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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墙村的光棍们

2011-11-21楼忠盛

文学港 2011年6期

楼忠盛

坐落于刘家山脚的泥墙村形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是刘家村的村中村,由于村里的居民都是清一色的光棍,所以也有人谑称其为光棍村。阿江该是泥墙村里最年长的老光棍了,那就以年龄长幼为序,先从他身上说起吧。

阿江辈分极高,刘家村多数姓刘的都该叫他太公或者叔公,叫的人多了,太公这一尊称就成了他的绰号,最后就连异姓,或者虽然同姓但不该叫他太公的,也都跟着叫他阿江太公了。

阿江的父母都死得早,二十岁刚出头,他就响应祖国 “宁夏是个好地方”的号召,背着一只帆布挎包无牵无挂地去了宁夏。三年后他还是背着那只帆布挎包单身回来,还是入住土改时分到的那间小屋,这间小屋原是一家富农的牛厩。阿江生性忠厚,头脑简单,最经不起别人的挑唆和鼓动,尤其是当着村干部的面,只消对方赏赐一句诸如 “阿江是个好同志”之类的话,他就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了,因此有人说他有点“牛相”。有点牛相的阿江经常被人当作消遣的对象,生产队里几个没大没小的小鬼仗着肚里有几滴墨水,总是变着法儿往他身上找乐子,到了某一天竟都不约而同地不叫太公而改叫他为老午了。他不明就里,听着也觉顺耳,竟然笑容可掬,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说,阿江太公嗳,你上这帮小鬼的当了!你知道老午是啥?午字出头就是牛哩!阿江那张长过青春痘的圆脸立时黑得像一口凹凸不平的锅底。小鬼们从此再也不敢当面叫他老午,而是改叫老生了。没有读过一天书的阿江当然不会知道,生字脱底去掉一横还是牛。

阿江烟酒不沾,爱听好话,干活肯卖力,因此一年四季都有人请他帮工。泥墙村第一村民阿忠的泥墙屋,就是他一起帮工建起的。那天歇工在阿忠家吃午饭的时候,阿江刚刚拿起筷子,坐在旁边的阿庆就说,我就最服帖阿江太公了,阿江太公烟也不吸酒也不喝,起屋帮忙能请到阿江太公这样的人,真是主人家的福气。

阿江听着显然非常受用,咧着嘴笑。

根据当地的惯例,凡是请人帮工,主人用不着支付分文工钱,但必须供应一日三餐,另加一包普通香烟。阿江既不吸烟又不喝酒,自然就为主人家额外节省了一笔烟酒钱。阿庆头几句说的还算实话,也是人话,但接着就越说越离谱了,说阿江太公这人太奇怪了,这一身筋骨可能是定做的,鱼也不爱吃,肉也不爱吃,饭量又小,可是干起活来却比任何人都结棍。果然,阿江这一顿饭下来自始至终没沾一筷荤腥,扒下一小碗饭就搁筷了,任主人阿忠怎么劝也不肯再盛第二碗。这天下午干活干到一半,阿江借口上厕所,独自走了趟村供销社。偷偷尾随而去的阿庆不一会就回来报告,说阿江太公根本就没去茅厕,而是一个人躲在供销社的墙角啃一只大蔴饼,估计是饿得吃不消了。阿忠苦着脸说,你还是生生好心,莫再捉弄他了,也让我顺顺利利起好这两间泥墙屋!

阿忠的年龄稍小于阿江,但身世要比阿江复杂得多,他的父母也死得早,刚到虚岁18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父母曾经留给他一间还算不错的楼房,时逢三年自然灾害,他一个人守着偌大一间空楼房要米没米要盐没盐,实在没法再过下去了。正在这个当儿,有人向他提亲,要他去邻村一户张姓人家做入赘女婿。他以为当入赘女婿是个好吃果子,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临走还来了个破釜沉舟,以一套卫生衫裤、15斤全国粮票,外加3斤烟叶的代价,将那间祖传的楼房卖给了一个来自邻村的复员军人。阿忠卖房子的事,从此成了刘家村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人人都为他惋惜。他在邻村那户张姓人家也待了三四年光景,但始终没法与女方的父母搞好关系,眼看就到完婚圆房的日子了,终因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而彻底告吹,又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刘家村。他刚到刘家村只能租房子住,住着住着总觉得这也不方便那也不划算,于是决定自建泥墙屋。这天打泥墙收工吃晚饭的时候,三杯黄酒下肚就爱道老古的阿庆又提起阿忠当年拿楼房调烟叶换粮票的事,说阿忠当初要是再熬一熬,这房子就保住了,今天也用不着起这断命泥墙屋了。

阿忠听着一脸不高兴,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提起这事,当即反唇相讥,说熬,熬,没米没烟的,你熬得住?

这天晚饭刚过,我又去了阿唐家。

阿唐好像年长我八岁,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中学生之一。一切都要怪他年幼时的那场麻疹,连续几天几夜高烧之后,一双好端端的眼睛就被烧成了白眼,从此好像天天都在发大雾,人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云遮雾障。他勉强读到初中二年级,由于视力每况愈下,终于被学校劝退了。他其实是挺爱读书的,尤其爱好文学,一闲下来手里总是捧着一本 《唐诗三百首》 或者 《楚辞》 《宋词》之类的书,汤显祖的 《牡丹亭》和王实甫的《西厢记》已经让他读得滚瓜烂熟,随便张口就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地背上一大段。他认真看书时,书本与眼睛基本上保持零距离,因此不像读书,倒像闻书或者吃书。全村像他这样爱读书人的确不多,再加上我与他同在一个生产队,所以我有事没事总爱往他家里跑。他原来一直跟他母亲住在一起,自从他父亲几年前从上海退休回家,父母就跟他分开过了。他白天也去生产队干活,由于视力不好,干不了细活,所以日工分一直停留在四分半,比一个妇女劳动力还低半分。到了晚上,他嫌一个人呆在屋里闷得慌,到别人家里去又磕磕绊绊的不方便,所以热烈欢迎张三李四王六麻子到他家去喝茶聊天。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学会了打麻将,并且高价从别人手里买来一副金竹面子水磨骨的麻将牌。就在阿江、阿庆他们还在阿忠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阿唐家里听阿唐说鬼话了。阿唐说他这些日子几乎夜夜都做梦,并且总是梦见死人。昨天半夜后,他还亲耳听到那两只搁在衣橱上的红漆果桶在哭,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嘤嘤地哭了好长时间。我听着头皮发麻。而他接下来对我述说的那个怪梦,更让我听着毛骨悚然——

他幽幽地说,我一睡着就梦见自己站在家门口,碰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那个女人一见面就委婉地对我说,我看你这样活着怪可怜的,也没啥意思,还不如跟我一起回去算了。我当时就想,这个女人肯定是鬼,跟她回去肯定就是去阴间,不过有这样年轻美貌的女人当老婆,就是死了也值,于是就跟她一起去了。一路上腾云驾雾的,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是什么样的路,幸好一路上都有那个女人牵着我的手,所以走得还不算吃力,只觉得那个女人的手冰凉冰凉。终于到了一个村子,那个女人可能知道我会吸烟,还在一家路边小店买了一包仙女牌香烟给我;接着又到了一个地方,闹轰轰的挤着许多人,突然看到已经死去多年的阿娘也在那里。阿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阿唐啊,你咋也来了?你还不该来,快回去,快回去!突然听到打雷般的一声响,我就醒来了,一听原来是隔壁阿云叔家的那只高头雄鸡在报晓。

我说你说完了吗?

他说说完了,咋的?

我说,还白白胖胖哩,你这是想女人想疯了,所以才做这种怪梦。仙女牌香烟,这是解放前的牌子,你几时见过仙女牌香烟了?

他说,我今天一早就对阿云叔说了,他快六十岁了,根据我说的颜色和图案,他说正是仙女牌香烟。

那么你阿娘呢?

我阿娘死时我已经十多岁了,当然记得她的相貌。

我正想再说什么,被突然进来的阿忠和阿丙打断了。阿忠和阿丙的后脚刚进,吃得醉醺醺的阿庆前脚也进来了,一边骂骂咧咧,说阿云家的那只花狗娘最讨厌了,一看到他就叫,刚才让他踢了一脚,以后瞅个机会一定把他杀了红烧烧。待到八仙桌的四角燃起四支蜡烛,他们四个人各就各位,就开始四门大战了。当时抲赌抲得紧,那个绰号 “火油杨梅”的村治保主任一向以抲赌为乐,一旦被抲,参与赌博者要么参加赌博学习班一星期,要么参加义务劳动七天。为了防止烛光和声音外泄,窗口蒙了一条厚厚的棉毯,桌面上垫了一条厚厚的床单,那情形,那气氛,丝毫不亚于当年的地下工作者在敌占区秘密聚会。

我本待回家看阿唐的那本 《牡丹亭》,但被阿丙一把拽住了。他央我坐在他旁边看,香烟随便我抽,万一有关人来抲赌,就让我顶替他的位子,并且做到口径一致,四个人都证明他阿丙根本就没打麻将,就一直在旁边看;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万一打麻将被抲,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除了他,我们四个的家庭成分都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从来就没有把火油杨梅这等土干部放在眼里;再说阿忠也说了,他前些日子上山弄柴,爬到一棵大树上砍树杈,居高临下,恰好让他看到火油杨梅与阿旺老婆光着屁股在草窝里起劲地干那事,还一拱一拱的,如果火油杨梅以后还敢抓他的赌,他就把这事捅出去,让整个人民公社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那时也算仗义,再加上也想学学麻将,就在阿丙旁边坐下了。凭心而论,吸烟打麻将这二项全能,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也正像村里的几个老年人所说,这东西一学就会,一会就讨饭!

