓄起了八字须,戴上一副黑框眼镜,像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他和妻子香梅在南县租了一个店面,开了小小的服装店。南县是个旅游古镇,河道多,巷子小,来来往往的游客,踩着青石板,来这儿寻梦。宁静的小镇在喧嚷声中睁着它朦胧暧昧的眼,似是而非地望着游客。时而,弓弦一颤,一段剡曲从二胡中悠悠飘来,几个清丽的女孩子轻启朱唇,盈盈唱来,引得围观的游客鼓掌喝彩。常常在那一刻,在店铺里忙碌的郑心刚眉头一颤,赌气似地扔下手中的活,奔到楼上去了。
“心刚,心刚,你干啥去?”香梅举着刚刚拆开的衣包叫道。 “我头疼!”半楼梯掷下一句话来。 “又发神经了,对剡剧过敏呀。”香梅嘀咕着,懒得跟他计较,进进出出的游客忙得她没时间发脾气。
夜晚来临了,劳累了一天的香梅坠入睡梦。心刚听着妻子高压锅气流似的鼾声,涌起阵阵厌恶。辗转反侧好长时间,他仍无法睡过去,不得不偷偷起床,蹑足到另一个房间。进入那个房间,犹如进入另一世界。上锁,开电视,塞光盘,倚在沙发上,摘掉眼镜的眼睛如一汪清水升起迷雾。电视机的启示灯忽闪了好几秒钟,屏幕才显出画面。一个曼妙的女子盈盈而来,舞着水袖,在台上如泣如诉地唱着。一颦一蹙,吐字运腔,如此服帖和谐。尤其是那凄楚的眼神,仿佛一道光芒穿越了千年的尘封岁月,射进人的灵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心刚倚着沙发望着,原本收敛的睫毛犹如春日的杨柳垂下来。两道浓密的剑眉也神奇地微微竖起,变成风中的柳叶。微塌的腰板挺直了,一双已显粗糙的手拼命伸展,重叠着压在左前腰。他的喉结滚动着,因为压抑,到底没有唱出来。脸渐渐红了,他下意识地憋着气,直到眼泪从眼睫毛里迸出来,才缓过劲来。
这是哪一年的事了。自从跟香梅结婚后,心刚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口枯井,每天只看到一片窄窄的天空。对于时间的概念,只能从满屋子厚薄不一的衣服中闻到一点气息。一切都麻木了!他摸着自己越来越扎手的胡子,恍恍惚惚地想。就在自己精神恍惚的那一瞬间,香梅扯着大嗓门派他去干永远干不完的活。香梅是个简单的女人,简单到每天面对忙碌重复的生活,却乐此不疲。她不喜欢旅游不喜欢逛街,也不喜欢看电视。对于玫瑰花和香水,更加不屑,觉得那纯粹浪费钱。如果一定要找出她的兴趣来,心刚觉得那是自己最讨厌的两件:无休止的唠叨和上床睡觉。尤其是后者,每天看到香梅脱光衣服,撅着屁股在床上等待,他就头皮发麻,仿佛自己又要接受一次刑罚。香梅在床上的功夫也像白天那样精力充沛却粗枝大叶,常弄得心刚疲惫不堪,生不如死。她拱着被窝哼唧着,心刚真恨不得打她两个嘴巴。 “婊子!”他在心里骂。但他没有骂出声,这么粗鲁地骂她,就像在骂自己。
这难道不是自己渴望的生活吗,像香梅那样彻底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心刚对着天花板上细细的光斑想。每次用心一想,他就觉得头胀痛起来,紧接着呼吸急促,浑身上下像挨了一顿鞭打,火辣辣地痛。他咬着牙,用手指掐自己的大腿,告诫自己不要胡想,但根本不管用。常常大腿被掐得发紫,他还像一只困兽无声地嚎叫,无法走出内心的风暴。最后,他只能起床,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跑进那个小窝,进入他另一种不为人知的黑夜生活!
2
“心刚……”有人在背后叫自己。那声音酷似子龙。他微微战栗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可是,身后除了白墙上自己的背影,什么也没有。他不甘心,挪动身子到大衣柜的镜子前,顿时镜子里的自己活了。
“啊,小姐,你来了……”银幕上,儒雅的书生柳梦梅对着一幅美人图深情呼唤,窗外杜丽娘的芳魂翩然而至。 “书生……”杜丽娘幽幽地叫着。心刚发现这声音分明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自己只要一开腔,嗓音依然那么娇媚。
那时候,每次上台前,心刚和子龙在后台默戏。子龙很不老实,常常在心刚刚进入状态时,就来 “调戏”一番。 “心刚,你化好妆真美,要是你真是个美女,那我就近水楼台先得月,追定你了……”子龙凑上来捂着心刚的肩笑嘻嘻地说,心刚挪开肩,垂下睫毛。 “又来了,你呀……”他学着戏中的女子,伸着细长的食指点着子龙的额头,脸上热辣辣的,幸亏敷着一层底粉,谁也看不出来。 “小姐……” “书生……”声音颤抖,四目对视,一个含羞躲闪,一个欲罢不能。两个人一开腔,就找到了戏中的感觉。
这样的 “调戏”到了台上,就真的忘记自我了。当时,他们演得最多的是 《梁山伯与祝英台》。幕布缓缓拉开,心刚的一声 “梁兄”,呖呖如莺啭,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在五彩的灯光下,心刚感觉子龙慢慢地旋转起来,自己也跟着翩翩起舞。那水袖,时而春燕剪柳,时而落花翻飞。那扇子,或作蝴蝶戏花丛,或作帘幕掩秀色。他百般地向梁兄传达春意,可是 “梁兄却像呆头鹅”!
台下,掌声如潮,阵阵喝彩,几声不怀好意的哨音若隐若现。心刚和子龙早已习惯了观众的反应,更加投入。两人像上陡坡层层攀爬,运腔、念白、水袖、身段,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把这对恋人的灵魂捧出来。子龙扶着心刚过独木小桥时,心刚娇喘吁吁: “梁兄呀,你我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子龙故意一放手,心刚差点掉下去,子龙又赶紧搀扶,心刚趁机倒在子龙怀里,台下又是一阵欢呼……
谢幕的时候,女孩子们捧来的鲜花几乎将他们淹没。回到后台时,心刚常常看到刘姐坐在化妆镜前等自己。 “刘姐。”他和子龙齐声叫道,子龙的声音明显高于自己。不知怎的,他每次看到刘姐,总叫不出口。那子龙,虽然年纪比刘姐大,却一口一声 “刘姐”,叫得比脆瓜还爽。刘姐乜斜着眼,轻抚着怀里的猫咪道: “今天又飚戏了。郑心刚,你可真有本事,你男扮女,在戏里又女扮男,这样扮来扮去,可把我们耍的,都搞不清你到底是男还是女了?”心刚的脸腾地红了,这话说的,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呢。 “刘姐,瞧您,绕口令说得多累!”陆子龙做了个鬼脸道, “他是遇到男人就变女人,遇到女人就变男人!”刘姐被子龙一逗,忍不住扑哧一声,眼睛弯成水汪汪的月亮。见刘姐笑了,心刚松了一口气。其实,他是喜欢刘姐笑的。别看刘姐平时绷着脸,她笑起来,那脸却如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恬静又秀美。
多余的话,刘姐不会再说。等心刚和子龙卸完妆,刘姐就带着他们去吃特色夜宵。月光如水,深夜的吴市繁华如大上海。他们坐在刘姐的车后座,望着璀璨的霓虹灯,心里痒酥酥的。子龙在黑暗中搭住心刚的肩,凑着他的耳朵说:“兄弟,咱们跟着这个富姐,可有福了!”
