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味道
2011-11-21冉令香
冉令香
艳红的石榴如此诱人,我迫不及待切开一个,殷勤地把红玛瑙一样晶莹饱满的籽粒塞到儿子嘴里,不料他突然皱着眉头,责备我手上有怪味,并把我支出了他的房间。
怪味?我疑惑地嗅着十指、掌心,审视着自己的手,心慢慢变凉了。这是我的一双手吗?自古以来谈及女子之手,必是“纤手”“玉笋”,“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可我的手呢?既无“笋”之莹白,也无“荑”之柔嫩。十指粗笨如柴。左手食指背部有道棕色的疤痕,修剪成椭圆形的指甲也从未享受过指甲油的宠幸。它们天天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如一对忠实的保姆,操持着主人的吃喝拉撒。我反复端详着自己的手,旋即恍然大悟:随着年深日久的操劳,这双手早已把生活的各种滋味沉淀到肌肤内,融进了血液,任凭我怎么冲洗,那些味道也洗不掉了。“采采卷耳”,“采采苤苢”,“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这一双双平民的忙忙碌碌的手,采集、纺织、舂臼,在远古的诗行里翻飞隐现,这样的手上哪能有葬花埋冢的雅香呢?
我想起了上学时老师们手上散发的味道。教化学的刘老师手上总有挥之不去的芹菜的苦涩味,指甲缝里偶有菜色残留;教英语的白老师手上有莫名其妙的中草药味……我曾经那么讨厌他(她)们手上的味道,暗自抱怨老师不注重师表。由于厌恶白老师满手的草药味,整个初一的英语课,我几乎都要躲进热闹的故事书或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度过。今天,我处于同样被嫌弃的地位才明白了,她(他)们都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课堂45分钟仅仅是展现给学生的一个最光彩的侧面。更多时间里他们深陷于生活的阴影,匆匆穿梭于逼仄的生活空间,用瘦削的身躯、孱弱的肩头承担着多重负荷,那是年少的我不能理解,也无法详知的。白老师病恹恹的妻子一年到头有吃不完的草药,那些草药是他自学药典、自己采集、自己配制的,他是民办教师每月只能领到3 9元工资……白老师喜欢拉二胡,偶尔在课间操时间吱吱呀呀拉一曲,我们的哄闹总把琴声干扰得支离破碎。那个风狂雨骤的中午,喧嚣的雨瀑中隐隐传来的琴声凄凉哀怨、如泣如诉,那是白老师颤抖的双手对雨声的倾诉吗?我的心猛然一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她)们在步入课堂前,肯定要拽拽衣襟儿,弹弹身上、头上的粉尘,正如从教多年的我一样,每次走进课堂前都要对着镜子从头到脚整理一番。但岁月的痕迹、生活的酸甜苦辣早已融进了骨子里,奔流在血液里,不是临时表面的任何修饰所能掩盖的。
“手,人体上肢前端能拿东西的部分”,字典里的注释未免苍白,缺少人情味儿。母亲的手永远是温馨的,抚慰我们的心灵。柴米油盐酱醋茶,一锅一灶,母亲天天围着转。母亲的手上永远有炊烟的味道。清晨,西厢房的木门轴“吱呀呀”一声响,穿过时空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自记事起,我一直认为那就是一天的开始。隆冬腊月,滴水成冰。朦胧的睡梦中听见“啪嗒啪嗒”,母亲清脆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南面黑咕隆咚的灶屋。当“咕——哒、咕——哒”大风箱尽情欢唱的时候,才把贪睡的太阳从东方慢腾腾地唤起。木门缝和木格窗缝里挤进几缕阳光,稀疏地斜织着,打在暖暖的被窝上、暗淡的土墙上。我懒懒地躺着,眯眼看金光里的微尘颗粒精灵一样兴奋舞蹈、欢跃。不久小米绿豆粥、煮地瓜的香味,便跟着冷风满院悠荡……炊烟追逐着冷风早已消逝在记忆的时光隧道,唯有母亲手上炊烟的味道温暖着我们饥饿的胃肠,填充着我们匆匆远去的行囊。