看着看着,我渐渐发觉他们的麻将打得有点不对劲。阿唐是个半瞎子,看不见打在桌上的牌,因此他们早就有约在先,其余三门出牌时都必须低声报牌, 比如 “三万”、 “九筒”、 “发财”,这样可以避免失碰或者失和。阿丙坐在阿唐对面,他虽然也是每牌必报,但屡屡在阿唐已经听牌的关键时刻乱报牌,比如明明打出一张五索,却报六索;明明打的是东风,却报成南风。有一次阿唐一听阿丙报七万就哗地把牌往外一摊和了,还是嵌七万,清一色。但阿丙说报错了,报错了,打的是八万,少报了一万,对不起。另外两家也证明阿丙打的牌的确是八万,并且埋怨阿丙打麻将为啥总是心不在焉错报牌。阿唐只好重新将牌竖起,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打七万给他,除非福星高照神仙过路让阿唐自摸,否则再好的牌也完了。我看着替阿唐不平,几次想发话,但都让阿丙的眼色止住了,阿庆和阿忠也一个劲地朝我挤眉弄眼。

阿庆逢赌必输?这些日子的确是在拆屋锯榔头,把自家老楼屋的桁条一根接一根地拆着卖了过日子。

阿庆三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主要还是要怪他的娘死得早。他从小就跟着他爹过,他爹绰号“大糊”,带有一点神经病加马大哈的意思,因此无论先天还是后天,他都沾有一点大糊的习性。他爹从小就吸烟,他也从小吸烟;他爹爱酒如命,他也是无酒不成餐。待到他稍稍长大之后,父子俩就经常对酌,好几次喝着喝着就莫名其妙地摔了酒瓶掀了饭桌。有一次也是酒醉之后,他好像说了一句无大无小的话,他爹当着别人的面下不了台,当即扇了他一个巴掌。他当时赤手空拳还不是他爹的对手,就跑到楼上扛来那支已经上好火药铁砂的土枪,扬言要把他那个大糊爹一枪崩了。当时他阿娘还在,知道他这个大糊孙子敢说敢做,吓得差点晕倒。他爹也怕他这个大糊儿子真的朝他搂火,马上撒腿就逃,于是父逃子追,闹得全村子都鸡飞狗跳。

几年前,他爹因肝炎鼓胀病去了,他阿娘也对这个宝贝孙子终于彻底失望,从此撒手不管,自顾去了邻村他姑妈家。没有了任何管束的他越发肆无忌惮,也一天比一天更不像一户人家了。论做农民,他粗活细活都样样来,但那时一个全劳力一天只赚八毛钱,根本不够他一天烟酒的开销,因此对于进生产队劳动一天比一天没有兴趣。他还有一桩怪脾气,一旦家里有酒有肉,也甭管这酒肉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是赊来的还是捡来的,必定要唤上三五个狐朋狗友共享,能够一顿吃光最好;如果某人在他再三邀请之下还是不肯赏光,那就得当心他的拳头或者巴掌了。阿忠最熟悉阿庆的脾气了,总是随叫随到,有一次他又是在阿庆家里酒醉饭饱之后一路踉跄着回家,半路上正好碰上我。他抹抹油晃晃的嘴说,这几天有点伤风感冒,没啥胃口,实在不想去吃,但不去又怕交怨,不过不吃也是白不吃,反正他也是吃光为止。我笑着问,你经常与他同桌喝酒,就不怕他喝到一半发酒疯?阿忠说这他有数,只要你一直顺着他的话,或者当哑巴一声不响,这样保证一餐吃下去太太平平。

这样折腾过一年之后,阿庆已经债台高筑,就连村小店的小本子上也记满了他的赊账。他打算把房子卖了,消息传到他阿娘耳朵里,他阿娘连忙拄着拐杖赶到村里,再三嘱托村干部无论如何也要阻止阿庆卖房。只要村里不同意盖章,就没有人敢买阿庆的房子。眼看房子一次性是卖不成了,于是他就想了一个 “化整为零”的办法,将房子零打碎敲了卖。那时村村都封山育林,个人随便上山砍棵树啊竹的弄不好就会被扣上 “破坏山林”的罪名,而农村所有木结构房屋又经不起年年的风吹雨打,经常需要修理更换,因此大小木料都是人人眼红的抢手货。阿庆正是看中了这个 “商机”,他先从楼板入手,又是榔头又是铁撬的,将楼板一块块剔下来出卖。那些日子,上门向他预购楼板的买主络绎不绝。一间楼房的楼板不经拆,不上半年也就完了,接着就拆那些原本垫在楼板底下的桁条——楼板都没有了,还留着桁条干吗?刚开始时他还隔着拆,也就是拆一根留一根,拆到后来嫌这样太麻烦,想想反正迟早都是要拆的,索性通拆,只是因为那天时间实在来不及,还留下两根桁条没动,就像一个人的胸部只剩下左右两根肋骨。没有了楼板和桁条的楼房显得特别宽敞和高大,就像村里的庙宇和祠堂。皇帝不急太监急,阿庆不担心房子塌下来压死人,邻居阿昆倒先担心着急了,因为他与阿庆的房子是联拼夹柱的,万一阿庆的房子让台风一吹轰隆一声倒了,第一个倒霉吃生活的自然是阿庆,而第二个倒霉吃生活的肯定就是他阿昆。阿昆夫妻俩经过再三商议反复研究,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阿庆的房子买下来,即使举债也得把这事办了,否则一家老少夜夜都睡不踏实。阿坤知道这事首先必须征得阿庆老祖宗的同意,于是就偷偷去了趟阿庆的姑妈家。阿庆的阿娘和姑妈都知道这房子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但又不能眼看着阿庆卖了房子去住凉亭,所以只会哭。阿昆说这事他早就想好了,就把阊门外他那间堆柴草的小屋给阿庆住,楼房调小屋,再补一笔钱给阿庆过日子。阿庆阿娘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想想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事情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一早,阿昆就敲开了阿庆的大门,进去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最后总算说明了来意。阿庆倒也爽快,说楼房调小屋他同意,但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差价。阿昆说这好商量,这好商量。阿庆又说,这事你看着办,越快越好,我今天又要拆桁条了。阿昆连忙说,莫拆,千万莫拆,再拆这屋就要倒了!

阿昆知道阿庆口袋里又没有钱了,连忙摸出预先准备好的三张拾元面额的大钞,叫阿庆先用着,等到了调房子写屋契那一天,再一并结算。

阿庆这几天还是帮阿忠打泥墙,到了晚上还是去阿唐家里打麻将。到了第三天傍晚,阿庆特地找上门来,叫我晚上到他家里坐坐,帮他写一张楼房调小屋的契约。我存心不想沾这事的边,推说自己从未写过屋契啥的,叫他还是请阿丙写去。阿庆随即去找阿丙,不料阿丙正与他哥哥阿昆大吵大闹。阿庆鸭听雷般呆听了好一会,慢慢才听出正是因为那个山东女人的事……

阿昆和阿丙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姓庄。按照传统的说法,他们兄弟俩应该属于官宦之子,因为他父亲曾经担任国民政府的国大监票委员和省议员等职,解放后则成了历史反革命。他家原在一个叫庄峙的海边小村,离刘家村十几里地。到了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台湾的蒋介石整天嚷嚷着要反攻大陆,害得他们一家都被划为“内迁分子”迁到了刘家村,到了刘家村就只能租人家的房子住。几年以后两个老的先后去世,就剩下阿丙光棍一条。

阿丙与我同在一个生产队。他初中毕业,人也长得一表人才,村里对他有两种评价,一是才貌双全;二是文不像读书人,武不像救火兵,干什么都差一截。他的确不是上山下地干农活的料,一年之中到有半年在全国各地流窜,学会了一整套如何逃票乘白车的绝招。上个月他又偷偷去了趟青岛,回来时却奇迹般地带来一个白白胖胖、牛高马大的山东姑娘,着实让刘家村的光棍们嫉妒得牙痒痒的。阿唐对阿丙佩服得五体投地,诚心向他取经讨教,问他是如何把这个姑娘搞到手的。阿丙不肯详说,只说他那次在火车上正好与那个姑娘同坐一个位子,相互问起对方的籍贯地址,他只说了句江南处处好风光,就把那个姑娘彻底迷上了。阿唐还涎着脸问,头一回与女人做那事,感觉咋样?阿丙说,第一次挺快,头一热就完了,第二次时间稍微长一点。

我是问你感觉咋样?

那还用说嘛!

阿唐听着直翻白眼。

住在阿丙隔壁的阿根老婆是个有名的十三点,没有她不好意思说的话,这些日子她逢人就说,自从阿丙家里来了那个山东女人,阿丙家的那张竹板床整夜都嘎吱嘎吱响,害得她整夜没法睡;又说阿丙家里穷得连只尿壶都没有,那个山东女人夜里撒尿只好用长柄料勺,就连这只料勺也是阿丙向阿根借的。

阿丙与那个山东姑娘已经同居了一个星期,作为正式夫妻,只差尚未登记结婚了。好事多磨,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出来要坏他的好事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哥哥阿昆。

阿昆本来是万万不可能住到刘家村来的,按照时髦的说法,他是这个官僚家庭的叛逆者,政治上早就与这个家庭划清了界线。他上中学那会儿正值抗战时期,他积极参加学生爱国运动,差点没被学校开除,刚解放就进了军校,毕业出来就担任了一所中学的政治教师,一路走来可谓一帆风顺。怎么说呢?就怪他看书太多,脾气太倔,嘴巴太痒,对当时的 “三面红旗”说了几句大不敬的话,因此被划为右派,遣回原籍就地改造。他的原籍本该是在海边的庄峙村,就因为父母已经内迁到了刘家村,他也只好跟着来了刘家村。他不租别人的房子,而在村旁一个叫西坳的山坳里搭了个草屋住。就在阿丙带来山东姑娘的第二天,阿昆就上门兴师问罪了,说阿丙眼下根本不具备结婚成家的条件,这样做既是对别人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阿丙自然不会听他的,兄弟俩弄得不欢而散。阿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趁着阿丙外出籴米买盐的空隙,单独对那个山东姑娘说了阿丙的不少坏话,比如阿丙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啦,阿丙家庭成分不好啦,等等,叫她还是赶紧回家,不要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那个山东姑娘终于被说得犹豫起来。阿昆趁热打铁,紧接着又施出一招,直接向村里汇报,要求村干部出面干预。火油杨梅和村妇女主任居然也服从了他这个右派分子的指挥,也一本正经地管起这事来了,一起赶到阿丙家里,连哄带吓,终于把那个姑娘撵回了山东老家。阿丙曾经向阿昆借过一只闹钟,已经有些日子了。这天傍晚,阿昆打算明天一早去趟宁波,担心一个人钻在草屋里睡过头误了早班航船,因此向阿丙要闹钟来了。阿丙这几天还在气头上,兄弟俩一见面就没有好脸色。

阿丙说,你自己划了右派成了光棍,也巴望我当一世光棍啊?世上还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

阿丙笑呵呵地说,你发啥火呢?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好好做人,等到条件成熟了,再结婚成家也不迟。看你现在这样子,这不是害人吗?