3
这是哪一年的事了。心刚独自坐在镜子前,感到一切都像前世往事。刘姐的面容在时光中,水纹一样荡开来接近于模糊,只有她身上那股紫色的气息至今仍缠绕在鼻尖。一直以来,心刚觉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息,那些气息可以用颜色作比。柳老师是谷黄色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香;子龙是橙黄色的,跳跃、明丽,清香中带点酸味却绝不青涩。自己或浅蓝或深褐,犹如蓝色妖姬,绽开时无比绚丽,幽香销魂,凋落时无比凄楚,零落成泥。而刘姐的紫,似乎无法用植物用香味来比拟,那种紫时而傲慢,时而冷艳,时而宁静,时而热烈。
刘姐说: “郑心刚,陪刘姐来一段。”语气中冒出一股冲力,让人无法抗拒。其实,心刚也不想抗拒,刘姐的那种冲力,正是自己隐隐渴望的。他就陪着刘姐对唱,有时来一段 《玉堂春》,有时来一段 《沉香扇》。每次都是心刚唱旦角,刘姐唱生角。刘姐的水袖甩得很有本事,用她自己的话说,小时候曾向一位民间的剡剧高人学过。那样式很美,甩出去是直直的,犹如两根飘飞的舞带,却又跟舞带不同,似有一股凌云之气。心刚则不然,他每次跟刘姐搭唱,眼皮总是耷拉着。刘姐抖动着薄嘴唇说: “郑心刚,你一到台上,眼神就能勾魂,怎么跟我搭戏,眼睛就没气了?”心刚没回答,低着头不敢看刘姐。刘姐很不服气,她回过头来责问子龙。 “陆子龙,你不是说,他遇到男人就变女人,遇到女人就变男人吗?”子龙正含着柠檬茶,吓了一跳,咳嗽起来。 “遇见你,就是遇见女人,哦,不,在戏里他遇见男人,我也糊涂了……”子龙叽里咕噜地说着。他手中当檀板敲的汤匙偷偷敲击心刚的腿,又拼命向心刚眨眨眼。心刚只得从头开始唱,委婉的唱腔中,逼着自己使出醉死人的眼神来,却仍然力不从心。
有时候,刘姐也不为难心刚,转过身跟子龙搭唱。刘姐就摇身变青衣,唱心刚的柳派。刘姐的柳派也唱得别有风味,那声腔不像心刚那样似蒙着细纱,而是有一种特别的柔味。如果把心刚的声腔比作吃到一口细芝麻,那么她的声腔就好比细芝麻外边还包着米团子。子龙唱得很卖力。心刚发现,子龙像献媚似地浑身使劲,他飘逸的声腔中多了高亢,仿佛想唤起刘姐的激情。但刘姐总是淡淡的,水袖也甩得有气无力,赌气似的,有时故意往高处唱,直到唱破音才罢休。
“唱旦角,我不行!”刘姐没唱完一段,就兀自撤了,一屁股坐下来,眼睛乜斜着心刚。心刚不说话,默默地给刘姐续上玫瑰茶。子龙说:“得了,刘姐,您若真出手,我们就卷铺盖回家啰!”心刚瞟了子龙一眼,子龙不在意,继续道:“兄弟,你说是不?”心刚仍不说话,低头看杯中散开的菊花,有时抬眼望窗外。窗外,紫藤萝花开了,瀑布般流泻着。看似一树的珠光宝气,心刚却闻到了忧伤的气息,好似从刘姐身上蔓延出来。
有一回,三个人刚刚在一家茶座坐定,子龙就被前妻呼去了。三足鼎立少了一足,两足就摇摇晃晃支撑不住了。果然,子龙走后,刘姐的矜持也失落了,她竟坐立不安起来。两人沉默了许久,只听得彼此的呼吸声,谁也没有打破僵局。终于,她撑不住,抬眼盯着他的脸,柔声叫道:“心刚……”心刚的头皮麻了一下,刘姐唤他从来都是连姓带名的,这一次……他憋着气,不敢抬头。 “心刚,你为什么懂女人,你说?”他抬眼瞥了她一眼,又急速低头,嗫嚅着: “刘姐,我……也不知道,我……” “心刚,你觉得刘姐咋样?”他又听到她的声音,像起腔的二胡微颤琴弦。 “好……很好的。”他真不知怎么回答,眼皮直跳,腋窝里汗水滑了下去。沉默,漫长的沉默。他偷偷抬眼,只见她望着窗外的紫藤萝。风一来,藤萝花在空中旋舞了几下,轻轻坠落。
“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看我……”她突然抓住他的手。他吓了一跳,抬头,目光在她脸上游离不定。她的目光却如一块磁铁奋不顾身地吸住他,牢牢地咬住不放。那一瞬间里,他看到她眼中的紫,那大片的紫色后面似有雪花在纷纷飘扬。后来,心刚常常梦见紫色的天空下漫天飞雪,他知道刘姐的眼神已深深刻在自己心里。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挣脱她的手。他垂下头,捏着手中的茶杯。耳边,她用平时从未有过的声音,断断续续叙述自己的人生。她童年的戏之梦,大学生活的清贫,父亲的暴戾,母亲的病殇,还有大她二十岁的丈夫,丈夫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无休止的扰闹,她的流产和不孕……心刚的记忆中,那个下午无比漫长,耳畔一直沙沙响着。他疑心外面下雨了,却分明看见阳光在自己的手背上艰难匍匐。
她的倾诉直到天色入暮,才缓下来。他像坚持着看完一场戏,终于忍不住挺直身子,松动快麻木的关节。他瞥见了她的眼,竟然见晶莹的泪滴缀在眼角上,眉宇间流露出女孩特有的楚楚动人。他怔住了,又慌不择路地别过头去。
刘姐,我送你回去吧。他在心里说,到底没有说出口。她也站起身,像在地震之后的废墟里立起来,步履蹒跚。突然,她扑到他身上,将头埋在他前胸。 “心刚,你知道,我心里苦呀……”真是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揽住她,瞬间又触电般松开手。 “刘姐,不,你不要这样……我……不!”他努力挣脱着,但她的双手却死扣住他的脖颈。他哆嗦着,身体僵直,任她胡钻胡拱。
渐渐的,她硬挺的胸脯软下来了。潮水过后,她恢复往日的模样,手指拢了一下长发,翘起嘴角道: “没事,真无聊,天晚了,也该散了!”她转身,霍地挽住坤包。也许过于急促,鞋尖绊住了桌脚,一个踉跄,身子差点栽倒。“刘姐!”他慌忙上去搀扶。 “别管我……”她突然厉声道,脸白得直冒冷气。他呆立着,望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包厢,只有她的高跟鞋固执地敲击着地板,像憋着一股排放不出的浊气。
4
他们的排练常常从傍晚开始。因为子龙白天要上班。子龙在一所私立小学里当体育教师。这么修长帅气的男人,整天牵着小孩子玩 “老鹰捉小鸡”,这是心刚想象不出来的。但是职业跟唱戏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进入排演场地,他和子龙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年龄甚至性别。
排演场地在城区西北接近郊区的一家旧工厂里。那家工厂已搬到新厂区去了,留下那些老房子等着拆迁。心刚就租了一个车间当排练场。他们刷了墙壁,装了大镜子,铺了地毯,粗粗搞一下就算了。那时,他们的春蕾剧团刚刚起步,一切都是艰苦的。
戏装一披,锣鼓一敲,他们就甩着水袖跑进排演场,像登上舞台一般。两人排演十分认真,一进入角色,世界仿佛离他们而去。他们在镜子面前,含情脉脉唱着,一个潇洒自如,一个柔情万种;一个玉树临风,一个袅娜多姿……夕阳透过车间的窗棂爬进来,他们的身体像沐浴在温水中,墙壁上投下水墨画似的影子。心刚无比投入,眼里充满着雾气样的迷离,声腔里也带着温泉般的润滑。他的身子几乎也要化作一摊水,一滴滴融入到子龙的身体里去……伴奏仿佛不存在了,其他演员似乎也消失了。夕阳早已知趣地闭上眼睛,佯装安睡。心刚的世界里,只剩下子龙,他与子龙在雾气世界里交融升腾,化作天上的一朵云。等子龙扯掉戏服,从眼前消失,心刚才如梦初醒。难怪刘姐说自己一入戏,好比女人钻进了身体。心刚无数次发现,自己与子龙排练,竟然比正式上台更卖力更纯粹。
心刚一直记得自己跟子龙的第一次见面。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他拜师刚满一年,柳老师就病倒了,在市人民医院住院。他陪在老师床边,老师拉着他的手,叹着气说: “小郑呀,你天分很高,又这样痴迷,要是早二十年,我一定想法子把你弄进我们剧团里来……可剡剧是女子的天下,现在也很少见男旦了。你跟着我学,真怕害了你呀……”柳老师说着,轻拍心刚的手背,心刚的眼圈红了。为了拜师学戏,他放弃了快要到手的硕士文凭,与父母也决裂了。为了养活自己,他沦落到上门给几个高中生当英语家教。