傍晚,又是袅袅炊烟伴着风箱的呢喃穿过烟囱,飘进暮霭。母亲声声呼唤,喊回在街上疯跑的孩子,喊起了清冷的月牙,也喊来满天星斗。无数个夜晚,一只昏黄的灯盏,母亲飞针走钱,长长的针线缝补着一家老小捉襟见肘的衣衫,也将那段苦涩的岁月连缀成淙淙流淌的长河。
母亲的手笨拙,只能用小米粥、煮地瓜、玉米煎饼填饱我们的肚皮。母亲的手粗糙,终日浆洗缝补,那些窘困的衣衫总追赶不上我们高蹿的个头儿。母亲的手踏实,在2006年凄风冷雨的秋天,牵着我的手摆脱了病厄的魔掌,走出了迷茫。那些心灰意冷的日子,我沉溺于自己的悲伤,暗自抱怨命运的不公。直到那天,当母亲把一碗热腾腾的鸡汤捧到我的病床前时,母亲左手食指潦草地缠着纱布,渗出的殷红的血刺痛了我麻木的神经。六十多岁的母亲因操劳过度已患病十余年,每天靠着各种颜色的药片和胰岛素针剂控制血糖、血脂。在她的女儿最艰难的日子里,深深埋藏起忧虑,默默支撑着病体跑前跑后。这双粗糙的手付出了多少心血?这满头黑发何时布满了秋霜?这张苍老疲惫的脸上何时又添几道皱纹?母亲的手呼唤着她受伤的女儿终于回到了生活的轨道。
手的味道是岁月沧桑打磨的痕迹。父亲几十年耕耘土地,双手沾满了浓重的泥土味儿和青涩的庄稼味儿。黄土留恋他布满老茧的掌心,谷米穿过他宽大的指缝捎走了光阴,手背上条条青筋是庄稼根系的延伸。父亲又在光秃的山峦上开山采石、跟着碎石机转了,手上裹着浓重的汗腥味儿和清冷的白石面味儿。大锤在父亲的手臂上起落回旋,钢钎铿锵,把阳光蹒跚的步履一寸寸嵌进岩石。碎石机轰隆山响,腾起漫天石屑迷雾,湮灭了旋转的人影车流,骤然而降的“寒霜”遮不住父亲满身的疲惫。父亲摆地摊修自行车了,那双手是刺鼻的油腻味儿。饭前父亲洗手的态度那么认真,程序那么复杂。无论春夏秋冬,父亲总把手泡进半盆热水,一遍遍打着肥皂、洗衣膏慢慢搓洗,浑浊油腻的脏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吃饭时还有刺鼻的油腥味和浓呛的肥皂味残留在手上。寒冬腊月,父亲粗糙的手冻裂开一道道血口子,老枣树皮一样裂着嘴。夜晚,父亲坐在火炉旁,在干裂的手上涂满厚厚的愈裂霜,靠着红彤彤的炉口翻来覆去地烤,睡前再缠上层胶布都难以愈合那深深的裂口。我嫌弃过这双手的丑陋,也躲避过这双手难闻的气味儿,但他对生活的信念却潜移默化、固执地遗传给了儿女,与我们的血液一同在体内奔流。正是这双饱经磨砺的手,一程一程送我们求学读书、慢慢长大;正是这双手描绘着父亲的人生轨迹,有着黄土地的艰涩与厚重,也有山岩一样的坚实与执着。
忘不了汶川地震后,废墟里一双双呼唤的手,那是无辜的生命在血腥面前的呻吟,那是善良的人性在残砖断瓦下的呐喊。那个获救女孩的脚下支撑着母亲的一双手,而母亲的脚下支撑着父亲的一双大手!他们的呼吸在废墟中停止了,手却坚定地支撑着,坚定地支撑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当大地震颤,天塌地陷,房倒屋塌时,他们被冷酷的钢筋水泥吞噬,被茫无边际的黑暗吞没,这两双坚定的大手在生命的最后抒写了人间大爱的奇迹。这两双抗争不屈的手托起的是生命,呼唤的是希望。
回首往昔,我们的成长之路经历过多少双手的抚摸、搀扶、牵挽和支持?小时候有父母的手,上学了有老师同学的手、长大了有爱人的手、工作了有同事朋友的手……每双手都有不同的味道。回味每一双手的味道,是生计、生存,劳作、奔波的辛劳:农民粗糙的手上泛着庄稼成长的苦涩,工人油腻的手上闪着轮油飞旋的寒光,医生洁净的手上是坚强生命的吟唱,园艺师灵巧的手上花朵在灿然绽放,写作者的手上有文字浓浓的墨香……这一双双手都在抒写着充实丰满的人生历程,描画着生命中最庄严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