你少来教训我!我的确是反革命的儿子,但你既是反革命的儿子,又是右派,是双料货,凭这一点我也比你香!

那是,那是。正因为我被划了右派,所以我马上就与你阿嫂离了婚,就是为了省得害人。

省得害人?你还害得我少吗!阿丙说着把那只闹钟用力摔在门口的青石板上,随着一声闷响,闹钟的零件叮叮当当地散落了一地。

阿昆看着只会苦笑着摇头,随即头也不回地去了。当时不少围观的男女老少都是看热闹,没几人知道他们兄弟俩究竟为何争吵,由于闹钟在当时还属于稀罕之物,因此倒有不少人认为阿丙摔闹钟这一举动的确有几分官家之子的气派。

阿丙随后就被阿庆拉着去了。

阿庆今天没去帮阿忠打泥墙,他一早就上集市买了一只猪头、一副猪大肠、半只猪肝,另外还有鲳鱼、带鱼、小黄鱼之类的海鲜。根据他的吩咐,村小店的王先生叫人送来一埕黄酒,大埕30斤装的。阿庆已经请了阿忠、阿唐等几个人,就连平时不怎么爱搭理的阿江也被邀请在内,好像今天不是他卖屋,而是他结婚讨老婆。阿庆昨晚就已经与阿坤正式商定,今晚就把楼房调小屋的手续办了,楼房估价450元,小屋估价150元,再扣除阿庆往日陆续向阿坤预支的60元,阿坤尚需支付阿庆屋款240元,阿庆则于次日搬出楼房,入住阿坤阊门外的那间小屋。另外阿庆与阿坤还达成这样一个口头协议:按照惯例,阿坤当晚还必须请阿庆和参与签约的执笔、中人以及村干部代表等人好好吃一顿,由于阿昆老婆不会做菜,阿昆这几天也正闹肚子,所以晚上这桌酒菜钱全部由阿昆出,具体由阿庆操办,签约之后的所有仪式他阿坤就不参与了。

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光景了,我去小店买烟路过阿庆的大阊门,隔着围墙发觉阿庆家里依然灯火通明,但已经悄无人声,只有阿庆一个人还在拉二胡。我始终弄不明白,像阿庆这样一个粗胚子,当初是如何学会拉二胡的?阿庆这会儿拉的是 《三乐》,曲子的旋律应该自始至终都不乏欢乐,但他却拉得无限凄凉,倒像一只秋天的大知了在寒风中哆嗦着鸣叫。

阿忠的建房工程前后持续了十多天,阿庆等人中途还歇过一两天,唯有阿江一个人一头帮到脚,一天也没空缺。

这些日子,我也经常过去看热闹,看看这泥墙屋究竟是怎么造起来的。好几次正好缺人手,阿忠就拿我填了空当。几天帮忙下来,我对打泥墙这一行已经了然于胸,也为自己日后自建泥墙屋打下了扎实的技术基础。这些日子正打算与已经结婚生子的兄长分居,同样为房子问题发愁,也相算自建两间泥墙屋暂时钻钻。

阿忠入住新泥墙屋那天,照例也办了进屋酒,被邀的自然是我们这几个参与帮工的老少爷们。阿忠一向节俭,再加上为了这泥墙屋已经背了一身债,当天的酒桌上没有一碟叫得出名堂的菜肴,客人们喝的也是 “呛便烧”。呛便烧是一种劣等土烧,其中还掺了一定比例的酒精。我问为啥一定要叫呛便烧?阿忠说这酒喝起来味道呛,过瘾,价钱便宜,买得起,又呛又便宜,所以叫呛便烧。我这才恍然大悟,也算解开了一个压在心底已经多年的谜团。我滴酒不沾,也不想吃阿忠做的那些乌七八糟的菜,就着一碟腐乳扒了一碗饭就搁了筷子。阿忠自始至终都在向客人们表示歉意,临客人出门时还是千恩万谢。阿江走在最后,阿忠一直把他送过山脚下的那棵老桑树,嘴里一直念叨个不停,说没有比你阿江太公更热心的人了,可惜住得太远。远亲不如邻居,近邻不如隔壁,要是能与你阿江太做邻居隔壁就好了。阿江说自家人,莫客气,以后有啥帮得上忙的,只管叫!

阿忠的嘴巴真是一张乌鸦嘴,他这话说过还不到半个月,阿江住着的牛厩屋就无缘无故起火了,阿江果然很快就和阿忠做了邻居。

阿江家的大火是在晚上8点至9点这段时间烧起来的,待到有人发现,这火已经涌出门窗冲破屋顶了。附近尚未睡觉和已经睡觉的都赶来了,站得远远的,谁也不敢近前。阿庆和阿忠也赶到了,他们俩冒着烟熏火燎冲进屋里,抢出了阿江家里唯一值钱的一件大家什——一只塞满了四季衣物的被柜。我受他们俩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所感召,也紧随其后,抢出了一床被褥,后脚刚刚跨出门槛,屋顶就轰地一声塌了。好在这间小屋孤零零的,所以没有殃及其他房屋建筑。待到县里的消防车呜哇呜哇地叫着赶到,这火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消防队的高压水龙头对着还在哔卟作响的余烬猛喷了一气,直喷得火场变成了水塘才算完。

到了这个时候,人们还是不见阿江的踪影,于是议论纷纷。有人说阿江在本村有个老相好,可能这会儿还钻在人家的热被窝里快活呢。也有人说阿江与本村的那个相好早就不来往了,前些日子又搭上了邻村一个叫阿香的女人,有人亲眼看到阿江天刚落黑就急急忙忙出村去了。阿江迟迟不到,开始有人在翻弄那堆刚刚被我抢出来的被褥。阿忠担心有人混水摸鱼,连忙上前阻止,叫他们谁也别动,否则少了东西就找谁算账!

又是那个阿根老定,今晚就把楼房调小屋的手续办了,楼房估价450元,小屋估价150元,再扣除阿庆往日陆续向阿坤预支的60元,阿坤尚需支付阿庆屋款240元,阿庆则于次日搬出楼房,入住阿坤阊门外的那间小屋。另外阿庆与阿坤还达成这样一个口头协议:按照惯例,阿坤当晚还必须请阿庆和参与签约的执笔、中人以及村干部代表等人好好吃一顿,由于阿坤老婆不会做菜,阿坤这几天也正闹肚子,所以晚上这桌酒菜钱全部由阿坤出,具体由阿庆操办,签约之后的所有仪式他阿坤就不参与了。

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光景了,我去小店买烟路过阿庆的大阊门,隔着围墙发觉阿庆家里依然灯火通明,但已经悄无人声,只有阿庆一个人还在拉二胡。我始终弄不明白,像阿庆这样一个粗胚子,当初是如何学会拉二胡的?阿庆这会儿拉的是 《三乐》,曲子的旋律应该自始至终都不乏欢乐,但他却拉得无限凄凉,倒像一只秋天的大知了在寒风中哆嗦着鸣叫。

阿忠本来就会一些泥工活,对于打泥墙这一行尤为拿手,于是经朋友介绍,带着阿庆去了福建。但他们出师不利,出门不到两个月就回来了,不但没赚到一分钱,反倒把一条随带去的破被头也扔在了那里。阿忠在喝茶闲聊时对我提起这事,说福建农村眼下也时兴泥墙屋,但都是楼屋,比我们泥墙村的泥墙小屋还要高上一倍。他一到福建果然有人请他们打泥墙,本来这泥墙打到一楼高的时候应该歇一歇,让底层的泥墙晾晒至坚硬,然后继续往上打。就怪他们赚钱心切,一口气从底脚打到尖顶,当晚他们几个打泥墙的刚刚离开场地,这泥墙就慢慢地歪了,随即轰隆一声从头垮到脚。跟主人商量下来,这泥墙还是照打,主人蚀饭,继续管他们一日三餐,他们蚀工,只能拿一趟工钱。这本来也是挺合理的,但他和阿庆商量了半夜,觉得打泥墙的钱也不是怎么好赚,再说心里也没底,万一第二遍打上去又倒了咋办?真压死了人又咋了?于是脚底搽桐油,连夜悄悄开溜,把被头也扔了。阿忠从此不再外出,除了老老实实进生产队赚足一年到头的口粮钱,偶尔也帮人做几工砌灶头、翻瓦片之类的泥工活;真闲着没事了,就钻在屋里扎几把扫帚,劈几把洗帚卖卖,或者去掘几条泥鳅钓几条鲫鱼什么的过酒下饭。阿庆有的是力气,他暗中与一家砖瓦厂挂了钩,隔三差五上山弄窑柴卖,虽然赚的也是辛苦钱,但上山一天能顶生产队五个工。村里管山的也忌惮他阿庆,远远看见他上山就早早地避开了。他们俩各尽所能,日子虽然不易,但也过得有滋有味。

阿丙无师自通,眼睛一眨就学会了做油漆工,时不时去邻村替人油漆几件衣橱、被柜之类的家具,手头一下子活络了许多。有一天他找上门来,说我能画会写,也放下锄头去做油漆匠算了,做漆匠不但比生产队赚得多,也有趣得多了。我说自古丫头裁缝臭漆匠,做裁缝的天天与女人打交道,日子久了也变得娘娘腔;做漆匠的只有一身漆臭,还有趣?他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做漆匠都在人家房间里做,天天都有女人陪着,如果你喜欢搞女人,就没有比做漆匠更好的行业了。我说你做了大半年漆匠,已经搞了多少女人了?