那天,从医院里出来,他忍不住扶着路旁的一棵法国梧桐抽噎了一阵。柳老师得的是绝症,医生说顶多撑两年。这个优雅的老太太,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剡剧。她一生未嫁, “文革”后复出,还光艳照人,把心刚的母亲迷得如痴如醉。那时,心刚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是舞台上的美人,如电光闪射,在他空白的心中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迹。那几乎是前世注定的,他一下子学会了老师的唱腔,把他的母亲都吓着了。如今,老师的生命如秋日黄花即将枯萎,却还在病床上指导心刚一招一式,还把自己最珍贵的早期录音交给他。他颤抖着双手,几乎要跪倒在老师的床前。
老师是理解自己的。这个世界上,只有老师才真正理解自己对剡剧的痴迷。那种虔诚和向往,犹如基督徒望见云层中上帝高贵威严的脸。别人都无法想象,一个现代英俊青年为何如此痴迷扮演古代悲苦女人。心刚却认为,这种性别的差异,纯属巧合。可是,谁能相信这种巧合呢?多少难听的话语如针如锥,连曾经无比痴迷柳老师的母亲,也觉得心刚像个疯子。只有柳老师,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
心刚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天色昏黄,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匆匆赶着回家。路过西街公园,他听到了一段颇得真传的杨派唱腔,耳朵毫无防备地被拉了过去。站在人群的外围,向里一望,竟然见一个很帅气很时尚的小伙子在唱剡剧。他不由眼睛一亮。别的戏迷,唱一段就是唱一段;可这个小伙子却浑身是戏。虽然,没什么动作,但他的眼神,分明把所有的表演都浓缩在其中。他深情款款,目光灵澈,仿佛伊人就在眼前。他转身过来,似乎有一眼碰在心刚身上。那一眼犹如一滴甘露落在心刚焦躁的心上,他忍不住一阵震悚,一下子被俘获了。他从未见过这么会说话的眼睛!心刚迷迷糊糊地感到,这是他对自己的暗示,好似冥冥中一个神灵来索自己的灵魂……
一曲完了,心刚带头鼓掌。可惜,那个小伙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是朝这边投过一眼,又转向另一边去了。大家都说,再来一段。他的嘴巴像个小孩嘟了一下,说: “那好吧。”
这些镜头,后来一遍遍浮现在心刚的脑海中。
心刚忽然有一种结识他的冲动。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出来,在一个冰柜上写了一张字条,对卖冷饮的说: “呆会儿,等那一位唱完了,你给他和那些伴奏的,每人一杯冰淇淋,顺便把这一张字条交给他,好么?”他付了钱,卖冷饮的爽快地答应了。
心刚在不远处的一个茶楼上等着。等了许久,终于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定是他!果然,门轻轻地敲了一下,一个人生涩地出现在心刚面前。他用眼睛探询着——是你约我么?心刚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一边请他进去,一边解释自己约他的原因。 “要冷饮吗?” “不,我喜欢绿茶。” “绿茶饮料?” “不,现泡的热茶。”“心急喝不得热豆腐哟!” “我喜欢夏天慢慢地喝热茶,尤其是上好的绿茶,闻着都沁人心脾。”
他们散漫地聊了起来。天下的戏迷是一家,何况,他们已是超级戏迷了。心刚没想到,这个叫陆子龙的帅哥竟是这两年才迷上剡剧的,他几乎要惊为天人了。更叫他激动的是,他和自己一样,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是他们化作了剡剧的一部分,就是剡剧化为了他们的一部分——真是相见恨晚啊。心刚也泡了一杯绿茶。子龙慢慢端起茶杯,嘴唇快要碰到茶杯的边沿时,不经意地抬眼看了一下心刚。那一道眼神很单纯,又似乎隐藏着什么,或者透露着什么,像一个有趣的谜。心刚喜欢这样的眼神!
内心一片狼藉的心刚,碰到子龙的眼神后,僵硬的身体又舒缓过来。是的,这个气数渐尽的世界又活过来了。
5
有一段日子,心刚老是被梦追逐着。他的梦无比离奇,上天入地,比自己演的戏还精彩。有一晚,他梦见自己走在一个荒原。荒原上,生长着一种罂粟花似的植物,绮丽妖媚,花瓣如水袖在风中挥舞着。他走呀走呀,走到尽头处,看见一棵大树。大树长满叶子,树干却已近枯萎。大树底下坐着一位老妇人,怀抱一个小孩。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柳老师呀,但心头疑惑,老师不是没有结婚吗,哪来的孙子呀。
那个小孩在老师怀里很淘气,一会要吃饼干,一会要撒尿,弄得老师满头银丝都散乱了。可老师乐此不疲,看不出一丝厌烦,还哼唱着剡剧逗他。后来,老师把小孩交给了心刚。心刚抱住小孩,感觉这小孩好面熟,问老师他是谁。老师说: “我给你看一张照片。”老师从衣袋里掏出一帧两寸大的照片。心刚一看,吃了一惊,那不是自己吗?照片上的自己穿着戏服,脸上搽着胭脂,唇上抹着口红,虽然扮的是状元郎,眉眼却像个小女孩。心刚迷糊了一下,他依稀记得这张照片五年前就被父亲撕碎了,那次他提出要休学去学戏,被父亲狠狠扇了两巴掌。怎么这会儿,这张照片竟到了老师手中。再细看怀中的小孩,他太像儿时的自己了! “好好带他哟,我老了,以后全靠你了……”老师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他糊涂了,心头涌起难言的酸涩和凄凉。
天灰蒙蒙的,荒草丛中的罂粟花吐着妖娆的舌头,说不清是垂死挣扎还是生机勃发。一阵风刮来,泛黄的树叶如黄蝶乱舞。就在此时,柳老师温热的手指穿过了他的头发,轻轻抚摸着他。混沌中,他心头的忧伤汹涌而来,竟不能自已。无奈中,竟转身抱住老师,在她怀里抽噎起来。他的肩抽搐着,柳老师的手也颤抖着。她抚着他的头发,像握着一棵受伤的禾苗。
突然,狂风来临,天色大变。霹雳声中,柳老师不见了。 “老师,老师……”他哭喊着。可是,老师像被狂风带走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顷刻间,又听得 “轰”的一声,那棵大树也倒下了,它干枯的树皮外翻出乳白色的烟雾,像老师在不断地叹息。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荒野成了白茫茫一片。正当他不知走向何处时,感觉怀里一空,啊,孩子也不见了。 “孩子,孩子,郑心刚,心刚……”狂风暴雨中,他扑倒在泥地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好似为自己招魂……
第二天,心刚把这个奇特的梦告诉了老师。老师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道: “孩子,你是真心痴迷剡剧呀。要是你生在梅兰芳的年代,你就是我们剡剧的梅兰芳啊——真难为你了……”接着,老师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让他跟着二师姐的香山剡剧团去香港演出。 “真的吗?!”他像个孩子高兴地跳起来,老师含着笑点点头。他太激动了,虽然自己挂牌的民营剧团在江浙这一带也有一点名气,但跟着大剧团去香港演出还是第一次,他觉得兴奋得快要疯掉了。真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他竟然还傻兮兮地问老师,子龙能否一同前去。老师面有难色说,团里只给了一个名额。因为二师姐病了,二师姐的两个徒弟一个怀孕了,另一个正忙着结婚,救场如救火,只能让他去了。
原来如此!
