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无语
2011-11-21满族顾广生
〔满族〕顾广生
生命的无语
〔满族〕顾广生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得子病逝的前两天,我和哥哥、弟弟在离姐姐家不远处下车了,我们哥仨并肩向姐姐的家走去。秋天的阳光暧暧地照在大地上,我看路边数不清的一棵又一棵树,枝条被绿叶遮掩,阳光照在绿叶上,泛起一丝丝光波,使我眼睛越发地明亮,可是还是有几片叶子绿色已褪去,在枝头飘飘欲坠,还有几片在枝头一颤就无声地飘到树下了。得子属于那褪去了绿色在枝头飘飘欲坠的叶子,那么,我呢?
我和得子是同岁。
得子是姐夫的弟弟,我记得姐姐和姐夫结婚头几年,得子没有对象,我也没有对象。我辍学后,是爱好文学的热血青年,时间对我来说就象海棉里的水,能挤出一点是一点,挤出的时间用在文学创作上了,而得子每次来山里,我挤出的时间用在陪他了。得子喜欢玩弹弓,又打得很准,可是他的家,四处找不到山,自然就很少有栖落的鸟。他来我居住的山里,成群的鸟在树枝间飞来飞去,他举起弹弓时,眼珠也随着鸟的飞来飞去灵活地转动,只要哪只鸟在树枝上一停,他的手臂就陡然伸展,将弓弦猛然拉开,送出去的那一粒石子一击命中。我至今还想起命中时那飞散的少许的鸟毛,每次都是他飞速地跑过去,将那松软的还有余温的小鸟送到我面前,我为他无辜地残害生命而增添了不快,可是我还是装着惊喜的样子大呼小叫个不停。不是为他,是为了小华。小华是得子的妹妹,我辍学的四年,正是她考入丹东五龙背师范学校就读的四年,我的腰肌劳损还没有痊愈,我总是在她放署假和寒假时,去找她的父亲针灸,而每次小华总是心领神会地从学校带回许多文学刊物,我就如获至宝了。小华二胡拉得很娴熟,每每我看书时间长了,她总要说:“休息一会吧,我拉二胡给你听。”我就静静地听,她拉二胡的旋律,时尔是溪水的流淌声、时尔是小鸟的叫声,时尔是奔马的嘶鸣……总给我无尽的遐想。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她即将开学的晚上,我正在针灸,灯光突然熄灭了。黑暗中,小华父亲说:“你起来吧,停电了,今天不针炙了!”我正要起身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爸,我来照亮!”是小华双手捧着一根蜡烛走来了,在蜡烛微弱的一团光亮里,我看到的是一个面带微笑、身材纤细的少女,在我身边婷婷玉立了。我仍然趴着不动,针炙又继续了,每针一下,我的身子就禁不住抖动一下,针眼渗出血来,她用另一只手频频擦拭,我听到了她那不均匀的呼息声,针炙的痛加重了,我禁不住哎哟了声,一串蜡珠滚落到我的后背,又使我叫了一声,小华父亲开始训斥了。小华的手在我的后背抚来抚去,一声一声对不起,我的心升起了一缕缕温情。过了许多年我仍在想,是我的叫声惊了她,蜡烛没有拿稳蜡珠才滚到我身上了吧。
小华没有去过山里。我和得子玩过的山的沟沟岔,河的大大小小没有过小华的踪迹,而我愿意带得子出去玩耍,在没有别人的时候,我总是不停地向得子打听小华的消息。先是在五龙背师范学校读书,先后有三位男生追求过她,写了差不多100次的求爱信,小华都拒绝了。后来小华毕业了,在住家不远处的农村小学教书,上门提亲的数不清,都被拒绝了。再后来,小华的母亲病逝了。父亲续娶。得子结婚了,家里的房子住不开,小华出去租房子度日了……
我的腰肌劳损痊愈了。我靠吸收文学的营养,走出了大山,在小城的一家银行工作了。得子再没到过山里,我失去了陪他玩耍的机会,难得听到小华的消息了,而书信开始往来不断,话题总是离不开文学,对于爱情从不涉及,至少她不提我不能提,我一个男人要有比爱情更远大更宏伟的志向,我要有这种操守的精神来赢得她的芳心,于是我和她同样如不食人间烟火,将爱情看成是红尘中庸俗的与我们还相距遥远的,而更伟大的使命等待着我们去完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媒婆热心的牵线,是我饥渴难耐了吗,我没有回绝,匆匆地看了那个平平常常的姑娘,彼此都没有意见,就水到渠成,不久就结婚了。现在想来爱情神奇的力量是那样不可思议地突然降到了我的身上,如梦中醒来,一切平平淡淡……