阿丙更来了精神,说搞女人实际上最便当了,莫以为天下只有男人想女人,其实女人更想男人,并且胆子也比男人更大。他说他有一次在一户人家的楼上房间里干油漆活,主人家夫妻俩都很年轻。这天吃过中饭后,他想在楼上午睡一会儿,不料女主人只穿一条裤衩就从隔壁房间里出来了——这不是明摆着叫你上嘛!于是,男主人还在楼下叽叽勾勾地拉胡琴,他就和女主人在楼上干起了那事。我说他牛,凭谁也没有这么大胆。他说这你又外行了,只要楼下琴声不断,就说明男主人坐在楼下没动,可以放心大胆干那事;一旦琴声断了,那个男主人有可能上楼来,到那时再蹬裤子穿鞋子也来得及。我知道他一向鬼精灵,说的倒像几分实情,就问他最后油漆完了有否拿到工钱?他说工钱当然没有了,咋好意思再算工钱!

泥墙村里最有出息的还数阿江了。文化革命刚开始那会,由于他忠厚老实出身好,村里的不少 “兵团”、 “战斗队”都拉他入伙当头头,就连村干部也拍他马屁求他庇护。后来公社里成立了 “贫宣队”,天晓得那些公社干部究竟是何居心,竟然一致推举目不识丁的他当了队长,并且开赴兄弟公社,到一个沿海渔村开展工作,像模像样地吃起了公粮。俗话 “外来的和尚好撞钟”,期间居然让他圆满调解了当地的几起重大民间纠纷,他刘队长的声望在沿海几村一度如日中天。消息传到刘家村,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致怀疑沿海边的那些老少爷们都不是吃饭而是喝海水长大的。这些日子他偶尔也回家看看,胸口总是佩戴着十几枚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像章,上装口袋里也插起了两支钢笔,那时的阿江不仅仅是泥墙村的骄傲,也是整个刘家村的荣耀。

相比之下,会背唐诗宋词的阿唐要低调多了,他还是眼睛贴着纸张看书,但看的已经不是《牡丹亭》或者 《西厢记》,而是 《柳庄神相》之类的相卜书。那天我又上他家,他好像正等着我上门,一进去就要给我算命,一定要我报生辰八字给他。我将信将疑,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如实报了一遍。他一边翻看那本薄薄的 《称骨算命》,一边又拿笔在纸上记,好像在解一道相当深奥的代数题。我问他是否还需要算盘、计算器什么的?他说不需要,已经算出了,你的骨头总重六两四。我吃了一惊,说你放屁,俗话骨头呒四量,一般人有四两上下就算不错了。他再一翻《称骨算命》,连忙纠正,说弄错了,弄错了,不是六两四,是四两六。我说这还差不多。他接着就读判词,衣禄无穷天数定,中年晚景一般同什么的,临了还说整个泥墙村里面就数我的命最好了。我问这称骨算命里面有多少种命?他说最差的二两出头,最重的有七两多,总共也分五十多个档次。我说全中国六七亿人,难道就只有五十几种命?这种算法肯定不准,没人相信。

听了我的话,阿唐显得有点沮丧,说他现在一边学看相,一边学算命,或许以后能混口饭吃。我说你视力不好,不适宜看相,要学还是学算命。他说算命这一行太深奥,又是奇门遁,又是黑虎遁的,一时半会很难学会,但学看相又需要一双好眼睛,看来他这一生很难找到合适的行业了。我说看相行中还有一门叫 “摸骨看相”的,闭着眼睛也行,只要摸着对方的骨头就能算出此人的富贵贫贱。阿唐说摸骨是假的,其实就是摸肉。我说这好啊,你索性花点气力好好研究,再发明一门摸屁股算命或者摸奶奶算命出来,我看有些女人有事没事就爱看相算命,最喜欢让男人摸屁股摸奶奶了!说着俩人都像中了邪,笑了足足几分钟。

笑够了,阿唐又对我说,凭着这本只有十几页厚的《称骨算命》,他已经为村里好几个男人女人算过命,都说蛮准蛮准,凭人家客气,也让他赚了好几包香烟钱。泥墙村里的几个光棍也都让他算过了,不过都是免费的,他们的骨头轻则二两多,重则三两多,没有一个上四两的。我将信将疑,问他有否算过自己的命?他说他第一个算的就是自己,二两三,讨饭的命。我又问有否算过阿昆的命?他说阿昆不让算,死活也不肯告诉生辰八字。

说到阿昆,我突然记起一星期前借他的那本《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早已看完,该还他了,顺便看看他最近又在鼓捣些啥。昨天还听阿丙说,他哥哥最近不太对劲,半夜三更了,还一个人在草屋里自言自语。

阿昆虽然住在泥墙村,但跟泥墙村的其他村民基本上没有来往,也包括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阿丙,只有我是唯一的例外。

自从入住泥墙村以来,他的生活显得非常有规律,白天进生产队参加各种劳动,晚上就一个人钻在草屋里读书看报;为了及时了解并掌握国内外形势,他隔天就要去大队办公室借阅报纸,也经常站在村口大樟树的高音喇叭下面听广播。也是过了许多年我才省悟,他当初所以要从西坳搬到刘家山,就是因为当时国内的政治形势引发了他的高度兴趣。

刘家村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再加上他自己整天笑呵呵的一副和气相,也特别有礼貌,守规矩,所以无论干部还是群众都不把他当 “五类分子”看。村里上点年纪的人都说他生就一副官相,竟然落魄到妻离子散钻草屋的地步,真叫天呒眼。更让刘家村人始料不及并刮目相看的是,他不仅知书识理,并且比农民更懂农活,一出手就救治了全村几千棵桃树。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一年,全村十几个生产队都大面积地种起了水蜜桃,由于全村没人知道桃树需要整枝修剪,年年任桃树疯长徒长,所以年年都只见开花不见结果。他知道后自告奋勇,说这好办,只要给我一把剪刀就行!一到山上,他三下两下就把第一棵桃树上的徒长枝剪了个精光。跟着他一起上山的生产队长看着直哆嗦,他也是好心,担心阿坤这一剪不但不起作用,而且把整棵桃树都毁了,这样岂不成了右派分子破坏生产!于是等到阿坤捋捋袖子准备修剪第三棵桃树的时候,他就来不及叫停,停!到了第二年,经阿昆修剪的两棵桃树果然硕果累累,一下子就轰动了全村,各生产队都争着请他示范讲课。公社书记闻讯也出面了,当面表扬阿昆有利改造,对刘家村有贡献,并问他有什么要求?阿昆说他什么也不缺,就缺一担挑水的水桶,于是村里就给了他一副水桶板料。在此之前,阿昆都是借别人的水桶挑水,每次还水桶时总要捎带上满满一担水。

我所以与他交往,起因完全是因为他有许多书,虽然都是些 《国家与革命》 《哥达纲领批判》 《反杜林论》之类的政治哲学书,但我当时正好无书可看,一旦让我看到他有整箱整箱的书,就像早春时节的蜜蜂发现了一树盛开的梅花,来来去去的就再也不得消停了。他好像也非常乐意与我交往,一进去就给我倒水,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支他手卷的喇叭烟?又问我想不想吃他做的玉米窝窝头?我知道烟叶是他自己房前屋后种的,玉米则是他用粮票从当地粮站买来的,我经常看到他就着咸菜汤啃玉米窝窝头,始终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多的粮票?我从小绰号呆大,到了现在村里仍有不少长辈叫我呆大。他当时叫我父亲阿叔,叫我母亲阿婶,叫我小呆,听着分外亲切。我好几次去还书借书,他都说我看书看得太快了,就像吃饭狼吞虎咽,都不是好习惯,得改!接着他又会问我,看过这本书有什么感想?你觉得书里的观点对了还是错了?不是我夸口,当时甭说小小泥墙村,就连整个一千多户人家的刘家村,能进他草屋并与之高谈阔论的,也就我一个人。

这天榜晚我又去还书借书的时候,他正趴在一张又矮又小又脏又黑的小板桌上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他喜欢用圆珠笔,写字写得很快,一竖竖得很直,所有的口字都写得像英文字母D,因此他的字给人一种既柔美又不乏刚性的感觉。看到我进去,他连忙搁笔,并且起身请坐,说他这几天正想找我说说话。

我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小板桌上摊放着一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纸,问他这几天是不是也在写长篇小说了?他含笑不语,自顾用旧得泛黄的报纸卷了支喇叭烟,就着跳跃的烛火点燃,猛猛地吸了几口之后,就对着我开始了长篇大论。他说得轻松,我却听得心惊肉跳。他说,当前我们国家的个人迷信崇拜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有人存心想捧杀伟大领袖,存心想混水摸鱼乱中篡权。——你想想,一个国家的命运一旦掌握在了一个已经被人捧得头脑发昏的人的手里,该有多么危险!作为一个真正的共和国,就应该法治而不是人治,所以趁着中央召开九大,我想起草一部宪法草案寄给他们,供他们参考……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他的话说,你啊,你就是因为心直口快才闯的祸,被划了右派,现在又要起草啥的宪法草案,这宪法草案轮得着你来起草吗?你是不是还想再弄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戴戴?

那倒不一定!阿昆一脸严肃,显得信心十足,说难道整个中央里面就没有几个清醒的!再说了,总需要有人出来说真话,虽然说真话的人有时难免要受点委屈,但这是暂时的,因为真理只有一条,真理终将战胜一切邪恶。

我实在不想听他讲这些大道理,故意打岔开玩笑说,万一中央采纳了你的宪法草案,说不定就要把你叫到中央去做大官了!阿昆非常真诚地说,管得太大太多了也嫌烦,给我一个省管管也差不多了。嘿,真到了那一天,你小呆就跟我当秘书!