6
代替二师姐是心刚不情愿的。虽然二师姐对自己很客气,见了面一口一声 “小师弟”,好像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可是心刚有些怕她,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次民营剧团青年演员大赛的事。那一天临上台前,二师姐拿起眉笔替他补了几笔,眯着眼说这样更妩媚些。但当他下台后,几个心腹戏迷很为他痛惜,说他什么都好,就是柳眉画成了剑眉,多少露出些男儿相了。他赶紧看录像,越看双眉蹙得越紧,兴奋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他突然想起二师姐举起眉笔时,不可琢磨的眼神,还有右眼皮上的那颗黑痣也暧昧地跳跃着……从此以后,心刚对二师姐避而远之,每次看到她,心跳就莫名加快。尤其怕见那颗黑痣,它犹如第三只眼阴冷地望着自己,好似传说中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灾难就降临了。
提到二师姐,心刚总会连带着想起大师姐。心刚没见过几回大师姐,她是他们圈里的一块伤疤,谁也不会轻易去揭它。记得那一年,他和子龙演完 《香笺泪》,走到后台,就望见大师姐套着一件脏兮兮的戏服,披头散发,跑来跑去。跑了几圈,她停下来,挥着水袖唱: “只道订了三生约,谁知却是相思债。我与他愿作鸳鸯不羡仙,每日共度良宵夜……”
“大师姐!”心刚上去一把拉住大师姐。大师姐不理会他,双眉颦蹙,满眼哀愁,继续唱道:“等到那鸡声一啼天明亮,他是整顿行李要回家。我们是依依惜别眼圈红,迟迟流连难分舍……”她唱到 “难分舍”,绵长的尾音在喉咙底里滚动几圈后,带着哭音吐出来,凄楚哀怨,像有一只手伸进人的肺腑,不断地揉捏、撕裂。
“大师姐,您别唱了……”心刚哀求着。大师姐凄然一笑,继续沉浸在青楼女子秦愁红的悲苦世界里。多年以后,大师姐的面容已在记忆中模糊,她的 《香笺泪》却成为心刚梦中的绝唱。二师姐总是千方百计暗示自己是老师最棒的弟子。可心刚觉得,她根本没资格与大师姐比。其实不用说二师姐,倘若从声腔的入心入肺上讲,连老师也不及大师姐,虽然老师是开宗立派的老艺术家。
“妈,您别唱了,咱们回家吧,妈……”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奔进来。她含着泪拉住母亲的衣袖,她母亲用力挣脱开来,将水袖甩得更远。另一只水袖也甩开了,身子犹如垂柳在一阵猛风中不断倾斜。
子龙终于出手了,他一把揪住大师姐的后襟,胡乱用力,扯去了大师姐的戏服。 “别闹了,大师姐,你清醒清醒。”心刚从未见过子龙这样粗野。不过这一招挺管用,大师姐被扯掉戏服后果然不唱了,只是嘴里嘟囔着: “让我唱吧,再让我唱一回吧。”她哀求着,女孩扑上前,抱着母亲痛哭起来。
女孩抽抽搭搭说着母亲的病情。原来大师姐康复出院后,回家又犯戏瘾了。平时里,保姆管得紧,她没多少机会。这几天保姆不在,她又掉进那个 “酱缸”里了。 “她只要翻进去,就出不来。”女孩抹着眼泪说。女孩才二十出头,正需要母亲疼爱,但她照顾母亲已经十多年了。
关于大师姐的病,心刚也隐隐绰绰听到一点碎片。将那些零乱的碎片拼凑起来,渐渐理出一个风华绝代的大师姐,一个剡剧名旦的悲剧人生。那时候,柳老师已经退下来了,大师姐接老师的班,很有观众缘。大师姐的搭档——杨派的大徒弟刚当上团长,锋芒毕露,常指派编剧给她多写一分戏。大师姐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只知道演好戏。为了演戏,什么苦都能受,四十岁的时候,还敢从高台上翻下来。为了不被搭档太压制,她情不自禁跟编剧走近了。有一天,她去编剧家商量剧本,竟被编剧的老婆生生地堵在了书房门口——真是百口难辩啊。事情闹大了,闹得满城风雨。有的说被堵在床上,有的说早有一腿,也有人说那是二师姐和大师姐的搭档设的局告的密,故意让编剧的老婆知道……大师姐的丈夫也不是好惹的,他原是造反派出身,为这事闹到了后台,追着打大师姐。这样一来,大师姐就演不成戏了,而这正是二师姐求之不得的。事后,二师姐果然扶了正,与大师姐的搭档搭成了戏。可怜的大师姐黯然离开剧团,不久又离婚,最终郁郁得病……
有一回,心刚斗胆探询老师对两个弟子的评价,老师叹了口气,似有难言之隐。她说自己老了,许多事情不好再做主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自从那一天从后台见了大师姐后,心刚再也没有碰到过她。二师姐经过一番厮杀,早已当上了副团长。每次提到大师姐,她总是不屑地哼一声 “那个疯子”。心刚偷偷斜了一眼身材走形的二师姐,心里嘀咕一声:
“你永远成不了疯子!”
7
香港的演出很短暂。在那个繁华城市里,心刚像做了一个迷离的梦。没有子龙在身边,他时常失魂落魄,只有到台上才使出浑身解数,与那位叱咤风云的杨派大弟子演对手戏,倒也能压住台。演出结束后,杨派大弟子在后台拍拍心刚的肩膀道: “小伙子有几手,比你二师姐还了得,可惜呀,你生错了时代……”说着,她流离的目光在他脸上急促地扫射了一番。心刚赶紧低头,他怕这女人,比二师姐还怕。这女人身上的一股霸气,让他不敢抬头与她对视。他突然想到斯琴高娃扮演的虎妞,那感觉何其相似。虽然香港的繁华让他留恋,但逃离杨派大弟子,早日与子龙见面的愿望,却更加迫切。
心刚回到吴市后,刘姐也回来了。刘姐随夫出国度假,原本说好要去三个月,谁知不到两个月就回来了。 “我是赶着来看你的戏呗……”刘姐在电话那头咯咯笑着,这么开心是平时不常见的。心刚暗自一喜,原来自己也喜欢刘姐高兴的。
那天晚上,他跟子龙又演了 《梁祝》。曾经,为了吸引大学生和一些文艺青年,他们也试图演《牡丹亭》、 《西厢记》之类的经典剧作。但吸引了年轻人,却离散了老年人。五六十岁的阿姨们喜欢大喜大悲大开大合的 “土戏”,要她们去琢磨微妙复杂的心理,真的没多少耐心。戏比天大,观众第一。平日里,他们还是多演 《玉堂春》、 《白蛇传》、 《孟丽君》,演得最勤的还是《梁祝》。
确实,在 《楼台会》里,心刚感到了一种生命的大张扬。他要唱就唱,要哭就哭。他要表达对 “梁兄”的千般情万般爱,尽情表达好了。他常常隐隐地渴望这一刻时光能停下来,哪怕自己像祝英台那般痛心痛肺,痛到极点,他还是能潜到痛楚最底层,触摸到一丝幸福的甜蜜——因为“梁兄”是爱 “她”的。
“……我与你梁兄难成对,爹爹是允了马家媒;我与你梁兄难成婚,爹爹收了马家聘;我与你梁兄难成偶,爹爹饮过马家酒……”随着一阵如雷的掌声,心刚唱完一段,轮到子龙接唱了。子龙只唱了一句,心刚就感觉不对劲,声音像憋在喉咙间不出来。原来,子龙藏在戏服里面的麦克风没有别正,脱落了。子龙也发现了,边唱边努力纠正。可惜才唱完一句,又没声响了。他的郁愤之情,只在脸上夸张地描摹。
此时,已进入戏的最高潮 “十相思”。一个唱 “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寝食废”;一个唱 “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两个人的情绪都被鼓起来了。心刚感到自己的灵魂飘起来,好似被如泣如诉的声腔托起来,气球般在半空中飘浮,慢慢飘向天际。天际多么美妙哟。云彩织锦般绚烂,太阳像火凤凰翩翩起舞,那幽蓝的天壁简直就是世上最完美的翡翠……就在他将要飘到另外一个星球时,下意识地去拉子龙。“子龙,子龙……”他呼喊着,寻找着,如在苍茫夜色中。可是子龙没有应声,他俊朗的面庞,他孩子般努起的嘴,都在顷刻间消失了。心刚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地下的岩浆不可抑制地翻滚上来,直翻到河面上,树根间,水井口,那滚烫的液体四面八方蜿蜒而来。
“子龙……不能没有你呀……”危难之际,他伸手拉住了一缕浮云,是子龙的衣袖。他明白了,子龙的麦克风又出问题了!他决心帮子龙重新固定麦克风。 “梁哥哥呀,”他把陆子龙的领口解开; “我想你……”他找到移位的麦克风;“东边插针寻往西呀……”他将它重新别正;“梁哥哥呀,我想你……”他翻起子龙的领口,重新夹紧弄熨帖。 “子龙回来了,子龙……”他在心里叫着。观众从来没见过他俩贴得如此之近,那情形分明是一个绝望女人给遭受重创的情人整理衣领。这种奇妙的场景,激发了整个剧场的情绪。子龙也被心刚如此近身的唱做感染了,演得比平时更激情四射, “贤妹妹呀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
他们已动了真情,越发激起了观众对他们的兴趣。人们观察着其间细微的动作,被这层微妙关系点燃了。喝彩声一潮高过一潮,几乎要将剧场的顶盖掀翻。
确实,这已不仅仅是飙戏了。可是其中幽怀,谁人领会得来呢?