我结婚后,小华不再给我写信了,我不再给小华写信了。仅仅是彼此都有手机而双方都知手机号就不再写信了吗,不是,通电话发短信可自己做主,而为什么都很少联系了呢?那一年农历春节正月的一天,我去姐家,巧遇了小华,岁月毫不留情地在她的眼角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皱纹,眼睫毛分外长,是经过刻意妆饰。她的衣着很华贵,头发染成了浅黄,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飘散过来。她见了我彬彬有礼的样子,似曾相识又似曾陌生。那天晚上饭桌上的菜肴很丰盛,我却没有食欲,吃得很拘谨,不知和她说什么也不知从什么说起。吃过了饭我就坐车往家返了,走时,小华送我出门,我说了句:“你不是当年的小华了,变得华贵了。”小华说了句:“你不是当年的虎子了,变得高傲了。”我突然想,我变了吗,我怎么只看到她的变化而忽略了我在她心中的变化呢?!我和她都为了活得华贵和高傲,违心地做了多少事,透支了多少生命,而当彼此发现了对方的华贵和高傲之后,又迷失了自己,从前的纯真、率真那么值得珍惜一辈子。其实之前我总在想,不知哪一天再见到小华,我可能按捺不住情绪,将积攒在心中的情感泄放出去,真的这一天见到了她,却平静得如一池秋水。小华是在我结婚后很快结婚的,信教已有十多年了吧,我认识几个信教的人,原是我的朋友,原对生活充满美好憧憬,百折不回,激情满怀,而信教之后,对没有完成的宏伟志向,转在教堂里寻求安宁。这究竟是人活着的大智慧还是对逆境的逃避?她的爱人住在城里,是下岗工人,父亲和母亲是国家干部,她调到城里一所学校任教后,我很少再去姐姐的家,每次去都要去看看得子,得子的家在姐姐家附近,每每看了得子,我总想听到得子还如同当年那样讲与小华有关的事情,可是得子不再讲了,我就兴味索然,就将希望寄托到下一次,也就是这一次——我和得子见面的最后的一次的最后一句话,得子说起了小华。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得子是坐在姐姐家的院内在等着我的到来,他坐着的是汽车的轮胎,我不知他坐着等了多久,见我们哥仨来了,想坐直身子,再站起来,和我们哥仨一一握手,其实他从没有和我们握手的礼节,这次的一握意味着生离死别。我没有让他坐直身子,也没有伸出手去和他一握,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分明感到那肩胛不再是肌肉的隆起,而是干瘪成了瘦骨凸起。只是轻轻的一搭啊,得子就无力支撑,顺势歪倒在轮胎上。他的眼睛布满毒素,除眼球还是黑的,木木地打量着我们外,眼睛被毒素侵入呈现了枯黄,脸颊瘦削下去,颧骨凸起。他的裤角已经卷起来,我看那双腿的肌肉已萎缩,那是跑起来如飞的双腿,而现在……我不愿再看得子了,我的目光看别处。
院墙外一棵又一棵树的枯黄的叶子落下了,而同样是那棵树的许许多多的叶子依然绿油油的,张扬着生命的蓬勃。我再去看得子,得子原来是随着我的视线也在看那一棵又一棵树,我将目光收回,得子在看我。他说:“小华升为副校长了。”我如同没有听到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当年得子告诉我小华考上五龙背师范学校时我是何等的激动,激动得跳起来了。此时,我想看看得子的爱人,但我没有发现得子的爱人守在身边,姐姐、姐夫围拢过来,他们是菜农,得子也是菜农,到了暧棚种植蔬菜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哥仨的到来,姐姐、姐夫还忙着自家的暧棚蔬菜种植,忙完了自家的还需要忙得子的,就不会回家的。得子的爱人,此时正在自家的暧棚种植蔬菜……得子得了癌症,医院都不收留了,只能这样随他愿怎样就怎样地熬着。得子还不知他的病情恶化到了何等程度,他念叨着,这次大病躲过去了,不再喝醉酒了不再生气了不再为多挣钱而拚命地去干活了……那么小华此时在哪了呢?姐姐告诉我:“小华是昨天回来看得子的,她一直在祈祷,这样不停地祈祷下去,得子就会延长几天的寿命。”我不想再这样待下去了,我们哥仨每人送给他一些钱,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我回头再看得子,得子将目光放在那些人民币上了,人民币放在轮胎的一边,他只是看,不伸手去拿,我分明看到了那眼眶渗出星星点点的泪水。
接听了姐姐打来的电话,我在下乡的路上。姐姐告诉我,我们哥仨走后,得子就回到自己家的低矮的小房里了,再就没有起来,两天后的深夜停止了呼吸。之前是姐夫预感到了什么,深夜去看得子,还是没有来得及。得子告别这个世界的那一瞬间,身边唯有他那疲劳睡着的爱人。我想小华这时一定是守在得子的遗体旁的。我急急地给小华发了这样的短信: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是愿意看到活着的亲人每时每刻都快乐着。得子去了天国,我相信他有不死的灵魂。
我没有听到小华打来的电话,没有看到小华发来的短信。她此时无话,我相信是因为想说的太多而无从说起吧。经历了岁月漫长的淘洗,情感的重负被筛落下去,复杂的想像变得简洁而清澈,生命的光芒是如此耀眼强烈啊,我们还需要去多想什么?我又在看路边的一棵又一棵树。枝头上枯黄的叶子又多了,落下的也就多了,同样是那棵树还有少许的叶子依然绿油油的,在向我昭示着生命的存在。
秋天快过去了,春天就快来了。
〔责任编辑 于晓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