我知道我与他之间的这场对话无法再进行下去,于是又向他借了一本 《论艺术》,借口家里还有点事,就匆匆离开了。农历九月的晚风凉嗖嗖的,吹在身上不由深深地打了一个寒噤。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为阿昆担忧,与其说危险正向阿昆这个濒临精神分裂者一步步逼近,还不如说阿昆自己正向万丈深渊一步步走去……

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泥墙村的光棍们平日里都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酒喝冷水,即使吃了这顿没了下顿也不会过分担心,因为年年月月都是这么过的,已经惯了,也已经麻木了。但真到了年关临近的日子,他们好像也担起了心事,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一见面就相互诉苦,都说今年这年是没法过了。这些人有的是真愁,有的则是故意装穷。比如阿江,他自从贫宣队散板后又回到了泥墙村,几乎天天出勤,平日里烟酒不沾,这过年买鱼买肉的钱应该早就备下了;又如阿丙,他经常外出做油漆工,虽然赚得不多花得不少,但过个年什么的也应该不成问题;比较困难的还是阿唐,但他身带残疾有人同情,每逢过年过节总有亲戚朋友接济他五角一元的,因此马马虎虎也能过了;最困难的其实还是阿庆,他本来就是吃光用光不留隔夜食的,年年负债年年过,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能买的东西也卖光了,快到大年三十了家里还是冰冷气出的。但就数他最沉得住气,神定气闲的,说过年过日一个样,该咋过还是咋过。过年过年,大年夜眼睛一闭醒转不就过年了么!我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否则天下穷人年年愁过年年年过,那还不少年都愁成了白头发!

正如阿庆所说,大年夜睡到一觉醒来就到正月初一了。这天一早,泥墙村的光棍们相互串门,一见面就你推我搡的相互敬烟客套,最后都汇聚到了阿庆家里,因为阿唐那副金竹面子麻将牌早就转卖给了阿庆,所以想打麻将就必须上阿庆家。泥墙村里总共才大小七条光棍,阿昆从来不打麻将,也从来不上阿庆家;偏偏阿丙今年口袋鼓了些,自己有了钱嫌弃别的光棍没钱,担心在阿庆家打麻将输了实输赢了空赢,因此阿庆连请二趟都请不动他,说今天家里可能要来客人,脱不了身;阿江虽然在场,但他不认得麻将牌的东南西北中发白,坐着也是泥菩萨一个,于是会打麻将的只剩下阿庆、阿忠和阿唐仨了。阿庆只好来叫我,我说正月初一这一天阿妹、妹夫一家都要来拜岁,年年如此,已经是老规矩了,屋里老娘有病不能上灶,老爹不会上灶,一切都需要我张罗,因此确实没工夫陪他们打麻将。最后,他们既不愿去村里满世界找麻将搭子,又不想自己去村里另找麻将窝,终于白晾了一整天,弄得一个个都没精打彩呵欠连天的。到了初二三,还是由阿庆提议,征得阿忠、阿唐一致同意,终于玩起了三缺一的 “牛头杠”。直至正月初五,由于我的参与,才让他们玩上了真正的麻将。

这天上午的麻将早早就结束了,一向好客的阿庆一定要留我们吃中饭,吃过中饭继续打麻将。我实在不想吃,也知道阿庆家里没什么好吃,知道他就连供销社里凭票供应的两块香干十只油豆腐也没有买来,所以一直犹豫不决。待到阿庆从那口黑不溜秋的竹羹橱里变戏法似地端出几大碗菜肴,人人都傻了眼,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一只油光闪闪的全鸡身上。我第一个忍不住,问这鸡是哪来的?

阿庆笑嘻嘻地说,这你莫管,喜欢吃就多吃点。

阿忠咽了口唾沫说,难得,难得,已经好几年没吃鸡肉了!

阿庆又说,那就多吃点,吃完还有呢。

阿庆知道我滴酒不沾,吃菜也挑剔,特意扯了一只鸡腿给我。我始终担心这鸡来路不明,吃着鸡肉总觉得不像鸡肉,味道怪怪的。果然,还没等我啃完半只鸡腿,就从山下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响亮而尖厉的叫骂声。阿庆似早有思想准备,丝毫不受干扰,依然端坐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们几个都一齐探首窗外,一看原来又是那个全村最多事的阿根老婆,只见她站在泥墙村与刘家村交界的那条大路上,面朝泥墙村,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拿着砧板,骂一句用菜刀斩一下砧板,骂得有板有眼,哪个断子绝孙的啊——笃!你也太黑心啦——笃!你咋好一偷就偷了我两只生蛋鸡啊——笃!

阿根老婆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矛头明显指向泥墙村的某个光棍。我早把半只尚未啃干净的鸡腿扔给了趴在桌子底下的阿黄。阿忠和阿唐也一齐搁了筷,干坐着发呆。阿庆说莫要管她,莫要管她,她又没指名道姓骂啥人偷的,我们只管吃!山下的阿根老婆骂了足足有一刻钟,最后被几个路过的女人劝走了,都说新年新岁的,骂得那么刻毒难听做啥?偷了就偷了呗,人家偷了也是去吃,一点也不会浪费。阿根女人走后,我们个个都兴味索然,阿庆倒是一刻也不曾停嘴,还边吃边说,如果阿根老婆还敢站在那里再骂下去,他晚上就把她家剩下的三只生蛋鸡通通抲来!

这一天合该泥墙村有事。阿丙有了钱忘乎所以不听忠告,擅自去了村里一户长期开头的人家打麻将,果然被火油杨梅逮个正着,无论台面上的还是口袋里的,大票小票都被一扫而空。其余三个都是贫下中农子弟,被抄了台面也就结了,他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后代理所当然地被当了 “典型”。这类事情一向都是火油杨梅说了算,他当晚就给了阿丙一面用于出殡开道的破铜锣,命令阿丙明天一早就自敲铜锣自游街;为了防止阿丙耍活头,还指派村妇女主任负责现场监督。第二天正月初六,是刘家村的集市日,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阿丙红着脸出场了,他咣地打了一下铜锣,叫一声莫要看我样!再咣地打一下铜锣,叫一声莫要看我样!妇女主任板着脸跟在后面,一副畏畏葸葸贼头贼脑的样子。满街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觉得莫名其妙,尤其是几个来刘家村赶集的外乡人,一个劲地问啥事,啥事?阿忠也站在一旁看,恰好有个外乡人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笑着说,这还用问吗?一男一女双双游街,你说还能有啥好事!

那个外乡人又问,啥辰光抲的奸,是日里还是夜里?是屋里还是露天?

阿忠笑得浑身乱抖,说这你最好还是问他们自己去。

嘻,这种事咋好当面去问!

刘家村妇女主任与阿丙光棍轧姘头的事马上就在四邻八村传开了,那时农村虽然通讯落后,但传递这一类消息的速度却快过光纤。村妇女主任夫妻俩为此吵了一架,妇女主任的丈夫接着又跟火油杨梅吵了一架。没过几天,那个妇女主任就把职务坚决辞了。阿丙为了这事钻在泥墙屋里整整三天没出门。阿庆去探望了他好几趟,也骂了他好几遍,说他活该!临了再三叮嘱,以后想打麻将,还是上他家,保证火油杨梅不敢上门找碴。

很快就过了这一年的元宵节。

阿丙这几天又兴奋得睡不好觉了。他竟然因祸得福,由于正月初六那天的当众游街而引起了同村一位叫阿香的姑娘的爱怜。就在打锣游街后的第三天傍晚,阿丙吃过晚饭正想出门,那个叫阿香的姑娘就笑吟吟地进去了。她亲昵地叫了一声阿丙哥,说想向他借几本小说看看。阿丙的泥墙屋还没有进去过女人,尤其像阿香这样年轻美貌的姑娘,阿丙因此受宠若惊,连忙将堆在枕头边的 《野火春风斗古城》 《青春之歌》 《小城春秋》 《林海雪原》, 还有 《家》 《春》 什么的都一股脑儿搬了出去。阿香一边低着头翻书,一边问他吃了晚饭没有?晚上又想去啥地方?接着就埋怨村干部,说那个治保主任也真是的,不就是打打小麻将嘛,何必这般整人!阿丙听着心里暖暖的。阿香接着又说,阿丙哥啊,你原是外乡人,家庭成分又高,当心被人欺侮。以后莫再去打麻将了,就安心做漆匠,太平过日子。阿丙听着连声嗯嗯,说再也不去打麻将了,吃了这样大的亏还再去打麻将除非是畜生了,以后就好好干活赚钱过日子。

阿香借了书已经去了好一会,阿丙仍旧待在屋里发呆。听锣鼓听音,他粗嚼细嚼都觉得阿香姑娘已经对他有了那么一层意思。当晚,他虽然不守承诺还是去阿庆家打麻将了,但满脑子都是阿香姑娘的笑靥和话语,因此高度心不在焉,屡屡失碰失和,白白糟蹋了几副好牌。

麻将打到第二圈的时候,一向尿频尿急的阿庆又去屋外撒尿,无意间瞥见山下的孙家阊门往外窜着火光,他连忙提着裤子叫屋里人都快点出去看看,究竟是孙家阊门夜里烧灰蓬还是失火?众人出来一看都说是失火了,但奇怪的是这个时候既没人救火也没人叫救火。他们一时也想不了这许多,当即大呼小叫着直奔下山,带连独自待在屋里的阿昆也被裹了去。

孙家阊门是一个小阊门,里面就住着孙氏二代四口子,住在东首的老两口前几天去了女儿家,住在西首的小两口估计夜活计干得辛苦,这会儿仍睡得死死的。火就是从中堂靠近西厢房的一堆死灰复燃起来的。泥墙村的光棍们一到那里就踹开所有大门小门,如入无人之境,满屋子找水桶寻梯子,然后舀水的舀水,上房的上房。孙家小两口这才赤条条地跑出来,扯着喉咙大叫火啦,火啦!幸亏扑救还算及时,待到孙家阊门屋里屋外的大小水缸全部舀干,这火也渐渐熄了。阿庆看看中堂与西厢房之间的板壁上还有些余火未熄,但附近已经找不到一滴水,于是就从茅房里找来一把长柄料勺,把墙外的一口露天粪缸也当成了救火应急的太平缸,来回跑了几十趟,舀干了一口粪缸,这火也终于完全熄灭了。村民到了这个时候才陆续赶到,一个个都捂着鼻子,都说这火烧起来咋会介臭?