散场之后,刘姐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后台等他们。心刚胸口一紧,感到一种恐慌。
果然,他刚卸妆完毕,就接到了刘姐的电话。 “你能过来一下吗……”他听到了刘姐痛苦的呻吟。怎么,生病了? “我也不知道。”那头传来刘姐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从浴缸里出来的时候,摔了一跤,开始还能动,现在越来越痛了,一动都不能动了……”透过话筒,刘姐的声音带着女孩子式的撒娇。
“我马上来——”他脱口而出。合上手机后,他又踌躇了。这是怎样的承诺,虽说这样的事在梨园行里比比皆是,哪怕放在老一辈艺术家身上,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可是刘姐的先生长年在外,身边除了一个服侍她的小阿姨,再无他人。自己这样前去,不免唐突。心刚打算约子龙同去。谁知子龙撇撇嘴道: “拜托,你不是不知道,今晚我另有约会,人家为了见我,特地从上海赶来,我岂能失约……再说了,人家叫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可不想自讨没趣!”
子龙像孩子似地努努嘴,拦了一辆的士走了。望着汽车的尾气,心刚身子摇晃了一下。多年以后,心刚梦见子龙,常常闻到一股带着汽油味的尾气。等自己极力捉住那股尾气时,子龙的面影模糊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8
来到刘姐的公寓楼,已近半夜。在小阿姨的引见下,心刚见到了刘姐。她斜躺在床上,看见他,斜了一眼。 “你终于来了……”她挣扎着起来,低胸的睡衣很松,手轻轻一挥,便露出了深深的乳沟。
“今天,你演得真卖力,我都看不下去了……”她叹了一声,心刚垂下眼皮。 “也没什么,演戏嘛,就要演得像,越像越好,以假乱真,呵呵……”她笑了起来。
“你来了就好,我怕你不来呢,还是挺给我面子的。”她从床上甩下一只脚,伸进紫色的丝绒拖鞋,又挪动另一只脚。心刚想上去帮忙,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当她的另一只脚顺利穿上拖鞋时,他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这似乎他已预料到,却到底有些害怕。
“刘姐,您没事,我先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了一下时间。子夜十一点,他很清楚。她没说话,自顾站起身。浅紫色的蕾丝睡衣,像一阵风袭过,一缕幽香沁入鼻尖。他的喉结滚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正不知所措中,她端来了两杯酒,猩红色的,在灯光下如妖艳的唇。他迟疑了一下,接了酒杯。她端起酒杯,乜斜着,一股脑儿倒入喉咙。他呆立着,不知该不该喝下去。
“啊,梁兄呀,我和你梁兄难成对,爹爹允了马家媒……”她突然唱了起来,没有端酒的左手奋不顾身地在他肩头匍匐。他连连后退,哆嗦着: “刘姐,刘姐,您不要这样……”可是,她继续唱着。 “我与你梁兄难成婚,爹爹收了马家聘;我与你梁兄难成偶,爹爹饮过马家酒……”她的手如一条冰冷的蛇在他身上四处游动。他红着脸,克制着急促的呼吸,左手欲挡住那条缠绵的蛇,却分明感到它由来已久,不只是单纯的蠢蠢欲动。
手机响了,两人都吓了一跳。他乘机摆脱开来。电话是子龙打来的。 “我遇到骗子了……”子龙在话筒里骂骂咧咧道。 “你还在刘姐那里吗,妈的,你倒真爽。”他两手捂住手机, “哎哎”叫着,一边忍不住偷偷抬眼。只见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举着酒杯,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眼神如一块烙铁,烤得自己吱吱响。
就在那一刻,一个激灵涌上来。 “好,我马上就来,你忍一忍……”他对着手机大声道。
“刘姐,我得走了,陆子龙他病了……好像得了急性阑尾炎,我得马上过去!”他艰难地说着。可是,她却对着酒杯吹气,撅着嘴道: “这么严重吗?”
“真的对不起,刘姐。”他可怜巴巴地说。沉默,死一般寂静,只听见她的呼吸声,轻而急促。 “好,有本事,你就走呀。”她的腮帮猛地塌进去。接着,她笑起来,笑声如电流在他身体驶过。 “刘姐……”他低低叫着,犹如哀鸣。“刘姐……”她没有应他,自顾低头望着酒杯,好像当他是空气。
“小阿姨,给他开门,送客……”突然,她站起来,将酒杯重重地摔在茶几上,猩红的液体蜿蜒了一桌面。 “你会后悔的……”她竖起右手的食指,戳向楼道。他愣住了,傻傻地望着她,不敢挪动一步。 “你滚,我不想看见你……”她厉声道,白皙的瓜子脸变了形。他暼见她起伏的胸脯,前进几步,又后退几步,猛然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出门,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
小阿姨在他身后关上铁门,咣当声很是揪心。紧接着,他听到了一阵凄伤的唱。 “梁兄啊,难道你小妹心意尚不知呀……”他一回头,望见刘姐房里的灯夸张地亮着,幽蓝如鬼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进入单身公寓,古老的鸣钟敲击了十二下。扑进浴缸里,他用温热的水冲刷自己。不锈钢的篷头从头到脚喷射着,仿佛要冲洗掉身上所有的污垢。
是的,他是洁净素白的。对于自己的身体,从青春期开始,就保持着近乎洁癖似的干净。特别是迷恋柳派旦角之后,他几乎把自己当作一个纯洁少女,不容许任何人来玷污。他知道,刘姐很想得手,自己努力抗拒着,犹如一块璞玉,抵抗着任何瑕疵。人说性欲难耐,在他的念想中,倒不曾受多少荷尔蒙的骚扰;只有戏里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总是附到自己的身上来,想赶都赶不走。他想抖一抖,甩掉这些如尘如屑无孔不入的小精灵。可这些小精灵像蚂蚁一样,乃至细菌病毒一样,沁入他的内脏他的骨髓他的灵魂……他感觉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女人。独自走进自己的房间,犹如走进了自己的闺房,仿佛自己正待字闺中。
冲刷完毕,他穿上了睡衣,端坐在自己的床前。四周异常干净,一切都理得齐齐整整,不着一点尘埃。房子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他对着镜子,看见一个女子很自然地坐在淡雅色的床铺上——这是谁家的小姐啊!
