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闲文(之十)
2011-11-21马识途
□马识途
西窗闲文(之十)
□马识途
烟酒二题
烟
如果我说我是个老烟枪,在十岁就开始抽烟了,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说我抽烟抽上瘾是洋鬼子害的和英国的“海盗”有关,你更会大为惊诧了。
然而这是事实。
我是乡下人,幼年一直生活在穷乡僻壤,村子里的那些大人差不多都会抽烟,正如他们都会喝酒,喝浓烈的烧酒一样。他们抽的是自种的叶子烟,收割来挂在绳上,变成黑黄色,或是板叶,或成索烟。那些大人差不多都有一支烟杆,烟杆有长有短,翡翠竹或湘妃竹的杆上,有精致的铜嘴铜锅,磨得晶亮。有的则是铁的,或者是土陶的。他们劳动之余就是抽叶子烟,和着东家长西家短、何地神仙下凡、何地出了妖怪等种种的离奇故事,连着不断的解乏的哈哈笑声。我在他们身边听着,虽然闻辛辣的烟味呛人,却不想走。他们便用嘴喷烟给我,把我赶开,不准我听那些“荤”的故事,然而我总不想离开,他们便提出条件,不会抽烟的便没有资格和他们打堆,便有人送烟杆到我嘴边,强要我吸,我为了“资格”,也为了充好汉,硬接过来吸一口。我的妈,太难受了,呛得我咳嗽,流鼻涕,而且马上晕倒了,他们用水灌我,才醒过来。我真不明白,这么难吃的东西为什么他们人人会抽,并且嗜之如命?奇怪的是我后来坐在旁边,闻那烟味虽然呛人,却好像也闻到一点芳香味。有时便偷偷抱起奶奶的被我们搽得晶亮的铜水烟袋吸几口充好汉。可是家里大人是严禁小孩抽烟的,而且那辣味也实在不好受。
十岁时进城上高等小学堂,按当时的说法,就是秀才的坯子了。我们在城里的茶馆里,忽然发现茶馆方桌上放有一小盒一小盒的东西,一看,原来是“海盗”牌香烟,英美烟草公司出的,是送给大家吸的,不要钱。大人们开始都不敢吸,还有抽叶烟的老者告诫大家,那里面恐怕有鸦片,吸上瘾就脱不了手的。我们小孩却觉得有趣,去偷了回来,并且试着吸,结果就真的吸上了瘾,但再想去拿,却要钱买了。我们没有钱,哪里买得起,于是我们就用竹筒装上丝烟吸,大半是躲在学校的操场角和厕所里,有时被老师逮住打手心,带头的还被打屁股。放学回到家里,我们就去偷父亲的白铜水烟袋来吸丝烟,一边放着哨,轮流偷偷吸。就这样,一直吸到初中毕业,到北平去上高中时才开始买香烟来吸。那时,我只能买劣质香烟,结果劣质香烟吸多了,我开始咳嗽。
后来考上南京中央大学,彻底没人管了,我开始一天一包烟的大吸特吸。大学一年级接受军训,军训营里是不准吸烟的,我们很难受,于是几个烟友约好,互相放哨偷吸。有一次紧急集合,我急忙掐了烟头把烟放进口袋里,谁知烟火未灭尽,正站队时口袋里却冒了烟,烧得我肚皮好疼,教官故意整我,不让我灭火,可出了洋相了。
1937年“七·七”事变后,我们几个进步同学组织了一个农村工作团,到南京近郊晓庄去宣传抗日。我负责壁报,常常熬夜,便更放肆地吸起烟来。
和我一块办壁报的女同学刘惠馨很讨厌我吸烟,起初她不好说,只是在旁皱着眉头,用手不断赶开烟子。后来,当我们的关系开始发生质的变化时,她公开向我表示不喜欢我抽烟,下决心要监督我戒烟。那时我已不自觉地坠入情网不能自拔,自愿让她把我的烟盒管制起来,过两天减一支,代之以她买的水果糖,虽然有时烟瘾发作,难过得要和她翻脸,但我终于还是向她屈服了,因为我在精神上已经成为她的俘虏。在她强迫我戒烟的过程中,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深,痛苦竟然转化为甜蜜,我真的把烟戒掉了。我们以烟为媒,成了夫妻。在后来的四年多的时间,无论我们在不在一起,我都没有犯忌,直到她被捕牺牲。
小刘牺牲后,我十分痛苦,便用烟来解愁。吸得很多,一天要吸两包40支,我咳嗽更厉害了。在解放前的地下工作时间如此,在解放后的繁重行政工作中更是如此。我的新妻子王放并不严令我戒烟,但是她却管制买烟,每天不超过十支,只准节余,不准预支,也不能存留,妻管严了。为了减少尼古丁的吸入,她叫我改吸高价的中华牌香烟。