这场火灾对于泥墙村的光棍们来说,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阿庆沾了一身屎尿,还扭伤了一只脚;阿忠递水爬梯时一脚踏空,一只膝盖磕得泛起老大一块乌青;阿唐视力不济,端着脸盆一遍又一遍来回送水时与屋柱碰了一头,额头上肿起一只鸡蛋大的血肿;阿昆和阿丙虽然没受什么皮肉损伤,但也弄得灰头土脸,并且浑身湿透。事情已经过去几天了,虽然村里并未开会表扬,孙家也没有写感谢信给他们,但他们个个都自我感觉良好,都以为自己终于做了一件无愧于男人的好事。

但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却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首先是阿忠去小店里打 “呛便烧”时听坐在那里的闲人说,孙家小媳妇这些日子天天都蹲在河埠头洗东西,边洗边骂,说那天夜里的火其实已经熄了,那帮子救火的存心捉弄他们孙家,往她的房间里泼了足足一粪缸屎尿,害得她里外冲洗了七八遍还是臭气熏天,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全烧了干净!阿庆听了呼呼直喘粗气。隔天,阿唐也从外面听来这样一条消息,说孙家在那场大火中丢失了好几件东西,其中最值钱的是一只金戒指,还有五块印着袁世凯头像的银洋钱。当时阿庆和阿忠正在喝酒,阿庆一听阿唐这话就摔了酒杯,起身往外就走,说这就去找孙家那个小婊子说个明白,但马上就被阿忠和阿唐一人一手死死拽住了。他们俩都知道阿庆的脾气,这一去百分之百闯祸。

阿忠说,你管他东西有丢没丢,反正你我都没拿,就当他们放屁,甭去理他们!

阿唐说,是嘛,他们又没指名道姓,你这样一去反到落了人家把柄。

阿庆说,他们真敢指名道姓倒好了,我让他们明天就去镶牙齿!

阿忠和阿唐连说算了,算了,连拉带拽把阿庆劝进屋里重新落座。三个光棍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喝酒的兴致,坐着一个个都像泥塑木雕的黑脸判官。他们仨最后共同总结出这么一条深刻的经验教训:他们已经穷得想做一次好人的资格也没有了,以后还是自己管自己,切莫再去多管闲事。阿忠说,以后再有人家起火,我们就离远点,看好看。阿庆说,最好刘家村哪天通通天火烧光!

在外人眼里,泥墙村的光棍们同甘共苦亲如兄弟,其实内部也时有摩擦,只是泥墙村人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轻易不为外人道而已。

就拿阿庆和阿忠来说吧,他们俩平时走得最近,经常轮流着请对方喝酒吃饭。就在孙家阊门失火后不久,阿庆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一只无主野狗,于是又大宴宾客,除了阿昆和我,泥墙村里所有光棍都到齐了。他们从黄昏一直吃喝到午夜,结果弄得人人都记不清是自己是如何摸到家里爬上眠床的。阿庆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昨天刚刚换下的一件棉毛衫不见了,他挨个儿排查,最后将全部嫌疑都落在了阿忠一个人身上。他的推理虽然在法律上站不住脚,但也不乏道理,他认为阿唐是个半瞎子,给他一个手电筒也找不到那件塞在席子底下的棉毛衫,再说阿唐没有偷鸡摸狗的 “前科”;阿江虽然有点贼头贼脑,但没有这个胆,再说这件棉毛衫对他来说大得离谱,根本不合身;阿丙风流倜傥,最讲究衣着打扮,这种灰不溜秋的棉毛衫送给他也不会要;阿忠则早在十年前就偷过人家一件蓑衣,再说那天半夜里也是他走在最后,当时阿庆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甭说被人偷走一件棉毛衫,就连把他扛到外面扔进水库也不会知道是谁干的。阿庆不喜欢转弯抹角,也没有转弯抹角的本事,直截了当就向阿庆索讨棉毛衫。阿忠一迭连喊冤叫屈,并且赌咒罚誓,一再强调见都没见过什么棉毛衫。但阿庆横竖不信,最后还搡了阿忠几把,差点没把阿忠搡下两人多高的泥堪。为了这事,他们俩足足有半年多时间见面不打招呼。

阿庆的脾气从此变得愈来愈像个不可招惹的“黄病”,去他家喝酒打麻将的人也愈来愈少了。就在他与阿忠因棉毛衫事件翻脸的第三天下午,他站在阿江屋后高堪上一连声叫阿江,阿江!阿江当时确实在家,但他知道阿庆叫他不是要米就是借钱,因此懒得理他,任阿庆连叫了十几遍就是不吭声。阿庆知道阿江在家,也知道阿江存心不理他,于是就叫起了阿江爹的名字。阿江爹已经死了几十年,死的时候阿庆可能还穿开裆裤。无奈阿江就是钻在屋里一声不吭,阿庆终于火了,随手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居高临下,瞄了又瞄,将阿江屋顶的天井玻璃哐地砸了个大窟窿。阿江这才哆哆嗦嗦地从屋里出来,仰着头问阿庆啥事,啥事?这回轮到阿庆装聋作哑了,一声不吭就进了自己的泥墙屋。我当时也听到了,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就上去问阿庆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庆说,刚才阿江屋里进去一个女人。

是吗?我也来了兴趣。现在还在吗?

刚才我一扔石头,她就出去了,往东贴着篱笆走的。

看清是啥人了吗?

只看到一个背影。

我知道阿江在外面有几个相好的女人,这些女人经常 “挑送菜”上阿江的泥墙屋,因此对于阿庆的话深信不疑。但我还是埋怨阿庆,说阿江跟人家老婆轧姘头关你啥事了?你又不是那个女人的老公,你管得着吗?百账好管屄账难管,以后少管这种事。由于我跟阿庆还沾亲带故,论辈分他该叫我小阿叔,再说动粗吃咸也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整个泥墙村里面也只有我能数落他几句。听了我的训斥,阿庆果然没有发作,只是嘿嘿地傻笑。我突然料想他口袋里可能又没钱了,刚才十有八九是想趁着有女人进了阿江家,存心向阿江敲几元烟酒钱,于是就问,是不是又没钱买枪毙烧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自己的口袋,老老实实地说的确没钱了。我当即给了他几元钱,临走还关照他以后少管这种不该管的闲账,省的与人交怨作怪。

我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料到了晚上九点钟光景,突然从阿江屋里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随即人声鼎沸,一片哗然。我当时正钻在家里写一篇只有几千字的小说,一听到声音就马上出门赶了过去,只见阿三、阿四等三四个愣头青正从阿江家里欢天喜地地出来。这帮小鬼经常在阿庆家里喝酒胡闹,跟我也挺熟的。我马上就明白刚才发生的事了。阿三、阿四都显得极度兴奋,说他们刚才一脚踹开阿江家的大门,三四支手电同时一照,一把掀掉阿江床上的被头,就连那个女人的家什也让他们看到了。我说你们这帮小鬼都要死了,那个女人是你妈还是你姐,几时轮到你们抲奸了!阿三说这事太有趣了。我说还有趣呢,要是轮到我,保证把你们一个个都打得爬出来!阿四说,要是老大你也干这档子事,我们几个兄弟还要替你把门望风呢!

他们几个一路说笑着去了堪墩阿庆家。我知道这事又是阿庆出的主意,也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本事管泥墙村的事。后来听阿庆不无自豪地说,自从上次这么一闹,邻村那个叫阿花的婊子就再也没有跨进泥墙村一步。

阿唐与阿丙也终于翻了脸,一切都是麻将惹的祸。这些日子阿丙没有接到油漆活,天又下雨,生产队歇工,他就向阿庆借了麻将牌,约了我和阿忠去阿唐家打麻将。虽然是白天,但是由于外面下雨,再加上泥墙屋窗口又小,因此屋里一片昏暗,看牌有点吃力。还是阿丙有脑筋,他马上从阿唐碗橱里拿来四只白瓷碗,一人一只,倒扣在各自的桌面上,白瓷碗的反光反射到麻将牌上,看牌果然清楚了许多。阿唐毕竟视力最差,说这样还是不行。阿丙叫他莫急,马上起身回家,眼睛一眨就从自己家里拿来一面带架子的小方镜,将阿唐门前的白瓷碗换成镜子。阿唐试了试,说这样够清楚了,于是麻将开始。我起初也没想到其中的奥秘,渐渐发觉坐在阿唐对面的阿丙总是盯着阿唐看,也不知道阿唐身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也扭头去看阿唐,一看才发觉阿唐面前的十三张牌全部映在镜子里,清清楚楚一览无余。我实在于心不忍,嘴里又不好明说,就自作主张把阿唐面前的镜子撤了,还是换上那只白瓷碗。不料阿唐不领情,说这样看不清楚,又撤去了白瓷碗换上了镜子。我又把镜子撤了……这样重复了三遍,阿唐虽然眼力不济,但脑子不笨,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麻将彻底散板。从此以后阿唐再也不跟阿丙打麻将,相互也很少再有来往。

这天麻将散板后,阿忠和阿丙都走了,阿唐一定要我再坐一会,说好长时间没跟我一起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他这会儿的确有好多话要对我说。

十一

说心里话,在整个泥墙村,我真正愿意与他们坐下来说说话的,也就阿昆和阿唐两个人。阿昆这些日子一直忙于起草 “宪法草案”,去了也扯不到一块去,这样一来,眼下能跟我一起坐着说说话的就只有阿唐一个人。

我一坐下,阿唐就问我这些日子又在忙些啥?我说没啥,要么进生产队赚蓝墨水,要么看书、睏觉、打麻将,偶尔也写写东西。他又问,听说你又发表了好几个短篇小说,真的?我说那倒不假,不过都是豆腐干,并且都是乱讲乱话的,从头到脚没一句真话,发表后自己看看也感到难为情。他又问为啥?我说讲了真话就不可能发表,想发表就不能讲真话。就拿我两年前写的那部长篇小说来说,三十多万字花了我一年多的时间,也耽误了不少工时,完稿后寄到出版社,出版社看了觉得小说倒是像小说,也确实反映了当时农村的社会现实,但其中牵涉的几个政治问题太过敏感,他们也吃不准,于是叫我上去加工修改,最后还是弄得一场呒结果。出版社的几个老师倒是蛮看重我,存心让我去杭大中文系进修几年,出来就跟他们共事。——你也知道,这事最后也被公社、大队吹了,理由是我一直不向干部靠拢,上山下地参加三大革命锻炼还不够积极。你想想,就算你再能写,娘胎里没学会趋炎附势奉承拍马这一套,又能写出啥名堂?