手机又唱,又是子龙。 “心刚,你还在她那里吗……搅乱你们好事了……”子龙说。 “放屁,人家早出来了……”他骂道。不知怎么,眼窝里一酸,声音都有些变了。 “早出来了,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呀。哈哈哈,要是换了我,真美煞哉,可惜我没这个福分……”子龙在那头调侃着,他气得将手机砸到床上。手机在床单上翻了两个跟头后,停止了它的嚣叫。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仿佛离他而去。对着镜子,眼窝里早已蓄藏的泪水,终于哗地滑下来。 “韩郎,夫呀,我以为夫妻情深能再相见,谁知道相见恰似更短命……”他开腔唱道。他唱的是 《相思树》一折,那是柳老师解放前的唱段,曲调虽然简单,但声腔委婉细腻,有一种后期所没有的羞涩单纯。他记得老师最后一次教他,已在病床。一只手因为挂着点滴不能动,另一只手挥舞着。她脸上像火车轨道,脖颈上的肉如猪下水难看地耷拉着;唯独那眼神依旧千娇百媚,万种风情,仿佛装下了整个舞台,整个人生。也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真正的艺术家是不会衰老的,他们的灵魂已钻进了艺术的内核,融化在绚丽忧伤的温床里。
长时间地盯着镜子,眼睛也虚起来,眼前仿佛有一条河流冒着夜色流进来。水波漾动着,刘姐的面影清晰又模糊。 “你看着我,好好看看我……”刘姐哀怨地说。 “小阿姨,给他开门,送客……”她突然凌厉起来,原本柔和的眼神冒着寒光。 “梁兄……”她凄然地唱着,幽长的尾音如受伤的鱼摇摆着消失在水波中。涟漪之后,一片水气氤氲。杨派宽厚的嗓音如一支船桨悠悠划来。子龙俊朗的脸,憨直的神态,在河流中若隐若现。舞台上,他是卖力动情的,他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将他灵魂深处的悲欢暴露无遗。俗话说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他相信子龙在台上是真诚的,无论哭笑都如孩子般率真。就像今日的 《楼台会》中,当子龙唱到 “金鸡啼破三更梦,狂风摧折并蒂莲”时,眼神中的那份痛彻绝望,让自己幸福得战栗。他觉得子龙为自己痛心痛肺时,就应该这样的。可惜,在台下,子龙总是大大咧咧拍着自己的肩头叫哥们。他从来没有深情地凝视自己,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痛楚过。他对自己的那份痛全跑到刘姐的心里去了。刘姐对自己才是刻骨铭心、痛心痛肺的。这阴差阳错的前世冤孽哟!
泪水迷住了双眼……多年以后,郑心刚想起那一晚,还是心头纠结,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交给子龙,另一半交给刘姐。
9
这样另类的黑夜生活,不知过了多少天。白天对付那些讨价还价的游客,心刚总是连打呵欠,心不在焉。香梅常常在顾客跨出店门后开始絮叨。 “整天像个鸦片鬼,精神比老娘还差,好像半夜三更吃了老娘后,又去寻野食了……”香梅的絮叨很粗野却很有功夫,她从不把心刚往死里骂。心刚知道,她怕自己晚上上床后不配合她。有那么几天,心刚实在撑不住了,上楼去卧室补觉。他躺在床上,自责太贪恋过去了。有人说,一个人老爱回忆过去,那必定是现在出了问题。可过去真的像回忆那么美妙吗,等揭开时间这层纱布,过去的伤口照样露出它血淋淋的真面目。心刚渴望自己能戒掉这个 “毒瘾”,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哪怕跟着香梅哼唧后,没心没肺地熟睡,也比现在这种欲罢不能的强。他甚至隐隐地希望,能被香梅当场 “活捉”一次,在她粗野的责骂声中,从此告别这种折磨人的夜晚。
但是,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倒是早年那些记忆的碎片,常常蹑着脚步潜入他混沌的梦中。有一晚,他又梦见了柳老师,梦见柳老师从电视里走出来,叫唤着他的名字。柳老师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浓浓的乡音。柳老师叫唤了几声后,开腔唱了一段 《白蛇传》中的 《哭梦娇》。“儿呀,见我儿好比刀穿胸,忍不住泪珠如潮涌……”老师的背有些弓曲,似乎挺不直,但她的水袖却甩得很有分寸,幅度不大,却能甩出层层波纹朵朵浪花,犹如内心的痛苦波折。 “老师……”他扑上去。他又梦见自己像个小孩子,奋不顾身地扑进老师的怀抱。可怕的是,老师还没来得及抱住他,便向后仰去,像个慢镜头似地倒下去倒下去,最后躺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一抹血。
“老师,老师……”他疯狂地叫着,梦醒了。天还没亮,月光斜斜地射到窗内,晾衣架上的外套映在墙壁上像一个人影。他坐起身,靠着枕头,点了一支烟。思念老师的时候,他总忍不住吸烟,跟晚年的老师一样。柳老师退下舞台后,也学会了吸烟。
那时,老师的病越来越重,身上插满了管子。团里的领导天天派人来探望。可老师膝下无儿,仍倍觉凄凉。心刚每个白天都守着老师,像儿子一样,递茶喂药,就差擦屎端尿了。老师的形体已完全走样,整个人瘦得像只风干的腊鸭。当老师入睡的时候,他静静地望着她,恍惚间感觉老师像个陌生人。他简直无法相信,当年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绝代风华,现在成了这副样子。艺术是残酷的,它总是不顾一切将最美好的东西留住,又毫不疼惜任创造它的人枯萎老去。
老师说,她最放心不下两个徒儿,大师姐和郑心刚。 “是我害了你呀,好好的一个孩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他记得老师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自责着。那一天,他和子龙刚巧给一家大企业演下午场。听到病危的消息,他还没来得及卸妆,就跑到医院。此时,老师已经不能出声,她僵直的手指指指自己的喉咙,又努力摇摆着。心刚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老师要他不要再唱戏了,到社会上去找一份好工作,过正常人的日子。“老师……”他跪了下来,那些师姐们也跪了下来。连疯疯癫癫的大师姐也哭得满脸泪水,呜咽着反复说: “老师,原谅我……”
老师的手越来越松。虽然他的双手紧紧攥着,仍感到手心中的凉意。突然,重症病房外传来剡剧 《相思树》的 《绣鱼书》,那是老师的成名唱段。 “门外阵阵西北风,风叩柴门声势凶……”这是解放前的录音,音的底色沙沙作响,恍若隔世。凄楚的吟唱中,大师姐的眼睛亮了,老师的眼睛也像快熄灭的油灯重新大放异彩。“老师……”大家齐声喊着。就在那一刻,心刚分明看到,老师含笑的脸上有一股液体在悄悄涌动,然后从鼻孔、嘴角、眼睛里缓缓地淌出来,跟梦中的慢镜头一样。
10
心刚再一次回到舞台,在柳老师逝世半月之后。老师一走,剡剧的魂好像也被她带走了!