然而都无效,我的气管炎真的发了,住进了医院。医生检查,发现我已成桶胸,警告我必须戒烟,不然活不过六十岁。出院以后在王放的控制下,屡戒屡犯,屡犯屡戒,后来王放晓以大义,说你要想多活几年,多作贡献,就下决心戒烟吧。我也说,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于是我把烟盒,烟斗,打火机全部缴械,把烟马上送给朋友去“害人”。一些人看到那一听一听的“中华烟”,很乐意的接受了。我既受管制,又断绝了物质来源,再加以要短命的精神压力,真的把烟戒了。看来戒烟之道,根本是决心,什么减量,改吃什么烟,吃糖代替……都是没下决心的馊办法,那是根本戒不掉烟的。
我决心戒烟,而且勇敢接受考验。在“运动”中常开会,一屋子的人深夜抽烟,乌烟瘴气,人都看不清了。我坦然坐着,不接受别人送的烟,居然也考验过来了。后来成都米市长要我抽他送的高级熊猫牌烟,激我:“可见你没有勇气,要敢抽又敢不抽,才是好汉。”我敬谢不敏,说,我不当好汉,也不想上你的当。并劝他戒烟,以谁给谁写祭文来打赌。结果我赢了,他因肺心病先我而去,我为他写了祭文。可是我很伤心,好友被烟夺去了生命。当他弥留之际,我曾去看他,他呼吸微弱,不能说话,只是看着我,那样子,我猜想他是失悔吸烟,然而已经迟了。
酒
才说罢烟,我就想起说酒。
我不是酒徒,从不酗酒,甚至两杯入口,便有点双颊酡颜红,不胜酒力了,应该说,酒和我实在没有多大缘分吧?
其实不然,酒对于我却关系巨大,甚至可以说我的人生命运系于酒。
要说到酒,先要从我的家世说起。我初发蒙读书,老辈人就告诫我,我们祖辈本是书香传家,得了功名的。那意图是鼓励我们努力读书,将来去赶考,求取功名。我相信祖辈人中有过取得功名的人,从我们幼童捉迷藏时,在旧楼上看到一乘官轿和“肃静”、“回避”的大木牌就可以证明,我们还喜欢戴上那顶有红须和野鸡翎的官帽玩呢。再说,我们住的这个马家大院的大朝门上的大匾,是四川布政使送的。听老人夸耀,布政使是四川最高的官了。
但是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马家大院,却已经破落不堪,住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后代,几代人析产下来,大半过着衣食不周的穷苦日了,虽然还撑着书香世家的面子,读书人已经不多,有出息的更少,一院子的破落户了。
我的祖父是四个兄弟中的老幺,分得田产不多,他又生了四个儿子,田产再分下来,一家不过四五亩地,日了更艰难了。我的父亲是老大,他曾经在清未举办的新式中学堂毕业,还听说参加过辛亥革命党人的活动,从他一直蓄着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最爱蓄的八字胡便是证明。那些县里的和躲到县里来的革命党人大半去了日本,其中不少成为孙中山革命党人,有的且成了要人,父亲因家贫,无法去日本跟孙中山干革命,一直引为遗憾,他只捞得一个区督学的位子,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因为他是老大,便决心把田产全分给三个弟弟,自己只分得一个祖辈传下来的造酒的作坊。说是作坊,其实只有一个“扶风记”的牌子和一堆酒坊破烂,还有就是一张制酒的秘方单子,这便是他立业的唯一本钱。于是,“扶风记”马家糟房便重新开张了。
我小时读点书认识几个字后,便奇怪我家的造酒坊为什么取名“扶风记”,马家糟房的“糟”一直读成“曹”?问老辈人,回答说“扶风记”大有来头。问我:“你知道扶风在什么地方?你知道马援吗?”我回说不知道。他对我的无知颇有些不满,说:“连这个你都不知道?马援,汉朝有名的伏波将军呀,我们就是马援的后代。他是陕西扶风人,所以我们烤酒的糟房叫‘扶风记’。”原来如此。我又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们烤酒的糟房只读糟字的半边,叫“曹”房呢?老人说,只能说“曹”房。四川的烤酒坊都叫糟房,他等于没有回答我。我想是忌讳那个“糟”字吧。