那你现在为啥还写?

练练笔头,解解心焦,仅此而已。

阿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一旦钻进了泥墙村的泥墙屋,就算你最有本事也埋没了。我说不住泥墙村又能住哪里?生在农村,穷呗,这就是命。不过也不能全怪泥墙村,性者命也,像你我这般一犁到头的牛脾气,就算住进北京中南海也不会有好果子吃。阿唐说,听你刚才这么一说心也凉了,本来我也打算写一本自传。我说千万莫写,一来这自传也不是那么好写的,二来你我这号人物也实在没啥好传的,即使写成了也是一部新中国的灾难史。千万莫写,还是老老实实进生产队混口饭吃。阿唐又长叹一声,随之狡黠地笑笑,说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进生产队做一天活。

为啥?!这下轮到我吃惊了。

阿唐说他已经算过一笔细账,做一天不如坐一天,愈做愈穷。

对于阿唐算账计数的准确性,我是深信不疑的。当时村小店的香烟可以零卖,不少人因一时拿不出一包烟钱,或者自己不相信自己,担心多买多吃,就一次买上几支,比如一角三分钱一包的大红鹰香烟,两分钱买三支;又如一角八分钱一包的雄狮香烟,两分钱就只能买两支。小店算账总是只进不舍,因此香烟零买更有赚头。阿唐有天拿着一角两分钱去买烟,指明要买九支雄狮六支大红鹰。管小店的王先生拿出十三档大算盘拨拉了好一会,结果毫厘不差,没能额外沾到阿唐一丝便宜。我不知道阿唐这几天又在算哪笔细账,连忙叫他说来听听。

阿唐就板着手指头对我算了这么一笔账:他的日工分是4.5分,按生产队每10分0.8元计算,他在生产队劳动一天的毛收入就是0.36元。他的饭量不大也不小,一天三顿需饭米1.5市斤,按当时贸易价每市斤0.45元计算,折款0.635元;每天需要香烟两包,就按最低以上一档的雄狮牌香烟计算,0.18元一包,两包0.36元,油盐酱醋小菜下饭啥的一概不计,单是每天吃饭、吸烟这两项的支出就是0.995元,倒扣收入0.36元,每天还要倒挂0.635元。如果不去生产队干活,天天晚起早睡,就按过去监牢里的规矩,上午九点钟吃一顿,下午三点钟吃一顿,这样一天一斤米也足够了,起码每天能省下半斤米,折款0.225元;香烟起码也能省下一包,折款0.18元,二项相加0.405元,这个数字还要超过日收入0.035元,因此每天出勤干活还不如天天睏觉;如果把鞋子磨穿锄头用缺等费用都计算进去,天天出勤就亏得更大了,所以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进生产队搞他娘的一天农业生产!

真是天晓得!我在这方面从未像他想得这样细,也从未算过这笔混账,天天都稀里糊涂过,那天听他这么一算,也呆住了。一阵无可名状的悲哀霎时袭上心头,我为他悲哀,同时也为我自己悲哀。沉默了好一会,我又低声问他,如果你天天钻在泥墙屋里不出去,这每天一包烟一斤米的开销又从何而来?

阿唐没有回答,显然也无法回答。

我们俩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泥墙屋里的空气也似乎凝固了,一屋子劣等烟草产生的烟雾令人窒息。从他屋里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叮嘱我,说我各方面的条件都比他强多了,还是想办法早点到外面去。我说现在外出住旅馆也需要村里开证明,饿了买一只包子馒头也要用粮票,就算你长了翅膀也飞不了多远!

十二

第一个离开泥墙村的是阿昆。

阿昆曾经称赞我的钢笔字写得规范,要求我到时候帮他誊写一遍那部要命的“宪法草案”。我当时就满口答应了,同时打算暗中做点手脚,最起码也拖延十天半个月的,因为我知道,他手里的东西等于一颗手榴弹,一拉弦扔出去就彻底完了。没想到他竟如此迫不及待,未经我的誊写就急急忙忙地寄出去了。大约稿子寄出半个月以后的一个中午,天下着毛毛细雨,火油杨梅带着两个白衣白帽的公安人员进了泥墙村,直奔阿昆的小草屋。阿昆当时正在吃中饭,随即戴着手铐被押上了一辆停在村口的三轮摩托车。面对着刘家村人几分惊讶几分怜悯的目光,他泰然自若,始终笑呵呵的,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半个小时以后,我跟阿丙去了一趟他的草屋,发现小板桌上搁着半碗咸菜汤,还有半只没来得及吃的玉米窝窝头。在我看来一向都缺乏兄弟亲情的阿丙,这会儿眼圈分明红了,泪水似在他眼眶里打转。

第二个离开泥墙村的就是阿丙。随着这一年的花开花落,他与阿香的关系也终于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阿香的母亲虽然看不起阿丙,但经不起阿香一而再再而三的寻死觅活,终于也默认了这桩婚事。阿丙不能让新娘跟他一起钻泥墙屋,又重新在村里租借了一间楼房;没过多久,他把泥墙屋卖给了泥墙村附近的一户人家,明摆着今生今世不想再进泥墙村了。就在他的女儿刚满五岁那年,农村改革开放,山林土地承包到户。阿丙本来就不是做农民的料,他将自家名下的承包地、承包山全部有偿转让给了同村村民,随后就带着妻儿离开了刘家村。当时阿香的老娘也已经去世,因此一家子走得无牵无挂,从此无影无踪。

阿忠、阿庆他们也都有了各自的承包山和承包地,但没挨多久,全部陆续转让到了别人手里。阿忠倒是讲得非常透彻,也非常到位,说首先要人养地,倒过来地才能养人,已经穷得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还在哪里飞,还养得住地么!

整个泥墙村未将承包山、承包地转让他人的,除了我还有阿江。

阿唐这年帮人上山扛树,一脚踏空跌断了一条腿骨,住院三月,花费上千,请他帮工的主人承担了全部费用,他自己却因此多落了一种残疾,从此走路一瘸一瘸的。他终于没能发明什么摸屁股算命或者摸奶奶算命,而是一门心思当起了念婆。当时政府已经不怎么禁止迷信活动了,家家户户死了人都要请人念经,每逢清明、七月半拜祭亡灵需要念经,就连某家小孩受惊发热或者某家老人久病难愈也需要驱鬼诵经,因此当念婆对阿唐来说不失为一种足以维持生计的好行业。从此,他嘴里念念的不再是“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或者“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类的唐诗宋词,而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一类的经文了。这一天我又去他家,老远就听到他哼哼着“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待到临近了却听到一声女腔“梁兄啊——”看到我进去,阿唐《心经》也不念了,《梁祝》也不唱了,连忙把摊在桌上的黄钱、锡箔之类挪到一边,说前几天恰好有人送他一盒龙井茶,水也刚刚烧开冲进热水瓶,先坐下喝杯茶再说。我还记得刚才的事,笑着对他说,你念经就念经,咋念到一半就唱起了越剧《梁祝》,难道就不怕罪过?他说啥罪过?这本来就是骗人的。我说老一辈再三讲过,念经作弊,死后到了阴间要被割肉补经的。他说还割肉补经哩,真到了阴间,我倒要问问阎罗王,为啥要我投胎做人?为啥做人做人就做这样一个人?我说你敢吗?他说又有啥不敢?反正我又不想下一世再投胎这般做人,还怕啥判官阎王的!

茶喝到一半的时候,我就问他,你现在除了念经,是否还给人看相算命?他不做正面回答,迟疑了好一会才神秘兮兮地说,我自己倒是请算命先生算了几次命,也怪了,都说我命中该犯两种残疾,还说我命中该有一个贵子。

贵子?我差点就要笑出声来,说你没有老婆,就好比种地的没有一分半厘地,咋种的出三五斗粮食!

阿唐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这一年夏天,我那个久病在床的老娘终于去世,从此少了我的一大牵挂。经与在上海经商的朋友联系,又马拉松式地在当地工商部门办理了营业执照,我也在这一年冬天走出泥墙村去了上海,临走将承包山,承包地连带两间泥墙屋一并交予哥哥看管经营。到了上海不到半年,村里一个刚当上治保主任的朋友就打电话给我,说前几天阿江的泥墙屋突然起火烧得精光,阿江也走得没了影;又说幸好阿江的泥墙屋和我的泥墙屋还隔了一段距离,再加上那天风向也好,否则我的两间泥墙屋肯定也烧得精光。我听了很为阿江难过,也很为他担心,在电话里对那个朋友说,反正我屋里已经没人住了,也没啥值钱的东西,烧了也好,烧了干净!