那半个月,在心刚的记忆中模糊得如一截断裂的磁带。只记得他把自己关在 “闺房”里,关掉手机,拉拢窗帘,像一枚蚕蛹紧紧裹在茧里。黑暗是个自由的舞台,它让喧闹变得孤独,让孤独走向忧郁。忧郁是伟大的,它像一个沙漏,过滤了很多杂质后,回归到心灵最本真处。回忆那段漫长的黑暗时光,似有无数颗星星在耳边呢喃,每一颗都吟唱着柳派名段,等自己舞动双手去捉它们,它们都飞走了。
记忆的显形在子龙的第三次破门而入。子龙扯掉窗帘,掀翻被子,像一头狮子对着他吼叫。这个在台上痴情率真,台下像个孩子样淘气的男人,这一回真急疯了。 “你再不去,全散伙了。我反正无所谓,来去无牵挂。你……对得起柳老师吗……”心刚捂住脸,挡住肆意入侵的日光。子龙扳开他的手。 “你……这样子,还算个男人吗?”他想挣脱开,再一次捂着双眼。 “我干吗要算男人,我本来就不像个男人……”他惊叫着。
“我不管你像不像男人,你你你——对得起我吗……”终于,他听到了那句话,轰隆一声,霹雷似的,在耳边炸裂。睁开泪眼,透过指缝,迷迷糊糊看到子龙的眼睛又大又红,眼珠子快迸出来了。 “子龙……”他抱住了他,像台上的祝英台抱住了梁山伯。子龙没有推开他,拍拍他的肩头,努着嘴道: “好了,好了,别像个孩子。三十几号人都等着你呢,再不去,咱春蕾剧团真的要散伙了。还有刘姐,我们也不能太辜负她,她在我们身上砸了不少钱呢……”子龙嘤嘤嗡嗡了一通。心刚记得,那一刻子龙的声音像极了黑暗中的星星。
他推开公寓的门,眯着眼迎接阳光。连打几个战栗后,腿脚一阵痉挛,但他立住了。他想即使不为柳老师,不为剡剧,不为那张着嘴等饭吃的三十几号人,只为子龙,自己此时也应该坚持站住。
三天后,他和子龙又登上了舞台。这次演的是 《孟丽君》。 《孟丽君》不是老师的原创,是大师姐鼎盛时期从其他剧种里改编过来的。据说当年大师姐演这出戏时,连续一月场场爆满,累得她差点吐血。自从大师姐出事二师姐扶正后,没多少人来看 《孟丽君》了。那些懂戏的票友都不欣赏二师姐的 “孟丽君”,说她男不男女不女,对性别的转换拿捏不准。但心刚能演,他明白孟丽君和祝英台有很多共同点,但孟丽君除了痴情,更有气度。把握好她的气度,把那种女丞相的气场演出来,就成功一半了。心刚版的 《孟丽君》虽无法跟大师姐相比,倒也座无虚席。
他上台了,这回变成了孟丽君。 “她”女扮男装逃出家门; “她”参加科举独占鳌头;“她”贵为丞相,荐夫出征; “她”为慰夫心,行医探病; “她”巧设计策,荣辱不惊……她聪慧、坚毅、大气、痴情,她忠孝两全、忠贞不渝……他在台上用那细沙似的嗓音从容唱着。演到《游上林》后半场时,子龙突然向他示意了一下。他莫名其妙,随意往台下一暼,感觉有些不对头。再定睛细看,原来台下只剩下五六排人了。脑中嗡的一声,他忍不住从孟丽君中分身出来。只那么一下,就慢了半拍。幸亏拉胡琴的师傅立马调整,不经意间掩饰过去。
演出完毕,他一声不吭走向后台。子龙冲进来,摘头饰脱戏服,猛地飞起一脚踢翻了箱子。“操他娘的,这样拆老子的台,老子得罪谁了……”伙计们都聚上来,围住心刚,叫嚣着:“心刚,这事一定有人作梗,我们不能忍气吞声,白白被人家欺负了!”大家纷纷猜测幕后老大,一会儿猜是没多少生意的春福班,一会儿又猜测心刚的二师姐。只有心刚不答话,坐在镜子前自顾卸妆。沉默了良久,他皱着眉说: “大家不用生气,这事跟大家无关,是冲着我来的。我自己会摆平的。”子龙还没卸完妆,挂着半脸的胭脂,扳住心刚的肩头,瞪大眼睛问: “到底怎么回事,你跟谁结下冤仇了?”心刚微蹙的眉头勉强舒展开,垂下眼皮道: “没什么,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11
他主动去找刘姐。去之前,给刘姐打了电话。刘姐在电话那头说: “郑心刚,你来看望姐,姐岂有拒绝之理。”听得出来,刘姐很高兴,时时以 “姐”自称,这是她以前不曾有过的。他觉得很别捏,可这回下了决心,豁出去了。
刘姐依然穿着睡衣,紫色底子白碎花,乍一看像一条棉布裙,细看分明是一件比较保守的睡衣。
“刚,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她端起紫砂杯递给他,玫瑰茶香飘来一丝暧昧的气息。 “姐也是没办法,姐不这样做,你会主动来看姐吗?”她口口声声自称 “姐”,他越发不敢靠近。
“不怕你笑,姐真心喜欢你……”她轻呷了一口茶,抬起头。
“刘姐,你可别这么说,我……”
“你别推,你早看出来了……呵呵,多少日子了,捅破了,只是一层纸而已。你跟陆子龙也一样!”她的薄嘴唇抖动着,吐出来的字却像铁豆,全砸到他心窝里。他红着脸,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放了茶杯走过来,盯着他。他从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狼狈的影子,还有她深深的忧伤。她笑了一下,将头埋到在他的胸前。这是他老早预想到的,事到临头,仍不免慌乱。他僵直的双臂轻轻扶住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一刻如此漫长,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终于,她抬起头来,无声地望着他。他发现了她脸上的两行清泪。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女人?”她不转身,也不擦泪。
“刘姐,我想走了!”他突然退缩了。
“你真的不想陪我吗?难道我真的令你这样讨厌么?”她的眼睫毛微微跳跃着,这让她的眼睛多了一层梦幻。
“我没什么奢求,看在我也痴迷剡剧的份上,今晚,你陪陪我好么?”她轻声呢喃着,哀求着。他怔住了。多年之后,想起那一晚,他发现自己不仅害怕刘姐的嚣张气焰,更怕她的眼泪和哀求。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也是怜香惜玉的。
“不要把我当作富婆,不要以为我用金钱势力压你。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睡里梦里,都是你的影子。”她喃喃说着, “多少个夜晚,我就这么独守空房,默默想你的容颜,一遍遍哼唱你的曲子。他偶尔回来一次,笑我是个疯子。我知道自己没有疯,但如果能天天跟你在一起,我情愿自己变成疯子……”
她痴痴地倾诉着,像个小女孩不依不饶诉说着。
“不,刘姐,你不要再说了,我不能。”
“我知道你不能,可是我喜欢你,爱你……我喜欢你,更喜欢剡剧。我喜欢唱戏的你,我喜欢你的锦心绣口,我喜欢你的蕙质兰心,你每一句都唱出我的心声。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男子能这么深地理解女人。我见到的男人,都是大腹便便,酒囊饭袋,有几个钱,就不把女人当人。难为你,这样贴心贴肺地与女人靠近,难为你,能这样钻进女人的骨子里……你前世一定是个女人,今生只是套上男人的躯壳罢了……”
她的脸颊泛白,手冰凉,身体颤抖着。他扶着她微颤的肩头,身上似有一股电流通过,也难以自持。
“刘姐……”他抱紧了她,捂住她柔绵的身子,轻声耳语。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他恍惚地想。右手鬼使神差地在刘姐的背上缓缓游动,犹如一条章鱼羞涩地探寻着。可是,就在刘姐捏住他的手时,他如梦初醒。 “不……”他在心里叫喊着,他的情窦开在别处,岂能主动求欢!
“刘姐,你不懂。每个人,其实,台上台下,是不一样的。我是唱戏的,可我知道,戏,只是一个白日梦罢了。”他艰难地说着,一字一顿,好像怕她听不清楚。
“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是真实的。就是白日梦,我也要痛痛快快演一场!”
她抬眼,两手贴着他的下巴。他感到她柔软的手指滑过下巴,那里光洁柔滑,细细的胡髭隐藏在下面。他知道自己的脸是白净,柔和,优雅的,她迷恋他,倒不如说迷恋自己这张精致的脸。她想脱去他的外衣。她的手指在前胸摩挲着,那些扣子像春日刚刚长出的嫩叶迟疑着,羞怯地一一展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没有拒绝。他知道这一切终于都来临了。于是,顺势地,那件外衣滑落了。她又试探性地解开他的内衣。她的呼吸紧张起来,仿佛他是一件珍贵的瓷器,她唯恐一不小心碰碎它。他僵直着,目视前方,任她抚过他如脂如玉富有弹性的白皙身体。
终于,他彻底裸露了,一丝不挂地展现在她面前。她看着他,竟然闭上了眼睛,仿佛眩晕了一般。 “刚……”她努力睁开眼,嘴唇哆嗦着。“你……我……”他一动不动,没有急促的呼吸,也没有不安的神情,只是那么木然地站着,如同一尊雕像。 “刚,你怎么了?我不能……我好怕……”她咬着嘴唇。他依然没有回应,仿佛他不在这儿,而在彼岸。终于,他慢慢转过身——没有哭,可泪水瀑布般往下流。他轻轻地说了一声: “刘姐,如果没事,我走了!”