当我在启蒙读书时,马家糟房已经颇具规模,而且在四乡也有名声,在几个乡场上都开了小酒馆。每逢赶场日子,我家请的姓陈的管账先生就背起酒桶,肩上搭着装钱的褡裢,带着跟他学徒的我的大哥从长江边坐船到市场去卖酒。
在长江上飘飘荡荡地坐木船到乡场上看热闹,看酒徒来酒馆喝酒的醉眼迷糊样,是当时我们这些孩子的最大乐事。我们中间如果谁有一串压岁铜钱,大家一同到街边小馆吃一碗小面,或买几包盐黄豆边咬边逛,那就更高兴了。我有时也陪大哥忙着招呼酒徒,用竹筒做的量酒的酒提子在陶缸里给客人打酒,自告奋勇地做个临时堂倌,吆喝几声,颇为得意,觉得自己也算是小生意人了。
我家的酒馆特别兴隆,是因为我们马家糟房的酒是出了名的香醇醉人,那是用我家祖传的秘方做的酒曲酿造的好酒。那个神秘的酒曲方子,一张发黄且有些破损的药单子,只有父亲才有保存的资格。每年夏天,他把按秘方单子配好的各种药材铺在屋后小石坝上晾晒。那些曲药有一百几十种,在晒坝铺了一大片,很怪,其中还有蜈蚣、毒蛇、蝎子、蛤蚧、蚂蚁等等虫豸。药材晒干以后,放在铁碾里碾细,和上酒米粉,做成酒曲子,洒进几种粮食蒸的糟子里,开始发酵煮酒。号称曲酒。乡里别的小糟房也来买酒曲去酿酒。
虽然酿酒的糟房多起来,但马家糟房的生意照样兴隆。为什么?有一次我听父亲对管账的陈先生和大哥谆谆告诫:“马家的酒从不过河,货真价实,做生意买卖就在一个诚字,成家过日子就在一个朴字,‘诚朴’二字就是发家之道。”我不懂酒不过河是什么意思,大哥告诉我说,就是酒里绝不掺水,一些小糟房往往赶场过河,暗地在酒桶里掺水,赚黑心钱。父亲说的这两个字的“酒经”,给我印象深刻,终生不忘,成家立业就靠“诚朴”二字。后来我父亲和乡绅一起办的农村初中,他做董事长,便把“诚朴”二字作为校训。
父亲好像并不满足于糟房的兴旺,他从烤酒剩下的副产品想出门道来,就是把酿酒附产的酒糟拿来养猪,以养猪为主业,酿酒为副业。因为养猪比卖酒更赚钱。父亲又添办一个粉房,买了一匹马来,在粉房磨豌豆,用磨好的豆粉制成粉丝卖,不过他并不在乎粉丝卖钱,却是用磨豆子的粉水和酿酒的酒糟掺和一起,变成很好的养猪饲料,可以较短时间把猪催肥。因为肥猪上市更能发市,于是他把猪圈扩大,到乡场上收购半大不小的猪仔回来,一槽一槽地养起肥猪来。卖酒卖粉丝成为副业,养肥猪反倒成为主业了。别的糟房想不到烤酒废料可利用,父亲却做到像现在生意人说的:“人有我有,人无我也有”的生财之道。
当我十六岁在那个农村初中毕业后,父亲便把我和三哥叫到面前:“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到外面读高中和大学,以后自谋生路。至于学费,我早就准备好了,牵几头肥猪上市,你们一年的开销就有了。”
眼泪汪汪的母亲埋怨父亲把才十六岁的娃娃都撵了出去,觉得太可怜了。父亲却说:“他们窝在这个山 里头,当公爷,没出息。把他们撵出三峡,到外面大码头去闯去。”
于是我便靠父亲酿酒制粉养猪赚的钱,走出三峡,先到北平,后到上海,闯世界去了。
这就是我和酒的缘分。后来我在外边自立谋生,听家乡来人说,我父亲和大哥的生意更有发展,他们把养猪产生的大量粪便,用来栽培那长江河岸沙土地长得最好的果蔗,这种当水果吃的甘蔗在万县、宜昌、沙市一带很时销,每年砍了果蔗,装上大木船,顺流而下到宜昌、沙市一带去卖,可以赚大钱。父亲他们卖了甘蔗回家时,并不把钱带在身上,因为三峡一带抢船的土匪多,不安全。他们把钱交银行汇回,回家后再去取出,又可以扩大家业了。
父亲没有跟革命家出去日本革成命,却和大哥在乡上酿酒、制粉、养猪、种蔗,用这种环环相扣生生不息的现在所谓的“循环经济”,作为生财之道,来成家立业,让我出去闯世界,真的革成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