十三

在上海的那些日子,我虽然一心扑在自己的生意上,但是一闲下来,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要想起泥墙村,以及几个仍旧生活在泥墙村的光棍们。

由于乡下还有老爹在,还有老娘的坟墓在,因此我每年都要回乡好几趟。老爹自从老娘过后就一直跟我哥哥一家过,我每次回去都在哥哥家里住上几天,其间总要去泥墙村转转,看看阿庆,阿唐这几个光棍,顺便捎带几包上海香烟什么的。我觉得泥墙村里日子最难过的还是阿庆,他总是缺钱花,每次见到我总是一副要烟没烟要酒没酒的尴尬相。我在上面已经说过,阿庆跟我沾点老亲,并且在我好几次外出参加笔会期间服侍过我的老娘,可谓有恩于我,因此我每次去看他时都带着钱,少则两三百,多则五六百,连他自己也说,已经记不清究竟用了你多少钱了。他当时已经有病,东痛西痛的。我说他多半是喝呛便烧喝出的病,叫他以后少喝点。他说随便其,呒要紧,啥辰光痛了难过了就去村医疗站配点药吃吃。我问啥药?他说安乃近。

阿江的事也是阿庆告诉我的。他说阿江先是经人介绍到宁波郊外的一家个体服装厂当门卫,在这期间让他搭上了当地的一个老寡妇。那个女人是有劳保的,儿子和女儿也已经成了家,他后来就跟那个女人一起过了。他在泥墙村的泥墙屋夜里突然起火,一会儿就烧得只剩下地皮和泥墙。他的泥墙屋几年前也买了保险,于是保险公司就上门勘查火情,要与他商量如何赔偿的事。偏偏那时候有人向村里反映,说那天白天阿江来过刘家村,难保这火就是阿江自己故意放的,目的就是为了骗保。于是村里想方设法通知了阿江,约他于某月某日到村里处理他与保险公司的事。阿江到了那天如期而至,但隔着窗玻璃一看村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个穿警服的公安人员,马上就借口还要去小店买包烟,随即溜之大吉。当地派出所本来还想追究此事,多亏村里全力庇护,说阿江一贯老实,不可能自己放火烧房子;就算这火是他一时糊涂自己放的,反正烧的是他自己的房子,也没害着别人,还是放他一马算了。这事因此不了了之,从此没人去找过阿江,阿江从此也没有再踏进刘家村一步。

我当时听着将信将疑,总觉得阿江没有这个胆。

就在这一年,我委托乡下的哥哥在村口新建了三间楼房。

三年以后,年逾八旬的老爹也因病去世,从此,我每年回乡的次数就更少了。及至我又是五年之后携妻带子重归故里,整个泥墙村早已人去屋空鸡犬不留了。

一个初春的傍晚,我独自有意无意地去了一趟泥墙村。泥墙村里的多数泥墙屋都已经倒塌,阿昆草屋遗址上更是一片蓬蒿,了无遗痕,不会有人相信这块不足十平方的荒地上曾经有屋有人。我的两间泥墙屋几年前就低价转让给了住在附近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把泥墙屋拆了,空地上都栽起了雷竹,竹能招鸟,这会儿一园子的鸟鸣啁啾;老爹亲手栽下的那棵梨树还在,只是更加高大了,满树白色的梨花在暮色中分外灼眼。一点没变的唯有那堵从解放前遗留下来的老泥墙,它依然高高耸立,墙顶和墙面都爬满了碧绿的木莲藤,与我年幼时看到的一模一样。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也好像这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到这时才明白,这个地方所以叫泥墙根,就是因为这堵老泥墙的缘故;如果没有人为的因素,我想它还会在那里耸立一百年或者二百年,继续无声地向后人一遍又一遍地述说这个地方曾经发生的故事。

从刘家山下来,我顺脚进了阿良家。阿良是阿唐的胞兄,他原来的住房紧邻泥墙村,现在的新屋就建在老屋的原址。阿良曾经离过婚,也做过好几年光棍,但由于他后来又结婚生子,再说他住的也不是泥墙屋,因此我笔下留情,将他排除在了泥墙村光棍之外。他几十年来一直住在老地方没挪窝,所以对于泥墙村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一坐下,他就对我说起了阿唐,阿庆等人在泥墙村的最后岁月——

自从改革开放以后,自从学会了念经、算命、拣日子以后,自从每月有了几十元钱的低保以后,阿唐的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就在他死的前一年,他还打算好好翻修一下住的泥墙屋,不料没过多少日子就出了坏毛病,并且已经到了晚期。他的后事是村里与阿良共同料理的,如今他住的这间泥墙屋已经被阿良的儿子拆除后改建成了苗圃。接着就是阿忠,他的毛病出在肠胃,也是没法治的。阿庆走在最后,估计毛病出在肝脏或者肾脏,虽然也去了几趟医院,但最终还是没能查出个究竟,反正走的时候全身浮肿大腹便便。村医疗站的阿海说,这三个光棍一个也没能活到七十岁,大大低于眼前的人均寿命。影响他们寿命的主要因素是疾病,而这些疾病都是他们自己吃出来的;他们仨都有喝酒吸烟的嗜好,平时也吃得烂,实在没东西吃了就连死狗死猫都吃,这般不顾死活不要性命,岂有不出毛病的道理,能活到六十出头已经是奇迹了!——俗话蝼蚁尚且贪生,这些人又缘这般不顾死活不要性命?阿忠和阿庆的后事都是村里料理的,骨灰都进了村公墓地。村公墓地里的坟墓无论规格还是材料都是一个样,并且完全按死亡时间顺序先后排列,他们也因此在死后享受到了一份永恒的同等待遇。至于那个从泥墙村里被逮入狱的阿昆,“四人帮”倒台不久就平反释放了,还是回到原来的学校教书。无奈他的精神分裂症时好时坏,上了讲台一开始还讲得头头是道,讲着讲着就漫无边际了,于是学校领导让他提早病退。他在宁波郊外原有一个从未与他登记结婚过的红粉知己,病退后他就去了那里,去年也刚刚因病去世。接着就提到了阿江。阿良说阿江也死了,前些日子那个与阿江同居的老太婆托人捎信给村里,叫村里派人去把阿江的骨灰盒接回来入土安葬。村里再三通知阿江的堂侄,但那个堂侄就是不肯去。为此村里人人都骂,说如果阿江的骨灰盒里装的是金是银,他那个堂侄老早就赶着去了!阿良说完还叹了口气,唉,人情淡薄,世态炎凉,都是一个钱字作怪!

听着阿良的叙述,我始终没有插嘴,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尾声

很早就打算要为泥墙村以及泥墙村的光棍们留下一些文字记录了。

我不在乎读者把我的《泥墙村的光棍们》看作是一篇 “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小说,还是一篇完全流于自然主义的叙事性散文,因为连我自己也无法界定它的门类。作为一个 “收尸人”,我想我的职责就是如何好好打扫 “战场”,细细收拾起散落在 “战场”上的所有应该收拾起的残肢散体,制作成 “标本”,然后无遮无掩地展示在世人面前;至于展示的形式,我认为还是其次。

艺术的真实,植根于生活的真实,但就在这个故事已经进入尾声的时候,我仍对这个故事个别情节的真伪无法认定,譬如阿江的泥墙屋为什么突然起火?如果是阿江自己故意纵火,那么他为什么要自己放火烧自己唯一的住屋?是为了骗取保险金,还是因为他已经厌倦了泥墙村的生活,以至于对泥墙村的一切都深恶痛绝不共戴天?

我觉得还有必要再去问问阿良,因为阿良是泥墙村后期的唯一见证人,他可能知道,就在阿江泥墙屋起火那天,阿江是否真的来过泥墙村;他肯定也看了当时的火灾现场,应该记得这火是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等等,等等。我也想当一回福尔摩斯。

我随即就去了阿良家。不料阿良一看到我就一惊一乍的,说你知道吗?阿江还活着!他根本就没有死,他刚刚来过我家!

我说我咋知道他是死是活,死了活了都不是你说的吗?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以前村里人人都说他已经死了。

我一时恍如梦中,感觉有点晕,渐渐回过神来又在心里暗骂,娘希匹,一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也弄得如此不明不白,这满世界的事情还有谁能分辨得了真真假假!

听阿良说,几十年了,阿江太公还是一点没变样,他跟那个相好的老太婆还手牵着手,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他们俩的年纪究竟谁比谁大。我说他们俩大概都已经老足了,老足了就再也老不到哪里去,所以看上去一个样。阿良说那倒也是。我说阿江已经多年不来刘家村了,这次咋说来就来了呢?阿良说阿江这次是来为他爹娘上坟扫墓的,阿江说本来还不想来,是老太婆逼着他才来的。我又问阿良,你看他们俩的关系咋样?阿良说,我看蛮好,那个老太婆满口阿拉阿江,阿拉阿江,叫得蛮亲。阿江也对我说了,老太婆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管他叫爹;第三代也出来了,都管他叫阿爷叫外公。

我听完深深地吁了口气,内心无比舒畅,同时转身就走,压根就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二十多年不见,我此刻急切地希望能亲眼看看那个“死而复活”的阿江。待我走到距村口车站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就已经看到阿江了,虽然在这个距离上还无法看清他的音容笑貌,但凭着身影就能断定此人就是阿江无疑。我突然驻足,好像怕见阿江面似的,就这样远远地望着。

阿江和那个胖墩墩的老女人显然是在等车,那个女人正与几个刘家村的女人攀谈着什么,相互点头哈腰挺客气的样子;阿江似在四处观望,二十年不曾涉足,他应该对老家的一切都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了。他总是习惯将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我料想如果我这会儿径直过去与他见面,他必定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亲亲热热地递给我一支。但我还是以那家路边小店的招牌为掩护,继续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直至一辆过路的客车完全遮住了我的视线。待到稍稍停留的客车呜地一声开走,路边车站已经空无一人。

我到这时又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过去和他叙叙旧?顺便也好问问他的泥墙屋当年到底是怎么起火的?突然间,我觉得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也觉得该为这个乌七八糟的故事画上一个大大的句号了。