他默默地穿上衣。他穿衣的时候,她颓然地望着他。他知道此时她万分伤心,却无法安慰她。是的,她太爱他了,真的怕他化了,怕他碎了!她和自己一样,终将是个悲剧。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他含着泪走出公寓。夜风卷集着落叶,狂乱地飞舞。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孤独的游魂。他往前走着,汽车的灯光一束来,一束去,让人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就这样默默地走着。走过剧团,他停下来看了看。又走过子龙家的楼下。那幢楼,有几个窗口探出灯光,子龙家却没有一许亮光。他又想起第一次看到子龙的情景,又浮现出他俊俏的眼神,他喝绿茶时的一瞥,他假戏真做时的无限激情……
他继续往前走。哪家窗口隐隐飘来 《大劈棺》的唱段,那是讲庄周梦蝶的故事,当年也曾是大师姐的拿手戏。一个激灵,他突然决定去看望大师姐。他知道大师姐仍住在吴市剡剧团的旧宿舍里,整天疯疯癫癫,只有唱 “梁哥哥,我想你”时,她的眼睛里才会有一丝湿润的东西闪过。
可是,就在他准备拦一辆出租车时,不知从哪个胡同里窜出三个人。一个胡子拉茬的男子,劈头盖脸打了他两个巴掌。他还没回过神来,另一个高个子男人飞起一脚迎面踢来。他躲闪着,高个子男人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那个场面在记忆中零乱得像一地落叶。他只记得自己头皮发麻,血从嘴角流下来,黏糊糊的。一个斜挎包的女孩惊恐地望着自己,飞跑着大喊: “救命呀!”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将在那一刻结束……
12
命中注定,逃过一劫。一个女孩惊恐的叫喊声中,他得救了。自己到底怎样从死神手中逃脱,他不得而知。昏迷中,他没听到救护车的呼叫,也没听到子龙惶恐的呼喊。醒来,已发现自己的右眼角嵌入了一条刀痕,暗红色的,很深,直通到右耳边。更残酷的是,颅内出血,脑神经也遭到了损伤,留下了头痛失眠的后遗症。医生说,以后,绝对不能演戏了!
紧接着,春蕾班倒了,三十几号人作鸟兽散。子龙回到了他前妻身边,偶尔到街头的公园去过一把戏瘾。刘姐也不知去了何处。听他们家的小阿姨说,心刚出事的那夜,刘姐的丈夫突然回来了,第二天就把刘姐带走了。心刚出事是否跟刘姐的丈夫有关,小阿姨缄口不言。心刚叫大家不要为难她,为难小阿姨是没道理的。反正一切都结束了,他颓然地想。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心刚戴上黑框茶色眼镜,开始蓄八字须时,他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抽空了。可是,时光流走多年之后,这些迷糊的记忆为什么还在暗夜里窜出来,孤独忧伤地鸣叫呢。对着南县缓缓流淌的河水,他浑身疲沓,精神恍惚。也许自己最后一点梦幻也会像水泡一样早晚破灭吧。
果然,那几天里,他恶梦不断。时而梦见自己挥舞着水袖作飞天状,从半空中飘下来;时而梦见老师七孔流血,慢慢向后倒去;时而梦见大师姐伸长脖子悬挂在梁柱上。还有一次,梦见了子龙,梦见他跟自己在台上演 《玉堂春》,演着演着竟吵起来,子龙拿起一只香炉向自己砸来……梦醒之后,他大汗淋漓,心跳不止。黑暗中,他望着天花板,呆呆地想,大概是不祥之兆吧。
没过多久,他的幽闭世界暴露了。那一晚子夜时分,他正沉浸在 《孟丽君》中,房门外传来香梅的叫声。他吓了一跳,慌乱中,关掉电视,剥下身上的戏装塞进大衣柜。香梅开门进来,揉揉眼睛,问他在做什么。他支支吾吾,说自己睡不着,怕吵醒她,就来这个房间看电视。香梅捂着打呵欠的嘴,嘟囔着: “刚才我听到里面在唱剡剧。”他尴尬地点点头。 “平日里听见剡剧要恶心,半夜三更见鬼了,躲起来一个人听,神经病……”他太慌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辩解,脸变成了猪血色。平时,香梅也经常骂他“神经病”,可此时听来尤为惊心。
第二天清早,他还没起床,香梅就在楼下骂,多么难听的词都用上了。他实在忍不住,只得起床下楼。下楼后才弄清楚原来香梅不是在骂自己,在骂她娘家的一个堂姊妹。那个堂妹五年前婚姻失败,受了刺激,疯了。在精神病医院治疗后,好过一阵,谁知上个月又犯病了。这一回,叔叔婶婶准备把她送到南县来 (南县的那家医院是省属的,据说看上了南县的古朴宁静)。香梅自然逃不了要去看望她了。
“全都是疯子,她疯了,她爹娘也疯了,千里迢迢送到这边来。把女儿宝贝得像大熊猫,真恶心……”香梅打理着形形色色的服装,嘴里一刻不停。 “你代我去看她吧,顺便也瞧瞧你的病,是不是脑子也有问题……”她竖起一根食指上下挥舞着。 “昨晚,我好像记得你三更半夜还在听剡剧,真有这回事,还是我在做梦……莫名其妙,像个疯子……”心刚没有理睬她,任她骂骂咧咧了一上午。
下午,心刚坐公交车去精神病医院。天阴沉沉的,太阳得了眼翳病,怎么也睁不开。走进精神病医院,里面绿意葱茏,玉兰树的枝头摇摆着花朵。大概是不沾灰尘的缘故,那些花朵显得有点惨白。经过一条通道,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心刚连打了几个寒战。想到这里关的都不是普通病人,他的头皮有点发麻。
很快,他见到了香梅的叔叔婶婶。两个老人曾在他和香梅的婚礼上出现过,虽然多年没有来往,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他又见到了香梅的堂妹,一个瓜子脸的姑娘,很秀气。如果不仔细看她的眼睛,他几乎不相信她得了那种病。痴情人总是不能摆脱自己,若是粗枝大叶的香梅,是绝对不会这样子的。
看完病人,他急急走出病房。走廊里,他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关于心理健康的宣传画。有一幅是测试题,比一些流行杂志中的更专业。两个医生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他瞥了他们一眼,感觉他们的眼睛都很虚,像暗夜里昏黄的路灯。阴气太重了!他感慨着,加快脚步。当他走到楼梯口,隐约听到一声剡剧,阴风般嗖地穿透他的身体。
“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钦佩……”他愣住了,背脊抽了一下。屏息倾听——这声音如此熟悉!他急忙转身,三步并两步寻声而去。没错,那声音是从208病室里传来的。可惜,这间病室跟其他几间一样,也关着门,只能透过窗户窥到一片人影。
“此番杭城求名师,九妹一心想同来……”是她,一定是她!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的水袖又在眼前飞舞,直直的,带着一股凌云之气。她的声音柔性十足,像糯米粉团里裹着芝麻馅。
“我唱得怎样?”她在里面说。 “好好!”很多人鼓掌,哈哈笑着。 “想当初,他唱得还要好呢……”他听到她撒娇的声音,娇得像个女孩子。他恍惚了一下。就那么一瞬间,她竟嘤嘤哭起来,别人也跟着哭了起来。她凄楚的哭声,搅得他心往下坠,往下坠。
很快,里面传来呵斥声: “七号,你哭什么。他不是明年就回来吗,哭什么,快闭嘴。”隐隐绰绰的人影晃动着。他似乎看到她被人推倒了。有人急急地来,又急急地走。
这时,一个女医生从楼下走上来。 “你在看什么?”女医生问。 “没……没什么”他慌了神。
“医生,这个房间里的七号病人,好像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朋友?”女医生警惕地反问。 “你有探病证明吗?”她见他摇头,便说: “没有,请走开,这里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她下了逐客令。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情况……她是不是姓刘,名叫依婷?”他鼓起勇气道。女医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女医生才舒缓了口气说: “这是病人的隐私,如果你想了解,可以打了证明来细细查询。”说着,她用钥匙打开一间医务室的门,走进去。进去前,还回头望了他一眼。他觉得,那眼神是意味深长的。
他最终还是没去查询那个唱戏的病人是否就是刘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一路狂奔到公交车站,因为身后有很多飘落的樟树叶,像一群疯子追逐着他。回家后,他感到头疼得要命,脑袋裂开来似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在墙角上。
“神经病,你在烧什么,烟气腾腾的。”香梅突然在他身后出现。他慌忙拎起旁边的一桶水,对着火焰猛扑。噗嗤一声,一团浓浓的青烟腾起来,迷住了他的眼。
“你这个死鬼,这是什么东西?”香梅咳嗽着,从灰烬里捞起一团流苏,流苏的上面有一块紫色的绸缎,像一只宽大的袖子。 “这不是戏装吗,你从哪里弄来的?”香梅继续大呼小叫着。
他抹着被青烟熏出的眼泪,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